这一早上,幺妹来到店门上,门锁竟是扭开的,她怔了一下,推开店门,人便像被烫着了,惊得尖起一嗓。临街店铺里的人,听到喊声,全都慌神跑过来,伸头探脑。幺妹的店铺,麻麻糟糟乱,一片倒海翻江模样,货架趴在地上,货物零零散散。竟是被贼偷盗了。
幺妹傻在门上,僵成一根木头。街人叽叽喳喳,说幺妹这下,最少也得损失近万元。眼下年关将至,这一祸害,幺妹不一定还能撑得起。幺妹软塌在地上,脸上菜色青黄,接着就哭了起来。幺妹孤家寡人,平日并不总是睡在店里,盗贼一定知道这点。
当日幺妹报了案,然几天过去,连那贼人的影子也没见。派出所老张说,事属小偷小摸,大案要案都忙不过来。幺妹听了,酸酸哭一鼻。邻店的张家女人过来,立在门上看一阵,说幺妹,你咋也得雇个伙计了,人越是舍不得,越要出事哩,该破财破财,找个人看管着,到时有个唤声,咋也顶用些。
幺妹琢磨是理,谁家开店,孤单单没个帮手呢。眼看到了年前大忙日,多个人手,总才对路。次日早上,幺妹也就找了个伙计来,伙计姓王,本要找房住下,幺妹就让他看店连住房,白天一同卖货进货,搬搬运运,出些力气,晚上睡在店里看房,将就凑合,也算两全其美。
店里有了帮手,幺妹总算喘过一口气来,只是两人开销,日子更紧,幺妹心想,说啥也得熬过年前这段苦日子。
谁料,那日早起,店门却又大敞大开,一股寒气由性子在门上吹,幺妹怔愣一下,忙去临街铺子找那伙计,却没有一点踪影。幺妹慌慌转回店,又去找那钱匣,这时她心上已经一阵阵扑腾,分明感到几分不祥。钱匣里果然空空荡荡,幺妹激灵冒出一身冷汗水。街人看幺妹脸上厚着一层惊白,知道事不对了,都围拢来,至尾,都叹声,料定那伙计是跑了,一准还偷了啥。幺妹点点货物,果然是缺了啥,加上钱匣里的零用,一共够上两千多块。损失虽然不多,但幺妹如此倒霉,总是背兴,不觉泪又流出来。街人看了,都怕连累,扭身匆匆走散。
幺妹哭罢,关门点了长香,供了桌上菩萨。凄凄楚楚声音,让那观音娘娘,拉她一把,最少不要再出事情。门外,臊嘴娘们儿,反似刀子刮过来,说那伙计,准跟幺妹有一腿儿。幺妹晚上关紧店,插严门,尽剩男女俩儿,谁知黑里鼓啥。幺妹粉皮嫩肉,一笑一狐媚,黑灯瞎火,哪个经受住,两人床上一准拧麻花儿。有人说那小子近来刀子瘦,准被幺妹吸干了精血,抽光了骨髓。咋看咋如街上一柴狗,不跑等啥哩。西街这块儿,一街破嘴烂豆腐。
就这时候,街上突然传出话,说赵仁、李大炮等人,都想趁这机会,夺下幺妹的这间店铺。这消息让幺妹愣怔。幺妹不知,这几天里,那狠毒毒的诡计,已经从暗里泛了上来,正在西街上蔓延。西街上的生意人,个个都狠,吵吵幺妹关店的音音调调,似已敲响的锣鼓家伙,幺妹关张日子,真像过不了这年。
这天晚饭过后,幺妹火火急急,跑去提前交了吴妈一千块钱的房租费。吴妈惊着,说幺妹,你这是干吗?咋像个赶死鬼!幺妹勾了头,她想吴妈不会不清楚,这几日,她因倒霉,总有人暗下想夺她的这间店铺。她不能因为给不起房钱,再让吴妈不放心。吴妈猜中了幺妹心思,嘴上却说,幺妹,千万别想得太多。
这日早上,天气冰冰凉凉地冷,黄黄的日头,稀稀松松。幺妹立在门上,眼巴巴地等着一个人。她向街上死瞧一阵,又死瞧一阵。幺妹茫然多日,终想明白一件事情,现在她咋也要找个人,为她伸把手,不然日子真就难熬下。
那人若是转了来,幺妹准就啥都依了他,摸一把,亲一口,她都接下就是。幺妹终于想通,人生在世,总要过了眼前这一步,不然咋有那么远呢,只有尽剩等死哩!年关将至,整个西大街,都要炸了一模样。这几日上,从早到晚,人都丢魂一般。店铺门前,一面面幌子,在风里噼里叭啦响。幌子下站满笑佛似的老板。眼下这景,各家一个月的收入,便能顶上小半年的光景。生意人都红了眼睛,整日扯嗓高声叫,斗架鸡般仰脖不停闲。
而幺妹的店铺里,却是少有的冷清寡寂。在最该进钱的时候,幺妹的店里却蔫得没有一丝响动。这会儿的幺妹站在门前,迎着刺刺冷风,向街上深一眼、浅一眼巴望着,是等着那憨人朱喜贵。喜贵三天两头,便会自动迈腿进来。
幺妹不知今天喜贵来还是不来。幺妹难就难在这里,她不能主动去找喜贵,那便要惹下许多是非。幺妹是个寡妇,人又花儿样动人,还长着一对儿惹男人的大奶。
平日不咋,也要遭一街女人恨几回,编一街筒儿腥臊故事给她。风言风语,一直伴于幺妹左右,一动身,一迈脚,便准抖下一堆风骚来。
前年幺妹男人死于水淹,事情险些把她掀倒。她痴痴呆呆地半年过去,便狠心把孩子送回了娘家,租吴妈一间街面房,开起了这间小店铺,摇摇晃晃,支撑到今。
去年装修,购置柜台,花去小两万块。那钱,都是偷摸和朱喜贵借来的。
喜贵是个憨人,一脸红紫疙瘩,大头大耳阔鼻,总想啥时摸下女人,可街上女人见他只笑。喜贵心里的女人,也就落下寡妇陈幺妹。
冬日太阳,黄黄软软,挂在镇子中央,像个不明不亮的黄柿饼儿给地上铺了淡淡薄影子。幺妹似片枯叶,抖抖索索,在门前愣望着天。她身后的货架上已经稀松得不见了啥,也似这数九寒天,冰冰冷冷没了一丝热乎气。幺妹不觉突然想,大概不久,她真的是要完了。这样等下去,早晚也会把她逼疯。这想法使她心上忽悠一下。她赶紧回到店里。这时门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随一声门响,推进一街喧闹。
幺妹脸上,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笑。这是朱喜贵,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死鬼。喜贵人已立在门上,幺妹却不回头,装做无事模样,不知门上是个谁。喜贵立在那旮儿,挂一脸破破烂烂笑。
幺妹头不回,直身说一句,今个关张,看不见没货!我是朱喜贵。喜贵喊一嗓。喜贵是憨,感觉不到幺妹这是要故意绷一绷。幺妹拧转身,真想骂他一通哩。喜贵贪婪地瞄着幺妹一张漂亮脸,又瞄那胸。幺妹的胸脯高高的,里面装着一对儿惹是生非的大奶子。西街上的男人,没个不爱。
幺妹被喜贵看得就像被他抓住了奶子不放,她退一步,却又猛丁儿想,今个儿是要求他喜贵呢,便又往喜贵跟前迈一步,使劲想,不管整啥法儿,也要让喜贵帮她一把。喜贵长一副傻脑子,倒也看出,今个儿幺妹对他很好哩。
幺妹又往前迈半步,身子几乎贴住喜贵。喜贵不知幺妹这是啥举动,一腔热闹情感,顿时在肠胃里翻腾不已。他突然伸出手,猛地在幺妹的胸上摸了把,又忙缩回来,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却似占了多大个便宜,慌张得退一步,跟着自家倒先嘿嘿笑起来,一脸的不自然。
幺妹轻声道,你就会占这便宜。事情反就成了喜贵欺负女人哩。
喜贵听出今个幺妹不恼。色胆又涨涨,猛地拉下幺妹的手,总算破了往日的老鼠胆。
幺妹装做不理,心想,喜贵这样子,早晚要被别的女人耍。喜贵太傻憨,总也看不出深浅来。喜贵脸上挂了一丝满足感,等着幺妹的骂声哩。要是平常,幺妹准要瞪眼骂几嗓儿。那时喜贵就咧嘴笑一笑,挨完骂,狗癫狗癫退出去。
幺妹今个儿却没骂,喜贵扭扭身,疑疑惑惑找骂声。幺妹迈一步,突就拉起喜贵的手,飞快瞟眼门外,把喜贵的手猛地放在自己胸脯上。喜贵丝毫没料到幺妹这一手,吓得惊惊颤颤,红脸红脖,嗓眼儿里干涩涩的好难受。可手已按在了幺妹的奶子上。他浑身麻酥,肚里就像灌了老烧酒,顿时感觉,该了幺妹一大堆,几辈辈也还不清那债。
幺妹是女妖,喜贵猛丁儿就想起一街人的这个话。幺妹说,喜贵,我没货了,你得帮我进货呀,这个年关,我就靠你了。那声,那调儿,似猛地把一座大山扔过来。喜贵心里咣当一声,五脏六腑都往下坠。这时的幺妹已经飞快地闪开身子,离得喜贵几尺远。喜贵怔在那里,身上的热劲还没退,但终将是醒转来,似玷污了幺妹一模样,慌张着,一脸丑兮兮,愣怔怔模样。
门外光线,已近晌午,斜里照于窗上,半白半暗。幺妹正正衣服,这戏算是告一段落。你要多少钱?喜贵张开嘴巴,因摸了幺妹的激动,使他的声音还在颤抖。
借你两万块,不能再少了,过了年就还。幺妹急切着,眼睛火辣辣地盯住喜贵不眨眼。
喜贵立着,像根木头,在想咋样才能从家里弄出两万块?要是别家,无论哪家,喜贵拿出三万块来不打紧。可对幺妹,他爹那关却不好过。要说心思,喜贵借钱给幺妹,白给才对他胃口,给得像一个锅里才对头。可爹那关咋办?平日爹走在街上,目光总是搓成绳索,瞄着幺妹的小肚子,死盯死瞅不放,好像他傻喜贵,早晚要在那旮儿生米做成熟锅饭,让一街人笑话。
幺妹看着喜贵立成一根儿死木头,道,喜贵,你回去再想办法,我可等着你啦。
喜贵走后,幺妹的心情反而变得更糟,她突然觉得喜贵根本没有把握。至尾,待完全冷静下来,她几乎肯定,这如同空等没有两样。
时间已是中午,冬天模模糊糊。街上的叫喊声不但没有减弱,反而随着更多来逛西街人的脚步,形成更高更猛的声浪,声浪一波波荡着,简直就像一个燥热难挡的夏日。这一街的叫闹声里,是应着一街人的活法。西街人就得这样乱乱哄哄,混混沌沌才能过下去。谁静下来,谁就等于被人吃掉,挤垮,丢了性命。在这西街上,谁也逃不脱这累人要命的活法儿。谁敢清静哩,那是最不敢的事情。
这会儿,幺妹明明白白有一种感觉,或者她很快地被一街人吃掉,或者她的身边就必须发生意想不到的奇迹。幺妹被这个幻觉支撑着。随着这个幻觉,幺妹心上那若明若暗的东西也一直飘忽着,她的右眼也开始跳个没完。随着这跳动,一个人影开始在她的心里渐渐扩大。
这人就是张永庆。在这个关键时刻,幺妹不能不想永庆了。这使她先是打了个冷颤,一阵哆嗦过后,幺妹骂一声,狗日的,要是人,这时你咋也应该露一面。幺妹爱着永庆,可也恨着永庆。两人的关系,要说早就断了。但两人要见,转过三两个街角,也就见着了。可两人都避着躲着。往日爱时,幺妹老想咬永庆一大口,后来恨时,也想咬他一大口,无论爱时恨时,幺妹都对自己说过几回回,再不想那狗日了!可心里却生生忘不了,丢不下。平日只要一丝牵动,那整片的情网,就会被牵动起来。
永庆不像喜贵,永庆就是永庆,永庆敢在半夜里,穿过一条两条街巷,咚咚敲开幺妹的门,进屋便把幺妹抱在床上,热火朝天干一通。事完,再说那说不完的事。
幺妹本来等着永庆来娶她,一天两天,从春到秋,熬日中直等得那热焰熄了,永庆也没办到。永庆有女人。永庆那女人母狗般野性。去年这会,拿菜刀找过幺妹,没哭没闹,放下铁定的话,说你们再有半点来往,我就剪断永庆那根驴圣,豁开你的裤裆。
那一阵子,幺妹的脸色终日如一片干黄菜叶。过后永庆痛打了自己的女人,是插了门,任一街人死敲不开。听那声音,一街人都说,准要死人。然却没有,打完,门至敞开时候,门里的两人,言归于好,永庆再不和幺妹来往了,狠下一头,和自家女人一心过日子。
幺妹现又想到永庆,一想到这个杂种,她心里便火烧火燎那劲。幺妹不想再和永庆有那事,她受不了那一来一往之后的煎熬与猫样的躲藏。她只是希望有人能来帮她一把。她要度过这个要命的年关。
结果,这时候,门上果就晃进一个人来,不是幺妹想象中的永庆,而是刘奇刘老板。刘奇是开布匹店的,手上总有两钱。刘奇这么晃进来,就让幺妹有些惊愣,幺妹想什么,什么不来,怕什么,什么却到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幺妹的心已经随着刘奇的到来而悬了起来。
刘奇的目光故意在空旷了的货架子上瞟来瞟去,他点了烟,舒坦地吸一口,似看了幺妹就要关张的模样。这几日,西街上想拿下幺妹店铺的人,并不只是赵仁和这个刘老板,狠毒诡计的人总有几个哩。
刘奇张开嘴,说幺妹,你连货都进不起,死撑啥呢,这年月,做生意,办铺子,又不是养娃生孩子,外面没个关系,家里没个男人怎么行,这不活受死!刘奇的话不冷不热,却落得很是地方。
幺妹扭一下身子,要说啥,却又咽了回去。心想这碍你狗日啥事!刘奇接下说,你要赔了,还不如这就放手哩。这年年关,我看你是过不去了。
刘奇不想和幺妹多磨牙。他掐灭烟,又正了身子说,我就说痛快的,这日子上,谁也别太多废话,放跑了大钱,在这里磨牙不值得。你把这店和货让给我,明年房钱肯定还得涨,每月至少一千五百块,多了还要翻一倍。吴妈是不好意思跟你开口哩。
我给你一个整数,两万块。你可以摆个临时摊儿,照样过日子。西街这旮儿,没人再给你两万块了,你这点货不值两万块。你要想好了,就给我个话儿,年前年后都成。说完,他车转身,迈出门,淹进一片繁闹里。
幺妹真想哭一鼻。但她猛丁儿想到,或许,刘奇已经找过房主吴妈了。她怔了一下,惊出一身冷汗。那么吴妈一准是同意他来透话的,不然刘奇不会这样坦然。
这使幺妹痴痴呆呆地愣了好一会儿。她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落在她头上的到底会是什么事。
这时候,她希望永庆出现的念头变得不再朦胧,而是希望永庆一脚踏进她的铺子,哪怕只说句贴心话,让她好好哭一通。
也许在这个年关上,她幺妹真要败下阵来了。幺妹突然从心里打了一个哆嗦,其实这个事实已经鲜明无比地摆在眼前,还有什么呢,店都已经空了啊,她连进货的本钱也借不到。
幺妹希望永庆来,却不敢相信永庆真会来。永庆却真的来了,随着门上一股冷风,梦般立在幺妹跟前。永庆是在早上,突然听说幺妹准备退店的消息,他是为了抢在别人头里,买下幺妹的店铺。永庆这样一脚跨进来,吓了幺妹一跳。她等着永庆,见到永庆真的来了,却不知他来做啥。永庆走进来时,脸上没有半点表情,随手吱一声,关了店门。店里立刻暗起一层,灰灰蒙蒙一团儿。
你来干吗?幺妹望着被关上的店门,梦般惊着,疑惑地望着永庆。永庆走到幺妹跟前,猛丁儿伸出手来抱住幺妹,他竟还是老样,还似从前。幺妹很久没被男人碰了,身上软了软,可忽就冷了眼,一下跳开了。你别,她说,我不想这样。永庆脸上拧了下,人就立住。
屋里突然显得奇静,静得让人难以忍受。街人走动的脚步声,很响地从门缝上传进来。幺妹就是不能见永庆,一见永庆,她就像被永庆整个地攥死了。她对喜贵的那一套,在永庆身上没有一点用处。
你还躲我,永庆说。幺妹突然想到,她正要向永庆借钱哩,现在这世上,只有一个永庆了。她的眼睛亮一下,接着低了眼皮,又如被永庆掐死了一回。永庆就看出来,又将她抱住,在她脸上亲了口。永庆的喘气里带股热浪。幺妹一下就麻酥了,软塌了。她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却不强烈。永庆一只大手,就毫不客气地伸进她的衣服里,拼命在奶子揉搓着,嘴里吭哧吭哧,我想死你了。永庆说。这话一下刺伤了幺妹,幺妹猛地挣脱了,整理一下被弄开的衣扣。
永庆看到幺妹脸上挂着泪珠,他愣一下,没有再动。说,幺妹,听说你要关张让店了,多少钱,给我咋样?幺妹全然没有料到,永庆是为来买她的店。幺妹惊着,脸上立马秋黄了,身子晃了晃,她猛地高了嗓子,你听哪个说我要让店?永庆咦了一声,转转眼睛,看看空了的店铺,目光再次移到幺妹脸上,好像一切并没啥错。幺妹咬咬嘴唇,眼里透出一股冰冷,她想,这一定是吴妈放出来的话,吴妈是在试探,看有谁肯租这店。看来,吴妈已经打定主意要换店主了。那么事情就比她幺妹想的还要糟糕。
永庆把目光重又向货架,货架上分明空了几层,缺少货物的地方,暗影空洞,缺了生气。整个店铺都显出寒气。永庆偏下头问,你不关店,这是做啥?幺妹脸上挂着薄雾般的灰色,说,永庆,我没钱进货了,我要进货。幺妹的声音嘶嘶哑哑,似门外冬日一阵阵吹着的冷风。你借我两万块怎样?不然我就等死了。
永庆张大了嘴巴,愣在那里,一点没有料到幺妹已经是这个处境。
我得做下去,咋也不能关张啊永庆。幺妹拉出少有的哭腔儿。这声音从近到远,把疏远了的永庆一步步地拉了回来。灯影里,永庆看到,幺妹脸上的泪水抽抽动动。
他沉一沉,说,幺妹,我还以为你真要关店呢,原来是有人算计你这店哩。永庆一下也就明白。这种事情,在西街上并不新鲜。幺妹说,就是夺店,下黑手哩,开布店的刘奇前晌来过了,吴妈那边,一定也想涨些房钱。
永庆往空架子上死盯一眼,掏心窝子般说,明天我给你拿三万块,你得赶紧进货了,不然横竖再赚不到哪儿,什么时候,远近就这几十天工夫,再等下去,真就等死了!幺妹的脸上,顿时也就有了软颜色,她赶紧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我一个寡女人,谁敢沾呢。
永庆怔怔,像是刚刚想起,幺妹是个寡女人。便又迈一步,抱住幺妹,在越显静了的傍晚,一切也就随之静了下来,一切将要过去的平静,使幺妹没有反抗。任永庆一双大手,在胸上摸来摸去揉搓,她闭了眼睛,轻声哼着。永庆摸着她的奶子道,放心,明天我给你拿三万块。好像这是代价。幺妹也就依了这三万块。
幺妹又让永庆弄了回。她不能在这个要命的年关上,被人吞掉。
永庆走了,给幺妹放下一个平整而又愉快的希望惦念着。只要明天永庆拿钱来,幺妹立马就可以进货了。那样,一切都会变过来,一切的忧愁急虑,一切的惊恐惊颤,就都会被扫荡。接下来的日子,便是风平浪静。幺妹心里渐渐明亮起来。店里也就显得暖和了,她还闻到永庆身上留下的丝丝烟末味儿,这味道说明一切都是真的。甚至她觉得,事情已经如此了,什么都解决了。这时她觉得肚子饿了,她快乐地想。你看,这是几天来,她第一次感到肚子饿。
如此好的心情,使幺妹即刻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吴妈那边。她再不能让吴妈因为担心她交不起明年高涨的房钱,而去散布换店主的言论。她要主动地把房价涨上来,干吗让老吴妈心里打鼓呢。幺妹想得很对头,这一刻,她的思绪敏捷而不混乱了。
于是,她吃完晚饭,便主动去找吴妈了。她想,吴妈看到她主动要涨房钱,一定会高兴死。一路上,幺妹的脚步很有力量。吴妈见到迈进门的幺妹,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她会来。幺妹感到了,爽爽快快地道,吴妈,我想好了,明年我还得租您的店房,房费涨到一千五怎样?说完这话,幺妹等着吴妈脸上跃出的喜色。她知道当初吴妈租给她这间房的时候,暗里是有些后悔的。吴妈要是租给别人,就会得到更多的实惠,如今人做事情,都讲个实理,人情早就无关紧要了。
然而幺妹并没有看到吴妈脸上有什么,一点也没有,幺妹反而愣住了。她突然意识到,一千五百块原来并不是吴妈的希望。难道一千五还不行吗?幺妹的心猛地颤了下,像一棵干枯的再也经不住啥的玉米秆子,被冷风吹得抖了起来。她恍惚着,不知吴妈想要多少。她猛丁儿想,会不会早有人给了吴妈更高的数目?这想法让幺妹的脸上冒出了汗水,似轰地倒塌了啥,难道她真的完了吗?吴妈也不肯给她一条活路了。
吴妈也是寡妇,且艰辛地在西街上活了一生。如果连吴妈也不放她这一把,她幺妹真是没有活路了。
吴妈,不然你说个数,我不还价。幺妹淡了脸,准备吴妈涨到一千七或一千八。
而她身上那点热力,进门时的冲动,已被这一刻消耗得无影无踪。两个寡女人对坐着,谁敢不吭气,人都死了样,幺妹,吴妈,这世界,全都死了的模样。
半晌,吴妈终于叹了声,像是很费劲地挣扎了下,望着幺妹说,幺妹,早有人说到两千块了。吴妈的神态平静着,口气淡到一个地步,但声音却刀子般,在幺妹心上猛地刮了下。
幺妹倒吸了一口凉气,两千,真的是翻倍了。她差点倒下去。一个月两千块的房租费,幺妹惊着,脸上飘过绝望的神色。吴妈强笑笑,是为让死了般的幺妹活转来。她缓口气道,幺妹,我知道你难。
幺妹突然不想再说啥。她说,好吧吴妈,就这样……这一夜,幺妹心上针扎般不对劲,她在半睡半醒中朦胧着,巴望着天色快一点亮起来,然后永庆或是喜贵,给她送来那笔要命的款子。拉着立马去进货,把这越来越难的日子,赶紧抓牢住。
次日天还没有亮透,幺妹就在雾蒙蒙的天气里爬了起来,她感到嘴里不是味道,有些发苦,她愣一愣,她想自己可不能在要命的节骨眼上病倒了。那样她就完了。
于是,为了预防不测,她从乱糟糟的盒子里翻找出些不知何年月的去火药。她想,她一定是火大,胃口都被顶住了。她这样判断后,便把去火的药丸儿吞了下去。幺妹总是这样胡乱地吃药,与胡乱的生活没有两样。
只一会儿,整个西街,就又显出热闹非凡的景象。更多的店主,则把货物直接摆到门外去,在门前支一张床板,或搭一个货位,似一只只拦路虎,张大嘴巴等待着。一家家生意人,精神十足地等待着又一天的好收成。有人仰起头,说今个儿一准还是大太阳。
幺妹伸着脖子,站在自家店铺门前,尽量向远望去,等着不能再晚了的货款。
太阳缓缓慢慢,渐渐就升到竿子高。可街上并没有永庆和喜贵的影子。幺妹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这两个死鬼为什么都不露面。幺妹的盼望终于又变成了一种实在的惊恐与担心。难道她幺妹在一街人都该发财的时候,真要倒下不成?过来过去的行人,都奇怪地看着幺妹,这实在是个不该闲歇的时候。幺妹也觉得别扭。
大约就要吃中午饭的时候,她终于等到了永庆。
永庆进门阴沉着脸,拧一把,能落下水来。永庆的样子让幺妹心里扑腾了一下。
永庆什么也没有办到。他垂下头,又抬起,剜一眼空货架,生硬硬说,幺妹,她把现钱都进了货,几张折子死死地攥在手上不放。她好像知道我要借钱给你。永庆的声音硬成冷石头。
永庆是在说他的女人哩。现在一街人,谁不知道她幺妹要向人借钱,哪个不躲,永庆女人怎就想不到。她真是完了。
幺妹一脸死灰,如若不是那转动的眼睛,真的看不出死活来。半晌,她终于缓上一口,说,那就算了永庆,声音轻得没有一点力气。她努力抑制着自己,不然她真要倒下了。在这个要命的关口上,她只怪自己倒霉,谁欠她哩,谁也不欠,她倒也怨不下谁。
永庆一脸干丝瓜。一只手缓缓地伸进口袋,掏出一叠纸票,说,这是两千,你拿着,不用还。纸票散在桌上,哗地抖了一下。
幺妹瞟一眼,知道这是永庆打牌的赌码,西街男人都赌,且都不是小数子。永庆脸上淡淡的,像有什么事,这就两清了。
我不要,不管用处。幺妹说。说完她又很后悔。还说这些干吗呢。
永庆扔下钱,就走到门外去。幺妹望着桌上的两千块,一阵呆愣,两千,只够一个月的房钱。如果错过这个年关,她还要房子啥用。永庆走后,幺妹的左眼开始突地跳个不停,心里慌得没底。她想,咋啦,这罪不够吗,还要来点啥?下午,日头又埋在灰云里,街上的小风成了冷刀子。买卖的人叫声却仍然不肯弱下。朱喜贵一直没来,幺妹已经不敢等他了。这时幺妹浑身开始酸疼起来,脸上也发烫,像是真的病了。她索性咣咣当当,关上了店门,蜷缩在那张临时的小床上,街上的叫卖声,在静了的屋子里,反而变得十分响亮,与冷风一起吹着门缝儿。幺妹瞪眼想,今后怎么办呢?不成就嫁人吧,随便嫁个谁,后半生再不要遭这个罪。
马上就嫁人,年前就嫁人!天将黑下来的时候,幺妹爬了起来,步子摇摇晃晃,她扶着柜台,硬撑起。她想,这就去和吴妈说,退房。木木呆呆的幺妹打开店门,一街的冷风扑将上来。她突然怔住,是看到从南街上走来的郭大头,幺妹的心里顿时动了动,像沉在水底的人,猛然看到一根稻草。
郭大头不知幺妹愣着瞅他做甚,就冲她张开大嘴,粗粗拉拉地笑了下。幺妹像是条件反射,也冲郭大头笑一笑。幺妹的这种样子,就出乎了郭大头的意料,郭大头的脚步淡了淡,脸上浮起一层惊惑。
平日里,幺妹见了郭大头,准个垂眉闭眼,装作看不见。今儿咋啦?这真算给了他郭大头一个脸。郭大头立住脚,凝神向幺妹瞅一眼,就看出来,幺妹今个与往常不一样哩。他想起来,一街人都说幺妹的店要垮,他转转眼睛,笑了一下。西街人都敏感,郭大头就猜出了幺妹这是为啥。你还没有进货?郭大头脱口而出。
幺妹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像怕被郭大头一口吞下去。
郭大头在西街上势力可大,总有七八家店铺,他啥时见了幺妹,啥时都是色迷迷个眼神。可郭大头还是不相信幺妹真会向他张嘴。他看看幺妹,抬脚就要迈过去。
郭老板,幺妹看着郭大头移开的脚步,突然尖起一嗓。郭大头反被吓住般惊了下。
他这才相信,幺妹是真的有事哩。他彻底扭转过脸,故意道,你是叫我吗?声音老大,是说给别家铺子里人听,告诉人家,是幺妹招他哩,可不是他猫闻腥,他说着就往幺妹的门里迈步子,有些刻不容缓。幺妹挡在门上,知道他进来手脚都不会老实了。
郭大头咦了声,原来你不是叫我啊,你没事,我还有事呢。年关都急哩,一寸光阴一寸金。这话果然起了用处,幺妹闪开身子,让他走进来。郭大头笑一下,对着幺妹一张脸,压低声音道,这就对了,总得让我先进来,谁信你是真守哩,喜贵那样的人你都肯让睡,他能帮你啥。永庆家的女人又看得紧,找我就对了,我的家伙也好使哩。
郭大头直来直去,肚里想啥,嘴上说啥,全都端到脸上就是。
幺妹打了个哆嗦,她就怕郭大头这一手,郭大头对女人,从来就这样,想啥说啥,一张驴粪嘴,走哪臭哪。郭大头掏出烟来点上,腮帮子嘬得一瘪一鼓。是把所有的事都放下,要跟幺妹好好泡一泡的模样,年关将至,这个对他,也真不易了。
幺妹思谋一下,知道这会儿不能太伤他,张嘴道,郭老板,我想跟你借三万块,我得度过这个年,不然我就惨啦。郭大头扫了一眼空落落的货架子,把烟吐得雾山雾海,知道这是机会了。说这你找我就对了,你知道我扶幼济贫,三万块没有问题,一会儿我就叫给你拿过来。郭大头说得很认真。只有鱼上钩时,他才会这般认真。
幺妹心里亮一下,就又对郭大头笑一笑,心里却咚咚跳起来。她想,她只要抓牢了郭大头,就等于抓牢了这个要命的年关,抓牢了自家的一条性命,此外她再没有退路了。
郭大头觉得幺妹已经稳稳地落到了钩子上。便跨一步,毫不迟疑,一把就将幺妹抱住,没等幺妹拧过身,使劲在幺妹脸上啃了口。这就是郭大头,他对女人说来就来,从不错过机会。
幺妹心里一阵恶心,推一把,却本能地没使多大力。她要借钱,她要进货,她要在西街上站住脚,还要还清一笔笔该下的旧债。这会儿,一切都不重要了,都被淹没了,她只有一个念头,在脑子里清楚明亮着,这就是不能太伤了郭大头。
郭大头看得比她还清楚,嘿嘿笑一下,手就伸到幺妹的衣服里,是再也等不及,就要轰轰烈烈干一场那劲。幺妹像条鱼,一下闪开了,郭大头又扑上来,幺妹急得泪水都快流出来,说你看门上有人呢。郭大头扭过头去,果然看到门外人影晃动。
他一点都不在乎幺妹多么恶心他,色迷迷吐了烟,笑道,你拿什么报答我?幺妹剜他一眼,你是不要报答的人嘛,让你抱了下,你还要咋?晚上给我留着门,我那玩意都说好使哩。你试试。晚上我来你不能插门。声音像锤子,一下下敲在幺妹的心上。
郭大头走了后,幺妹心里一阵狂跳,她隐约感到有些不妙,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陷阱里。郭大头这人,最难甩的主儿,没有便宜占,绝不会帮助谁。幺妹狠心想,既要用他郭大头这笔钱,又不能被他缠住了。甚至恶毒地准备拿了钱,就和郭大头闹翻脸。反正日后,一子儿不差,还他就是。幺妹打定了主意,心里才算有些安稳。
时候不长,郭大头果然派管帐先生老王来送钱了。老王自然知道里边的门道,不怀好意地对幺妹说,我们郭老板有些地方,就是肯花钱扔票,打水漂也不怕。幺妹全当没听见,落下一张回条便关了门。
三万块钱,厚厚地掂在幺妹手上,她心上顿时就有了平整日月的感觉,一脉一脉似看着了往后的步子。这个年关,她肯定会度过去。她比一街人都更勤奋,早起晚睡,不知拾闲,她知道像她这样一个寡妇,怎么才能对付艰难的生活。
幺妹当即便奔了田家,是去办货了。清单早写好了。街上专门搞发货的田老板,知道幺妹紧急,答应次日早上,便去为幺妹提货。
从田家出来,幺妹的步子已经轻盈了许多。一切都来得急,这真是个好年景。
幺妹的心情终于也与一街人成了一模样。多日的惊怕与愁楚,全都化解开来。心上万里无云,世上也就万里无云。
幺妹回到店里,正是要吃饭的时候,街上还有些零散买主在。幺妹突然灵机一动,何不抓个空儿,把那些旧货甩出去?只要有人哄一下,什么货都会被人看花眼,说不定是个好收成。
幺妹难得有这样好的心境和主张。人一顺时,真就啥都顺了。她麻利地摆出一张行军床,又把陈货搬了出来。几天的气力拧在一块儿,变成甜甜脆脆一声喊,街上人就跟着围上来。幺妹先出手两件大红毛衣,价钱低得惊人,又卖掉几条旧花手巾,等于白送一般。其实这些,都不是年货,但价钱压得过低,倒也吸引了街人。
一小时不到,幺妹已经卖了近八百块钱,街灯于远远近近地闪耀着,半街的快乐都汇到幺妹的店门前,似陡然转了风水,几天死静了的店门,突然就喧闹一片。一街人都立着看,不知幺妹咋就又活了起来。
幺妹这晚上,几乎甩空了店里的所有陈货。旧货甩了,明天到的新货就更不愁卖。幺妹愉快地想,明天还得用这法子,不怕小本小利,只要经得住这辛苦。幺妹竟高兴得哼起歌来。似雨过天晴般,再也没啥难。可幺妹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郭大头。
危险的事情正在向她来临。幺妹却没有防备。
晚上十点来钟,幺妹关了店门,回到自己后街上的小房。她准备好好地睡一觉,以迎接明天的到来。明天一定是繁忙的。现在,幺妹的心上已经没有任何惶恐了,只要咬紧牙关,明年就会好转来。现在幺妹还有什么担心呢,什么也没有了!幺妹就要躺下的时候,听到了敲门声。幺妹没有想到是郭大头,幺妹以为郭大头不会这样急。幺妹是一下子好心情,她打开门,冷风里,撞进一股熏鼻子的臭酒气,幺妹一下惊在那里,像被冷风冻僵住。
闯进来的郭大头,步子没稳,便伸手抱住幺妹。幺妹一把推开他。郭大头晃了下,说咋啦,我说话算话哩,三万块,你还躲啥。谁睡不是睡,啥年月,谁信你还死守哩。幺妹想喊,却觉得喊来人,对她更不好。就说,看你喝了多少,酒醒了再来,我讨厌酒气,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儿。
你哄谁哩,还装!我出了三万块,睡一次不行,谁肯借你三万块。郭大头转过身,把门插了个严实。屋里充满酒气,幺妹喘不上气来。她看着被插上的门,惊得不行,她躲避着,大声说,三万块是我借你的,我会还。你再不走,我喊人了,真的喊人了。她往门跟前转去。
郭大头笑着,好像不怕幺妹叫,说,叫来人做甚,看咱咋个睡?说完,他一把又抱住幺妹,一只大手,狠命去解幺妹的裤儿。
幺妹挣扎着,却没有多大力气。郭大头的手已经伸到她的大腿上,在那里一通乱摸。幺妹的泪水都涌了出来,她觉得她真是完了。郭大头熟练地解着她的裤儿,另一只手伸到她的奶子上。幺妹挣扎着。
郭大头腾出另一只手,开始解自己的裤儿了,幺妹拼尽狠力,猛地推了一把,郭大头一手还在裤子上,没站稳,身子向后倒去。
幺妹听到郭大头重重地跌在桌角上。她系好裤带,跨过倒在地上的郭大头,拉开门闩,一步迈到门外,她回身疑惑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郭大头。郭大头竟像条死狗,窝在那里不动弹。幺妹突然瞥见郭大头的脸上全是血。她惊了下,怔一怔说,来人了,你还不走,我喊人了!冬夜冷风吹进来,充满一股灰腥味。窝在地上的郭大头,倒像睡去一般,没有一丝动静。
幺妹打了个冷战,他死了吗?幺妹睁大眼睛,愣愣怔怔地想。一种彻心透骨的冰冷,顿时漫过她的全身。门外黑得极深,沉沉实实。远处,路灯一点黄亮儿眨着,四下寂静无声。幺妹终于醒过腔儿,一声惊呼,奔出门去……街上,幺妹疯喊着,撕了肺叶子般,破了一街的静。一街生意人,吱吱呀呀,全都打开门窗。夜晚的空气,阴冷阴冷,一世界冻得嘎吧嘎吧响。人们大呼小叫,披着衣服立在门上,惊恐地望着街上这是谁?问倒是死了哪个?郭大头被众人抬出幺妹房门时,他的裤子还是解开的,腰带松松垮垮,成了最惹眼处,谁看了都明白这是咋个事。原来郭大头和幺妹还有这一手。幺妹立在自家门外,黑暗中,有车子开过来,声音很近又很远。人们手忙脚乱,慌慌把郭大头抬上去,车子响起吓人的笛声,拐个弯儿,又向黑里开了去。幺妹木木呆呆,耳边一直响着郭大头女人的叫骂和哭闹声。有人抱着她,不然,她会过来和幺妹拼命。
幺妹没有一点躲闪的意思,她木然着,僵僵硬硬地立在那儿。她想,郭大头咋会死了呢?人怎么一下子就死了呢?这时周围乱乱糟糟的。幺妹觉出脸上有些凉,伸手抹一把,冰冰凉凉的湿,是下雪了,天上迷迷蒙蒙。雪花在夜晚发出一片咝咝唰唰声,不重也不轻,一会儿功夫,眼跟儿前就雾样雪白起来。
有人披着雪花走过来,对幺妹狠狠剜一眼:幺妹,你咋能跟这种人!说话的是朱喜贵。喜贵的语气闷闷的,像棒子砸过来,好像幺妹骗过他什么。喜贵平日想摸幺妹一把都不行。可郭大头却在幺妹家里解裤儿。老实的朱喜贵就是这个想不通。
幺妹是个女妖,现在他相信幺妹就是一个女妖。他使劲地拔出一口恶痰,啐在地上。
迈着重步,走过去。幺妹还看到了永庆,永庆也站在人群里,灯影下,那目光竟也是冷冰刀子样。好像幺妹都对不起他们,都欠了他们一模样。
幺妹愤愤地想,我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这时街道治安员刘二增晃着走过来,哼一声道:幺妹,这是咋回事,咋闹成这样,像是凶杀。凶杀?幺妹愣住了。是他自己倒下的,是跌在桌角上。幺妹使劲抢白道。
他咋半夜跌在你屋里,还解了裤儿?刘二增说。
幺妹不知咋答,她迈一步,要进自己家,她想躺一下,她软塌得有些站不稳。
刘二增却挡住她,说要保护现场。幺妹愣住,难道她自己的家也不能进吗?这使幺妹迟顿的精神有了激灵。郭大头死了,人死是要偿命的。那么,她也要蹲监了。郭大头死了吗?她脱口而出。没有回答她。有小孩子跑过来,仰起脸,小声说,你是杀人犯!半夜时候,幺妹被一辆警车带走了。一切像在梦里,恍惚着,那么不真实。那时雪花已经飘得大了,地上灰灰白白。幺妹听到有人说,再下大一点就好了。
郭大头的女人告了幺妹是谋杀,是为骗取郭家的钱财。讲不清的幺妹,被关了十天,郭大头是脑震荡,直到几天后人才醒转来。几天里,去看望郭大头的人多了,镇长,书记,都没落下,李老板、张老板,一街的老板也没落下。却没有谁来看过幺妹一眼。郭大头有势力,西边跺脚,东边也颤哩。这等人,玩个女人算啥,不算啥,尤其这年月,就更不算啥。没玩上,出了事,大家也同情哩。还说不值当,为个烂寡妇,又不是什么金香玉翠。
不过,郭大头还算是条汉子,他说没有幺妹的事,是他自家喝多,跌了一下。
郭大头也不想把事情闹得不好收拾。既然郭大头这样说了,幺妹也就被放了出来。
那时还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西街上,已经挂起了彩旗,有人还在门上挑起些大红灯笼。人走在街上,到处都是过年的味道了。听说幺妹被放了出来,为幺妹办货的田老板,急忙迈进幺妹店铺。进来喘一下说,愁死我了幺妹,这几天你家闭门上锁,那几万块钱年货,一直压在我的库里,你等着。然后匆匆走了。幺妹木木呆呆,没有多少反应。店里冷冷冰冰,窗上尽是冰花。幺妹身上,心里,没有丁点儿热乎气。
屁大工夫,便有货车急急停在幺妹的店门前,田家伙计五六,进进出出,不管不顾卸货,不看幺妹一眼。幺妹立在那旮儿,她心想,已经过年了,还进什么年货,谁还来买?幺妹借了三万块,购来这些积压品干吗。幺妹看着田家伙计进进出出,都像小鬼。至尾,被搬进来的东西堆满一屋。幺妹突然觉得,这咋竟像一座坟茔。
在年货终于到了的时候,幺妹却已经败了。幺妹是再也不能呆在西街了。这时门外有一群孩娃跑过去,喊着过年的话。就要过年了,幺妹想,真的要过年了!在这个年节上,幺妹不但没有赚到钱,反而重又背上三万块的债款,她该怎么办呢?她麻木着,心上冰冰的冷,她想要能这么木然下去也好啊,永远别醒来也好啊。
“三十”这天,西街上的生意人,都为年前大捞了一把而欢欣庆贺,吃年饭的时候,各家都点了大灯泡子,尽可能地亮堂地闹一闹。一街人都说,今年这年,真是好风水,年底更是吉祥。只有幺妹家的店门关得死死的,有人听到屋里的哭声。
那是寡妇陈幺妹,呜呜呜……声音顺着北风,时而大些,时而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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