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南方,还能重新回到那个曾经的北方吗?
一
马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只是因为她站得离车厢门很近,人群就把她挤上了车,挤到了这个座上。这些年来她是第一次没买到卧铺,她觉得坐这种硬座实在是有些掉份儿。附近坐的站的都是一些灰头脸的人,起码有百分之二十的都是盲流,腋臭、汗臭、脚臭混在一起,把车厢里的空气都酿酸了,这让马莉想起了装咸菜的坛子。她明白人要是没有钱,就得生活在咸菜坛子里,想到这一层,她很为自己这两天的行为感到害怕,很庆幸自己能及时抽身,很庆幸自己今天能坐上这列南去的列车。早晨本来她是在睡觉的,小李低声说,我上班去,你在家睡吧,等我中午回来做好饭再喊你。小李说完还在她额上吻了一口,就穿上那双廉价的硬底皮鞋出了门。小李下楼的声音很响,“通!通!通!”声音塞满了整个楼口,好像要向所有的人证明他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儿。那声音让马莉觉得有些不上档次,与她在深圳的那个环境格格不入,她承认小李的身条儿和面孔都很棒,用现在流行的话讲,也算是“酷毙”了的那一类,但工薪阶层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让马莉有些受不了。
她习惯过夜生活,她习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小李匆匆起床把她扰醒后,她就再也睡不着了,只好披上小李又大又肥的西装,懒懒地起床了。在深圳的日子里,早晨起来她先是看花,再看金鱼,给花浇水,给金鱼换氧,她能很长时间地伫立在花盆或者鱼缸前,看花草荣枯或者金鱼嬉戏。可这里没有这两样,而且这两室一厅的房子也太小了点,没有她可转的地方,更没有她可看的东西。她只好站在厨房边,呆呆地看着餐桌上的剩菜,看那半条露骨露刺的红烧鱼,和几块东倒西歪的豆腐,那些豆腐们已被汤水浸成了浅黄色。在南方她可是从来不吃剩的,在这里小李总是把剩菜剩饭热热再吃。虽然他不让马莉吃,但马莉闻不惯那味,那种咸咸的菜味破坏马莉的食欲,常常使马莉不得不伸长脖子,像发瘟的鸡一样,想往外吐酸水。马莉就皱着眉头说,剩菜剩饭都该扔了,不卫生。小李笑眯眯地说,又没坏,扔了怪可惜的。剩有剩的味道,老话说面条热三遍,给肉也不换。这句话马莉以前也常听到她娘说。娘是捧着北方那种大大的海碗,稀溜溜地喝着面条时说的,她手里还攥着一根泥土未净的大葱,所以这是一句大葱味很浓的话,也是豫东农村很流行了一句话。可她已经从那个环境里出来十二年了,现在谁再对她说这句话,无疑是让她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要是换另一种场合,她也许早就扬长而去了,但她到小李这来是为了开始另一种生活,她想她应该学会适应。所以她只是说了句:我妈以前也爱说这句话,看来人只要穷,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在乡下都会说这句话。她的话把小李噎得直眨眼。马莉像所有骄傲的女人一样,在男人面前从来就不讲理。这次她来山城还是第一次见小李。电话里她就要求小李戴一顶小红帽接她。小李只好如杂技团里的小丑一般出现在车站,差点被工作人员当作精神不正常的人撵出去了。马莉倒是头一伸出窗口就看见了那顶小红帽,她就挥动一条红手帕,喊:小李!小李!小李正笔直地立在八号车厢的门口迎她。她看见小李果然是高大威猛,仪表堂堂,心下有几分喜悦,就任性地说,你把我抱下来。小李先是一愣,很快就张开双臂,笑眯眯地走向马莉。马莉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自己摔到小李强有力的双臂上。她感到小李的手有些不老实,故意在她的屁股上揉了两把。马莉觉得小李人很漂亮,又解风情,又会体贴人,当时她有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火车是夜里一点到的山城。马莉没法不改变自己住宾馆的想法,小李把她抱上面的后,又把她抱到二楼他的那个家。马莉有点想挣扎,但她没有多大力量或者说她不愿全力去挣扎,她听见小李低声说,今天晚了,宾馆旅店都关门了,先到我家休息休息,明天再说。小李那雄浑的男低音在马莉雪白的脖颈间缭绕,让马莉痒痒的,马莉咯咯地笑了……本来在车上时马莉就想好了,她是一定要住宾馆的,如果小李不令她满意,住上三两天会会朋友,全当旅游,然后就返回深圳;如果确是她中意的那种男人,她会多住一段,甚至不走了,当然也可能住进小李家,会认真地把她的“贞操”献出来。在深圳她只是为钞票跟那个不属于她的黄先生同居了五年,尽管那个小个儿秃顶的香港老板见到她总是一口一个“太太”,并且像一个黄色的乒乓球一样,在她面前跳来跳去地献殷勤。可她自己明白人家有太太,她只是人家的“二奶”,是赝品。这种生活不可以长久,她终是要有自己的名分自己的地位,有一个女人该有的一切。她常想等到她手里有了钱,她就离开那个乒乓球,回到中原找一个条件相当的男人过日子。
正是为了这她才来到这个离她家乡不远的山城来会小李。
二
那天早上马莉之所以离开了小李家,不能不说小李的电话是个引子。大概快九点的时候,小李家的电话响了,马莉本来不打算接,她有手机,找她的人会打她的手机,而找小李的那些人她不愿答理,那些一月靠几百元工资生存的人少见短识,很令人乏味。后来那电话铃响得太顽强了,像一只求偶的知了不停地叫。马莉只好拿起电话。却是小李的声音。他说,不好意思,打扰你睡觉了。
马莉说,我早就起来了。你怎么不打我的手机?小李说,有电话为啥还打手机,打手机划不来,双向收费。
马莉说,这点钱你也往眼看,不像个男人。
小李在那边笑了两声,后来他告诉马莉今天中午他不能回家了,科里集体加班,有要紧事。他又像一只刚下蛋的母鸡一样咕咕地叫了一阵子,什么剩菜别扔了等他回来吃,什么哪个超市的菜便宜,什么水龙头不用关紧,滴水表不走,等等等等。
说得马莉头大,马莉放下电话后好一会儿喘不过气来。她突然很深刻地意识到,她根本无法适应这种几百元一个月的生活,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
马莉的情绪变得很坏,她对着镜子狠狠地把自己包装了一番。虽然她本是天生丽质,白得透明的皮肤,大眼睛,高鼻梁,尤其是那水蛇腰,一扭就扭倒了万千男人。她本不需要打扮,那个香港的小乒乓球就常在她梳妆时蹦到她跟前,操着那种怪怪的鸟语说,太太好好美丽呀,你根本不需要包装啦,那会影响你的自然美啦。
但是马莉还是经常对着镜子包装自己,那是在消磨时光,那是在发泄。有的女人把对着镜子梳妆当作享受,也有的女人在镜子面前拼命地抹口红,拼命地打粉只是为了发泄。马莉是后一种。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把自己狠狠地包装一番,然后就扭着那水蛇腰,款款而行,行在大街上,行在超市里,让别的女人看她,让所有的男人看她,她觉得这样她的坏心情就会变好,就会变得阳光灿烂。今天马莉就是这样从小李家出来的。出门时她还没有拿定主意是去超市采购,还是去茶园发呆,但她最终却是到了火车站,她本来只是想了解一下去广州的列车时刻表。她问一个背着大旅行包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先生,往广州去的310次列车几点发车?那年轻人看了下表,说再过半个小时就发车了,现在没票了,不过我有办法。
年轻人没等马莉吐口,就马上跑开了,不一会儿他就挥着一张车票朝马莉跑来。他把票递给马莉,问小姐贵姓?马莉说,免贵姓马。
年轻人又说,请教一下芳名。年轻人的身上散着一种书卷的酸味。马莉一笑,她不太想说。马莉其实有两个名字,她以前的名字叫花枝,到深圳后她觉得这个名字太土,就对别人说她叫马莉,从那以后她就以马莉的名字出现在人前,那里的人只知道她叫马莉不知她叫花枝,包括乒乓球也只会对她莉莉长莉莉短地叫。实在不知花枝是何许人。尽管马莉没问,年轻人却主动介绍自己,他是广州大学的,是姓黄还是姓王马莉没听清,是老学生还是新教师马莉也没弄明白。她只是说了一句,我去一下洗手间。就迅速地摆脱了那个年轻人。后来她看见那两片眼镜在阳光下反反复复地闪烁。这让马莉心里有一些惬意,有一些爽。她在心里笑着说:小毛孩子,嫩着哩。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马莉又对小李产生了一种眷恋,她觉得手中的票变得很沉重了,有点压她的心。其实三十岁的小李既有中年人的成熟又有年轻人的热情,在她面前处处如大哥般地迁就,又能在床上引导她把性爱做得极致,这是那个香港乒乓球做不到的,那个黄色的乒乓球只会在马莉的身上蹦,有时无能得就像浮在了水面上,随水漂动。而小李伏在床上时,他那宽大浩瀚的脊背,和脊背上那如丘陵般起伏的肌肉,能让女人着迷,能让女人产生梦幻。马莉犹豫不决的时候,车站的喇叭响了。往南去旅客开始进站了。马莉想,如果小李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很能可能要跟着他回去了。她有些张惶地往后望了好几次,没有小李那高高的身影,马莉就被人拥进了站……
三
马莉这次回中原并没有跟黄先生说,她只是在桌上留了这张纸条,说她出门旅游去了,至于去哪她没写。说良心话,那个黄色乒乓球对她还是很不错的,每次他从香港来都给马莉带很多的东西。并且塞给她大把的钞票。乒乓球说,太太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了,只要你开心就好。可是乒乓球不能给她妻子名分。他在香港那边有老婆有孩子,有一大家子人,那是他扔不开的。马莉永远只是他编外的亲人。马莉并不想这样过一辈子,她总是想着有朝一日重回她的北方,找个男人成家,堂堂正正地做人家的妻子,再做人家的母亲,再做奶奶,把女人做到尽头。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过朋友。朋友就给她介绍了小李。通了一段时间电话后,她就决定回来看看。
乒乓球到深圳没见到马莉,就有些着急,就打马莉的手机。
乒乓球急急地说,莉莉你到哪去了,旅游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了,我好好想你的啦。
马莉随口就说,我在少林寺。
乒乓球天那边哇哇大叫,你不是要出家当女和尚吧,和尚的日子不好受啦。
马莉说,你妈才当和尚,我是旅游。只允许你两头乐,就不兴我散散心呀。
乒乓球的声音马上小了许多,他说,太太别生气,你要玩好啦,不要舍不得花钱,好好开心啦,有事给我打手机,我马上飞过去。
马莉说,行了行了,到你老婆那飞去吧,我过两天就回去。不要打电话了。马莉当然也担心黄先生的电话打得不是时候,让小李碰见。她的朋友对小李说,马莉是在深圳做生意。马莉也是这么告诉小李的。她说她把深圳电视台的天气预报栏目承包了,插进去广告,一年能挣几十万。这个数字让小李的舌头伸得老长,半天缩不回去,并且很自卑地把身子往短处缩,像一只斗败的公鸡。马莉有点看不惯小李这个样子,这么大个汉子怎么跟没见过钱似的。那个香港乒乓球可不是这样,几十万,上百万在他眼里算是毛毛雨啦。他有一次喝多了点酒,在马莉面前蹦来跳去地说,你跟我一年,我养你十年,你跟我十年,我养你一辈子。你跟我一辈子,我就把天下姓马的全养起来。马莉说,你要那么多干爹干娘干啥,只要孝顺好我一个人就行了。马莉嘴上虽说这回敬了乒乓球,但她觉得这种张狂总比小李的缩头缩脑强。
钱有时是能给男人带来魅力的,起码能使一部分男人能像乒乓球一样蹦来跳去。马莉的娘,那个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的农妇,就常常在理她满头的乱发时发几句感慨,她说得最多的就是那句:人不风流只为贫,俺个农村老婆子梳头也是白梳。娘的头发上永远都有一层洗不掉梳不去的黄色尘埃。他们是在黄土里谋生的人。那个时候马莉就有一个梦,并不辉煌的梦,她只是想嫁到城市,做一个城里人,不再满头尘土地在土里刨食。十五岁那年她就是怀揣着这个梦,背着一个沉沉的花包裹,跟着打工的人流南下的。这十二年彻底改变了马莉,她甚至已不适应做个普普通通的城里人了。
四
火车启动时,马莉的身子有些向后仰,她抬起头,她看见对面的座上有一对夫妻,那男的是个麻子,鼻子有些塌,以致两个鼻孔很放肆地朝上张扬,呼出一股浓浓的大葱味,这是北方的味,这是豫东的味,不管它怎样刺鼻,还是让马莉感到一种乡情。而那个麻男人旁边的女人,很白,是北方女人的那种白,透明的白,她半开着怀,里面穿着一件蓝色的男式秋衣,浓浓的汗味就从那秋衣里散出来,散得温柔散得委婉。女人很满足很温顺地依在男人的肩上。女人望着麻男人的鼻孔不知说了句什么,麻男人就高声说了句“操!”操得女人咯咯地笑。这情景让马莉心中产生一种怪怪的痒,她想也许穷人也有穷人的幸福。但那只是在他没享受过富贵之前。
她这次回来原本是很坚定很认真的,她还做了处女膜修补手术,手术时,她直直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感觉不出一丝的痛疼。她觉得那手术好像不是做在她的肉体上,而是做在她的心上她的灵魂上,那一刻她想她已经开始了一种崭新的生活了。
她有些崇敬地望着那白色的天花板,望得非常入神,她能看见天花板上那仅有的一点斑,有小指甲那么大,呈现出水滴状,有些透明。她想起一个词——“纯洁”。
她轻轻地合上眼,她甚至产生了一幻想,她想象她的新婚之夜,她想象她是别人明媒正娶的新娘。几乎整个手术过程都是在她的想象中完成。后来她也确实是流着血把第二次纯洁给了小李。她是很认真地想回到她的北方重新开始她的生活的。现在她有些茫然地退回来了。她不知道这是一种醒悟还是一种失败。她的眼里有着某种伤感的湿润。她想她只能回到乒乓球那里,只能回到那个还是归宿的地方。
在列车驶上小桥的时候,马莉的手机响了。她看到显示屏上显出小李家的电话号。那些数字,她已经很熟了,这半年来她拨了几十次,她想她以后不必再去拨它了,也许这是块该结痂的伤疤。于是她把手伸出了窗外,银灰色的指甲在阳光中闪亮,她葱条似的五个手指依次缓缓张开。那个小小的手机晃了晃,便从她的手中脱出,悠悠地落下,无声无息地落在桥下的小河里。河水很清,马莉清楚地看见它很快地定位在两块血红的卵石中间,河水在它上面划着美丽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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