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公有三个女儿,也就是我的三位表姑,她们的名字是秀娟、秀芳、秀珍,二表姑秀芳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1966年,普通海员张贵生的二女儿秀芳初中毕业了,一时无事可做,只好天天在家买、汰、烧。家务做好,便想心事,17岁的大姑娘了,还要吃家里的饭,想着想着就有点发愁,她不禁叹了一口气。突然区强的影子在她心里掠过,让她的眼睛一亮,心里有几分甜蜜,更有几分羞涩——像很多正处妙龄的女孩子一样,她也有了自己的秘密。
区强是秀芳表哥的同学,去年起和表哥一起到秀芳家来过几次,表哥总是一进门就大叫:“阿妹,拿水来,渴死了。”区强就跟在他身后微笑,两只大眼睛亮闪闪地盯牢秀芳慌慌地去倒水的背影。秀芳觉得自己的手脚更没有地方放了,她有点生表哥的气,更有点生自己的气,却没法生这个区强的气。
后来,区强就自己来了,秀芳说:“我去倒水。”区强说:“秀芳,我想请你看电影……”情窦初开的两个年轻人很快坠入了爱河。
阿爸不同意,嫌区强家里家底太薄。姆妈却说:“老头子,你拎拎清,区强这个孩子长的蛮体面,两只眼睛精神,人又活络,又上了中专,出来就是干部。我们家里没儿子,现在对他好一点,说不定我们两个以后还要享他的福呢。”这样家长面前就算通过了。
不要忘了这个故事的背景是文革初期,上山下乡一片紧锣密鼓,居委会天天有人到家里来动员。秀娟已出嫁,秀珍还小,所以上面催秀芳催得很紧。秀芳死活拖着,但拖过今天拖不过明天,当“一片红”终于来到的时候,谁也没有本事把她留在上海了。
区强是独子可以不离沪。可身在浙北农村的秀芳也许这辈子再回不了上海,她饱尝相思之苦,忧心忡忡终日以泪洗面。下乡一个月,竟未见区强片纸只字,每念及此,秀芳心里就一阵阵发紧。
更让秀芳惊慌失措的事来了,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当初他俩何尝懂得什么措施,这下,说怀就怀上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秀芳忙写信给区强,要他拿主意。回信终于盼来了:“秀芳,我是独子,阿爸姆妈绝不肯让我去乡下落户,也不同意我们分处两地成家,说将来小孩户口也难办……秀芳,我对不起你……”秀芳心里的苦绝非后悔二字所能说尽,更不用说还有怕。好心的房东老太帮了她,一个偏方半夜就把孩子打了下来。
脸色枯黄的秀芳请假回到上海,姆妈大吃一惊,一边骂一边哭,也不敢告诉只爱喝酒的老伴,只能偷偷张罗着给女儿烧只乌骨鸡什么的,好歹一段时间过去,秀芳脸上也有了点血色。
这时家里偏又出事,大姐秀娟竟出了车祸,撇下了大姐夫和三个孩子,一家人乱作一团。办过丧事后,姆妈心里打起了算盘:女婿大毛工资很高,这么小三个孩子,他也才30多岁,将来一定是要再找的,不管找哪个女的,总归要有自己小孩,三个外孙就要吃后娘的苦了,女婿工资再高也不灵。干脆让秀芳补上了姐姐的位置,一来肥水不流外人田,二来总归自家阿姨也不会亏待外甥。于是,她把女婿叫来交待了一番,大毛一听,想想自己年纪不小,又拖着三个孩子,再讨也难,秀芳小自己16岁,人长得清清爽爽。虽然老婆尸骨未寒,但日子还得过,这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可秀芳死活不依,姐夫变丈夫,外甥变儿子,哪里有说变就变的?这天,姐夫走进屋来,秀芳不睬,只听大毛说:“阿妹,你不肯,我也不勉强你,你看这是什么?”秀芳抬头一看,顿时唬了个魂飞魄散,姐夫手里拿了两瓶滴滴畏!又听大毛说道:“你要跟了我,我会真心对你好,工资都交给你,看在你死去姐姐的分上,可怜可怜几个孩子吧。你要实在不肯,我也不想活了,我就把这两瓶滴滴畏全喝了!”说着举起一瓶就要喝。秀芳见了这阵仗,早没了主意,只是哭。
这时,姆妈也跑了进来哭着说:“秀芳,你是真的要把姆妈气死,姆妈为你操了多少心,哪里会害你?你要不答应,大毛一死,姆妈就跳黄浦江。”秀芳心里更是乱得一塌糊涂,听姆妈一句“为你操了多少心”大有深意,想想伤心的过去,真正只有姆妈才对自己好。反正对爱情自己早已灰了心,唉!就算为了姆妈……没过多久,阿爸退休,想了想办法,秀芳顶替从乡下回到了上海。
一转眼,从秀芳与区强分手算起已8年了。这年夏天,区强又出现在张家的门口,提了很多东西,秀芳心里一跳,随即一阵心酸。她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可他的话却让秀芳全家大吃一惊:“张家阿叔、阿姨,我和秀珍谈朋友一段辰光了,我们想结婚。”秀芳手里的汤碗抖了抖,汤洒了一地,她眼角的余光正瞥见小妹满面飞红。她终于想起近来秀珍很有点神秘兮兮,吃完晚饭就跑得不见人影,问她,她目光躲躲闪闪的,还有点儿害羞。自己也曾疑心她八成是有了心上人,还叮嘱了几句要谨慎些什么的,没成想却又是区强这个冤家!家里人想起往事都反对。可秀珍十分坚决甚至寻死觅活,姆妈气得病了一场还是同意了。看着欢欢喜喜的妹妹,活脱脱一个当年的自己,秀芳百感交集,真想提醒妹妹,这人靠不住,但每次话没出口又咽了下去——木已成舟,今后瓜田李下该避嫌的也许反而是自己。
妹妹大喜的日子,秀芳失眠了——那个人还是那样,两只眼睛亮亮的——妹妹好福气——唉,自己竟然不恨他……今天大毛的鬓角又添了几根白头发……这就是这个城市里普通人二表姑的传奇。
一转眼20多年又过去了,大毛姑父因病已去世了。
1998年,小姑夫区强在酒店做50岁生日,发了点小财的他大宴宾客。记得他手持麦克风与小表姑张秀珍合唱了很多歌,其中一首是《选择》,席间有一个人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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