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忍的女人
你一见到敏,就看出这是个努力想走出卑微的命运,意志坚强的女人。但她注定要自己承担全部的磨难。她很难有人相助。
远远打量,她白白胖胖,显出北方女人的丰腴圆润。但细细观察,就会发现敏的老相,脸上已经出现细浅的皱纹,抹也抹不掉了。眼神时时显出疲倦。
她的面孔是属于北方的,北方的五谷养出了女人的红润健朗,但却无法使她们肌肤凝脂,或是弱柳扶风。
因此,敏不可能像那些楚楚动人的女人那样适时地得到男人的帮助,她自己劳作惯了,也没奢望过得到帮助。那是些尤物般的女人。而敏,则更像一个站在世界的前沿包打天下的硬气朗利的人。
她出身农家,如果不是凭藉自己的奋斗,她现在很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农妇。她头上顶着汗巾,忙着在夏天的田野里割麦子,或者坐在秋天的屋檐下,把收来的玉米编成绺绺穗子,挂出长长的金黄色的环。她应该是个干练而要强的农妇,把地里、炕头或锅台院落都拾掇得利落清爽,她会养胖胖的孩子,会喂些猪、鸭、鸡、鹅什么的。丈夫会很满意。家里搞得殷实而富足。
间或,她会听着秋风吹过田塍,她会停下手中的活计,脸上有一种苍茫和忧郁的神情滑过……这一苍茫忧郁不当紧,它决定了敏不可能守住农妇的岁月了却一生,它决定了敏必然地要靠个人的奋斗,走出乡村,走出夏天的田野和秋天的屋檐,走出生她养她的土地,走出卑微的命运。于是,她上了大学,成了编辑,学会写作,并且出版了书。
现在,她只有在梦中追记村边的大柳树,古井或是池塘,还有那些淳朴至善至诚的叔婶伯姨们。此时,乡野的一切有情如画。
敏只在奋斗之中。这意味着忙碌,没有闲暇。而只是紧紧地追赶着时间,被时间之矢射中的女人将格外疲惫。而敏为了做得更多,她不给自己喘息的时间。并且她要吃苦耐劳,像一个普通劳动者那样的吃苦耐劳。她常常牺牲休息时间赶着做事,而过后又没有充足的睡眠予以补偿。这使她的疲惫积攒了下来,纹路在暗中滋生,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太不珍惜自己。并且,她常常是随便的吃些什么,吃饱就算了。
她还是农村的习惯,汤啊水的,撑得很饱,食物的营养价值不大。她常想,乡村的父老连温饱还没解决呢!这使她勤俭节约,因为她常想起以往度过的那些缺吃少穿的岁月,那些饥馁与贫困至今记忆犹新。
这一切,还没有使敏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市现代女性。虽然她的脚已迈进了城市的门坎。她的腰身健壮却不纤巧,她的内心丰富但形象上仍显得平民。固然,女人的素朴本身会透出美德嘉行的力量。可女人啊,这是个多么难以说清的内容与形式!也就是说,人真正的走出本阶级卑微命运的限定,除了灵魂的飞升,必然的要有一种形式的走出。这不是要拔除你的根,告别本阶级的存在;而是在更高的意义上找到那种素朴、谦逊、爱与公正的高贵情操。而形式地走出卑微的命运这里面涵盖的意味深长的话题太多了,它丝毫不比前者来得容易和浅淡。
敏还没有在形式上找到一种新的视觉点。她现在得咬紧牙关拼搏。因而,敏很难在一个阴雨淅沥的日子里慵懒地躺在床上,或无所事事地想心事,或悠闲地听雨水落在屋檐的滴嗒滴嗒的声响,或捧一本小说只品其情韵……敏总有那么多事要做,她无法平白无故躲在房间里睡一天的懒觉。闲散和慵懒,敏的字典里没有这两个词。
敏在忙碌中,不曾想又触及到一件棘手之事。她必须得和第一个丈夫离婚。这样的女人一旦下了决心是不会有什么犹豫的。离了婚的女人一个人带个孩子,其境况可想而知。
没多久她又结婚了。丈夫比她年轻。是个普通机关干部,但慕敏之才华。人又白净清秀。敏是会欣赏男人的女人,于是,第二次结婚。又第二次生子。她必须同这个男人生一个孩子。她是想拴牢这个年轻男人心的。敏不是个外部诱惑很多的人。
她的本分素朴是不会让男人想入非非迷恋昏醉的,敏更适宜过一种保守主义的生活。
给她时间让她在本子上写下她感觉的淳厚素朴的人与事就行了。她无心折腾。也没有折腾的气息。
她为那个比她小好几岁的男人疯一样的爱所感动。她似乎已经幸福,不会再为感情上的事黯然神伤。
可是,男人能真正懂她吗?她依旧忙碌个不停,衣服比较整洁干净,但绝不时髦。生两个儿子,她完成了两本书。从怀孕到喂养的这段时间,许多女人是什么也做不成的,可敏正好用来写作。许多篇章是在她怀孕时呕吐不止硬趴在桌子上写的。
后来儿子出世了,她就在奶他们时,哄他们睡觉时写出。不可能写大部头的,只有零零星星,集腋成裘,每个儿子都成就了她一本书,两种内容的杰作同时诞生。
男人能懂她吗?在她忙碌不停的日子里,第二个丈夫的目光已移向别处,别处那青春而风情的女子。她们可是终日什么都不做,睡得长长,养得人粉白玉琢,身上积蓄着不尽的精力,却不知时间如何打发,于是梳妆台前可以呆上好长时辰。这有的是闲情逸致的女子,却吸引了敏的第二个丈夫的目光。
原本,他本人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他既没有思考的训练也不可能有孤独的体验。他也不知道沉思与语言是怎么一回事。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慕其才华,这标明他有向上进取的倾向,但他并没有付诸努力与行动,如果一个女人去慕才华倒也罢了,而今这颠倒的爱意的确是摇摇欲坠,日后,当有既青春又风情的女子向他投一瞥暧昧的微笑,那是对他的主动相约,他被抬高,这男人的信心在一个普通的女子那里得到恢复,他绝不会拒绝的。于是,他与另外的女子有了另外的关系。
敏知道了这些。开初她是无法接受的。她又一次想到离婚。可她冷静之后,收回了这个想头。
她已经够累了。她再也折腾不起。
眼瞅着,老家又来人了,有的来找她到城里治病,有的以为她已做了报社编辑神通广大而来找她打官司。她应接不暇。她实在忙不过来。这个不给自己留下一刻闲暇的女人,这个素朴但依旧在大地行走的女人有着令人感动的美德,而乡里乡亲牵着她的衣襟,使她最终无法让灵性帮助自己升上清空。一个没有学会拒绝的女人,一个欲以照顾他人而大公无私的女人,一个愿把什么都揽在怀里而无訾言的女人,她的双脚坚实地踏在了大地,她却无法升入清空,无法躲开人间烟火和俗世风尘,无法使自己身上带出更多的小布尔乔亚气息和知识分子的书卷氛围。她的背景依旧是乡野和土地,是那些流着油汗的乡情,是袅袅的炊烟和牧归的老牛。
有这样背景的女人已经不想再折腾。
再说,她也太累了。
婚姻不可能第二次扯断。许多事情她已经想通了。她想先人到头来还有个土馒头安身存魂,而我们到头来不就是一缕清烟,一扌不灰土吗?敏已经悄然走入了形而上。
只是敏无法走出乡土更远。她虽然对着那些紫蔚蔚的乡野有着更深切的体味和审美的远眺,但她的心魂仍是属于那里。她来到了一个城市,城市表面上是接纳了她,实则内在对她是拒斥。首先城市的男人对她是拒斥。她在匆匆忙忙时间的追赶中丧失了闲暇与情调,这使她缺少了优雅和高贵的气质。男人们对这样的女人是不会多加留意的,她匆匆滑过男人的视线,与男人构不成最本质的关联。
她已经想到了这一层,是一定要保持住婚姻的体面,即使它作为形式。
有的女人是一次次主动离开男人,而像敏这样拥有许多好品质的女人则是男人会离开她。她隐忍了,写书、工作、喂养幼子。还有乡下家人及亲戚凡事对她的牵扯。
很想对敏说,把那些忙碌和替他人操心的事稍稍放下来,而学会照料一下自己,学会在一个阒无人声的傍晚什么也不做,去看看晚霞渐入昏暝的样子,让四肢舒展自如地展开,而在虚无与空洞中感知时间的别样意味。意识到你在大把大把地挥霍这个傍晚,这份时间,你就不再成为了时间的奴隶,你就成为了世界上最大的富翁。
当人不再急急惶惶地做些什么,他也许会在新的理解中走出庸常的圈套。女人的那份脱俗与清新,有时是在放弃责任之后。
心高气傲的女人
在当年热闹的文坛,这曾是一朵艳丽的玫瑰。
那时,你尚躲在偏乡僻壤,只是默默地学习写作。那时,风起云涌的文坛令你感到了恐惧。你学习写作其实是学习躲回内心,这给你依托。而她曾经成为一个神话,一个美丽的神话。
你尚未见过她,但听无数的人讲到她。那些讲她的多是些男人,一些有品味的男人。那时她参加到这些有品味的男人的行列。几乎参加历史——或成为历史的点缀。
你听人讲着她,在内心无数次美化着她。你一直把她作为代表别一种生活的独特的女人。一个既深沉又美丽的女人,一个搅动男人不得安宁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丰沛无比的女人。那时,你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和僻壤的荒寂。你在内心已经把她作为了女界的骄傲与楷模。
你读了她的许多文章,那些散文、小说和批评文章。你为其才气深深折服。你觉得自己的思路太平庸,永远也追逮不及。那些文字,如燃烧般的精灵。在句子的拆解和不规则的独创里,你看到了一个女人踬颠于秩序、心灵久久挣扎的无比苦痛却又辉煌的历史。那些语言是喋血的,这个女人在拼将性命而追慕那些语言——也可以说,这些语言承载了一个如此可歌可泣的多情光彩的生命!那些陨石雨纷纷而落……如此才情丰沛的女人,你莫不是在拿生命做了激情、语言和智慧的透支?你自愧弗如。
并且,这个女人生活在男人中间,她为那些优秀的男人而剪影。那是灵魂的进入和灵魂的阅读。你惊讶这个女人何以取得这样的资格可以走入男人的心灵深处?她与他们的众多发生着联系,并且这种联系具有本质性意义。
接着传出了各种绯闻。
一个女人有了绯闻便加倍引人猜测和注目。一个女人的知名度在一刹那风靡遐迩。
这个女人此时处在男人的簇拥之中。
她骄傲并且自信。她可以拖着大红的连衫裙斜卧在会议室的地毯之上,那里有许多异性的目光。她被男人滋润着,美不胜收。
后来又传出她离婚的消息。
她总被人风传着。
那同时是她写作的高峰期,一篇又一篇。既风情又会写作的女人格外动人心扉。
女人成为了一片奇妙的风景,而在风景的纵深处女人又成为了著作,那是多么令人心仪。
而现在,当你多少年听了她的故事之后而见到了她。你的感觉是有些失望——这是怎么了?虽然,那面部的轮廓,那身段依旧美丽;虽然,那颦笑之间仍有着优美与高贵的气息——然而,你看出,这个曾经梦一般美丽的女人已出现无可挽回的颓势。
还不仅仅是由于羸弱和皱纹。
如果羸弱里裹起了一段骨格的清奇,那倒也不怕;并且,女人的隐隐的皱纹如果恰如其分的显出一段故事的梗概,那也显得温和与柔软中的力度。但现在,羸弱与皱纹则使一个女人见出了烟尘相和残破凋零,人感觉到的是心被刺痛。
这个女人曾经有过那么辉煌的一段历史,但她没有抗住后来的磨打与消耗。
你惊诧这个曾神话一般的女人曾经年轻美丽过吗?现在,你感觉到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行将憔悴衰老下去的女人。她面庞依旧清秀,但却干枯,眼神生涩。这个女人的外观已不再具有魅力,那身体曾经滚动过那样多的热烈与激情,它可能透支得太早,现在它没有感召、没有诱惑、没有辐射、没有语言,没有生命的活力和肉欲的蓬勃气息。
一切,苒苒物华休矣。
甚至,就连男人的爱也无法把她滋润起来。她太干涸乃至失却水分。是由于内心无边无际的挣扎而使一个女人遭到了最大的消耗与剥蚀?那生命日日夜夜的折腾与熬煎,使一切挣扎的痕迹都历历在目地烙在了脸上。这个如此内慧聪颖,涤雪般睿智的女人没有抗住。既然已宿命般的要破了秩序生活带出的安定,要宿命般的承受一个人凄风苦雨的暗夜的苦捱,要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从而响应着艺术之神的冥冥召唤——女人,却为什么,你没有能力保留住那大苦大难之后的沉静仍旧、美丽依然?女人,为什么写作中的女人不能通过文字的力量把自己拯救?当女人这个样子的时候,让人除了心痛和惋惜,再就是——无可讳言,还让人感到前景的黯淡与无望,还有,悲剧性。
这证明了一个女人修炼仍不到家,仍不到火候。她只是进入了写作却没有进入语言。然而,她已错过了时日,再也弥补不了。她生命的盛年已经过去,任是何人恐怕也是难以改变一个女人红衰翠减的命运事实。
当这一切到来时,聪明的女人就得重新考虑另外的命运和新的调整。
她的目光和视线皆因了她面容的改变而必须改变。因为世界许多神秘的大门会客气地却又决绝地向她徐徐关闭。这将怨艾不得。男人没有那份善良的德行去滋养一个行将枯槁的女人再重新焕发美丽。女人不要怨艾男人不爱女人的灵魂。这怨不得男人。男人所爱,是爱那灵魂高贵而带出的肉身优美。男人不会空洞地去爱一个女人美丽的灵魂。
现在,女人已走到生命的另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与原来的那个阶段已豁然拉出了距离,拉出了沟壑。
这是一个长长的断裂,站在临界看一眼你都会心惊胆颤。这是时间的深渊。
回忆起那遥远的另一处,曾经是鲜花烂漫。她曾那样活着,拖着大红色的裙裾在一群男人的客厅里曳地而坐,俨如公主;曾经在海滨溪畔嬉戏,像一个小女孩儿那般捡着五彩的鹅卵石和贝壳,心中的梦飘如云岚。
那时她是唯一的女人,所有别的女人都失色和隐退。所有男人的目光都盯着既才华横溢又风情万斛的她。她那时是五月的百合,在清晨和夜晚都吹送来阵阵的馨香。不是醉倒而是迷人,又才华又风情的女人之迷人无以言说。她承受着那些脉脉含情的目光的照耀,骄傲无比,幸福无比。于是,她勇敢地把婚约踩在了脚下,成为一个藐视秩序和常规的自由奔放的女人。
她曾有过的爱是极处。
那如白色旗帜般飘扬的男人是她的所爱,那如陨石雨般纷纷坠落把她砸入死谷而后复生的男人是她的所爱,那十字街头的电话,曾牵引悸动发颤的心,那紫丁香园和玫瑰峡谷,那盛满鲜花和思恋的每一山岩的缝隙处都沐浴在春风春雨里,摇曳着……岁月在那个时候该馈赠给一个女人的似乎都已馈赠。女人从此学会了写作,一切都由于男人的教会。
而现在,一切全留在了断裂峡谷的那边,常常只在回忆与追逝中过活。而一个女人,如果常常只有了回忆与追逝,真真怕是已经老了吧。
男人们此时早已掉转头而远去。
无法埋怨男人。女人不能久长的拴住男人的心,这不是男人的过错而是女人的失败。男人如果频频回头,那是坚毅勇敢大慧大能的女人日日夜夜抗拒住了俗世的盘剥,脸上依旧洋漾着那脱俗超尘之美质。女人可以随时间而走去,却必须永远的明朗清新。这样做,比她写文章更难。女人可以靠文章托撑住自己的自信和勇气,她可以很骄傲地说由此而找到了自身的价值,可以一了百了地摆脱男人和女人纠缠不清的历史命运,似乎肩头可以轻松地卸下一个重负了——其实不是这样。
女人怎能摆脱得了男人和女人纠缠不清的历史命运?当她作如是想时,一是出于无奈,二是由于自欺。一个真正的女人,暮色苍茫的日子里仍然有着无数缤纷多彩的故事。她真正能走出时间的深渊,不是由于无奈和自欺的自我封闭而自我萎缩,而是以她永远的姣好与美丽。一个70岁的女人依旧会因恋爱而美丽——如果她的修行造化真的达到那种至高至善的大美之境界。
女人不是要刻意拴住男人的心,当男人频频回头,不得不频频回头,那是由于他经历了无数次的流浪和出走以后,他才更加眷恋故乡。真正的女人是他的永恒故乡。
而她现在可以听任男人而远去吗?如果这样,也是出于无奈和沮丧,她内心的激情与渴望并不期望这般无言的结局。似乎故事早已提前演绎完毕,她还可能会有什么样的渴望与祈盼?而没有渴望与祈盼的女人已是天老地荒。上帝啊,现在,推动这个女人语言的动力何在?女人内心的消耗和沧桑感只应深深埋在心底而不能写到脸上。面孔烙刻上沧桑感的女人,其不幸便从此到来。因为,在她外观悄悄发生衰变之时,内心也很难葆有完整的自信与骄傲。而这时女人面对世界则很容易碰壁和败北。或者,女人认清自我角色和退路,进入长姐如母之列倒也罢了,可她的目光之及,其景象真的已是面目全非。
这个心高气傲的女人。
如果没有过此等煊盛辉煌的岁月也就罢了,如果曾经有过呢?从此,幽幽居所孤灯一盏伏案笔耕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女人不会停歇命运的追问,这追问在男人看来不如终极问题那般的重要吗?但它之于女人则是第一等的哲学问题。
一切都可能远去吗?只留心清心穷欲的、烟霭与晨雾笼罩下的岁月?只把写作当成日常,把世界狠心地关在窗外。
只是,这个心高气傲的女人能从此甘心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