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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七


  其实,刚才他听了韩百仲汇报之后,就有点坐不住了,晚饭也没有吃好。他不赞成别人“往泥里踩”马之悦,但也怕马之悦出问题。第一,他觉着自己对马之悦这样一个老部下还是十分了解的。当年,他一进东山坞,就听到好多老百姓谈论马之悦的功劳,说马之悦用脑袋保护了他们。马之悦对上级百依百顺,只要李世丹嘴唇一动,马之悦立刻就给他做到。这样听话的村干部是非常难得的。这以后,不论别人怎么说马之悦不好,老印象总是不能改变,还常常为马之悦不受重视惋惜。第二,马之悦当劳模是他扶起来的,马之悦当支书,也是他扶起来的;而办这两件事儿的时候又多少都带一点硬“抬轿”的味道;后来,每逢乡里讨论马之悦的问题,他都极力保护,成了大家的对立面。根据这两条原因,他心里很明白:马之悦要是从根上、梢上烂了,他都得负责任,这个责任还不小。他决不能听之任之。可是,东山坞为什么老是出问题呢 ?这问题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几年来,他没有把屁股坐下来在东山坞工作过,他也不习惯来个调查研究,完全凭着马之悦、萧长春和韩百仲几次跟他反映的问题,加上个人的经验、体会进行主观猜想和处理。他认定东山坞这个村子“乱七八糟”;又根据这个“乱七八糟”的印象加以逻辑推理,他认为这个村子在党群关系和干部关系上有着尖锐的矛盾,这些矛盾都反映在干部和群众对农业社、对统购统销政策的具体看法和态度上。归根结底,依然是老问题:是急躁冒进,还是稳步前进;一切问题都出在“急躁”还是“稳步”这两个词儿上。自己过去犯错误,就犯在“不急躁”和“太稳步”上了;眼下整风鸣放,很多人批评农村政策,领导犯了错误,就犯在“太急躁”和“不稳步”上了。东山坞的马之悦稳当,“不急躁”,而萧长春“冒失”,“太急躁”,针锋相对,闹起矛盾;而群众觉悟跟不上,当权人硬是冒进,又是针锋相对。根子就在这儿。李世丹的逻辑是这样的。可是,东山坞的问题发展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他可没有想到。萧长春只是“急躁…‘冒进”就会引起这么大的民愤吗 ?群众真敢用杀害他的孩子对他进行报复吗?看样子,这会儿的东山坞真像马之悦说的那样,已经变成了一堆干柴火,在这个风头上,一点火就得着。开会也罢,来工作组也罢,这么复杂的问题可怎么澄清呢 ?自己是按着新形势新特点,坚持自己的看法呢,还是看着县委的意图,来一个委曲求全、顺风使舵呢?这真是左右为难的事儿……

  他发了一顿火,犯了一阵子愁,就拖着鞋,从后院踱到前院,“噌”地一转身子,又进了自己的屋里,差一点儿跟刚到家的大个子武装部长撞着脑袋。

  大个子武装部长把他上下看了一眼,说:“嗨,气头子不小哇!”

  李世丹立刻把神态缓和了一些说:“唉,生什么气呀,都快愁死人了。”

  武装部长好像故意拿他开玩笑:“什么事儿能把你愁成这个样子呢?”

  李世丹往椅子上一坐说:“你不知道东山坞闹了多大的乱子。这张擦屁股纸成了我的。你不知道这里边的问题多么复杂,各种各样的矛盾,干部和群众,群众和干部,干部又和干部,矛盾重重,错综复杂……”

  武装部长打断他的话说:“你先别诉苦,要我看,这一张擦屁股的纸,一定得是你的。”

  李世丹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什么,一定得是我的?大湾乡的工作全由我一个人当家吗?集体领导,不管出了什么事儿,得集体负责才符合原则,懂吗?”

  武装部长说:“我怎么不懂。旁的事儿是集体领导,这类事儿,可都是你一个人包办的。”

  “哎哎,还没怎么着,你就给我扣上帽子了?我在什么地方包办啦?”

  “往县委写东山坞的材料,你通过党委会讨论了没有?”

  “每个党员都应当主动地给上级党委反映情况,这是义务,也是权利,何谈包办二字呢?”

  “材料的末尾,是写的你李世丹一个人的名字,还是写的乡党委会?说呀!”

  “啊,这个我司记不清了……”

  “记不清啦!明明写的是乡党委会,这算你个人反映情况?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儿,这是盗窃集体名义!”

  李世丹开始觉着有点儿不妙,声音低下来说:“当时就我一个人在机关里,事情又挺急,在手续上可能有一点儿疏忽大意的地方。”

  武装部长说:“问题还不在这里。每个党员都有权利、有义务给上级党委反映情况,你要知道一条原则,应当反映正确的情况,起码得反映经过调查研究的情况。”

  李世丹说:“这不过是手续上的事儿,反正我是对党对同志负责的,我问心无愧。”

  “我看你就问心有愧。我再问你一件事儿:前天晚上你把同志们都找回来干什么了?同志们意见大了,连炊事员、电话员对你都有了意见。你要让同志们替你的处分翻案?”

  “这不过是许许多多的矛盾里边的一个。他们能有什么意见?有矛盾不解决行吗?”

  “大伙儿都要找王书记反映哪!”

  “找谁怎么着?有沟填沟,有墙拆墙,这次整风,就是要解决问题的嘛!同志们不了解今天的新形势,我不计较,谁是谁非,都会马上大白于天下!”

  “我是个老粗,不会跟你咬文嚼字儿。我就知道,错误犯下了,处分挨了,哎,咱们在哪儿跌下的,再从哪儿爬起来,新打锣鼓另开张,这才是一个党员对待错误、对待处分的正确态度。”

  “唉,你不理解一个背着处分包袱的同志,精神上该是多么痛苦哇!当然啦,一个共产党员应当忍受暂时的委屈,眼下不是暂时,已经好几年,该是澄清的时候了。”

  “我没有挨过处分,可见过犯了错误、挨了处分的人。他们没一个像你这样的,把处分当个仇疙瘩记在心里!你说你这样干,是要通过整风解决矛盾。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偏要跟党矛盾呢 ?你不矛盾,也就省得解决了。王书记一走,全盘工作交给你了。你可好,不积极地抓工作,倒把心思全放在翻案上了。东山坞闹乱子,跟你这股子情绪没关系吗?县委下来一检查,我看你怎么交代 !”

  这当儿,几个接到通知赶回来开会的乡干部,进了院子。他们洗脸、吃饭、大声地说笑。当做饭的孔老头和电话员小张把东山坞发生的事儿告诉他们之后,全都惊住了:

  “哎呀!这半年东山坞的工作挺好,怎么一下子糟到这个地步呀?”

  “萧长春他们一直没给乡里反映过情况吗?谁在家蹲着了?这事儿得追查!”

  “应当派个人马上到东山坞看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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