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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二


  焦淑红一进门就发现萧长春哭了。从打她认识萧长春那天起,她还是第一次在这个硬汉子的脸上看到泪痕,心里又疼痛地跳起来了。

  萧长春转过脸去,背着灯光,想不让焦淑红看到自己的眼泪。他不能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一点软弱,尤其不能在一个年轻的同志面前流泪。他从来不会对自己同志隐瞒什么,他能把自己的心端给同志看;可是,软弱和悲痛,不是他心里的主要东西,也就不愿意让同志们看到。他想说一句轻松的话,遮一遮身边这个人的耳目,缓一缓这低沉的空气,可惜,他的嗓子眼里就像堵着一块非常硬的东西,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焦淑红看透了萧长春的心意,心里更加难过。她挨着萧长春坐下了,立刻便感到,这个钢铁一般的汉子的身上正散发烤人的热气,同时在颤动,像一个烧开了的锅炉。她觉着,自己有满腹的话儿,却不知道从哪一句说起。对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话说呢 ?用得着安慰吗?用得着解劝吗?用得着鼓励吗?不用,这些全是多余的。她想着,想着,泪水也不由得忽一下流出来,赶忙用手抹掉了。

  萧长春转过脸来,看了焦淑红一眼,说:“你既然看见了,就不用瞒着了,刚才我掉了泪。掉泪是掉泪,可是我没有软弱。泪水只能把我的革命劲头鼓动起来,不会让它给浇灭!”

  焦淑红带着哭腔说:“我知道你,你把痛苦全都藏在自己的心里了……”

  萧长春说:“不是藏着,我要它化开。淑红,说实话,遇上了这种事儿,我是心疼。因为我喜欢我的儿子;可是我更喜欢我们的农业社和同志们。我也真难过。因为儿子是我的希望;可是我最大的希望还是建设成社会主义呀 !”

  “你的损失太重了……”

  “不,这不叫损失,这是我对革命的贡献。想收获庄稼,就得先拿种子,想骑马,就得先支出草料,搞革命这样的大事业,就得投血本。这个血本里边,也包括我们的性命!你要知道,敌人想要的,是旧社会复辟,是千千万万劳动人民再生活在屠刀下边,是千千万万家庭再死走逃亡、妻离子散;他们想先把我撂倒,因为我是按着党的指示办事儿的,因为我是跟大伙儿一个心眼儿的;他们把我看成了挡着道儿的石头。我一想到我为保卫群众不受大损失,自己遭了一点小损失,遭了一点小损失,就保卫了大利益的时候,我感到光荣啊 !”

  焦淑红抬起头来了。她觉着身边有这个人放了光,屋子放了光,她的心里也放了光。

  萧长春说:“告诉你吧,永远做硬骨头这句话,不是空的,不是挂在嘴上的;说得到,做得到,眼下能做到,以后能做到,一直做到死!”

  树叶儿在晚风里抖动着,小虫子在窗下呜叫着,灯光在跳跃着,两颗心在燃烧着。

  宇宙间的一切一切,都被这些微小的活动而汇起来的狂涛巨浪冲激着,变化着,前进着……

  焦淑红忽然低声说:“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说吧。”

  “你一定得答应。”

  “答应。”

  焦淑红看了萧长春一眼,说:“我刚才跟我爸爸我妈妈都商量好了。从明天起,你们爷俩就不要单独起火做饭了,到南院一块儿吃吧。”

  萧长春几乎连想都没有想,就非常干脆地说:“行!”

  第一二二章

  韩百仲代表东山坞的党组织,到乡政府去汇报,日头平西走的,天黑才赶回村;去的时候一肚子火,回来的时候又装了一肚子气。

  喜老头、克礼妈,还有狮子院的几个社员,正在南坎子上等着韩百仲打听消息。现在是紧要的关头,东山坞的人,既要上级撑腰杆,也急需要上级给他们多出点主意呀!

  韩百仲走过来,人们就把他围上了。

  “百仲,汇报了?上边立刻就派人来吧?”

  “上边是让把马小辫送县呢,还是先拘留着呀?”

  韩百仲看了大伙儿一眼,抹了抹脑门子上的汗珠子,忍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唉”了一声。

  喜老头立刻发觉事情里边又出了什么岔子,就对大伙儿说:“这儿不是讲话的地方,都别急着打听了,该让你们知道的时候,自然要告诉你们。”

  韩百仲这才说:“马上就要告诉你们,我得先找支书报告一声儿。”说着,就往街里走。

  这伙子社员在黑暗里互相望了一眼,也跟着韩百仲走。他们谁也不说话儿了,全都悬着心。街道上是一片慌乱的脚步声。

  他们路过萧家门口,只见一片灯光摊在院子里。这会儿,屋里的两个人,挨肩地坐在炕上,把他们要说的话,能够说的话,全吐出来了,正在沉默着,也在心里边鼓着劲头儿。

  韩百仲闯进屋,根本没有留神萧长春和焦淑红两个人的坐相、表情跟往日有什么不同,就冲着他们嚷开了:“真没想到,折腾了半天,屁事儿没顶,还让我闹了一肚子气!”

  萧长春看看韩百仲,没开口。

  焦淑红忍不住地问:“没找着领导?”

  韩百仲说:“找着了,还是个头儿哪。唉,这个李乡长,我看成了大问题。他拿人命关天的事儿当儿戏,说什么,不会有人害孩子,不要大惊小怪、小题大做、草木皆兵,不要……”

  跟韩百仲一块儿来到屋里的几个人,听到这几句话,全都吃了一惊,接着又都恼火起来了:

  “这叫什么话,孩子没了,还是小题大做呀!”

  “我看他这个乡长是当够了!”

  韩百仲接着说:“还有气人的哪。他还跟我说,等马志新来了, 不论他怎么活动,都不要随便跟他发生冲突,要等乡里的人来了再说。”

  “瞧瞧,这叫什么玩艺儿!”

  “不能靠他了,得想别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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