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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马之悦拨了拨灯捻子,拍了拍衣裳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笑非笑地把脸上的肉皮皱了一皱,终于开口了:“你们全别急,让我再前后左右地掂掂。这不是一件小事情,要干,就得拚了命,不拚命,干到半节儿上,就等于咱们给自己刨坑,又给自己下葬,我不能干这种傻事儿。我马之悦没什么大出息,可是我吃过共产党的几年饭,对他们总比你们摸底儿。”

  在马小辫进到这个屋子以后的这短短的时间里,马之悦的心里象翻江倒海一般,多少事情、多少成败优患和利害关系,他都细细地虑了一遍。他把心里想的一切都掩藏起来,不肯全盘端给跟前这三个人。他得试探着走,他得看准了才能放脚。

  马立本也是吃了几天“共产党饭”的人,让马之悦这么一说,稍微冷静了一点儿,就附和着说:“马主任说的对,我们是得稳当一点儿。”

  马凤兰擦了擦眼泪:“怎么个稳法呢?”

  马小辫也打起精神:“稳不是不动啊!”

  马之悦不慌不忙地说:“我先提醒你们一句:这么多年,共产党拚死拚活,为的哪一宗?为夺国家的印把子,这会儿夺在手里了,能那么轻易地交出去吗?这个日子有,那得看是不是真烂透了,是不是真闹腾起来了。志新信上说的话,咱们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不能不照着做,也不能全照着做。就是这样。”

  三个人几乎同时追问他:“怎么个做法呢?”

  马之悦说:“第一,不要把信上的意思全揭出来,要巧妙地跟大伙透透风,送送信儿,让他们脑袋里印上这个,肚子里装上这个,稳不住心,安不住神,就够了。第二,设法拖延收麦子、打麦子的时间,争取干起来之前不把麦子分下去,只要不分下去,咱们就有了收买大多数人的本钱,麦子比空口许愿管事的多;志新的信上说的好,老百姓红着眼跟共产党跑,那是为了得到好处;咱们要有这个甜东西把在手里,他们也照样跟咱们跑。什么贫农、为社会主义全是假的,为麦子,为得点好处才是真的。这么多年,我算是把他们摸透了。只要让他们吃上麦子,想不跟咱们干都不行了。第三,得等等机会,看看风向。等什么机会,看什么风向呢?最要紧的是李乡长。他对上边的政策变成啥样了,形势变成啥样了,摸得最准,他的话最可信,他的行动也最可靠;我们得看他的眼神,听他的口气再动自己的大腿。另外,也得等老五,看他在北京瞧见的实在事儿,跟志新信上写的是不是不一个样儿。光是听志新一个人的话,咱们就钻进脑袋不顾屁股地下家伙,那可是没有保证的!第四——”他转过脸对马小辫说:“您千万不要出头,回到炕上躺着去,您急什么,十来年都熬过来了,几天就忍不住了?听见了吗?”

  马小辫点点头。

  马立本为难地说:“什么事都好做,就是拖住收麦子、分麦子这事儿不容易。萧长春早就红眼了,等把假期一过,他就得拚命地赶着人们抢割、抢轧、抢着分,谁挡的了他呀!”

  马之悦说:“你是会计,设法在账目算盘上拖时间。”

  马立本说:“这倒好办,就怕他在屁股后边追命!”

  马凤兰拍着屁股说:“他咋不嘎巴一声死喽!”

  马小辫想起自己每夜的祈祷咒骂,咬牙切齿地说:“他要死了,咱们的事儿算是成了一大半儿,好人没长寿,祸害一千年。你们还记着吧,土改那年,要不是萧老大这个狗东西眼睛尖,找到我埋银大头(即银元)的地方,这会我一半儿财产还保存着;要不是萧长春这小子回来带着民兵挑我的刺儿,跟我作对儿,我能坐两年大狱呀!甭忙,有朝一日,我非得千刀万剐了他!”

  马凤兰说:“要提跟他萧家那个仇,三生三世也算不清!要不是他,我们老马能有今天!立本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呀!”

  马立本咬了咬牙。

  马之悦又看了马立本一眼,低头想了想说:“咱们跟他们斗争,不是为了哪一家子的仇,也不是为了哪一家子的冤;咱们是给群众除害、谋福利。这是光明正大的事儿。都不要急,还是按着咱们原来安排的干吧。先给他眼里揉点沙子,心口窝楔个钉子,脑瓜门抹点屎,让他抬不起头,打不起精神;咱们再行事,就方便多了!”

  马小辫不明白:“有这么好的办法?”

  马之悦笑笑。因为他那套计策多多少少地牵扯着马立本一点儿,事情没个眉目,不便多说。就光来虚的:“这您就不用管了,看我的吧,管叫他人头落地不见血,连刀口都找不着!”

  三个人听着马之悦讲的在理,又觉着挺玄乎,象是只吹过来一层烟雾,见到影子飘,伸手抓不着。

  马小辫说:“事情到了紧要关头了,不能够等着咱们一扑心地登坛台、斗法术,得来真的呀,之悦!”

  马凤兰忙给她大伯说宽心话儿:“您放心吧,老马办法是有的,我们正在找空子下手,就是不知道办成办不成。您就等着吧,要是真办成了,真是人头落地不见血,那时候,志新说的事儿,保险好办了。”

  马之悦沉默着。他瞧瞧窗户,望望灯影,又把每个人看了一眼,冲着马小辫说:“我得再嘱咐您几句:在我没有见到李乡长之前,老五还没有回来之前,事情还没有十拿九稳的时候,咱们越是小心谨慎越好;小心不是不干,得看看形势干……”

  马小辫总想讨个实底儿,又朝前凑凑问:“你仔细地说说,你看眼下是啥形势呢?”

  马之悦不慌不忙地说:“先说东山坞吧,从多方面看,形势是不太坏的。前些日子萧长春这伙子人跟我斗了个回合,他们是取胜了。不过,这个胜利只不过是个芝麻粒儿,他们却把它当成了大西瓜。你们仔细瞧瞧,这伙子人这几天多神气呀,又是唱,又是笑;萧老大又到处唠叨给儿子说媳妇,韩百仲又一脑袋钻到锄地、积肥里边去了;马老四又念开书本子,找什么饲养方法了,焦淑红又作诗又绣花了……你们再仔细地想想,这伙子人,这种样子,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他们是让胜利冲昏头脑了,又得意忘形了……”

  马小辫插言说:“光他们昏不行呀,萧长春这小子掌着舵,他还醒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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