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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马老四说:“开完会,你回来过这儿跟我说一声就是了,怎么办怎么好,我也没什么高招儿;黑天一收工,牲口都回来了,更离不开人。”

  萧长春说:“您是贫农社员代表,应当参加会,跟大伙一块儿参谋参谋。晚上让我爸爸过来替您看一会儿。”

  闻到烟味儿,老人又咳嗽起来。

  萧长春赶紧把烟掐灭,又说:“我估摸着,这个月的十五、六号就可以打下头场,打下来就先给社员分点吃。到那个日子,您还差多少粮食呀?”

  马老四连忙摆手,说:“我可不缺粮食,不缺。”

  萧长春笑着说:“瞒别人行,您还瞒得过我呀?”

  马老四说:“说不缺就是不缺,这事儿你们可别打我的牌。刚才韩百仲来了,一说这个,就让我给骂走了。他光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我啥时候缺粮了,真是!”

  马老四的家底萧长春是清楚的。不论分粮分钱,都是萧长春给他送来。按说,他一个人分的粮食应该够吃够用;只是生了小牲口,或是哪头牲口有了病,他就把粥啦、饽饽啦喂它们,不比一个人少吃,再加上马连福跟媳妇怄了气,常常到这儿抓一顿吃,三天两天吃一顿,也顶半个人。一个人的粮食,再富余,也架不住这样三处分用,自然也就短了。

  萧长春说:“四爷,缺了就说缺了,不用硬挺着。我们实事求是嘛。”

  马老四郑重地说:“我的长春,从咱们爷们嘴里喊缺粮?没那个日子!去年年景不好,分的粮食没有别的村多,这怪不上别人,全怪咱们自己没有好好干。不认这个账不行。四爷说的对不对?长春,你可千万别让这件事儿愁住。咱们东山坞的人家我全摸底儿,有缺吃的,可是没有揭不开锅的。别听闹哄,全是让沟北弯弯绕那些人传染的,怕不闹闹,人家说他有余粮。咱们也闹这个?慢说我还有吃的,就是真不够对付了,饿的起不来炕,四爷扶着墙,也要把牲口给大伙儿喂饱了,饮足喽。咱们过的谁的日子,自己的日子呀!”

  萧长春说:“您这话都对。我知道您总是体谅我们,您这些话就是给我鼓劲儿了;反过来,您真没吃了,还要硬挺着,我心里好受吗?我们现在能有办法解决嘛,说什么也不能让您困难着。缺粮就是缺粮。”

  马老四一跺脚说:“让那些王八羔子们喊缺粮去吧!关上门吃,开开门喊,一家子人撑得红光满面,把孩子打得满街叫,说是饿的,我看他们是消化食哪!安的什么心呀!”

  萧长春说:“他们喊他们的,咱们不跟他们唱对台戏。可是真缺粮,也不能说假话。这是两回事。您黑夜白天守着牲口,不吃得饱饱的不行啊!”

  马老四看着支部书记的脸,心里想着主意。他眨巴眨巴眼,忽然神气地笑了笑,大手一张,五个粗手指头分开,翻了三番,说:“长春,告诉你实话吧,我的粮食,还够吃半个月。”

  萧长春似信不信地叮问:“真的吗?”

  马老四认真地回答:“当然真的。我过日子有算计,你不知道?我早就留着心眼哪!”

  萧长春见马老四态度诚恳,心想,这位老人一向会节省,也许还够吃用,就放心了。说道:“真能对付也好嘛,看会上大伙怎么评定吧。”

  马老四说::“不管怎么评定,反正我决不要补助。”

  萧长春又问:“您真的算好了吗?”

  马老四说:“算好了,一分一厘都不差。”

  萧长春又叮问:“您到底还有多少斤呀?”

  马老四眨了眨老近视眼说:“多少斤嘛,多少斤嘛……嗨,这我倒没用秤称,反正不少哪。一个人,有点粮食就能吃一些日子。”

  萧长春还要刨根儿,外边传来一声驴叫。

  马老四神情一转,扯住萧长春的胳膊说:“长春,走,你看看我们的小牛犊吧。”

  他们一出来,小牛犊立刻就蹿过来了,连那个胆怯的小骡驹也跳到马老四的跟前。两个小家伙把老人给夹在中间,简直连步都没法儿迈了。

  马老四一手抓着小骡驹的鬃毛,一手扳着小牛犊的脖子,领着萧长春走到牲口槽前边,那骡马驴牛全都朝他伸过头来,发出各种叫声。马老四拍拍这个脑门,抓抓那个耳朵,笑嘻嘻地说:“长春,你看了吧,这些家伙可讨厌透了。你瞧,你瞧,那乌嘴儿,样子挺老实吧,可会使坏啦!离了我的眼,它就不让别的牲口挨挨槽边,不管槽里边有多少草料,全都想呼啦自己嘴里去;它咬别的牲口,不是直着来,等你一挨槽边,叼住一口草,它就冷不防地朝脖子上来一口。你瞧,你瞧,那个秃尾,叫得多凶呀!再看你叫,再看你叫!呸!呸!”马老四说着,朝一个伸过嘴、咴咴叫的灰叫驴啐了一口,瞪了一眼,“你看它叫的凶,当是它投把草吃饱,再给它多拌上点料,嘿嘿,你算上当了;它不正经吃,光用嘴往外掀,掀的满地全是,掀完了,再叫唤!嘿嘿,这家伙,吃得多饱也是乱叫唤,叫的你心发烦,赌气地骂它几句,啐它两口,瞧,它就老实了……”

  萧长春听着,笑着,心里怪纳闷儿。往日他来到饲养场,老人家总要把他拉到槽边,指点这个,指点那个,夸了这个,又夸那个,把它们夸的神气活现,一个个都像是会扭会唱的娃娃。可是今天,老人家却在挑它们的毛病,说它们的坏话,好像他真的很讨厌这些东西。

  马老四把小牛犊和小骡驹哄到棚里,又拍了拍手。看了看太阳。

  萧长春说:“四爷,外边怪热的,您回屋吃饭吧。”

  马老四连忙说:“对,你也是忙人,你就去忙吧。”

  萧长春见老人不愿多留他,当是老人累了要歇歇,只好告辞:四爷,晚上就让我爸爸来替您一会儿,您去开会。这个会上除了评定救济粮,还要商量麦收和麦收分配的事儿。几个干部手大遮不过天来,您得多给我们出点主意。”

  马老四笑着说:“主意没多少,旁边听听有没有漏下的地方,倒是行。”他见萧长春要出门了,又喊一声,“长春,我可是跟你说了,我不缺粮食,一点儿都不缺,不论救济多少,你千万千万别算我的数,别打我的牌,啊!”

  萧长春从饲养场出来,太阳已经偏西了,想回家拿锄,去锄会儿地。刚上坎子,迎面碰上了卖豆片的韩百旺,也把开会的事情告诉他了。

  韩百旺问:“在哪儿开呀?”

  萧长春说:“在大殿里。那边没盛什么东西吧?”

  韩百旺说:“我一会儿让德大打扫打扫。”

  萧长春忽然想起,刚才只告诉马老四开会的时间,忘了告诉他地点了,天黑了,又得让他走冤枉路,不如马上再告诉他一声。就转身折回到饲养场。

  牲口们吃饱了草料,骡马站在棚里闭眼养神,牛站着倒嚼,驴卧在槽下歇着,有的在弯着脖子啃痒痒。小牛犊和小骡驹也躺在树阴凉的浮土上,闭着小眼打盹儿。饲养场里,此时显得格外安静。

  小土屋的门掩上了。萧长春一直走过去,伸手拉开门,只见马老四坐在锅台跟前的一只小矮凳上,两只手捧着一只大海碗,也不用筷子,嘴埋在碗里,大口大口地吃。

  马老四一见萧长春突然转来,不由得一愣,连忙把饭碗盖在衣襟下边,坐着不动身,神色很有几分惊慌地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萧长春没有回答,奇怪地望着老人的脸。

  马老四手脚没处放,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萧长春说:“刚才我忘了告诉您开会的地点,在大庙里。”嘴上这么说,心里犯猜疑:老人家有什么事情要瞒着人呢,他从来就没有这样对待过知心的干部呀!

  马老四的两只昏花的眼睛也一直怯生生地盯着萧长春的脸上不动。他低声说:“知道了,一黑天我就到,你忙你的去吧。”他那声音,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害怕大人打骂似的,低微中带着颤抖。

  眼睛对着眼睛,在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里对视了许久。

  萧长春越看越怪,越琢磨越怪。他终于想出了其中的奥妙,就一步走过来,伸手撩开老人的衣襟。

  衣襟底下,是一碗蒸熟了的野菜。

  萧长春的心猛劲地一缩:“四爷,您……”

  马老四看着事情已经暴露,又悔又急,急中生智,他立刻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把碗端起来,大大地吞了一口,一边香甜地嚼着,一边笑嘻嘻地说:“长春,你别管我,我是吃个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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