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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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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顺着男人的心思说:“要讲良心,农业社不赖。人社这几年,咱们哪会儿吃亏了?你说得对,往后咱们别跟他们掺和了,闷着头干吧。” 马子怀叹了口气:“闷着头干也不行了。我算看透了,社里有一伙子跳槽子驴,这个农业社永远也安定不了。今儿个看着萧长春也不软,他要是能够掌住舵,农业社就兴垮不了啦。咱们看看再说吧。” 女人也陪着叹口气,又问:“你说那粮食的事儿怎么办呢?” 马子怀想了想说:“我看哪,不会有翻粮食这种事儿,准是他们想让咱们跟着扯伙卖粮食,故意吓唬咱们哪!” 女人说:“有这么一伙子人瞎闹腾,把人家干部挤的没路走,逼急了人冢,人冢不兴翻呀?” 马子怀说:“人社这些年,你听谁说过存粮食还犯法呀?投机倒把才犯法哪,我看没事儿,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就算万一真翻,咱没胡闹,没跟私商倒卖,也不怕。反正咱们这回说什么也不跟他们膛浑水了。” 女人咬了咬牙说:“也好,听天由命吧。一会儿弯弯绕还要找你。” 马子怀说:“我躲开他。”说罢,他披上夹袄,急匆匆地离开家,奔了大庙。 第二十五章 “乡里要来人翻粮食”这句话,像晴天里一声霹雷,把韩百安这个胆小人的魂吓丟了! 他家西屋炕洞里的那两布袋小米子,在他眼前晃荡起来。这小米于是他攒了好几年才攒下的;每年打了新的,换下旧的,总是让布袋满着。本来是三布袋,去年冬天经马之悦的手卖了一布袋;他跟马之悦说,只有卖的那一布袋,其余的,不要说焦振茂,连儿子韩道满都不知道。这小米是韩百安的心尖子,命根子,他要永远地保存着它,就是从此用不着了,也要保存着,防备着万一。他每天干活回来,多愁,多烦,多累,只要他摸着黑进了西屋,揭开炕席轻轻地摸摸那鼓囊囊的布袋,摸摸那光滑滑的米粒儿,闻到那股子香味儿,忧愁、烦恼和劳累,就像被风吹的一般,一干二净。有两布袋小米子在屋里藏着,他活着就踏实,过着就有兴头,连走路迈步都有劲儿。 哪想到啊,有人要到家里翻了,只要一翻出去,那就归公了,再不是韩百安的了;韩百安就只能剩下个黑炕洞和两条补着补丁的布口袋,这不全完了! 韩百安迈着慌急的脚步往家走,活了这么大的年纪,他还从来没有走这么快过。 砖门楼虚掩着,屋门虚掩着,院子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烈火般的西斜的太阳,把满院子里的蔬菜叶子都晒蔫耷了,青蒜畦里裂开了小口子。堂屋里,柴火连着锅台,锅台连着柴火,这边案板上放着一把蔫了的莱,那边碗架子上摆着半盆子棒子面…… 韩百安里外瞧瞧,又急匆匆地走到东屋,撩开门帘子一看,里边没人,炕上横着一只枕头,团着一条毯子,枕头边有一小堆扯碎了的纸片片…… 会过日月的庄稼人,看到这种情形,给他那急火火的心上又浇上了烦躁和忧愁。他深深地叹口气:唉,道满这孩子,你到哪儿去了?干活回来,少呆一会儿,挑两挑子水,把菜浇浇不行吗?拿过锄头,把蒜畦松松土不行吗?你怎么做半截儿饭就跑了?你怎么睡醒了晌午觉,不把炕上收拾一下就上工啊?你自己不饿了,你也不惦着你这老爸爸,不应当做一点放在锅里?你的心都跑到哪儿去了,这哪像个过日子的人呀! 一年来,儿子变了,跟爸爸不是一条心了,一火心往人群里钻,跟那些个总想混个干部当的人身上靠,处处都想跟他们比。你跟这些人比个什么呀,咱家是过庄稼日子的,是靠着刨土圪垃吃饭的,整天价跑公事搭工夫,你搭得起吗?指指点点的支派人,你有那套本事吗?总是往外搭东西,总是吃亏,你受得了吗?多干活儿,多收粮食,多存下点儿,遇上个灾年荒月饿不着肚子;积攒的多了,有了富余,再置买点东西,这才是根本;少挨点欺负,少生点闲气,少去惹是生非,这才叫安分!唉,儿子大了,儿大不由爹呀!算啦,韩百安管不了,就不管啦。除了没给儿子说上媳妇,这个爸爸处处都对得起儿子。为了儿子,他四十多岁就宁可打光棍,没给他娶个后妈;为儿子日夜辛苦操劳,学缝学补学做饭,出去当爷们,回 来当娘们;为儿子咬着牙、攥着心人了农业社,连刀把地都归大家伙儿了,你还让当老人家的怎么样呢?由你去,反正你也大了,能够自己照管自己了。韩百安还是按着自己打好的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过了麦秋,修修房,把媳妇娶过来,韩百安一份心愿了却,往后,要大撒手不管了。该吃吃点好的,该穿穿点好的,到县城里逛上一天,到戏园子看上一场戏,这日子不过了!就是这个主意! 其实,韩百安这会儿倒是巴不得儿子不在家。光自己一个人,用不着等到天黑,马上就可以动手把那件大事情安顿好,就可以踏实了。他急急忙忙地走出屋,插上了大门,又顶上一根木棍子。然后,就像怕惊动谁似的,他轻手轻脚地走回来,从裤带上解下钥匙,打开西屋门上那把老铁锁。迈进门槛儿,停了一阵才看清东西。因为窗户外边封着草帘子,大白天屋子里也是黑洞洞的。他揭开炕席,半截炕的老坯拆去当粪使了,上边架着几根棍子撑着席。他揭开席子,又把盖在上边的烂东西搬过,就闻到了小米子的香气。他一手抓住口袋嘴,一拉,用肩膀子一顶,就扛起来了。 后院的小棚子没有窗户,没有门,盛着破烂的家具,谁也不会留心这里边会藏金埋银。里边有个大草池子,都是用坯垒的,池子沿打到胸脯子那么高。把两袋小米子躺着放在里边,上边盖上草,再压上烂家具,那就最保险了。 韩百安把小米子口袋扛到小棚子里,轻轻地放进草池子里边,转着身子,左瞧右看,很严密,也很合适。他又摸摸里边,一点儿也不潮湿,更放心了。 他第二次回到北房的西屋里,刚要扛起第二条小米子口袋,忽听后院里有脚步声。他的魂这回可真吓丢了,慌忙地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炕里一推,盖住布袋,放下席子,就踉踉跄跄地跑出来了。他做出一种要拼命的架势出来,定睛一看,是儿子。 韩道满站在后院,正好站在小棚子门口。他满脸的怒气和怨恨。韩百安从来没在儿子脸上看到过这种气色。不用说,他干的勾当,全让这小子看见了。这小于眼下可积极啦,最能在干部面前讨好,人家说唐山的煤是白的他也信。他看到自己藏粮食了,会立刻跑出去报告,他会这样做的,他已经黑了心啦! 韩百安浑身打抖,钉在那儿不能动弹。 其实,刚才韩道满躺在炕上闹了一阵子情绪,爸爸进来的时候,他正好到后院大便;爸爸第二趟进西屋去的时候,他才从茅房里出来,根本不知道他爸爸办了什么事情。他发怒的原因,还是他爸爸晌午参加骂支书的事。马翠清一气之下甩手走后,韩道满像抽筋一样软了;那几句绝情的话,冰雹般地敲打在他的身上。现在这个年轻小伙子被一种火燃烧着。老实人发起犟脾气,比烈性人发脾气要可怕得多。 一对眼里燃着火,一对眼里结着冰,两对眼睛对视了好几秒钟。 儿子像打雷似的开口了:“您办的好事,您真是揭不开锅,没粮食吃了?” 韩百安自知理亏,第一次在儿子面前示弱了。他在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儿:“我,我为你呀!” 儿子跳着脚说:“为我,您就这个样子为我呀?得了吧,您算把我毁了!” 这句话像冬天的西北风,噎得韩百安倒憋一口气。他感到一阵揪心疼,老眼里忽地飘起一层泪水,声音发颤地说:“满头,你,你这是什么话?我,我可是不容易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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