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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萧老大哗啦一声把柴火扔在灶膛跟前,一面拍打身上的草末子。一面绷着脸蛋子问儿子:“我问问你,这个家你还想要不想要吧?”

  萧长春朝爸爸笑着说:“瞧您说的,我能不要这个家吗,我有谁呢?”

  一句话,把老头子的心说软了,那股子假火,再也发不起来了。是呀,儿子有谁呢,除了自己这个当爸爸的,就是他的儿子,你看他多喜爱他的儿子,就像自己喜欢他是一样的。就是因为工作多,忙不过来,他肩头上的担子太重了。还是别跟他吵吧,让他在家里稍微舒心一会儿吧。老头子想到这儿,就缓了一口气说:“我看你不像个要家的样子。”

  萧长春放下孩子,抓过瓢子往锅里添水,笑着说:“真怪,怎么才叫个要家的样子!”

  萧老大靠在东间屋门框上,一边装着烟,一边说:“常言说,家庭家庭,治好了家干什么才能消停;像你这样子,光在外边扑腾,一点儿顾家的心都没有,一脑袋钻到工作里去了,这个家成了什么样子了。”

  萧长春抓一把柴火弯着腰塞进灶膛里,划着火柴说:“您这是老理。说句新名词吧,什么全记着自己这个家合适,那叫个人主义!”说到这儿,他自己也觉着挺可笑。有时候,个人的东西也在自己的脑袋里冒头,只是自己不让它冒出来,把它压住、推开,决不让它作怪!

  萧老大说:“不管新理、老理,该怎么着,就得怎么着。我问你,还到工地上去不去呀?”

  萧长春把柴火点着又往灶膛里边塞了塞,回答爸爸说:“把分麦子的事定下来就走。”

  萧老大说:“别走了,南庄那个人已经说妥了,赶集上,你们就对面相相。听你百仲舅妈说,人蛮好的。我上集跟南庄的人也打听过。我说好不行,得你对眼才行。要我看哪,差不离就得了,越挑越花眼。咱们是过庄稼日‘子,不是弄个花枝儿摆着看;心眼不好,长的像天仙女管什么用?只要人老实,跟你合心,不给小石头气受就行了。等把人娶过来,你爱上哪儿上哪儿,我不管了!”

  萧长春说:“放放再说吧,正忙忙的,哪有工夫顾这种事情呀!”

  萧老大的火又上来了,使劲儿在门框上磕打着烟袋,说:“你都顾得上什么呀?你说说。不管怎么着,这一回你要是再挑三拣四,把事情搞吹了,我可要跟你拼老命!”

  柴火不爱着,一个劲儿倒烟,不知是柴火不干,还是灶膛里堵住了。萧长春一边吹着火,一边说:“您别急,这种事情总不是顶重要的。”

  萧老大说:“什么是顶重要的?你不冲着我,冲小石头,也该早点娶个人。这孩子,出来进去没个靠巴,我心里好受吗?”他这句话说得太凄凉了,自己的眼圈也红了,赶紧用手揉揉。

  萧长春说:“咱们得把头抬得高一点儿,把眼光放远一点儿。为您,为小石头,为我自己,为大家伙儿,在如今这时刻,我都应声把整个心掏给农业社……”

  父子两个的心事对不到一块儿,话也说不拢。

  萧老大这会儿心里边只有自己这个家,他盼着把这个家搞得富富足足,和和美美。他觉得眼下的好时代,有农业社,完全能达到自己的心愿,只是儿子跟他不合心。

  萧长春这会儿也装着自己这个家,他想的倒是过去那个苦日子。从自己的家,他想到五婶那个家,想到马老四那个家,甚至于也想到对门焦振茂那个家。这些人家,要是放在旧社会,或者放在单干的日子,该会是个什么样子呀?他们都离不开集体化,离开了,就没办法生活下去,更不会把他们的本领施展出来。应当把农业社搞好,把社会主义搞到底,把心思全放在这个上边,什么也别想。他觉得,有党的领导,有社员鼓劲儿,自己的理想一定能够实现。不论谁想往后退,一定要坚决顶住!

  萧长春想着心思,两手忙乱着,一会儿淘米,一会儿切莱,又得照管灶火。他毕竟是个不擅长锅台灶厨的男子汉,总显得笨手笨脚,闹得里外都是烟雾。

  萧老大咳嗽着,小石头一边朝外跑,一边喊呛得慌。

  这边的情景,全给对门的焦淑红看到了。她靠着后门框站着,朝这边看了一阵子,实在有点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就转身回屋里,换了一只干净的碗,盛了满满一碗饭,又挟了点菜放在饭上,出来了。

  她通过后院,穿过当街,走进对面萧家的排子门,边走边喊:“小石头,小石头!”

  小石头又从烟雾里跳出来,拍着手喊:“我爸爸回来了,淑红姐!”

  焦淑红把饭碗塞给小石头,说:“吃吧,乖乖的。往后不许再叫我姐了。”

  小石头接过饭碗,眨巴着眼问:“叫什么呀?”

  焦淑红说:“叫姑姑,好不好?”

  小石头点点头:“好。”

  焦淑红说:“叫个我听听。”

  小石头的两片小嘴唇一碰,清脆地叫了声:“姑!”

  焦淑红“哎”地答应一声,弯腰亲了亲孩子的小脸蛋。她爱这个孩子。这种爱不完全出于怜悯。她跟这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是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种她接受过、却没有支付过的母爱的感情。

  萧长春这会儿已经把小米子下到锅里,正是要大火的时候,灶膛里的火又灭了。他用火棍子支着柴火,使劲吹着,越吹越不着。

  焦淑红走过来,一把夺过萧长春手里的火棍子,把灶里的柴火掏出来,又把火棍子伸进灶膛里,把里边的积灰搅了搅,再重新把柴火填进去,轻轻地一吹,柴草就忽一下烧起来了。

  萧长春笑笑,跟焦淑红要火棍子:“来,给我。”

  站在一边的萧老大也说:“让他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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