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祥再一次去敲韩秋月的门,韩秋月有些烦。她拉开门,让二祥进了屋,可没让二祥坐
。她跟二祥说,你别老来敲我的门,寡妇门前是非多,我无所谓了,脸早就丢尽了, 你可不行,你还是要成家的,我担不起这个罪名。
二祥任韩秋月说,他站在屋里就是不走。韩秋月问他找她又有啥事,二祥说想借点钱。
韩秋月不说不借也不说借,她只是笑他,说一个大男人,跟女人借钱,你愿意丢这个脸,我
还不愿成全呢,别人笑话你,连我也一起笑话了。二祥说你不说,我不说,天知地知,还有 谁
知?韩秋月看了看眼前这呆头,这些年,他并不是不想做事,也不是不想好好过日子,可脑 子里总
比别人少几根筋,算盘算得很细,就是算不到点子上,老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不愿教
他生豆芽,就是这个原因,怕他又是闹着玩,钱没赚着,连本都赔了。那天来找她把他赶走
后,她一想,他已经生坏了,不教他怎么处理,就要白白地扔本钱,于是她就想了那个法,
也不知他明白没有。他不说,她又不好问。既然他还想做下去,可能是按着她的法做了,没
赚钱,要不他不会再做。想到这一层,她觉得不借钱似乎不太合适,这个人跟她一样,也是 个苦命的人。
韩秋月看二祥仍立在那里桩似的一根,看那样也怪可怜的,可她还是要激他,让他长点
记性。韩秋月故意说,你怎么还不走呢?村上也不是就咱们两个。二祥说别人家没有钱,有
也不会借给我。韩秋月说,你怎么晓得别人家没有钱,你怎么又能肯定我会借给你呢?二祥
说我晓得村上的人,就你会过日子,会打算,又会做生意,你又不像过去那样跟人交道,只
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想你肯定是有钱的;再一个你心地好,你准会借给我的。韩秋月让
二祥说笑了,听人夸,心里总是高兴的。她说,你怎么变得这么会说话了?我问你,你借钱
想做啥?二祥说,做豆芽生意。韩秋月说你做事没谱,新箍马桶三日香,要是赔了,你拿啥
还我?二祥说,赔了,拿我的房子抵给你。韩秋月说,这可是你说的啊,我可没逼你。二祥
说,我活着,饭总是要吃的,我不想法挣钱,我拿啥去买粮吃?韩秋月说,你要是能想到这
一层,就不会去做那些傻事了。不管做啥,做就得有个做样,就要上心,要精打细算,要不
还是啥事都做不成。别看许茂法整日酒鬼一个,可他有手艺,他能挣钱啊。二祥抬起头来看
韩秋月,心里话,她怎么夸起许茂法来了?她也会喜欢他?韩秋月看到了二祥眼睛里的东西
,不高兴地说,你又想啥?我没有那么贱,我是说事。你想借多少?二祥说借一百块。韩秋
月就打开抽屉,拿给二祥一百块钱,把钱给二祥时,她又说,你可要记住你的话,要是赔了
,房子就没有了。二祥说,那你再教教我诀窍。韩秋月说,没啥诀窍,挣的就是辛苦钱,你 菊芬大嫂都懂了,有事你问问她就行了。
二祥用上了心,他买了五口缸,又买了黄豆,再到菊芬大嫂那里常看常问,算是明白了
生豆芽的诀窍,也晓得了生豆芽的忌讳;掌握了浇水的时间,白日浇几回,夜里浇几回;知
道了生豆芽的时间,天热生几日,天凉生几日;还懂得了怎么加肥催生。二祥就悄悄地做起 了豆芽生意。
四贵看到二祥在给豆芽浇水。四贵有些不高兴,说他心里总是想着他,有了好
事先想到他;他却不想着他,有了赚钱的好事自己悄悄地一个人独赚。二祥就觉得有些心亏
。四贵也不容易,已经有三个小孩子张嘴要饭吃。二祥只好拿话搪塞四贵,说是怕菜花有小
孩子吃奶忙不过来。四贵说,她忙不过来,还有我哪!二祥说,我也只不过刚刚学会,你要 是想生豆芽,教你就是了。
二祥做了几回,就赚了一点钱,他先还韩秋月一半钱,说另一半赚了再还。韩秋月看二 祥真做成了生意,心里倒也高兴。
韩秋月依旧清晨五点起床,装好豆芽洗好脸,挑着一担豆芽从后门出来,锁好门就直奔
高镇。走着走着,韩秋月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她换肩的时候扭头一看是菜花。菜花也挑了一
担豆芽紧跟着她。你做生意,人家也做生意,韩秋月自然不好说啥,可她心里暗暗地恨二祥
。你自己刚刚才学会走,转身就教人家跑,就这么点的生意,你让别人来跟你分,这不是自 己砸自己的饭碗吗?
韩秋月只是朝菜花笑笑,算是打招呼。到了菜市场,韩秋月还是在她的老地方摆下担子
。让韩秋月心里不舒服的是,菜花居然挨着她放下了担子。韩秋月卖豆芽不叫卖,她在这里
已经打开了市面,都说她生的豆芽白嫩,不长也不短。韩秋月的担子一放下来就有许多人围
上来买。菜花急了,一嗓子把韩秋月吓一跳,她喊豆芽贱卖了,人家卖二角一斤,她卖一角
五一斤。人都是很现实的,尽管都跟韩秋月熟悉,尽管她的豆芽又白又嫩,但旁边菜花的毕
竟比她便宜五分钱一斤,不少人就转身去买菜花的豆芽,韩秋月气得在心里一个劲地骂傻二 祥。
肖玉贞提着篮子来到周菜花跟前时,周菜花的豆芽已经卖完。菜花很不好意思,菜花只
好开口向韩秋月借。肖玉贞自然不让,一斤豆芽两角钱的事,无所谓。可菜花挺在乎,自己
男人的阿嫂,自己在卖菜,怎么还好意思让她买呢。韩秋月在那里做卖买,故意装没听见,
肖玉贞就显得尴尬。菜花就不顾三七二十一,自己从韩秋月的豆芽筐里抓了一大把,装到肖
玉贞的篮子里,说以后想吃豆芽就别买了。这时韩秋月就装没见肖玉贞似的,说菜花你怎么
抓我的豆芽。菜花一愣,说明日我加倍还你,这不是我家三嫂来了嘛。韩秋月这才刚见着肖
玉贞似的,说,哎哟,是玉贞啊,菜花,用不着你拿我的东西做好人,玉贞,这是我送你的
,以后想吃豆芽,来拿就是了。肖玉贞让她们两个这么一争一送的,很是难为情,不要不好
,要了心里也不舒服,谢她们后赶紧离开。周菜花很是气愤,这不是故意出我的洋相吗?
可有气又说不出来。韩秋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要让菜花难受难受,省得不懂道理。
韩秋月没说二祥,可她觉得做豆芽生意的人多了,不是件好事。
二祥兜里有了几个钱,嘴又整日嘻咧着,咧着嘴无所谓,村上人都是习惯了的
事,可他的嘴不光咧着,而且嘴上常常叼着烟卷,这就不能不让村上人刮目相看。人人心里
都有一本账,他们的手都不比二祥笨,脑子也不比二祥傻,工分做得也比二祥多,他们都抽 不起烟卷,二祥凭啥能抽烟卷呢?
行舟和张兆庚家的清早一起考上了大学,他们是恢复高考
后头一批凭自己才学考上大学的大学生。行舟考上的是商学院,清早考上了财经学院。二祥 听
到这消息,比谁都乐,说行舟是汪家的头一个大学生,三富请客贺喜的时候,二祥居然会一
下拿出五十块钱给行舟贺喜,公社书记一月的工资才四十六元钱。更让村上人惊奇的是,二 祥居然还给清早买了一支金笔,连清
早都觉得奇怪。二祥说,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正中要活着,也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他 要是活着也跟你一样好考大学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村上人慢慢都知道了生豆芽是一条赚钱的光明大道,有钱赚谁见
了手不痒痒,汪家桥有心计又舍得吃苦的人,一家一户都慢慢做起了豆芽生意。
二祥骨子里是个懒散的种,他没有那个心劲,稍赚了一点钱就开始懈怠。那一日,晚上
喝了两盅酒,一觉到天亮,既忘了夜里要给豆芽浇水,又忘了要早起卖豆芽。他挑着豆芽出
门时,正碰上队里出早工的人下田"学大寨"。这一下大家就七嘴八舌起来:有的人"学大
寨",有的人个人发财;"学大寨"一早上只挣两分工,到年底才几分钱;卖豆芽,一早上 就能赚几块钱,自然就无法公平。
事情由队里反映到大队"文革"主任曹德刚那里,曹德刚立即召集各生产队队长和"文
革"组长开会,说生豆芽做生意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一定要下决心把这尾巴割掉。第一步,
各队里先开会宣传,提出警告;第二步,大队成立"割尾巴"突击队,如果有人继续硬要往 资
本主义道路上走,就采取果断措施,把他拉回到社会主义道路上来,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到社 会主义道路上来。
晚上队里开了会,会上张瑞新传达了大队会议的精神,张瑞新还加了一句,说每个社员
都要当家做主人,人人把关,坚决堵住资本主义的路。二祥一直闷着头,谁也不看,只用两
只耳朵听着。但是他一直感觉到韩秋月那两只刀子似的眼睛一直挖着他。
开会归开会,豆芽还得生,血本已经下了,不生拿啥还债。
二祥一边自己仍悄悄地生着豆芽,一边暗暗地注意着韩秋月和菊芬,她们也都照旧在 生。二祥这就放了心,算是一场虚惊。
那日二祥比平常早一个钟头起床,高镇已经有人在查,他们只好挑到别的乡镇去卖,要
及时赶回来下田"学大寨",只能少困一点觉。二祥卖完豆芽,挑着空箩筐兔子一样往家赶
。跑到大门口还没进门,二祥的手脚就抖了起来。他的大门被人撬开,生豆芽的缸全被砸碎
,没有生成的豆芽撒得屋里场上到处都是。他的大门上贴着一张大纸,白纸黑字写着:坚决 割掉资本主义的小尾巴!
二祥想骂人,可他不晓得骂谁;想找人拼命,又不晓得跟谁拼。他一屁股坐到地上跟孩 子丢了娘似的大哭起来。除了这,他还能有啥本事?
二祥暗暗地访了大吉、四贵和韩秋月,他们的缸都没有砸,单单砸了他的缸。二祥火了
,他站到场院上,大骂起来,骂了整整一个清晨,骂得他嗓子都哑了,连那些人的娘和姐妹 连同十八代祖宗,都让二祥日了个遍。
村上没有一个人理他,只有几个小孩子和两只小狗围着他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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