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时光总是显得短暂,日子过得轻松悠闲往往在记忆里留不下很深的印痕。
不知不觉二祥的情爱高烧慢慢退去,再度进入了平常的日子。二祥没有厌倦,他对丁
腊芳依然着迷,但毕竟人已中年,他不可能持久地保持那样一种近似疯狂的情欲。更何况人
活着,头一件事是要吃,一个人的口粮两个人吃,米缸很快就见了底。现在的二祥不是过去
,过去是他一个人过日子,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现在是两个人的世界,他自己饿一顿无关
紧要,但他不能饿丁腊芳,他舍不得饿她。这样就有许多过去没有的责任要负,有许多过去
不用他操的心要操,有许多过去用不着他想的事要想。
二祥找春林要丁腊芳的口粮,春林则反过来问二祥要丁腊芳的户口。二祥自然没有丁
腊芳的户口,春林也就暂时不会给丁腊芳口粮。二祥一听有些急眼,说他可以饿,老婆却
不能饿。春林就让二祥不要急,先借一点口粮吃,赶紧办户口。二祥不晓得怎样办户口
。春林就一点一点教二祥。他说着就手给二祥开一张他和丁腊芳的结婚证明,让他拿着证
明立即领着丁腊芳到公社办理结婚登记,大队再另开一张户口接收证明,拿着结婚登记证和
大队的接收证明,再到派出所开一张户口准迁证,带着这些证明和户口准迁证到丁腊芳老家 ,或者寄回给
她老家的人,让他们把她的户口办来。然后回过头来大队、公社、派出所,办理落户口手续
,户口落好了,粮管所三富那里自然会给丁腊芳一本购粮本,这就解决了今年的吃粮问题,
到明年就跟其他社员一样可以参加当年的分配。二祥让春林说得晕了头转了向,没想到结
个婚,办个户口这么复杂。春林说这当然,你弄个老婆容易,同到家里上床一睡就结了,办
手续得按程序。二祥又一一把这个过程问了个明白,这才回家。
二祥回家一进家门就跟丁腊芳商量,怎么尽快把她的户口迁来。二祥一说到户口,丁
腊芳的脸就变得没有原先那么漂亮,她似乎有许多为难。二祥以为她不懂怎样办理户口的迁
移手续,二祥就耐心地跟她介绍迁户口的程序。丁腊芳听得不那么认真,二祥看
〖CM(29〗出来了,就干脆不介绍了,说这事是挺NFA23嗦,说给你听也没用,〖CM)〗
〖CM(29〗还是要我来办,我明白就行。丁腊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顾〖CM)〗
做饭。
丁腊芳没吃晚饭就先睡了。二祥以为她不舒服,又是给她端水,又是要给她按太阳穴。
丁腊芳说,她没有病。二祥就觉得奇怪,没有病为啥要不高兴?丁腊芳说,你不要问,就是 心
里不高兴。二祥这人特别认真,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说你心里不高兴,肯定是我做错了啥
。丁腊芳说,你没做错啥,你对我挺好。二祥说不是我做错事,那准是谁欺负你了。丁腊芳 说
,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自己心里不高兴。二祥就更不明白,别人不欺负你,我又没做错事,
你自己怎么就会不高兴呢?丁腊芳让他逼得没有办法,就让二祥也躺下。二祥就脱了衣服, 跟丁腊芳一起躺到被窝里。
二祥躺下后,丁腊芳让他侧过身子对着她,二祥就侧过身面对着她。丁腊芳问二祥,你
究竟喜欢不喜欢我?二祥说,我说过好多回了,我喜欢你,我喜欢不够。丁腊芳说,要是我
有事瞒着你,没有跟你说清楚,你怨不怨我?二祥说,啥样的事瞒着我,你老公已经死了,
你告诉我了,还有啥事,你告诉我不就完了,我不会怨你的。丁腊芳说,我的户口暂时不能
迁。二祥有些急,问为啥不能迁。丁腊芳说,要迁就不是迁我一个人,我那里有三个小孩,
还有一个婆婆,我不能不管他们。二祥一听傻了,看着丁腊芳,半天说不出话来。
二祥慢慢仰过去身子,这可真不是一桩小事,三个小孩子,再加一个婆婆,一共是五个
人。二祥一肚子热气,一下子全顺着脚跟撒出去了。二祥心里清楚,凭他的本事,他怎么能 够养活这一大家人呢。二祥瞪着两眼看着帐顶犯愁。
"孩子多大了?"
丁腊芳这时也仰过了身子,平躺在床上,她也是两眼盯着帐顶。
"老大是儿子,已经十二岁了,下面两个是丫头,一个十岁,一个八岁。"
二祥在心里喊,我的娘哎,小孩肚子,吃死老子。
"婆婆多大年纪?"
"五十八岁,有哮喘病,干不了啥活。"
二祥又在心里喊,我的娘哎,富贵病,累不得,苦不得,还要长年抱药罐子。
二祥没再说话。丁腊芳也没再说话。结婚后,他们头一晚上这么清静,这么安份。他们
的身子依旧挨着,各自都能感到对方的温热,可他们谁也没了那种情绪,他们谁也不往这上
面想。他们要想的事情太多了,他们心里的事情太沉重了,沉重得让他们都喘不过气。结婚
后,他们也从来没有像这晚上那样思绪滚滚。他们没有那么深刻,没有去想物质和爱情的关
系;他们也没有去想对方的心怀和情操,他们没那么多文化,他们很看重现实。因此,他们
想的问题很简单,很具体,很实在。这户口迁不迁,要迁就得迁五个人,要不迁就一个也
不要迁。尽管他们在这一段日子里,他们相互间爱得恨不能融进对方的身子,他们在欢乐的
高峰,也完全达到了那种虽不能同生,但愿能同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苦同受的境界
,可是现实把这种捉摸不定瞬息万变虚无飘渺的情感击得粉碎,驱除得无影无踪。他们没有
海誓山盟,但他们已经心灵交汇,血肉相连。他们还有老百姓的信义,他们又无法把对方挥
之即去,所以他们沉重,他们难过,他们想搬开挡在他们情爱中间的那些东西,他们又都感
到自己无能为力。所以他们又有痛苦,又有烦恼。这一夜对他们来说,是他们一生中最难忘 的一夜。
二祥像个输光本钱的赌徒坐在大吉的面前,他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他的头想得有笆斗 那么大,再想下去,他觉得这脑袋准要裂开一道口子。
大吉搓着两只手,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比解一道方程式要难得多。让他们都迁来,往后
的日子不堪想象,也可能会毁了二祥的一生;不让他们迁来,太可惜了,二祥这辈子再找不 到
丁腊芳这样的女人,只怕这辈子只能打光棍。可是打光棍比让二祥养这一家要容易一些。大
吉为难到最后只能说:"你要好好掂量掂量,哪头重,哪头轻;你自己拿主意,你要是养不 了这一家,就只好随她去了。"
二祥找到三富,三富让肖玉贞一起商量。商量来商量去,三富夫妻俩都还是同意大吉的
意见,这六口之家是养不活的。三富说,要是自己的亲生,没办法,讨饭也得养,你这辈子
总不能出力出汗做牛做马替别人养孩子啊。这话对二祥的影响很大,从三富那里回来,二祥 连路都走不动了。
倒是四贵给二祥出了一些实在主意,四贵说没有媳妇养婆婆的道理,她没有了儿子,可
以享受五保,共产党的天下,都是一个政策。再一个没有必要把儿子也迁来,那是人家的血
脉,还指望他传宗接代呢,让他们奶奶跟孙子两个过不是挺好的吗,把两个丫头迁过来
,苦几年,早点嫁出去不就行了。再说十来岁的女孩子,也会做点活了,不一定是光吃死
饭的。二祥让四贵说得心里有了活水,多少日没嘻开的嘴又嘻了开来。其实二祥打心里不愿 放弃丁腊芳。
二祥兴致冲冲回了家,高高兴兴吃了饭,全心全意跟丁腊芳做了那件事之后,细细地
把四贵的方案拿出来跟丁腊芳商量。丁腊芳听二祥说完,跟二祥那天听她说完话一样,仰过
了身子,没再说话。二祥晓得她为难,他也就没再追问。两个人又是一夜没睡好。
菊芬拉着周菜花一起去劝丁腊芳,没有儿媳要养婆婆的道理,江南江北都是一个政策,
完全可以让婆婆吃五保。儿子十二岁也不小了,该给人家留下传香火,也好照顾婆婆 。把两
个女儿迁过来是很讲道义的事了。任菊芬和菜花怎么说,到头来丁腊芳还是摇头叹气,她无 法不管他们的死活。
丁腊芳的户口迁不来,二祥的日子很快就陷入危机。幸好三富帮他凑的一百块钱和一百
斤粮票没要他还,就这样二祥一年的口粮眼看就要吃光,一个人的粮两个人吃,下得自然快 。
二祥再次找春林,春林还是够兄弟,当即批给他一百斤借粮。二祥问春林怎么办。春
林比二祥还现实,他说当初要是晓得她有三个孩子,绝对不会把她介绍给他,那还不如找个
大姑娘了,要把她孩子和婆婆一起迁来,你答应,我都不答应,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嘛!等于
大队自己给自己建一家特困户。四贵的主意还是不错,要同意就迁两个丫头来,要不行,反 正你们到现在也没到公社登记,好说好散。
二祥让春林说得没有了情绪。他真舍不得放弃丁腊芳。
二祥家里再没喜气,村上的人就有了闲话的素材。
"真是苦命,好好的一个家,逼到这份上,看着都叫人心痛。"这是上了岁数的。
"二祥,你别日昏了头,当心点,小心一下子把你的东西都卷走。"这是没心没肺看热 闹的。
"二祥,你真是好福气,这么漂亮能干的老婆,千万别让她飞啦。"这是幸灾乐祸的。
"二祥,好好想想法子,她那边就没有叔叔伯伯?败事容易成事难,人又不错,要样有
样,要手有手,过了这个村,再没有那个店啦。"这是诚心诚意的。
二祥任他们说,不说一句话,只是努力地用嘴唇包着那两排牙。
二祥再一次到高镇买借粮回来,门开着,丁腊芳不在。二祥以为她上河埠了。等二祥把
米装到缸里,他发觉屋里不大对劲。床上的被子叠得与往日不一样,过去两床被都是叠得
四方方的,上面摆着他们的枕头,斜对着放成一个角。今日只叠起来一床被,另一床铺好 在 床上,还摆好了枕头。这是啥意思?再看 屋
里,像刚刚又扫过,满屋子的桌椅板凳也都刚擦过,锅台上也是盆归盆摞,碗归碗摞。锅里 已经焖好了饭,炒好的菜蒸在锅上,热腾腾的。
二祥感到事情不对,清晨他就觉得怪,天都大亮了,丁腊芳竟又主动拉他做了那件事,
而且做得不离不散的样。二祥跑出门外,问菊芬见没见到腊芳。菊芬一听也急了眼,房前屋 后都
找不见。他们再到屋里找她的衣服,二祥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子柜子里,她带来的
衣服一件也不见了,二祥给她做的衣服,她只拿走一套最喜欢的碎花罩衫和一条卡叽布裤
子,其他的也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子里。大家正乱着,韩秋月没事儿似的过来说,人是丢
不了,她亲眼见丁腊芳挎着个包袱从村后这条路走了。
二祥跟小孩一样放声哭了起来,那哭声真难听,跟死了娘似的,正中死他都没这么 哭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