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伏,日头仿佛一只出炉膛的铁饼,田地烤得像蒸笼。
二祥光着脊梁,别说他,一些生过孩子的女人在家,也都光着上身。二祥拿了顶雨帽扣
到头上,露着两排牙齿出了门。这回二祥不是嘻着嘴,而是热得张着嘴。这热天,不只是二
祥热得张着嘴,那树阴下的牛,鸡棚里的鸡,趴屋里的狗,都张着嘴,都在不住地哈气。
二祥踩着屋檐下的阴凉,向学校走去。他只能踩着阴凉走,他光着脚丫没穿鞋,别说 砖场,就是土场,那烫也能烤熟鸡蛋。
二祥走完阴凉,他看着学校的大门在迟疑。到学校还有一段路没有阴凉可踩,房屋到这
里断了。学校原本是汪家的祠堂,在村子的中央,为了显示宗祠的地位并表达后代对长辈们
的敬重,祠堂的建筑比村子的民居凹进去一块,祠堂的前面和两边,都空出了一大片土地,
与两边的民居保持相当的距离。如今,祠堂前面的空地做了操场,两边的空地做了路,路边 都栽着白杨。
二祥犹豫了一会,还是咬紧牙关,踮着脚快速从滚烫的操场上跑了过去。进了校门,二
祥已满身是汗,脚底烫得也有些木。门厅里有穿堂风,二祥就先在门厅里凉快。
那天他从四贵那里回来,心里再也静不下来。天无绝人之路,在他陷入困境的时候,
没想到还有这么大一笔钱财在那里等着他。欣喜之后,他暗自思忖,这人啊,没有一个不贪
便宜的。大吉是自己的亲哥,虽说不是一个娘生,可俗话说,同爷隔娘是亲兄弟,同娘隔爷
才路边人。他倒好,比路边人还路边人,收了他这么多麦子,用了他这么多年房子,他居然 连
一句客气话都没有,供了他四顿饭,还了不得了,还训他别以为是功臣,想吃百家饭!这人
的心就有点黑,要不解放,他这么贪心准要做地主。白占人家的东西,还冠冕堂皇地像个正 经先生似的装模作样,太欺负人了。
二祥在心里把这事盘算了好几天,让他为难的是大嫂。大嫂给他送米,给他洗衣,给他
缝被,待他这么好,他跟大吉算这笔账,实际也是跟大嫂算这笔账,有些于心不忍。不跟大
吉算这笔账,他的日子又没法过下去,如今已经借了人家的米,就是弄到钱,购粮证的三十 五
斤米也很快就吃完了,怎么也接济不到收稻子。常言道,亲兄弟也得明算账,何况这账已经 这么
多年了,再不算,以后就更没法算了。主意拿定后,他一边在心里对不住大嫂,一边考虑怎
么才能不让大嫂难堪。他终于想到了这个时辰。这热天,村上的人都在家困中觉。中觉大吉
都是在学校里困。学生都在自己家里困,学校里没有人,清静。学校其实就大吉一个先生,
一、二、三,三个年级只一个班,一堂课,他教了一年级教二年级,教了二年级教三年级;
教算术的时候都教算术,教语文的时候都教语文。在村里的学校上学,聪明的就越聪明,有
人一年级就学会了二年级的,二年级就学会了三年级的,因为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笨的自
然也就越显得笨,三个年级一起上课,上课的课时不足。
二祥想这个时候跟大吉在学校谈这件事最合适,一是大嫂不会晓得,二是没旁人晓得,
家丑不会外扬,两个就算吵起来,别人也不会听到。二祥为自己能想到这个好主意而高兴, 他觉得自己也很聪明。
二祥在门厅里落了汗,径直朝大吉办公的厢房走去。二祥来到门口,屋里的情景叫他不
由得停住了脚,而且两只脚像钉子钉在那里一样动不了步。二祥用劲眨了眨眼,他以为是自
己花了眼。青天白日,大吉和酱油盘两个,一丝不挂地在那张竹床上做那种事,也不关门, 弄得竹床吱嘎吱嘎乱叫喊。
二祥进退不得,就那么僵在那里看起来。自从和云梦分手后,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近
过女人。看着他们两个赤条条做那种事,浑身烧得像火炭。
麦收前听许茂荣说这事,二祥很有些不相信。大吉自小在他心目中,是汪家第二当家人
,他是念书人,在县城里上过高中;他是先生,说话办事有板有眼,对他们几个弟弟从来是
说一不二;尽管他对菊芬不怎么好,可这些年也没见他跟别的女人勾三搭四。没想到他当面 一套背后一套。
这酱油盘也是。过去村上人都在背后说她,二祥却从心里艳羡她,喜欢她。不只是他
过去每次在她身后看牌她用手拧他摸他有了那份交往,她人长得好看,走路也好看,也聪
巧能干,绣的花,花色配得能乱真;织的毛衣,花样好看别人学不会;做的鞋,鞋样好看又
跟脚。她自小在富人家做女佣,学得手巧嘴巧人也乖巧。张兆帮替那富人家出过气报过仇,
他们要赏他,他就要了韩秋月。她嫁过来只有十六岁,比张兆帮小一轮还多,比二祥还小一
岁。听说嫁过来时,她已经不是黄花姑娘,张兆帮对她就不那么好,常在外面拈花惹草,她
也就一报还一报,跟别人轻佻。尽管村上人都说不少人蘸过她,可谁也没真见着,二祥在心
里一点也不讨厌她。要不是他今日撞着这情景,说啥他也不会信她能做出这种事,她这么聪
明,这么要强,这么要脸面。可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真实实是韩秋月,二祥不光看到了她的
脸,还看到了她的身子,看到了她的奶,还看到她在竹床上像条泥鳅,云梦一点都不像她这 样放肆。
二祥一直钉在那里看到他们两个做完事,看得他喉咙里着了火,手脚不住地打颤。
二祥看着他们做完事,也不穿裤子,两个依旧光着身子坐在竹床上,韩秋月还给大吉扇
风,比对自己的老公还好,难怪这狗日的对大嫂这么不好。二祥看着这情景,实在忍不住了 ,他用商量的口吻说:"让我也来来吧?"
二祥的话说得很轻,里面的两个人却如五雷轰顶吓掉了魂。
他们一看是二祥,两人立即就没事一样。韩秋月还扭过头来朝二祥笑笑,说:"你也来 来,尿泡尿照照,你够资格吗?"
二祥叫她这么一说,他被那"资格"将在那里不晓得做啥好,他不晓得要啥样的资格才
可以弄她。二祥眼睁睁地看着韩秋月穿好衣裤,大模大样从他面前走过,直到大吉问他来学 校有啥事,二祥才回过神来。
二祥这才想起他来找大吉的正事,他立即把韩秋月丢到九霄云外,一脸严肃地对大吉说
:"我今日是特意来跟你算账的。"二祥说这话时,也不知是因为他拿着了他的短,还是他 觉得占理,那神气完全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
大吉的眼和嘴也跟二祥似的张在那里,半日才回过神来。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过来 问二祥:"你是来跟我算账的?"
"嗯哪,算账。"
"算啥账?"
"你别装糊涂。本来呢,自家阿哥,算不算无所谓,可是,当前我过不去了,身上一分
钱也没了,瓮里一粒米也没了,亲哥哥也没办法了,不算没法过了。"
"你说,我欠你啥啦?"
"你要是真糊涂,我就告诉你。"
"你说,我听着呢。"
"我当兵走了以后,我田里的麦子是你收的吧?"
大吉一愣,他没想到二祥能提出这事来,可他说的是事实,他很被动地说:"是我收的 。"
二祥问:"你收了几担大麦?收了几担小麦?"
大吉皱着眉头用心思:"我给你记着呢,收了一担三斗大麦,十一担一斗小麦。"
二祥说:"我也不细算了,就按你说的数算,去掉工钱,你得还我多少大麦? 还我多少小麦?还有,我剩下的米和两担稻子是谁吃了?"
大吉听了哈哈大笑,他笑了一阵又一阵,他从来没这么笑过,笑得二祥有些摸不着头脑 。刚才二祥看到大吉慌神的样子,心里好不
快活,你也有今日,我总算把你治住了。没想到等他说完,大吉反哈哈大笑,不知他为何而 笑,难道是让他急傻了,二祥心里有些担忧。
二祥说:"你笑啥?说正经事呢!"
大吉收住笑,说:"天下惟小人与妇人难养也!"
二祥听他又要跟他胡扯淡,他恼了,说:"我不跟你闲扯淡,你还我麦子!"
大吉也放下脸,说:"说你傻,你真傻!你要我还麦子,我还要你还工钱呢 !"
二祥说:"我没有说不给你工钱啊,从麦子里扣就是了,你说要扣多少吧?"
大吉轻蔑地说:"呆子哎,我一粒麦子都不欠你的。"
二祥急了:"你刚才都说收了一担三斗大麦,十一担一斗小麦,怎么眨眼就赖账!"
大吉宽容大度地说:"我一点都没有赖,这些麦子,还有你剩下的米和稻子,我一直给
留着的,我每年吃你的陈麦子陈稻子,把我的新麦子新稻子给你留下,一直盘留到去年,国
家颁布了新政策,要统购统销,反对囤积居奇,你的麦子让国家收走了,我一粒麦子一粒米
都没占你的,反给你贴了雇人收麦子的工钱,还每年替你吃陈麦子陈稻给你换新麦子新稻,
你不感谢我,还要跟我算账,你说你讲理不讲理?你是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二祥一听真急了眼,两眼又瞪圆了:"你狡辩,国家没收,你有凭据吗?"
大吉不急,仍是平静地说:"有啊,你去问春林,他都晓得。"
二祥一听有春林证明,心里就没了底,觉得这一笔账有点悬,有点着急,急忙提出另一 笔账:"好,我去找春林,你还欠我一笔账!"
大吉又一愣:"还欠你啥?"
二祥看大吉又有些慌,这一回一定要拿住他,他开口就说:"你欠我六年房租!"
大吉反问:"你把房子租给我了?有租契吗?"
二祥又急了:"你一直用了的!"
"我是用你的房子?"
"村上人都晓得的。"
"呆子,我是给你看房子!"
"我没叫你看房!"
"你的被子每年是谁给你晒的?"
"……"
"你的被子老鼠咬了,是谁给你补的?"
"都是大嫂做的,与你无关!"
"你大嫂是谁的老婆?她是我的老婆!你是没叫我看房子,可是我给你看了,按说你得 给我看房子钱。"
"我要给你钱?"
"是啊。你要是雇人看房,你不付工钱,人家会给你看吗?我是看在自家弟弟份上没跟 你计较。"
"那房子你一直用了怎么说?"
"我承认,这些年,我是用了你的房子;可这些年,我也是一直替你看房子了啊。这么
着吧,都是自家兄弟,我呢,不跟你要看房钱;你呢,也别跟我要房租,咱们两相抵了。"
"怎么算,我的房租也要比看房钱多,当前我一分钱都没了,说啥你也得给我一些钱。 "
"就是我想给你钱,我也得有啊!"
"你没钱?你没钱怎么日的酱油盘?"
大吉又笑了,一边笑一边说:"呆头鹅,日她还花钱?张兆帮判了二十年,她熬得住吗
?要不是她找上门来,我可怜她,我有那闲情!我也对不住你大嫂啊!我是没办法,是做好 事。"
"我不信,她能让你白日?"
"你以为呢?"
"她怎么不让我日?"
"你?你没听她说吗,你没那资格。"
"你真的一块钱都不给我?"
大吉看二祥说到这份上,就满身翻口袋找钱,翻来抠去,抠出两块钱塞给了二祥。二祥
没看清他是从哪只口袋里抠出来的。二祥接过两块钱,心想,给比不给强,给,他就等于承
认欠他的。二祥拿着两块钱就走,走出门,他又回过头来说,咱们的账没算完,以后再算。
大吉急了,对着二祥的背喊:"你他妈别想好事,有本事自己挣去,老想着在自己家里 人身上刮油水,你他妈还算人吗?"
二祥转过头来说:"你要不认账,我就把你和酱油盘的事告诉大嫂!"
大吉直着嗓门吼:"你要是敢跟你大嫂说,我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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