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四十九章
梅佐贤汇报完了清估组的工作,最后说:
“我们全厂的资财一共是五百六十万,其中四十二万是‘五反’退款,应该剔除的。阿
英同志,你看,还有啥补充的。”“你说得很详细了,我没有补充。”汤阿英说,“这一次
工人十分努力,抢着在轮流停电的辰光,做好清点工作,今天总算把总账轧出来了,没耽误
时间吧?”
“时间倒来的及,”徐义德说,“工人这次出力很大,要不是全厂动员,老实讲,我这
个总经理也不清楚沪江有多大的家当。这回比一九五○年重估资产那次彻底细致的多了,破
天荒第一次弄清了沪江的所有资产。要谢谢工人同志们。”
“这点事体算不了啥。”
“余代表,详细账册在这里,”梅佐贤把勇复基开了两个夜车赶出来的账册往余静面前
恭恭敬敬地一送,说,“请你看看,有没有差错。”
余静并没有看,她把那厚厚一本的账册推到徐义德面前,说:
“还是请徐总经理仔细看看,查查有没有遗漏未列的,计算的妥当不妥当?有不合适的
地方,可以提出来,大家研究研究。”
徐义德捧起那一厚本的账册,翻了一两页,就没有往下看了。勇复基把总账算出来之
后,昨天晚上梅佐贤带着这个账册上徐公馆去。他们两个人在书房里待了好几个钟头,徐义
德一页一页地仔仔细细审查,生怕漏了一项两项,一边看,一边问梅佐贤。梅佐贤详细地给
他说明所提出的问题。最后看到总数比一九五○年重估资产的数字多出四十万来,徐义德嘴
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点头赞赏梅佐贤在清估组的努力。梅佐贤表明这次清估,他第一步抓
清点工作,把厂里角角落落里的物事都叫人搬了出来,一件也不遗漏,连一把扫帚和一块棉
布门帘也不放过,一一记上,记上了就要估价。加上过去从来也没想到的旧东西,这回也发
现了,清估了,总数自然增加。他一口气说下去,使得徐义德没法插话,只有赏识梅佐贤的
才干,钦佩梅佐贤清估工作的丰功伟绩,感谢梅佐贤暗中帮助,赞扬梅佐贤是他的忠实助
手。徐义德很满意清估组的工作,要梅佐贤今天当着余静的面正式提出报告来。徐义德把那
本厚厚的账册轻轻放在长方桌上,表示无所谓的淡漠态度,说:
“这么一厚本,谁记的那么多?只要大体差不多就行了,就是上下差个万二八千,也没
关系,将来到了社会主义,一切都归国家所有。这方面,我比一般资本家看的开,只要国家
不吃亏,我是没有意见的。”
“将来是将来的事。现在清产定股,应当实事求是,公平合理。如果我们清估组有遗漏
的,不管数字多少,一定要补上。国家不在这个上面贪小便宜。”汤阿英说,“有啥意见,
可以提出来,有遗漏的,我们清估组可以复查。”
徐义德见汤阿英义正词严,态度又十分诚恳严肃,他不能再照刚才那样的说法,叫余静
再点出,反而不好。他脸上堆着笑容说:
“刚才我不是说了么,我这个总经理,官僚主义也不少,厂里究竟有多少财产,也闹不
清。这次清点出来的一些东西,过去根本不晓得。要我看这么一厚本账册,等于白看。梅厂
长对厂里的事体比我清楚的多了,这次清估组除了他负责以外,又有汤阿英同志参加,工人
一向大公无私,清估工作一定没有差错。清估工作企业有统一的原则,基层还可以因地制
宜,方法简单易行,我们筹委会一同民主协商,清估组还及时了解检查联系汇报,使得整个
清估组工作没有出现一点偏差。”徐义德对余静说:“余代表,你说,我还能有啥意见呢?”
“那么,在总数上是不是还有意见呢?”余静问。
“也没有。”
“你们有啥意见吗?”余静望着韩云程、郭鹏、勇复基和秦妈妈。
“这次清估工作,完全公平合理,特别是对机器估价,尚可使用年限,加已使用年限等
于耐用年限这个公式,它比另外两个公式要合理一些,因而也是公平一些。就机器的实际价
值而言,是提升了的,因为一般机器,我以前说过,实际耐用年限,往往要超过原来规定的
耐用年限。我们现在这样算法,机器所有者,实际上多拿了不少折旧费……”
徐义德听韩云程说到这里,忍不住插上来解释说:
“这个公式经棉纺公会再三讨论,反复协商,大家才一致同意,局方也同意这个公式。
要是照另外两个公式计算,政府吃亏可大啊!”
“所以说,这个公式比较公平合理。”韩云程现在对徐义德想强加于人的态度毫无畏
惧,党委书记余静同志已经当了公方代表,他的勇气更足,好像浑身比过去更有劲头了。他
对着徐义德和余静说下去,“我不是不赞成这个公式,我们计算机器,就依据这个公式求出
来的。梅厂长和勇会计主任和我一道计算的。我是说政府对这一次清估工作是很宽大的。”
“政府对我们工商界一向是宽大的。”徐义德说。
郭鹏认为韩云程归了队,胆子大了,一心一意向着政府。不管怎么样,他们在沪江纱厂
工作,总是捧徐总经理的饭碗,徐总经理对他们的今后工作有莫大的关怀啊。虽说就要公私
合营了,可是徐经理的股份一定占多数,公方股份绝不会占到一半。徐总经理在厂里还是有
很大的势力哩。合营后的人事安排还没有定下来,更不能得罪徐总经理。在人事安排上,徐
总经理一句话,顶得上别人十句。这对自己前程的关系太大了。他对韩云程说:
“我看徐总经理提的这个公式最公平合理,真正符合实际的,体现了党的实事求是公平
合理的政策。我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公式了。”
余静讨厌郭鹏阿谀奉承的话,觉得肉麻,可是她没有流露出来,只是指出:
“郭主任,我们现在并不讨论公式问题。这个公式纺管局同意的,的确比另外两个公式
公平合理,当然也有可以研究的地方。我们现在讨论本厂清产定股问题,你对这方面有啥意
见?”
“这个,这个,”郭鹏羞涩地有点口吃,半晌才说:“这个我没有意见。”
“勇主任呢?”
勇复基微笑地欠欠身子,低声地说:
“这次清估,在梅厂长和汤阿英同志亲自领导下做的,所有的账,都算了三遍,没有重
复,没有遗漏。我没有意见。慎重起见,还请各位审核审核。”
徐义德见余静仔细地一一征求有关人员的意见,他也问赵得宝、秦妈妈和严志发有啥意
见。严志发没有意见。赵得宝说:
“这次清估,厂里的破铜烂铁,零零碎碎,都点了,我看没有遗漏的。说到账册,这么
厚的一大本,要我看两天也看不完,一时提不出意见来,只要账没算错就行了。”
“汤阿英同志亲自看了两遍。”勇复基说。
“这方面倒可以放心。”梅佐贤说,“勇主任算账一向是仔细的,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徐义德问余静:
“我们筹委会是不是今天通过清估方案?”
“要是大家没有意见了,可以通过这个方案。”余静说,“四十二万‘五反’退款不必
剔除了,我已经和纺管局商量好了,全部‘五反’退款转为公方投资,这样一来合营以后的
现金周转也没有问题了。”
“那再好也没有了。”徐义德一直操心这四十二万,转做投资,以后不必为这四十二万
发愁了。他喜形于色,腮巴子下边的肉褶也高兴得一跳一跳的。筹委会通过清估方案。他对
勇复基说,“那你们快去把账册誊清。”
勇复基站起来,挟着那本重甸甸的账册走了。韩云程和郭鹏见事体谈完,也跟着走了。
徐义德喝了一口茶,望着厂长办公室墙上的文征明山水和室内陈设,对这次清估工作十分满
意。连自己最操心的办公室里的私人财产,也划出清估范围之外,那张捐献条子起了很大的
作用。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得意杰作。字画、沙发和写字台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再也不必操心
了。现在办公室还增加了一张长方桌和十把椅子。这是余静提出的建议,梅佐贤亲自布置
的。坐在这里开起会来,倒是很有气派。他赞赏地说:
“这次清估工作做得非常出色,梅厂长和汤阿英功劳不小,当然主要的还要归功于余代
表,领导的好。”
“政策是党制定的,工作是大家做的,怎么能归功我个人呢?”余静说,“徐总经理,
我不赞成你这个意见。”“当然是因为公方领导的好。”徐义德说,“余代表,你太谦虚
了。你们不管做了多大的工作,都归功于党,归功于群众,个人从不邀功,实在令人钦佩。
其实,要是没有你的领导,向工人同志做动员报告,再三讨论党的政策,又及时了解检查,
那一定会出偏差的。有些厂的干部,宁左勿右,清产定股中左得厉害,把资产估低了。我们
厂,你掌握政策很稳,一丝一毫的偏差也没有出。”
“别的厂也不会出偏差,都有政策管着,中央的政策是统一的。”
“那是的,那是的。就是有点小的偏差,一定也会马上改正的。”徐义德顿时转了话
题;“最近,棉纺业公会举行全业合营学习座谈会上,曾经酝酿过人事安排问题,公会也提
过初步意见,局方指示,人事安排问题要在基层协商。现在还有时间,是不是谈一谈?”
余静从纺管局那里已经看过棉纺公会提的初步方案,她想了想,说:
“大家都在这里,谈谈很好。你有啥方案,可以提出来谈。”
“方案?”徐义德看余静单刀直入地问他,心头一惊:余静老是处在主动的地位,啥事
体都要他提,而她事先一般不大表示意见,叫人摸不清她的意图。人事安排是一件大事,定
股定息不过是几年的事体,人事安排可是决定终身的大事呀!定职就是定薪。而定薪也就是
定心。他曾经和梅佐贤商量过这件事。照他看来,正职当然非他莫属,这是毫无疑问的。梅
佐贤担任副职,这大概也没有问题。他亲自当面许了愿的。余静怎么摆法?倒是个问题。论
资格,不过是一个年青的女工,一个黄毛丫头,能懂得啥呢?谈管理经验,谈技术,更提不
上。但她是共产党员,厂里党委书记,如今又是公方代表,不摆个副职,似乎说不过去。他
这个方案,认为是自己让了步的。他摇摇头说,“我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余代表一定有方
案了,不妨拿出来协商协商。”
“我们没有方案,只有一个原则,参酌原有情况,量才使用。具体方案,要请私方提。”
“私方提,”徐义德认为这是真主意假商量,公方一定早就有了方案,只是不拿出来,
让私方瞎摸。公方既然有了方案,他又何必提呢?他说,“那你可为难我了,这问题我想也
没想过,一时怎么提呢?倒是有点意见:希望全部实职人员一律安排,而且不要降低职位,
因为这些职员,多年在厂里工作,原来的薪金也不太高,这次合营,有些人嘴上不说,心里
有波动的。如果合营时能做到原职原薪,大家一定欢天喜地。”
梅佐贤坐在长方桌的斜对面,不断对徐义德的话点头。原职原薪,他这个副厂长的位置
大概没有问题了。他表哥裘学良一直重病在家,挂着厂长名义拿干薪。虽说他过去实际上就
是厂长,可是拿的是副厂长薪水,负的是厂长的责任。合营后,他能做个名符其实的副厂
长,也满意了。他说:
“总经理对职员的心理了解透彻,大家当面不说,背后都议论这桩事体。合营了,担心
降职降薪,怕生活维持不了。”
“至于我个人,一点问题也没有,心里也不波动。”徐义德谦虚地说,“我能力不强,
水平不高,社会活动又很忙,不必安排实职。我们厂里的主要职位,应该一律由公方代表担
任。余代表,你觉得怎么样?”
没等余静回答,严志发插上来问:
“徐总经理,你说的主要职位指的是啥工作?”
“指的是经理厂长这些工作,正职应该一律由公方代表担任。”徐义德说完了,等候余
静的回答,暗暗注意她面部的表情。
余静的面部没有表情。她心里怦怦跳动,思潮汹涌澎湃,正职一律由公方担任?这话说
得多漂亮,显然不是真心话。她想了半晌反问道:
“为啥正职一律要公方代表担任呢?”
徐义德猜不透余静的心思。如果坚持下去,黄毛丫头没轻没重的接受下来,对于人事安
排的协商有莫大的影响啊!他不露痕迹地慢慢改变了口吻:
“公方代表能力强,威信高,掌握政策稳,当然应该担任正职。政府人事安排的原则,
刚才你提了:参酌原有情况,量才使用。我觉得这对公方代表也适用。当然,有些合营厂,
私方能力很强,技术很高,贡献很大,也担任了正职,在工商界影响很大,不单在同业中起
了安定人心的作用,在国际上也发生很好的影响。有些外宾和外国记者到上海访问资本家,
一听到资本家在合营后还是担任厂长经理的正职,就赞扬共产党对资本家改造政策实在太好
了。不过我们厂的情况不同,我本人能力很差,不能和那些厂的私方比。”
“这么说,总经理未免太客气了。”这是梅佐贤的声音,“我想,余代表一定不同意总
经理的意见的。谁不晓得,沪江纱厂是总经理一手创办的,锭子虽然不算多,沪江出产的成
品,谁都说好,过去在市场上大家抢着要。总经理不仅有丰富的管理经验,在棉纺技术上也
十分精明,韩工程师都说技术上有啥问题,总经理一看就清楚了。棉纺公会有事,都要找总
经理商量商量,一致公认总经理是上海棉纺界难得人才。我觉得,总经理过分谦虚了。我们
对待问题应该实事求是,不要客气才好。”
徐义德和梅佐贤画龙而没有点睛。汤阿英听徐义德口气在卖弄自己。梅佐贤接着吹牛拍
马,她按下心里对他们的厌恶,直接说出自己的意见。
“我们根据党的原则办事,量才使用,哪个当正职,哪个当副职,大家讨论,领导批
准,一定不会安排错的,能力技术重要,政治更重要。没有政治,没有路线政策,单有技术
也不行啊!”
“我赞成汤阿英的意见,道理很清楚,谁都明白。梅厂长有啥意见,爽爽快快掏出来,
讲话不要绕弯子,叫人摸不着头脑。”秦妈妈说完了,盯着梅佐贤望。梅佐贤脸上显得十分
尴尬,他眉头一动,嘻着嘴,说:
“还是听徐总经理和余代表的意见好。嗨嗨!”
徐义德不满地望了梅佐贤一眼:觉得在重要关头梅佐贤不敢正面直接提出意见,反而往
他身上推,未免太滑头了。继而一想:梅佐贤是资方代理人,不正面直接表示态度也好,说
了,余静以为是他授意的。他迅速地把问题推给余静:
“还是请余代表提吧,我们完全服从公方领导。”
余静听了大家的意见,特别是汤阿英那句话:根据党的原则办事,给了她很大的启发,
梅佐贤的话,使她对徐义德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徐义德不仅在区里是工商界的头面人物,就
是在市里,也是有名的人物。梅佐贤虽然是徐义德的人,可是有一定能力,在管理生产上,
她不如梅佐贤。组织上决定她到沪江来担任公方代表,她感到有些吃不消。她担任正职更不
恰当。她对徐义德说:
“公方领导是一回事,协商人事安排又是一回事。希望你不要客气。把你初步考虑说出
来,我当然会提意见的。”
“提吧!”赵得宝刚才有点替余静担心,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局面。徐义德和梅佐贤非
常狡猾,分明有意见,可是不肯说,逼余静表态。余静很老练,不慌不忙地催徐义德,使他
放了心。他说,“有意见提出来好了,客气啥?”
徐义德摸不清余静的意图,想到别的厂也是私方先提,不好再推了。他试探地说:
“合营后,经理这一级要不要保留呢?沪江虽说不是大企业,可是麻雀虽小,五脏齐
全,向来有总管理处的。如果保留吧,也有它的好处。余代表,你看呢?”
“保留好了。”
徐义德见余静回答的果断,肯定,他心上一块石头落下来了,总经理的位置大概没有问
题。他进一步对余静说:
“要是保留总管理处的话,我想正厂长应该是余代表,佐贤做你的助手,担任副厂长;
同时你最好能够兼任总经理才好。”
“你自己呢?”汤阿英看徐义德虚情假意,有意问他。
“我挂个董事名义就差不多了。”
“你做挂名董事?”秦妈妈不信任地歪着头看徐义德。“大概问题不大。”徐义德轻松
地笑着说,“我做个董事还不行吗?”
“行,当然行,就是太委屈你了,你说,我们会同意吗?”
严志发说,“还是直截了当把你的意见说出来好!”
徐义德身上感到一种压力,余静那锐利的眼光仿佛看到他的灵魂深处。他不能再绕弯子
了,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严肃地说:
“那我当个副总经理也可以。”
“这也委屈了你。”余静说,“你仍然是总经理,梅佐贤可以担任厂长,这几年来,裘
学良一直生病,不能工作,梅佐贤实际上做了厂长的工作。裘学良保留原薪,给他一个顾问
的名义,照顾他的生活。等他病好了,再参加适当工作。”“你想的太周到了。”徐义德喜
出望外,焦急地问:“你呢,担任副厂长未免太委屈了你?”
“我经验不多,能力有限,除了副厂长的工作以外,我还要管厂党委的工作哩。”
“韩云程,郭鹏和勇复基他们原职原薪不动,好啵?”
“赞成你的意见。”余静对徐义德说。
“严同志也要安排一个职位。”徐义德说。
“可以安排。”
“做啥工作好呢?”徐义德向严志发打量一番。
“他念过初中,有些文化,做过工,对纱厂又熟悉,在厂长办公室做个秘书倒不错。”
“那太理想了,我完全赞成。梅厂长大概也不会反对。”徐义德望了梅佐贤一下。他点
头同意。徐义德说:“快点把今天协商的人事安排方案写好,和清资定股方案一同送到纺管
局去批,梅厂长。”
梅佐贤听到“梅厂长”三个字和过去有了不同的感受。他做梦也没想到是余静而不是徐
义德提他担任厂长,这简直是喜从天降。他感激地望着余静,发痴一般的竟说不出话来。徐
义德大声催他,他像地苏醒过来一般的说:
“我马上去办,我马上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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