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三十八章
南京路马霍路口上,有一个高大的钟楼,人们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到它。它准确地向人们
报告时刻,一分钟也不差误。这是大英租界跑马厅留下来的遗迹。它是上海历史的见证人。
它曾经看到洋人强占中国的领土,耀武扬威,连个小小的跑马厅,一般华人也不能入内。它
也看到上海的解放,一百万人在这里游行,庆祝新中国这个婴儿的诞生。现在跑马厅成了人
民公园,中国人可以在里面自由地走来走去。原先是一片开阔的平地,现在山丘起伏,错落
有致,郁郁苍苍的树木更叫你一眼望不到尽头。三面又给一条碧澄澄的小河围绕,公园中心
便成了一个半岛。半岛通过朱红栏杆的木桥和外边的煤碴走道连起,游人穿梭般的走来走
去。河边柳树枝头的淡淡的绿芽在春风里愉快地轻轻飘荡。春天早已悄悄地来到了上海。
正对人民公园有一座深紫色的二十四层的大楼,直冲云霄,跑马厅的钟楼和附近的高楼
仿佛都在它的脚下。它像是一个高大无比的巨人似的,傲岸地俯视着整个上海。一到夜晚,
在所有的霓虹灯之上,茫茫夜空中有一个霓虹灯更高,也最显眼,远远就看到闪耀着的四个
红字:国际饭店。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二十四层楼里的电灯都亮了,像苍天上的繁星点
点。第十四层楼的灯光特别亮,那刺眼的亮光吸引了过往行人的注意。
今天晚上十四层楼显得特别活跃,靠南京路那边的一间餐厅,给马慕韩包了下来。房间
外边的那一排桌子也给福建漆制的屏风隔开。客人来了,先在外面喝茶,抽烟,聊天,等客
人到齐了,才走进里面那间餐厅,大家在一张西餐台子前面坐下。席次由马慕韩和冯永祥精
心推敲过:马慕韩的主人席位安排在上面当中位置上,右边是潘信诚,左边是宋其文,冯永
祥坐在对面第二主人席位上,右边是江菊霞,左边是金懋廉,潘宏福,唐仲笙,徐义德和柳
惠光他们依次坐在上下两边。
雪白的台布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副副的闪闪发光的刀叉,刀叉之间是一盘盘的丰盛的中
国式冷盘,盘子前面摆着三个亮晶晶的高低不同的酒杯。在台子当中摆着一瓶红色的康乃
馨。马慕韩指着那瓶花说:
“这花遮住视线,不如拿掉的好。”
“对,”冯永祥应了一声,他采了一朵娇艳的康乃馨别在江菊霞黑丝绒旗袍的大襟上,
说,“这么一来,江大姐就漂亮了。”
“阿永,你这话可说错了。江大姐原来就很漂亮,”金懋廉打趣地说,“她并不因为这
朵花才显得漂亮。”
“懋廉兄的话对。我刚才失言了。小生罪该万死,江大姐千万请你原谅。”
“你少说废话,我就原谅你。”江菊霞瞪了他一眼。
“话不可多说,但是,也不可不说,要恰到好处,不多不少,适可而止。”冯永祥对着
面前的冷盘摇了一摇头。
马慕韩怕江菊霞再反攻,他对冯永祥说:
“现在正好。今天步老自己请他同乡吃饭,不然,步老来了,就更热闹了。”
“步老虽然没来,可是他派了特命全权代表来了。”
“谁?”柳惠光四处张望,奇怪这样的大人物来了,主人怎么没有给他介绍呢?他问冯
永祥。
“诸位大概还不认识,让我来给诸位介绍介绍……”
冯永祥站起来,江菊霞拉着他的西装袖子,按他坐下,嗔怒地说:
“又说废话了!”
“那么,我不介绍了,你自我介绍吧。”
江菊霞真的站了起来,但不是自我介绍,她端起装满通化红葡萄酒的高脚玻璃杯子,对
着马慕韩说:
“今天是慕韩兄大喜之日,我建议大家敬一杯,祝贺兴盛纱厂公私合营。”
大家举杯站了起来,最后一个站起来的是潘信诚。
马慕韩没有和史步云商量商量,也没有和潘信诚交换意见,更没有告诉徐义德,兴盛纱
厂就向中共上海市委申请公私合营。政府宣布十四家工厂实行公私合营,其中便有兴盛纱
厂,兴盛纱厂已经签定了协议,正式合营,昨天开了公私合营大会。今天马慕韩请客,一方
面和老朋友叙叙,一方面也有庆祝企业合营的意思。潘信诚对于马慕韩这个惊人举动,有一
肚子牢骚。五反运动辰光,马慕韩在纺织染整加工组带头坦白,冲垮棉纺业的防线,潘信诚
至今还有余痛;现在国家提出国家资本主义的问题,马慕韩又抢了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实在叫人寒心。马慕韩走到前面去了,史家和潘家也不好落后,无形之中加速了私营工商业
社会主义改造的速度。潘家跟进吧,无论如何总落后了一步,人家总以为是受马家的影响。
马家的影响?天晓得!潘家自有主张,从来不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转的。但是,晚了一步这
个形势很难改变了。潘信诚本来不想来的,因为马慕韩亲自打了电话来,同时,他也想了解
合营的情况,就答应来了。潘宏福听说兴盛已经批准了,心里怦怦直跳,不满意父亲老成持
重,没有申请合营。他不敢直接提出意见,怕父亲骂他。他委婉曲折地说,如果通达纺织公
司也申请合营的话,可能也是十四个厂里的一个,就不让兴盛纱厂专美于前了。现在申请还
来的及,再迟,就更落后了。父亲不以为然,要潘宏福不要向马慕韩这些人学。马慕韩是公
子哥儿,不是自己创业,不知道创业的艰难。他逞强好胜,只图虚名,一心想做官,出风
头,把啥都忘记了,哪里知道他父亲当年怎么苦心经营,风里来雨里去,才挣下这份家业。
他父亲指望他承继祖业,发扬光大,谁料到他双手捧出送人,而且是满不在乎,毫不心痛。
真正是岂有此理。潘信诚说,如果他有这样的儿子,就是死了,在棺材里也要骂这个不肖的
畜生!潘宏福说公私合营也不等于双手捧出送人,还有股息可拿哩!潘信诚啐了儿子一口:
企业在自己手里好呢,还是在别人的手里好?那点股息算了啥!个人企业的利润可以全部上
自己的荷包里!潘宏福不敢再往下说,潘信诚的气一时也消不掉。父子两个坐在汽车里,一
句话也没说。潘宏福的席位正好排在潘信诚的紧右边,他见大家都站了起来,父亲稳稳地坐
在那里不动,那叫马慕韩下不了台,便用左脚碰了碰父亲的右脚。潘信诚慢慢站了起来,左
手按着桌子,右手颤抖地端起酒杯,笑嘻嘻地说:
“人老了,不中用了,连敬酒也落后了。”
“信老年纪比我大,”宋其文说,“精神可比我足。”
“这一阵也不行了。”
“来,来来,大家干一杯!”江菊霞举着酒杯向大家示意,然后给马慕韩的杯子碰了一
下,说,“兴盛这次批准合营,等于中了头彩。慕韩兄,恭喜你!”
在一片恭喜声中,大家干了杯。
马慕韩今天特别兴奋,喝了一杯酒下去,更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他的棉纺业全业大
联营的宏伟计划,在进行期间,遇到不可越过的暗礁,一是史家,一是潘家。史步云要江菊
霞透露,由于处在工商联主任委员的地位,他的企业不好轻易联营,要看中共上海市委统战
部的意见,彬彬有礼地关了门。潘信诚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是他那个条件:要等棉纺同业
都同意了他才考虑,这是另一种方式拒绝。如果潘信诚赞成了,很多同业会跟进的,说不定
史步云也会考虑。徐义德虽说答应了,但是并不积极,谁知道铁算盘在背后搞啥鬼名堂哩!
宋其文要他和江菊霞筹划棉纺全业联营的事,两个人同床异梦,各有各的打算。江菊霞不但
不帮忙,而且在拉同业要求公会出面领导,简直是自吹自擂。她想马慕韩抬她上台,那不是
白日做梦吗?他看到困难重重,形势不妙。冯永祥又说已经有几家厂申请公私合营了。他一
个人在家里整整思考了一个晚上,认为目前是千载难得的良好机会,虽然有几家厂申请了,
可是政府还没有批准。他要在公私合营企业当中做个典型,用具体行动响应政府的号召。他
嫌别人说空话,他要像宋其文所说的那样:拿出事实来。他一申请,上海党和政府的首长马
上就会知道,说不定中央首长也会知道哩。这样,他在工商界里讲话更有力量,因此,也更
有地位。否则,他在上海工商界,总是给那几个“老老”压在头上,一辈子也不能出人头
地。他和股东商量了,也和厂里代理人交换过意见,大家都赞成他的主张。他又约了唐仲笙
和冯永祥到家里来研究。冯永祥不赞成,认为他有点性急,沉不住气;像他这样有地位的进
步工商业家,不必抢先。企业联营的事也不是完全绝望,史家和潘家还可以进一步磋商,徐
义德是不成问题的。冯永祥拍胸脯打保票,那口气,仿佛沪江纺织厂就是他开的。唐仲笙以
为可以再看看,即使要申请,也可以推迟一个时期。马慕韩坚决要马上申请,唐仲笙暂时改
了口,认为马上申请也是一个做法,棋先一着,对推动工商界社会主义改造有一定的作用。
冯永祥看马慕韩的决心不可动摇,旋即支持他申请了。今天马慕韩请客也是冯永祥建议的,
因为他申请以前不愿意和史家商量,并且要唐仲笙和冯永祥替他保密。现在兴盛公私合营已
经完成,不用再保密了,全上海工商界都知道了,是马慕韩出面拉一把的时机。马慕韩干了
杯,坐下来说:
“谢谢各位。早就想请各位聚聚,也想去看看步老信老,商量商量合营的事。这一阵尽
忙着厂里的事,竟抽不出身来,一直拖到今天,才抽时间来和各位叙叙。”
“兴盛合营,你做主就行了,用不着和我商量。”潘信诚对马慕韩说,“倒是步老那方
面需要打一个招呼,他是工商联的主委,和令尊也是至交,他一向对你很关心的。”
“步老那边,提倒是提过,不过不具体。”
“在座知道兴盛过去的人也很多,步老肚里可是一清二楚。令尊年青的辰光在一个钱庄
当学徒,做事勤恳,讨了老板的欢喜,慢慢提拔他,收入增加了,他又省食俭用,手里积蓄
了一些钱。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他靠朋友帮忙,才开办了兴盛纱厂,开头不过两三千锭子。
令尊锱铢必计,一个小钱也不肯乱化,全放在企业上。他忙了一辈子,化了不知几许心血,
兴盛才有现在的规模。他指望慕韩老弟接办他的企业,仍然继续发展下去,没料到今天已经
合营了。”潘信诚不胜感慨地叹息一声。
潘信诚虽然是客观叙述,可是那意思是很明显的。马慕韩听的不禁低下了头,好像潘信
诚就是他死去了五年的严父一样,和缓的语句里含蓄着严峻的申斥,感叹的情绪里又充满了
亲切的慈爱。他的心头有一股暖流通过,鼻子一酸,眼睛闪看泪光。他竭力噙住眼泪,悄悄
地用手绢拭了拭,说:
“哎哟,我的眼睛里有啥物事!”
唐仲笙坐在宋其文的左边,他知道潘信诚一番话说动了马慕韩。他机警地站了起来,走
到马慕韩面前,说:
“大概是灰,我给你一吹就好了。”
唐仲笙真的对着他的眼睛吹了吹,然后又用马慕韩的手绢把泪水拭干,说:
“现在是不是好一点了?”
马慕韩闭了闭眼睛,又用手绢拭了拭,安定了内心激动的情绪,慢慢地说:
“好多了。”
“令尊晓得兴盛合营了,我想,也会高兴的。”宋其文不同意潘信诚那番话。他说,
“一个人在旧社会孤身奋斗,熬出头来的是少数,多数是默默无闻,劳碌一生,还是在别人
手下混碗饭吃。就是熬出头来的,也不清楚自己的吉凶祸福,说不定啥辰光栽个筋斗,弄得
企业倒闭,身败名裂,子孙流落街头,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现在企业公私合营,有了保
证,到时拿股息,再也没有风险,也不必为子孙担忧。令尊为人,我是了解的,一生谨慎,
从不走险路,一定赞成合营的。可惜他过世太早,没有看到上海的新气象,也没有看到新中
国这样强大!”
“令尊要是参加今天的宴会,那一定很有意思。”潘信诚看了宋其文一眼,那眼光的意
思是:你宋其文怎么可以代表别人讲话呢?你了解马慕韩老太爷的为人,难道潘信诚就不知
道吗?笑话!他说,“我同令尊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的为人多少我也知道一些。我一看到
你,就想到他了。刚才喝了一杯,就又想起他来了。兴盛合营当然是好事,没有一个人不赞
成的。”
“那么,我们再干一杯。”金懋廉看见潘信诚和宋其文针锋相对,怕发展下去,别弄得
不欢而散。潘信诚既然自己出来圆场,他便扶他下台阶。
金懋廉和潘信诚给马慕韩干了一杯。
马慕韩得到宋其文的暗中支持,他心里越发安定了。他看到对面跑马厅钟楼上的钟在茫
茫的夜空中闪耀着亮光,它南面的那一排看台,黑魆魆地看不清楚;隐没在郁郁苍苍的树荫
下的煤碴路,给电灯一照,隐隐可见。当年赛马,骑士们就在煤碴路上奔驰,一匹匹马旋风
也似的飞奔而去,一匹快似一匹,最先到达的马受到全场的人热烈的欢呼。骑士摆手致意,
马也昂首,好像答谢。马慕韩说:
“其老说得好。我父亲在世的话,我想,他老人家也一定赞成合营的。这次合营,比如
赛马,大家都要参加比赛的,我很高兴自己跑了头马,先到了一步,这是个人从事企业经营
以来,最愉快的一件事体。合营之后,我下车间,职工拿我当作企业干部看待,国营企业有
点技术的保密文件也可以看到,不但劳资关系改善了,公私关系也有很大的不同。过去工
作,不但责任重,而且劳资双方各顾各,十分话只说七分,现在是有啥说啥,劳资之间的隔
阂,可以说消除了,国家资本主义确实是改造资本主义企业的一条正确道路。过去,我只是
在理论上觉得是一条正确道路,企业合营,有了亲身体会,在实践中证明了这是一条正确道
路。其老说,拿出事实来,我现在有了进一步的体会,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
这条道路肯定是要走的。只是时间迟早问题,而我们这些人当中,总要有些人先走一步,一
方面取得经验,今后做得更好点;一方面也是我们民建成员做个样子,好推动推动工商界,
对不起诸位,兄弟先走了一步!”
“慕韩兄走的对,走路总有先后的,与其别人先走,不如我们民建成员先走。特别是慕
韩兄,以民建上海分会负责人的身分先走了一步,那对工商界的影响是巨大的。”冯永祥接
着又补充了一句,“这也是信老其老领导的功劳。”
“无功不受禄,我对民建的事很少过问,”潘信诚摇摇头说,“要讲领导的功劳,那是
步老和其老的事。”
“你太客气了,”宋其文并不推让,但是他把潘信诚拉住,说,“民建上海分会的大
事,哪一件少了你。你见过大场面,经历过大风大浪,办过大事业。平常对民建的事虽不大
过问,但是重要关头,你讲这么几句,可是派用场啊,信老。”
“那些已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精力不济,单是通达的事就照顾不过来,交给孩子们去经
营,我也很少过问。民建的事,更无力照顾了。民建分会倒是有成绩,可不是我潘某人的,
我不过是滥竽充数,挂个空名罢了。在你领导之下,出力最多的是慕韩老弟和阿永他们。”
“我也没有啥领导,全是他们做的。我不过是跟着大伙一道走走罢了。”
“做个带路人就很不容易了,这次慕韩兄在接受社会主义改造方面也带了路,”唐仲笙
说,“是上海工商界的光荣。”
“这一次人事安排怎么样?”柳惠光对于公私合营倒没有意见,焦急的是个人的前途。
一提到人事安排,马慕韩左顾右盼,洋洋得意,兴高采烈地说:
“政府要我们先提意见。我想了想,合营企业从来没有办过,许多问题都是新的,没有
经验,不好处理,不如请公方代表担任总经理,我当个副手,可以从旁学习学习。你们猜,
结果怎么样?”
“慕韩兄仍然是总经理,”金懋廉说,“公方代表担任了副职。”
“你哪能晓得的?”马慕韩有点奇怪。
“政府向来就说:量才使用,以慕韩兄的才干当然非总经理莫属。”
“也正如公私合营银行的副总经理非老兄莫属一样。”这是冯永祥的声音。他说完了,
用叉子叉起冷盘里一块鸭翅膀在细细咀嚼。
“厂里其他私股人事一般照旧,原职原薪,大家都很安心,感到满意。”
“没有一点变动吗?”柳惠光有点不大相信,问马慕韩,“那些老弱的和没有技能的也
是原职原薪吗?”
“一般的都没有动,就是老弱和没有技能的也安排了其他工作。”
“这么说,大家都很满意,不必担忧了。”
“人事安排未公布以前,老实说,厂里职员和资方代理人是有些波动的,就拿我个人说
吧,当时情绪也不安定的。公布了,大家喜出望外。”
“共产党这个好:讲的到做的到。”柳惠光也喜出望外,他安心地吃冷盘里黄腻腻的色
拉。
徐义德听到兴盛批准合营,心里一半羡慕,一半嫉妒。马慕韩办事的决心真大,行动也
十分迅速,真的是迅雷不及掩耳,等他听到消息,兴盛已经在开公私合营大会了。他后悔这
一阵尽顾在筹划那个小规模私私合营的事,十万锭子的计划没有实现,市里的行情也闭塞的
很,真是弯扁担打蛇——两头脱空。现在马慕韩一举成名,工商界无人不知,党和政府首长
也一定要嘉奖兴盛,马慕韩的地位显著提高了。他十万锭子计划就是现在凑齐,也远远落后
了。信孚记花行这着棋显然也没有走对,区里增产节约委员会和市委统战部根本没有答复,
这次政府批准的合营企业中榜上无名。没有批准也好,说明不是徐义德不申请,信孚记花行
再私营几年也不错啊。马慕韩把公私合营说的那么好,他不大相信,至少是只说好的一面,
坏的一面没提。他说:
“公私合营有百利,但也有一弊,就怕派个‘土包子’当公方代表。一切都要接受国营
和公方领导,这个公方代表要是外行,或者意见不对,不照办吧,不好;照办吧,对企业也
不好。派到兴盛的公方代表怎么样?”
他以为马慕韩没有提公方代表的事,一定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马慕韩说:
“派到兴盛来的公方代表,原来是国棉二厂的党委书记,头寸不小。他担任副职以后,
上午八点上班,晚上还下车间,每天要工作到十点才下班,精神实在可佩。”
徐义德无话可说,也无法挑剔,只好恭维道:
“这是慕韩兄的幸运,遇到这么一个有经验有地位的公方代表。”
宋其文也暗中申请了合营,可是这一次批准的十四家工厂名单中,没有他的企业的名
字。他内心焦急,不知道是啥原因。眼看着一切荣誉都由马慕韩独占,他深深感到他背后有
年青人在跑步追来,幸好史步云和潘信诚还没有动静,不然,他要在社会主义改造的大道上
掉队了。他申请了,而政府不批准,一定是企业的条件不够,规模小,或者是他意想不到的
原因。但宋其文不应该落在别人的后面。他借着徐义德的话,在给自己解释道:
“国家干部和资金都还不够,合营工作一定要分批分类进行,不能性急,要按部就班。
政府这次没有考虑我的企业合营,也许与国际宣传有关。不久以前,有位外国记者访问我,
就问我的企业是合营还是私营。我的厂虽小,但解放以来,也添置不少设备。在私营工厂
中,有这样发展的,我厂可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冯永祥暗中吃了一惊:宋其文也申请合营了,办得比马慕韩更机密,要不是他自己透露
出来,连冯永祥也不知道哩。
他接过去说:
“党中央早就说了,要逐步进行社会主义改造。陈市长也说实行国家资本主义是稳步
的,不会太快,也不会搞乱。性急的确没有用。上海工作一向是稳的,公私合营一定和‘五
反’一样,要比全国各省市还要慢一点晚一点,江苏,浙江这次跑得快了一些,这并不符合
中央的要求。”
“阿永的话有道理。”潘信诚点了点头,说,“工商界对通达揣测很多,认为企业大,
潘家几个人又是上层代表人物,应该先走一步。但事实上并不如此简单,大企业有他的复杂
的情况,通达不一定要跑在前头,许多条件还有待创造;如必须将无限公司在合营前改为有
限公司,盘点物资,清理账册,订好年度生产计划,健全与建立各项制度。创造条件的各项
工作目标与方向,尺度应与国营相比,至少也得在公私合营与国营之间才好。同业有的认为
棉纺业公私合营是肯定的,只是时间与方式的问题,我个人倒以为创造条件,搞好生产是问
题的关键。棉纺业各厂情况不同,所走的道路不可同日而语。各厂应该根据具体条件,从实
际出发,来选择自己的道路。”
他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感到有点累了,低下头去,用调羹舀了几勺乳油鸡蓉汤喝。潘宏
福借这个空隙给父亲做了补充:
“我父亲一向眼光远大,凡事都希望比别人早走一步,我们庆丰面粉厂因情况不好,怕
把包袱丢给国家,愿意暂缓合营。通达一些厂营业情况比较好,愿意公私合营,作个试验
品,但是要创造条件,搞好生产,所以现在还没有申请。通达合营是肯定的,争取过急了,
我们怕人家误会。”
“信老办事谨慎周密,合营以前创造条件,搞好生产,十二万分的必要。”冯永祥喝了
一杯白兰地后,面孔有点发热,讲话也随之激动。他说,“宏福老弟的顾虑也是对的,私营
企业要公私合营是肯定的,如果争取过急,的确容易引起误会。这一次申请的,何止十四
家,政府批准的却只有十四家,可见政府还是在稳字上做文章,性急不得也。我们工商界也
要掌握一个稳字。”
马慕韩自己跑了头马,但并不希望别的马都不开步走。要万马奔腾,才能显出头马的雄
姿,也才能表现他在工商界带头的进步作用。他今天接受冯永祥的建议请客,本来也有推动
几个核心人物的意思,不料冯永祥和他的意图相反,公然伸出手来拉住别人的马头,并且口
气俨然代表政府,那影响更是深远。他不露痕迹地点破道:
“中央的确讲过实行国家资本主义要稳步前进,陈市长也提到稳步两个字,并且说不会
太快。但是我们要善于体会党的精神。就拿稳步前进四个字来说吧,我们工商界要特别注意
前进两个字,不能踏步不前。陈市长说不会太快,也不是太慢的意思。从这次批准十四家工
厂来看,政府已经开始排队点名了。干部和资金虽是个问题,但政府解决起来也快的很。大
家想想刚解放的辰光,全国那么多的新地区,要多少重要干部?中央都有办法解决,公私合
营这点干部就没法解决吗?资金更没有问题,现在国家手里拥有的资金,不晓得有多少,何
况还有一大笔‘五反’退补的欠款哩!我倒以为,我们民建成员,特别是我们核心分子应该
积极争取合营,不要观望,更不要在稳步上动脑筋。如果民建核心分子的企业合营落在别人
后头,恐怕不大光彩!”
冯永祥听马慕韩这些话,脸涨得通红。他想批驳这位小开,可是马慕韩讲的头头是道,
有凭有据,一时无法驳倒。他喝得有点醉意,醉眼矇眬地望着马慕韩说:
“我们民建核心分子当然要争取合营,而且应该比一般工商界早走一步。我说的‘稳’
字,里面就包括了前进的意思。啥叫稳步呢?就是稳重地一步一步走。我和慕韩兄体会党的
精神是完全一致的。”
唐仲笙心里完全赞成马慕韩的看法,但他不敢正面反对冯永祥的意见。冯永祥自己暗中
让了步,他就大胆支持马慕韩了:
“我同意慕韩兄的分析。工商界现在已经动了起来,华中橡胶厂本来对合营不肯表示态
度,最近看到永发橡胶厂合营之后,不但生产情况好转,而且胶鞋加工任务比华中高百分之
十一点五,原来永发比华中低百分之十八点七,前后相差百分之三十点二,现在华中也表示
要合营了。烟兑业要求整个行业委托代销,接受社会主义改造。”
“三大样也动了,我听说协大祥绸布庄老板已经和信大祥、宝大祥老板交换意见,准备
联合争取合营。”江菊霞最近常到市面走动,也到工商联去转转,特别留心合营的事。她手
里拿着一块油炸童子鸡腿,一边细细啃着,一边慢吞吞地说,“鹤鸣鞋帽商店等三十多家小
商店,也向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提出公私合营的要求。”
金懋廉的消息更灵通,他说:
“盐商业、酱酒业、蔬菜地货业、颜料杂货业和棉布批发商业都提出了要求整个行业担
任专业代理或委托代销,商业资本家中接受社会主义的改造也很积极。”
柳惠光听了这些消息,心头怦怦直跳。他拿不定主意,利华药房该不该提出合营的要
求。潘信诚的眼睛慢慢闭上,仿佛是闭目养神,这些消息引不起他的兴趣。潘宏福内心十分
焦急,他怕通达太落后了,真的像马慕韩说的潘家在工商界不大光彩。可是坐在他左边的父
亲却默默不语,他不好随便开口。宋其文比潘宏福还焦急,他是民建上海分会的负责人之
一,在民主革命中他总是走到别人的前头的,他准备最近再向市委统战部的干部表示争取早
点合营的愿望,从侧面催促一下。徐义德坐在江菊霞的右边,他非常沉着,认为那些商业资
本家不过是表表态度罢了,想了解政府对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底盘,并不是真的想马上
公私合营。他心里笃定泰山,念念不忘他那十万锭子的宏伟计划。听到这些消息,真正兴奋
的是马慕韩,他非常得意上海工商界真正动了起来,而在上海工商界最前列的是马慕韩。他
站了起来,举着酒杯,激动地说:
“听了这些消息,真叫人兴奋。来,大家举杯,为上海工商界稳步前进而干杯!”他把
“前进”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而有力。
大家站起来以后,冯永祥才懒洋洋地站了起来,醉醺醺地说:
“好,为稳步前进而干杯!”他把“稳步”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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