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二十七章
上海棉纺工业资方代理人联谊会文娱室的门上,贴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
今日休息
暂停开放
但是门并没有下锁,那两间文娱室静悄悄的,鸦雀无声,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右边那
间陈放着运动器具,显得有些冷落。可是浴室隔壁那间休息室里却不断传出细碎的谈话声和
恣情的欢笑声。
马慕韩简单地谈了这次北京全国政协会议的观感,端起一杯咖啡喝了两口,坐在当中的
长沙发上舒徐地喘了一口气。
江菊霞的眼光里充满了无限的羡慕,笑着说:
“慕韩兄真幸福,和毛主席一起吃饭,还谈了这么久!”“大姐不要吃醋,你把大新印
染厂办好,大大的扩充一下,那时你可以代表上海工商界到北京出席政协会议,也可以到颐
年堂和毛主席一道吃饭。当然,我们也要请你到这间密室里来传达传达。诸位明公赞成吗?”
冯永祥说完了,向在座的各位拱拱手。潘宏福举起两只手来说:
“我双手赞成!”
徐义德和金懋廉也凑趣地表示赞成。唐仲笙坐在最下边的单人沙发里挺起腰来,引起大
家的注意,然后才说:“那不仅是上海工商界的光荣,也是上海妇女界的光荣!”
“这和妇女界毫无关系。我们江大姐从来不代表妇女界的。上海妇联要选她当委员,她
坚决不当。她是妇女界的男子汉,”说到这里,冯永祥见江菊霞的眼光转到他身上,他马上
改口说:“可又是我们男子汉当中的妇女,她的能力比我们哪个男的都强。”
“阿永尽喜欢瞎嚼蛆。我哪能和在座各位比!大新印染厂也不是我办的。我这个副经理
是挂名的,不过领一份干薪罢了。我的头寸不够,怎么能代表上海工商界到北京开会呢?更
别说到中南海见毛主席了。阿永,让我多活两年好不好?别把我折死啦。”
“只要阎王老子答应,我让你活八百岁!”
“少和我开玩笑,我就感恩不浅了。”
潘宏福对江菊霞说:
“那么,赶快谢恩吧……”
这次全国政协常委扩大会议本来也请潘信诚出席的,他因为身体不好,没有去。史步云
和马慕韩回来以前,他也听到一些传闻,非常震动,觉得共产党真厉害,抗美援朝一结束,
就动私营企业的脑筋了,叫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一改过去闭门养病的办法,叫潘宏福出来
走动走动,领领行情。今天马慕韩约少数人在联谊会聚聚,他就亲自出马了。马慕韩刚才谈
的许多大事,他正想弄弄清楚,不料给冯永祥和江菊霞岔开,心里已经很不满意了,觉得这
些年青人无产无业,遇到这样大事,还是这么轻浮,实在看不顺眼。但冯永祥是工商界的红
人,不能得罪,他只好半闭上眼睛,耐心地摆只耳朵给他。潘宏福不识相,也在瞎起哄,潘
信诚就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没有再往下说。潘信诚接下去说:
“年纪大了,记忆力也衰退了,我不记得共同纲领上关于国家资本主义怎么写的了。”
马慕韩刚才谈了点把钟,有点疲乏了。他想休息一会,指着坐在下面的唐仲笙说:
“仲笙兄对共同纲领很有研究,可以倒背如流。你给信老说说。”
“记得共同纲领第三十一条是这样写的:国家资本与私人资本合作的经济为国家资本主
义性质的经济。在必要和可能的条件下,应鼓励私人资本向国家资本主义方向发展……,现
在中共进一步提出社会主义改造问题,认为国家资本主义是引导私营企业走上社会主义的必
经之路,并且放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里。……”
潘信诚插上去对马慕韩说:
“你把总路线那一段再念给大家听听。”
马慕韩打开笔记本,一句一句慢慢念道: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起,到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为止,这是一个过渡时期。在这
过渡时期中的总路线和总任务,是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基本上实现国家工业化和对农
业、手工业及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
“这和共同纲领上说法不一样啊!我记得共同纲领里就没有社会主义这四个字呀!”
“共同纲领上是没有社会主义这四个字,可是在政协第一次会议上,中共说过我们国家
属于社会主义性质,国家资本主义性质的经济是明文规定的。现在中共说通过国家资本主义
走上社会主义的道路,也不能说于法无据。”
“共同纲领简直是刘伯温的推背图,”徐义德说,“要啥有啥。”
“不能说共同纲领是推背图。共同纲领是我们各民主党派讨论提出的,有的地方还根据
我们的意思修改了的。通过的辰光,我们也举了手。”宋其文和马慕韩坐在一张长沙发上,
他舒适地靠在沙发上,说,“只要共同纲领上有,我们不好反对。”
徐义德赶快声明:
“共同纲领是国家大法。宪法没有颁布以前,也就是我们国家的临时宪法。谁敢反对?
我不过说,共同纲领写的实在巧妙。我们工商界学习共同纲领也不止一次两次了,三十一条
也看过多少遍了,可是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这一条注定了工商界的命运,要进行社会主义改造
哩!”
宋其文立刻把话收回来:
“我不是说你要反对。”
“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还是造化,要是进行社会主义革命,我们就完了。”
柳惠光无事就蹲在利华药房的楼上小心经营他的西药业,史步云和马慕韩上了北京,他
更少出来和工商界朋友碰头。今天听了马慕韩的一席话,他忐忑不安,惦记利华的前途。听
到唐仲笙这么一说,他的根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了。他问唐仲笙:
“这是啥意思?”
“周总理在总结里不是说:过渡时期就是社会主义改造时期,各方面都要改造。可见得
不单是我们资本主义工商业要改造,其他方面也要改造。”
“这么说,我们是改造的对象,不是革命的对象了。”江菊霞说。
“江大姐说的一点也不错。”唐仲笙继续发挥地的自以为是的见解,娓娓而谈,“我们
民族资产阶级还是四大阶级之一,是革命的动力之一,在民主革命中出过力量,在社会主义
建设中也有贡献,不然,国旗上为什么也有我们一颗星呢?”
马慕韩给唐仲笙的话做了补充:
“过渡时期的改造,还不是最后的改造,现在并不取消私人资本主义所有制,只是节制
资本,是不完全的资本主义,不让它自己泛滥,投机倒把罢了。”
“社会主义改造实质上就是社会主义革命。”冯永祥想到赵治国那封信后,到处奔走,
把消息透露给几个工商界上层代表人物,同时又四处探听消息。他像是突然悬在半空中,头
不着天,脚不着地,深深感到无依无靠了。只要民族资产阶级存在一天,民族资产阶级离不
了他,有事要经过他和政府沟通。而政府也需要他反映一些工商界的思想情况,做一些说服
一类的工作。民族资产阶级不存在,他就失去了发展的前途。他衷心地希望社会主义迟一点
到来,但社会主义却像是海上的巨浪,从远方滚滚而来。他感到个人的力量太单薄了,只有
民族资产阶级团结起来,或许可以推迟滔天的巨浪迟一点慢一点到来。他说:“我们不能把
问题看的太天真了。社会主义革命的对象是谁?当然是民族资产阶级。动力是工人阶级。既
然要革民族资产阶级的命,统一战线里当然没有民族资产阶级了,还讲啥团结呢?”
潘信诚认为他认识冯永祥以来,这回算是讲了一次正经话。他微微点了点头。金懋廉也
觉得冯永祥比唐仲笙究竟高明,看问题深刻的多了。他说:
“这样在道理上就说透彻了。”
唐仲笙不以为然,他摇头说:
“问题还不是那么简单。统一战线还是包括民族资产阶级的,这次政协会议不是请工商
界代表参加了吗?不要忘记我们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还参加政府工作哩!周总理也说了:阶
级消灭,个人存在。虽然也可以说是革命,却和一般革命又大不相同:所以叫做改造。”
江菊霞说:
“这是不流血的革命。”
柳惠光听到“革命”两个字就有点胆颤心惊,他说:“不流血革命?我看是理发店刮
脸,动不得,一动就流血。
我们只有服从,不能反对。”
唐仲笙接上去说:
“所以叫做和平过渡。”
“我们在北京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无痛分娩法。”马慕韩笑着说。
“无痛分娩法?”潘信诚意味深长地微微笑了笑,说,“这名字叫得好稀奇!”
徐义德听了马慕韩和大家的谈论,心渐渐安定一些了。他发觉那天约梅佐贤和家里人一
同商量布置,未免有点孟浪,没有查一下共同纲领第三十一条,就轻举妄动,弄得全家不
安,幸好工商界的朋友不知道,特别是史步云和马慕韩他们及时回到上海,他设想去香港的
事还没有申请。不然的话,他就要贻笑于工商界和政府首长了。但是仍然要进行社会主义改
造,却是美中不足。他听马慕韩的口气,察觉他非常得意上北京见了毛主席,有意无意之中
在说服工商界。他的企业不是亲手创造,不过托庇先人的余荫,自然没啥痛惜,说不定还在
中央首长面前打了包票,一心想做工商界带头的骨干分子。他见潘信诚流露不满意的情绪,
便火上加油:
“无痛分娩法吗?恐怕只是站在产妇旁边的护士不痛,据我了解,没有一个产妇分娩辰
光不痛的。”
“痛不痛,问我们江大姐就知道了。”冯永祥给唐仲笙一解释,觉得自己说法太绝对
了,站不住脚,正愁没法岔开,徐义德的话给他一个机会脱开去。
“我也不是产科医生,我哪能晓得?”
“在座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发言,你说,痛啵?”
“阿永又拿我开玩笑了,在座许多老老,你不问,问到我头上,真是奇怪。”
“老老各方面的经验都比你丰富,但是,有一件事却无论如何不能和你相比:老老没有
生过孩子。”
大家哄堂大笑,连潘信诚听后也是笑声不迭。江菊霞脸红红的,含羞地说:
“亏你想的到。”
她只生过一个女儿,如今在念初中。她和前夫离婚以后,没有再结过婚。她经常忘记自
己是个女的,这次又让冯永祥钻了空子。等笑声消逝,休息室里又静下来了,她往下说:
“分娩总是痛的。”
“还是江大姐有经验。”潘信诚暗中看了马慕韩一眼。
“无痛分娩法,不过是说的好听。我们是小偷进衙门:没理。”徐义德心里想起了朱暮
堂,说,“不杀头,已经是上上大吉。惠光说的对:我们只有服从,不能反对。”
“这话也不尽然。这次中央首长讲了,私营企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要有三个条件:需
要、可能和自愿。中央首长特别强调要自愿,民主阶级内部的事,要根据自愿的原则办事,
而不是强制。德公。”
“慕韩兄这话很重要,不管有没有需要与可能,资本家不自愿,政府就对你没有办法,
不能强制。关键还是在我们自己。老实说,自己办的企业,没有一个人愿意自动交出来的。”
冯永祥对大家巡视了一下,说,“你们说,是啵?”
潘信诚接过去说:
“只有自己养的儿子,自己才晓得艰难。私营企业,哪一家不是从小厂扩充到大厂,由
一个厂发展到几个厂,办个厂要花去不少心血。赚了钱,还是投入企业再生产,总希望企业
一天天发展。现在要社会主义改造,怎么会自愿呢?现在做资本家,肚皮里龌龊,不要隐
瞒,有话自己老老实实说出来,也不要做别人的蛔虫。”
冯永祥说:
“信老这话十分中肯,工商界究竟是工商界,不要以先进代替落后。”
“自愿这一条很好。”柳惠光稍为放心一点了,说,“实行总路线要逐步地来,软搭
搭,这个最适合我们的口味了。”
柳惠光说完了话,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对大家说:
“喝点咖啡提提神,再不喝要凉了。”
大家都端起了杯子。休息室的空气顿时和缓一些了,有了“自愿”这一条,大家松了一
口气。徐义德皱着眉头,绷着脸,没有喝咖啡。等大家把杯子放下,他说:
“有了需要与可能,不自愿恐怕也要自愿了。”
接着他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息把刚刚松弛了的心弦又绷得紧紧的了。柳惠光正要拿杯
子再喝一点咖啡,听了徐义德的叹息声,他的手在半路上停下来了,自己也唉声叹气。
马慕韩听了潘信诚的训词,当时吞下去了,没有还手。他并不隐瞒肚皮里的龌龊,也没
有意思要做上海工商界的蛔虫。潘信诚和他父亲是好朋友,在潘信诚面前他是晚辈。要是别
人讲这些话,他当时一定会跳得三丈高。但这是信老说的,除了收下,他有啥办法呢?徐义
德的叹息,给他送上来一个由头。他说:
“德公,对国家资本主义也不必那么紧张。国家资本主义并不就是国家的资本,是国家
资本与私人资本合作的经济,私人资本主义所有制也没有取消。国家资本主义工业方面的形
式是:高级,公私合营;中级,加工定货;低级,国家大部收购。拿我们棉纺业来说,大多
数是加工定货的,只有少数厂是自纺的,实际上我们棉纺业大部分已经是国家资本主义性质
的经济了,不过是中级形式罢了。至于要不要向高级形式发展,那是各个厂自己的事,政府
都不强制,工商界更没有哪个人敢强制别人向国家资本主义发展。就是高级形式‘公私合
营’也没有啥可怕,不信,可以问问懋廉兄。”
马慕韩一提,徐义德才想起上海私营银行,钱庄已经合营很久了,而金懋廉是合营企业
和私方副总经理,刚才给冯永祥吵吵嚷嚷,竟然忘记了。他说:
“懋廉兄,私营行庄合营的怎么样?”
金懋廉打扫了嗓子,一板一眼地说:
“在酝酿合营以前,经公私双方很长时间的协商,最后签定了协议书,内容规定得很详
细。合营以后,公私双方仍然本着协议精神来解决问题。总经理是公股代表兼任的,我是私
股副总经理,公私股代表和干部之间,相处都很融洽。总的是集体领导,大的问题通过会议
解决,日常行政工作层层负责,逐级上报。公股干部一样对上级报告工作。平常处理工作,
有事相商,彼此尊重。总经理大约一月来一次,业务工作都由我经手,不过大家分工方面有
所不同,如思想领导和业务领导等等,都有明确分工,职责分明。我个人体会是有职有权。
至于工资问题,一般的按原来的职位和现在的工作调整。所以,在工资待遇上没有问题。不
过‘挂名襄理’之类,要看他所担负的实际工作来考虑,我看,这也是对的。不能拿钱不做
事。我们私营行庄,‘理’字头的很多,合营以前,老实说,我真有点担心:这么多‘理’
字怎么安插?合营以后,全安插了工作。有位襄理,合营之后,因病休假六个月,觉得老领
干薪不好意思,自动要求辞职,公方代表再三劝他,他仍旧要辞职,最后还是给他停薪留
职,可见公方的确是照顾私股方面的。最近准备发放股息和红利,原来的经理和襄理积极性
很高。”
大家听得兴趣很浓。笼罩在人们心头上的疑虑的乌云开始慢慢散开。潘信诚半闭着眼
睛,似听未听。他认为金懋廉有意拣好的讲,讨好马慕韩的。江菊霞问:
“合营后,是否还有劳资关系问题存在?”
“究竟是劳资专家,”冯永祥说,“啥辰光都想到劳资问题。”
“谈正经的,阿永,”江菊霞说,“听懋廉兄说。”
“合营后,成立了管理委员会,由党、政、工、团代表参加,服从党的统一领导,发展
业务,改进工作,所以劳资问题基本上不会发生。”
“原来的分支机构是否也由总管理处领导?”徐义德想起了他弟弟在香港办的企业。”
“当然领导。”
“如果是另外单独经营的企业呢?”
“不在原来企业之内的,当然不管。”
徐义德料想合营以后,公方插一脚,没有私营管的称心如意。他又问:
“合营后,副职是不是服从正职?还是私方服从公方?”
“主要是服从主管部门,接受党的领导,总的来讲,私方应该服从公方,不过副职是服
从正职的。”
“这倒说的过去。”唐仲笙点点头,说。
徐义德对于公私合营没有经验,也没有知识,金懋廉讲的一套他驳不倒,可也不信服。
他说:
“私营行庄本来就比较简单,要是工业方面合营起来,我看问题要复杂得多了。”
马慕韩见金懋廉讲的还没有说服徐义德,潘信诚更不必提了。他觉得徐义德虽然参加过
星二聚餐会,又和他们常在一道,开始和市里首长有些接触,但是进步还是很慢。他真想当
面开销他几句,又抹不下这个脸来,只好委婉地说:
“公私合营是一条到社会主义的必经道路,迟早要走的。大潮来了,不跟着潮流走,想
单独留在岸上也可以,是不是划算,只好由各人自己考虑去了。我不过是把中央的精神谈谈
罢了,没有别的意思。”
徐义德了解马慕韩这一番话主要是回敬潘信诚的。他不必代别人顶回去,闪在一边,拿
起咖啡来喝,面孔对着潘信诚,做出在思索马慕韩讲话的神情。
潘信诚深深感到刚才有些冲动,话说过了头,没法收了回来。马慕韩这次上了北京,和
政府越发接近了。在座虽说没有一个党和政府方面的人,但是慕韩如果不小心,啥辰光漏出
句把也很难保险。他本想让徐义德先挡过头阵,然后他再补充两句。不料铁算盘沉默不语,
他只好亲自出马了,不露痕迹地说:
“对于私人资本向国家资本主义方向发展,我们这些人经常接近党和政府首长,政策了
解得比较透彻,当然没有问题。过去,我们做人,就是一句话:难为子孙贤。现在的时代,
对自己的子女不要顾虑了,都有国家照顾,那财产观念就没有大问题了。潘家的企业都放在
柜台上,藏也藏不了,啥辰光公私合营都可以。我们担心的是一般工商业家,他们可能想不
通。”
徐义德的眼睛里露出钦佩的光芒:潘信诚究竟是与众不同,这一番话说得多么天衣无
缝,又多么干净利索!他连忙接上去说:
“信老的话对极了。我们这些人没有问题,怕的是一般工商界。这是一个艰巨的工作,
要我们好好去努力,才能打通他们的思想哩!”
“只有我们弄通了,才能打通别人的思想。”
徐义德感到马慕韩这话很有分量,虽然不是指他一个人,但是对着他说的,没法再闪在
一旁,只好说:
“这还用说。”
“中央首长早就料到了,”马慕韩说,“讲工商界当中可能有些人会有顾虑的,要好好
进行教育。要有步骤,首先是对大型的,对中小型的要稳定他们,注意研究,总之要水到渠
成。”
宋其文点头赞成马慕韩的话,愉快地说:
“毛主席指出了我们的前途,又给我们安排了广阔的道路,真如父亲指点儿子,一切都
准备好了。国家资本主义分三级形式,又有步骤,又是稳步前进,想得真妙。我活了几十
年,真正高兴还是头一次。”
“过去一次也没有高兴过?”冯永祥歪着头表示不相信。
“不是没有过,真正高兴的确是这一次。阿永,你没吃过旧社会企业破产的苦头,你不
了解那个滋味。现在我们自己有了出路,国家也有了远大的前途,眼见中国工业化在开步走
了,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极了,再高兴也没有了。”冯永祥似笑不笑地说。
“阿永究竟不同,问题看得清楚,眼光也远。”宋其文表面满意冯永祥赞同他的看法,
心里却看不起冯永祥。
“提起永祥兄,我们只有佩服。”潘宏福不甘寂寞,又不敢多说。
“阿永常和首长接近,对中共的政策了解得既深且透,我们哪能和他比哩!”江菊霞一
眼眇到潘信诚注意她讲话,马上又收回来说,“他在我们年轻一辈当中是个尖儿脑儿。”
潘信诚想批驳宋其文和冯永祥,想到马慕韩今天的神气不对头,话到了嘴边,又忍住
了。他的眼睛望着正面墙上的那幅简易太极拳图表,没有做声。冯永祥指着江菊霞说:
“我们两人可以来个三级跳。”
江菊霞愣住了:
“阿永又开啥玩笑?我也不是运动员,怎么来个三级跳呢?”
“我和你都是无产无业,可以越过收购和加工定货,一步跳到公私合营,这不是三级跳
叫?我们无产无业,对社会主义改造,有啥不高兴的呢?”
宋其文听了冯永祥最后一句话,心头一怔:想不到这么大年纪的人又上了后生的当。他
不胜感慨地抚摩着那一把胡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潘信诚的眼光从图表上转到宋其文的身上,笑了笑,可是没有吭气。冯永祥的话勾起了
柳惠光的心事,他忧心忡忡地说:
“不管是一级跳还是三级跳,工业总算有了一条出路,就是我们商业,真是一言难尽
了。”
他感到商业前途缺缺,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凉咖啡,拿着杯
子六神无主地发呆。金懋廉叹了一口气,说:
“商业确是困难,我想不外三个前途:公私合营是少数,转业比较困难,淘汰的可能占
多数。目前消息不能传出去,传出以后,波动一定很大,因为商业资本家本来已经疑虑多
端,猛然听到这个消息,当然更消极了。”
“懋廉兄说得对,银行方面最了解商业的行情。私营商业,除了首长以外,恐怕很难
谈。”唐仲笙伸了一伸腰,挺着胸脯,显得他其实并不比一般人矮,说:“就拿卷烟业来
说,上海有多少烟纸店?谁也说不清。公私合营吗?太小了;转业吗?资金在哪里?诚如懋
廉兄所说的,只有淘汰的前途了。”
冯永祥抓住这个机会,挑拨地说:
“假如我是私营商业资本家,听到这消息,一定消极,因为眼见前途就要完蛋啦!”
砰的一声,一个白瓷杯子掉在油光发亮的黄杨木的地板上,打个粉碎。杯子里的咖啡流
了一地。大家的眼光都望着柳惠光。他吃了一惊,讷讷地说:
“只顾听大家讲话,我想拿根烟抽抽,竟忘记手里还拿着杯子哩。”
“商业前途还没有完蛋,惠光兄的杯子可完蛋啦!”
柳惠光没有理冯永祥的俏皮话,脸色白里发青,弯下腰去,在拾碎瓷片。
江菊霞说:
“惠光兄,小心划破手。别拣了,等一歇,我叫工友来打扫。”
“也好。”他把已经拣起的两片放在面前的矮茶几上,脸色变得微红了,掏出一块雪白
的细纱手绢,不断地在揩手,好像他那只手永远也揩不干净似的。
马慕韩应冯永祥和潘宏福他们的要求来谈谈,借此机会在少数骨干分子当中先打通打通
思想,看上去很不容易。这在他的意料之中,资本家究竟是资本家啊;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冯永祥这些人居然也充满了抵触情绪,这就很难了解他和政府首长接近程度的深浅了。过
去,他总是俨然代表政府在开导工商界,今天却和以往完全相反,比有产有业资本家的抵触
情绪还大哩。是不是因为这次全国政协常委扩大会议没有请他出席呢?不管怎么样,他今后
在工商界活动,少不了要依靠这些朋友。潘信诚说,“不要做别人的蛔虫,”冯永祥说,
“不要以先进代替落后,”都是话里有话,自己不能离他们太远,不然,就要失去工商界的
代表性。有些话不必由自己说尽,政府首长会报告的;对工商界传达也有史步云这些老老去
做,何必自己出头哩!他很同情柳惠光关心利华药房。他说:
“这次中央首长再三再四地说了,要自愿,要稳步前进,要做到心悦诚服。大家有啥意
见,过两天市委统战部要邀请工商界和民主党派代表座谈,由史步老传达北京会议的情形。
那时大家可以把意见尽量提出来。”
冯永祥听了这消息当时沉下了脸,觉得市委统战部没有把冯永祥放在眼里,这样大的事
竟然没有通过冯永祥和工商界老老们商量,那不是过河拆桥吗?现在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有
些事直接找工商界,显得他在工商界的地位没有过去那么重要了,幸好工商界一些重大的事
情大半还是通过他的手和党与政府首长商量。他要给市委统战部一点颜色看看,那些小干部
算啥?要找冯某人,冯某人还不看在眼里哩。冯某人要同市委和市府首长往来。但在工商界
朋友面前又不能显得和市委统战部太疏远了。他说:
“市委统战部曾经和我商量了这件事,是我提出来要先请少数人座谈座谈,听听意见,
不要一下子推出去,那会引起工商界很大的波动。大家有啥意见,都可以在座谈会上提。”
徐义德感激涕零地说:
“永祥兄处处都为我们工商界着想。”
“我不过为各位效犬马之劳。诸位大老板有事,尽管吩咐小的便了!”
冯永祥站了起来,双手拍着,笑嘻嘻地向四面八方拱了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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