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四章
那天夜里徐守仁给人民警察带上汽车,他很笃定,好像早就料到这一天要到来,并不觉
得突然。他坐在汽车里,望着马路两旁的花园洋房迅速地往车窗两边闪过去,转眼之间,就
经过了淮海中路,转到西藏路,向右一转弯,到了福州路,一路上没有看见行人。他不晓得
要到啥地方去,等看到公安总局门口两个岗哨,汽车往里面开进去,这才意识到给抓进公安
局了。
他被带到一间办公室里,屋子里的灯光刷亮,虽然已经是半夜了,里面的工作人员还十
分忙碌。他们问了他姓名、籍贯和年龄,打了手印,解下他身上的皮带,取出他口袋里的人
民币和一把木制的手枪。他看到那把小手枪,心头不禁一愣:怎么带到公安局来了,不是给
自己增加麻烦吗?人民警察拿着那把手枪在他面前晃了晃,好像说:这也是你的罪证。他的
心忐忑不安,要想拿过来扔掉,可是在别人的手里紧紧握着,怎么能拿过来呢?那些物事都
叫他们留下,保存起来。
他自己拿着漱口用具和临走时妈妈给的那件圆领大红绒线衣,随着人民警察走过一条通
道,跨进一道铁门,两边是一间毗连一间的牢房,给一色的铁栏杆围着,里面黑洞洞的,啥
也看不见,只是两排牢房当中有一些电灯高高吊着,灯光微弱,显得阴森森的。
徐守仁给送进一间小的号子,他来不及看清里面的事物,只听见哗啷一声,牢门已经锁
上了。这哗啷一声使他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逐渐清醒过来。他发现牢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三
面墙壁是水门汀的,地也是水门汀的,只有正面是一根连着一根的铁栏杆。他没想到自己一
个人关在这里,连个讲话的人也没有。过去,他只是听人家说坐班房,不知道是啥滋味,现
在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透过铁栏杆,想看看左右两边的牢房是不是住了人,可是看不见。
对面倒是看得见,但是里面的物事却看不清楚。他凝神谛听:一片鼾声,此起彼伏,萦绕在
寂静的狱中。在不规则的鼾声中,可以听见橐橐的皮鞋声,那步调十分稳重而又均匀,不
快,也不慢,走过去,又走过来。
徐守仁蹲在牢房里,心里惦念着楼文龙。楼文龙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你老大说一句
是一句,从来没有二话。我们有人在公安局里当承办员,捉进去的人都是他们管的。他们讲
关几天就关几天,要释放就释放。如果你给捉进去,不是我说大话,只要我一只电话,马上
就可以保你出来……”他想到这里,心里非常安静,觉得蹲在牢房里,等于住在旅馆里,不
消几天工夫,只要楼文龙一只电话,他便可以出去,又和楼文龙一道上“七重天”白相,方
便的话还可以到“又一村”下手。他觉得这一夜的生活十分新鲜,在他一生中从未经历过
的。他认为这种经历是一个“英雄”人物少不了的。他读过一些英雄人物的故事,总是经过
曲折、复杂而又惊险的斗争,最后才为众人景仰的。楼文龙说的好:“男子汉大丈夫,做事
体要勇敢,畏首畏尾,成不了气候!”他要摆出一个“英雄”的样子,啥也不在乎。楼文龙
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和他在一道,浑身是胆,没有一丝恐惧。
现在他唯一担忧的是怎样把消息透露给楼文龙。爸爸和妈妈不知道楼文龙住的地方,楼
文龙也不会到他家去找。他们几天不见面,楼文龙也许看出点苗头,说不定知道他出了事,
那就好办了。不过他曾经有一阵子没有见到楼文龙,那时他并没有被捕呀!现在一些日子不
见面,楼文龙怎么猜到他被捕呢?楼文龙不知道他被捕,就没法给公安局的承办员打电话,
他就不能出去了。那要在这间小小的牢房里蹲一辈子吗?想到这里,他身上不禁打了个寒
颤。这种生活虽说是一个“英雄”人物一生中难免的遭遇,但是要在这间牢房里待一辈子也
够乏味的,亲人见不到,好东西吃不到,好衣服穿不上,“七重天”和“又一村”当然更不
消说了。
他顿时感到孤独和寂寞了。他像是坐在一只无依无靠的小舢板上,漂浮在茫茫的海洋
上,啥物事也看不到,啥声音也听不见,不知道要漂到那啥地方去。他想大声喊叫,但是在
这间水门汀和铁窗的牢房里,谁能够听见呢?他又怎么能够大声喊叫呢?
他把那件圆领大红绒线衣铺在膝盖上,腿上感到温暖,妈妈的慈爱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
前。想来想去,妈妈是最喜欢他不过了。他现在睡不着觉,妈妈在家里一定也睡不着觉,可
能就坐在他的卧房里,看着他的床铺,正在想念他哩!妈妈可知道守仁在监狱里也想念妈妈
啊!
他为啥被捕,给关在牢房里?只怪爸爸不好,不给他钱花。他没有办法,才和楼文龙去
偷自行车。要是有钱花,怎么会偷自行车呢?不偷自行车,怎么会被捕呢?他越想,越认为
爸爸不是。
但是爸爸也给他带来了希望。爸爸是工商界的红人。工商界的大亨们,哪一位不认识大
名鼎鼎的徐义德?党和政府的首长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工商界这把铁算盘的。爸爸的名气大,
儿子的名气自然不会小。徐守仁是徐义德的独生子,这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不管爸爸
怎么不好,难道就让儿子关在监狱里,闭着眼睛不管?他不相信爸爸真的这样狠心;就是爸
爸果真这样,妈妈也不会答应的。妈妈一定要爸爸出把力,找人说句把话,他马上可以出去
了。这么说,纵或楼文龙不知道他被捕,他也可以靠爸爸的牌头出去的。他兀自点点头,心
中很坦然了。
他双手抱住膝盖想着想着,头不断往下垂,最后干脆靠在膝盖上,沉沉睡觉了。等到看
守把他叫醒,已经快开中饭了。他胡乱吃了一些饭菜,又迷迷糊糊睡去。
下午,他给叫出去过了堂,一一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而且交待是和楼文龙一起动手的。
他把楼文龙三个字说得非常清楚而又有力,果然那个像是承办员的人十分注意,详细地问了
楼文龙的年龄住址和他们认识经过,让他在口供上打了手印,随后他就回到号子里来了。
他心里想,楼文龙在公安局里确实有名气,一提到楼文龙三个字,个个都凝神静听,仿
佛都认识楼文龙。唯一使他还有点不放心的是:那个承办员问得那么详细,不像是认识楼文
龙。接着,他又给自己解释:可能怀疑他认识的楼文龙是另一个楼文龙,要问问清爽。他心
里笃定了,等候楼文龙给承办员打一只电话。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他在号子里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楼文龙没有消息,家里也
没有消息。楼文龙也许还不知道他被捕了,当然不会给公安局打电话;爸爸和妈妈可是亲眼
看着他给抓走的,为啥也不托人说说人情呢?为啥不来看看他呢?
第二天下午,铁门开了,看守要他出来,把随身的物事带着,他以为是释放了,心中暗
自感谢楼文龙真够朋友,一定给他打了电话。走出号子,看守告诉他转送到提篮桥监狱。他
兀自愣了一下,站在那里竟忘记走路。他上了囚车,闷在里面,啥也看不见,不知道经过了
多少条马路,只听见电车压过轨道的震动的声音和汽车喇叭的呜呜声,他感到亲切。一个不
好的兆头忽然闪过他的脑海:看守的话是不是骗他的?为啥突然要送到提篮桥监狱,是不是
送到另外一个地方,只要一粒子弹就可以把他的性命结束了,以后啥人也见不到了,楼文龙
见不到了,徐爱卿也见不到了,妈妈见不到了,爸爸也见不到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使他紧张起来,他木愣愣地望着囚车里的人,可惜里面黑洞洞的,人们
的面孔也看不清爽,坐在囚车靠门那里的人民警察稍为可以看到些轮廓,一双炯炯有光的眼
睛正盯着他看。他不敢问人民警察,也不认识别人,低下头来,在想有啥办法让家里人知
道:他已经从公安局给解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他现在毫无办法。他恨不得打开囚车的门,然后跳下车来,飞奔而去。可是人民警察手
里拿着枪,警惕地注视着他!
囚车开进了提篮轿监狱,他随着人民警察走进了高大的红砖墙,他的心稍为安定了。他
抹了额角上的冷汗珠子,暗暗感到刚才在车上的恐惧是多余的。他的罪名顶多也不过是一名
小偷,怎么会拉出去枪毙呢?
老看守段振立把他带进了一个大的号子,里面已经住了三个犯人了,年纪很轻,看不去
不过二十上下。段振立指着那三个青年对徐守仁说:
“你们都是同行。”
那三个人望着徐守仁穿的整整齐齐,暗自有些吃惊,怀疑地异口同声地问段振立:
“大叔,他也是……”
“和你们一样,我也有点奇怪。”段振立看了徐守仁一眼,微微笑着说,“天下的怪事
真多,我在这里混了二十年,还没有见过小开也多了一只手,变成了小偷。”
徐守仁轻轻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抚摩着灰布人民装的口袋,没有理睬段振立。段振立
又问他:
“你爸爸不是上海有名的资本家,你还少了钱花?为啥要去偷别人的自行车?”
他的脸绯红,受不了段振立的奚落,挺起胸脯来说:
“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担。我做的事体,同你没有关系。”
“同我没有关系?当然没有关系;有关系,我也变成小偷了。”段振立抖一抖右手里那
一大串钥匙,发出哗啷啷的响声,笑着说,“让你尝尝坐班房的滋味也好。”
他关切地注视了徐守仁一眼,觉得这样年纪轻轻的,当了小偷,有点可惜。他迈开步
子,准备走去。三个青年当中,有一个矮胖子说:
“段大叔可是个好人,别错怪了他。”
徐守仁听了这话,发现自己刚才讲话有点过分。这位老看守既然是个好人,他马上想到
楼文龙了,因为通过老看守,也许可以让楼文龙知道。楼文龙在公安局里有熟人,那在提篮
桥监狱里也一定有熟人。在公安局里,没能让楼文龙知道,到了这里,得赶快设法把消息传
出去。他把手里的圆领大红毛衣往床上一放,向段大叔弯腰鞠了一躬,走上一步说:
“刚才撞犯了你老人家,可别见怪。我爸爸虽说有钱,可是他不给我。我因为欠了一笔
债要还,没有办法,才顺手推走了一辆自行车。我原来打算,等我有了钱,再把车子推还人
家,没想到案子很快就发觉了。”
“现在是新社会,不像过去国民党反动派时期,哪个人做案,也逃不出人民警察的眼
睛,天大的案子也要破的。你们这些刚出茅庐的毛孩子,只要一伸手,自然要给抓到的。你
家里那么有钱,老头子不会不给你的,啥事体不好做,要干这一行?”
段振立伸出左手,在空中抓了一把。
“本来我也不会这一行,为了好白相,朋友们教的,谁知道一出手,就吃了官司。”
“那你是跟坏人学坏了。”
“我的朋友不是坏人,在南京路一带,可吃香哩,饭馆舞厅里,一提到楼文龙,没有一
个人不知道的。”
“楼文龙?”
“对,楼文龙,我的好朋友。”徐守仁听见段大叔也叫楼文龙的名字,可见楼文龙在这
里也很有名气,得意地说,“他真有本事。”
“看守……看守……”
“该开饭了,有人叫我哩。”
段振立提着一串钥匙,走了出去,扑咚一声,关上了门,然后咔哧一声,把门给锁上了。
徐守仁坐在床上想念楼文龙。他想段大叔可能认识楼文龙,明天段大叔出去一讲,或者
等到礼拜出去一讲,楼文龙马上就知道了,一定给他打电话,然后他摇大摆的走出监狱,回
到家里,又可以和爸爸妈妈在一道了。
夜晚监狱里显得更加寂静,四面号子的铁窗对着铁窗,号子前面是一条走道,四方形的
走道当中给一层坚固的铁丝网盖着。在上面二层棱上,也是相同的建筑结构。最上面那一层
楼的走道上,时不时传来看守的有规律的脚步声,在走道上来回走着。徐守仁听着这脚步
声,怎么也睡不着觉,静静地听着铁窗外的声音。
“是呀,这个日子可不好受,一天这么长,今天总算过去了,明天,又是明天,谁知道
要住到啥辰光?”
“总要出去的,不能把我们关一辈子,就是关一辈子也不在乎,反正不愁吃,不愁穿,
比住旅馆还好,连小账也不要,你到啥地方过这样舒服的生活?”
“可是不自由呀?”
“管他自由不自由,我可笃定泰山,让他们在两边瞎嚷,你欠我多少,我该你多少,反
正是一笔糊涂账,不讲别人,连我自己也算不清哩,日子久了,谁也没有那么多工夫花在讨
债上。放债的就怕拖,债户就怕不能拖,一拖,不了了之,那时再放我出去也不迟。现在要
是释放,我还有点不情愿哩!
……”
徐守仁听这讲话的声音好生熟悉,一时竟想不起来是谁,他奇怪怎么在监狱里还碰到熟
人呢?是楼文龙?声音不像;楼文龙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就是给抓进公安局,也早就出去了。
那么,是谁?他怎么也猜不到。他凝神地听下去:
“你别讲风凉话了,放你,你不出去?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哩!”
“不信?你放我出去试试看!”
“你明知道我没这本事,才讲这样的大话。”
“不是说大话,是说真话,我一出去,那些债权人都找上门来,你说,我拿啥去清偿债
务?我不出去,眼不见为净,他们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何我不得!”
这个人讲话的声音越讲越高,好像忘记是在监狱里,更忘记了是在夜里。另一个的声音
提醒了他:
“小声点,别让看守听见,又要吃批评了。”
“不要紧,今天是段振立值班,老好人一个!……”
这个人讲话的声音放低了些。徐守仁听不大清楚,也辨别不出来是啥人,一直到闭着眼
睛睡觉了,他还是没有想起来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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