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十七章
汤阿英摘下头上的帽子,匆匆忙忙换了衣服,回到细纱间张小玲那条弄堂里,望见张小
玲还在按部就班地扫弄堂里的花衣,奇怪地问道:
“时间快到了,还不走?”
张小玲看了看手表,不慌不忙地说:
“还有一刻钟哩。”
“应该早点去,迟到了叫人家笑话。”
汤阿英见了细纱间的姊妹们就问有啥意见,牢牢记在心里,准备带到劳资协商会议上
去。劳资协商会议今天下午三点钟开会。她,在弄堂里巡回,简直没有停过,仿佛时间也会
和她的脚步一样加快起来。走到车头,她老是向正对面的墙头望去,红灯老是不亮。她心里
虽说这么急,手头的生活做得可是不马虎,一边接头,一边做清洁工作,把接班的工作准备
得好好的。红灯终于亮了。她换好衣服来找张小玲,没想到张小玲还在做清洁工作。
“迟不了,积极分子。”张小玲抬起头来,笑着对她说。“你笑话我吗?”汤阿英撇了
撇嘴,不服气地说,“姊妹们看得起我,选我当代表,迟到了不好。”
张小玲见她认真起来,不再和她开玩笑,严肃地说:
“你对。我把地扫好了就去。”
汤阿英抢过张小玲的扫帚,把张小玲往弄堂外边一推,说:
“我帮你扫。你换衣服去!”
张小玲工作认真,下班以前,总把弄堂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细纱间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
接她的班的。她走到弄堂口,回过头来,说:
“可要打扫干净,别急着开会,马马虎虎,鬼画符。”
“放心吧,快去换衣服。”
汤阿英把弄堂收拾干净,和张小玲一同跨出车间。汤阿英想起余静和赵得宝讲工人阶级
要领导民族资产阶级,她肩胛就感到沉重的份量,现在要监督资本家不犯五毒哩。
她看看快到办公室门口了,拉了张小玲的衣服下摆的角,问张小玲今天劳资协商会议要
讨论哪些内容。张小玲说:
“今天谈的,就是上次工会干部扩大会议上讲的那些内容,中心是讨论生产问题。”
她们两个人走进办公室楼下的会议室,张小玲坐在里面靠墙那一排椅子上,汤阿英紧紧
坐在她的旁边。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
梅佐贤代表厂方报告了下半月的生产计划,征求大家的意见。这个生产计划事先在劳资
碰头会上交换过意见,做了一些修正,双方意见大体一致了。会上提出来,要正式通过。
余静问徐义德:
“有啥补充吗?”
徐义德本来不想出席今天的会,生产不生产,认为和他毫无关系;不生产,关门大吉,
那才好哩。这一阵,他一心想念富春江,要是林宛芝真心诚意和他一同去,住在严子陵钓台
那样风景秀丽的地方,每天无事钓钓鱼,倒也逍遥自在。但大太太和二太太永远留在上海也
不是一个办法,何况她们不肯,尤其是二太太态度很坚决,哪怕天涯海角,一定要和他在一
道。上海滩上繁华的生活,他也舍不得离开。住在上海郊区吧,又太近,真是左右为难。他
心里烦闷,想让梅佐贤代表他出席今天的会议。梅佐贤一听这话,心里噗咚噗咚地跳,万一
劳资协商会议上临时发生枝节,徐义德不在,他负不了这个责任。他不好在徐义德面前暴露
自己的考虑,眼睛一动,劝徐义德还是亲自出席的好,否则人家会说总经理态度消极哩。徐
义德赞赏梅佐贤的才干,一语道破了他内心的秘密。他叹了一口气,说,“那就去一趟吧,
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个样子。生产计划我可不报告,一切由你代表。”梅佐贤见徐义德
答应出席;他拍拍胸脯,一切由他办,显得十分勇敢。徐义德一进厂,看到车间和仓库,感
到物是人非,好不伤心。路过车间大门,见工人进进出出,立刻想到“五反”的场面,怵目
惊心,浑身吓丝丝的,把头一甩,迅速走进办公大楼,跨进会议室。他发现大家的眼光都注
视着他,心里想:你们看吧,尽量地看吧,再过一阵,就再也看不到徐义德了。他希望快开
会,快散会,快离开这个劳什子的厂。不能在富春江住,先到杭州去白相白相也好,一离开
上海,心里就舒畅了,换换空气,见不到熟人,也别再到厂里来。过去,这个厂曾经给他生
产了许许多多的利润,工厂一天天扩大,银行的存款随之一天天多了起来,在他面前展开辉
煌灿烂的前途。现在这个厂,他以为不会再给他生产利润了,还要退补四十二亿多款子,不
如让工人把厂吃光了拉倒。说不定啥辰光再来个运动,又要退补,他要这个厂做啥呢?这个
厂变成一个沉重的包袱了啊!他根本没有注意别人在讲啥,余静问他有啥补充,兀自一惊,
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看见梅佐贤手里拿着生产计划的草案,才慢慢想起今天会议的议题,
等了一会,说:
“没啥补充。”
他希望早点散会,江菊霞在家里等他的电话。今天是一个绝妙的机会,他真的到厂里开
会,迟点回去,家里那三位太太不会怀疑他的。他感到刚才回答的太简单,别露了马脚,摆
出很关心生产计划的样子,又补充了两句:
“韩工程师,你看,还有啥意见吗?”
“这个,”韩云程没有思想准备。他参加制订生产计划总是拉着赵得宝一道谈的。他怕
直接和徐义德、梅佐贤往来,闹得不清不楚的,将来发生事情说不明白。他以为今天不过形
式上通过一下,没想到还要讨论。他随口答道,“可以研究研究。”
“又要研究研究了。”这是钟珮文的声音,他说完了,得意地望了大家一眼。
“快说吧,韩工程师,这不是试纺的辰光,要研究啥!”
汤阿英细心听大家的发言,一有机会就插上来。她讲话不转弯抹角,心里想啥,就讲
啥。韩云程听了钟珮文的话已经很不舒服了,经汤阿英点破,他的脸立刻绯红,辩解地说:
“研究也不是坏事体呀?生产计划我亲自参加制订的,赵得宝同志了解这个情形。我的
意见都在里面了,”他指着放在梅佐贤面前的生产计划书说,“现在要我提新的意见,不研
究不好乱说啊。”
赵得宝点头同意他的意见。
余静知道韩云程的脾气,怕钟珮文和汤阿英同他争执起来,她插上来说:
“韩工程师一时想不出意见,就等一会,有意见再说。”
韩云程紧接着说:
“有意见一定说。”
张小玲一听这话很灵活,插上来,给韩工程师敲敲定,说:
“不要等一会没有意见了,这是我们厂里的生产大事,对每一个人都有关系哩。你是工
程师啊,修订生产计划,要多提意见啊。”
“一定说,一定说。”韩云程不再模棱两可了,谦虚地说,“生产计划,我当然有责
任。不过,这计划,没有工人同志的力量,单靠我们在试验室里订,也订不完整。至于讲技
术方面的事,郭主任也很熟悉,请他先谈谈。”
今天徐总经理亲自出席劳资协商会议,正是表现能力的机会。郭鹏早就想讲话,可惜没
人问他。韩云程往他身上一推,便毫不客气地站起来,说:
“这个计划么,我和韩工程师一道参加制订的。照我个人看呢,觉得不错,比过去的,
高明的多了。‘五反’以前,严格的讲,我们厂里的生产就没有计划,现在和过去不同了,
徐总经理和梅厂长亲自领导我们订计划,真是大大的进步……”
张小玲打断他的话,问:
“你对计划本身有意见吗?”
“草拟计划的辰光,我有许多意见都讲了。这个计划,我个人认为很好很好,没啥意
见。”
郭鹏坐了下来,生怕徐义德和梅佐贤没有听见,歪过头讨好地朝他们那边望了一眼。梅
佐贤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一方面欣赏郭鹏的赞美,另一方面因为表现出梅佐贤在郭鹏身上
下了功夫的成绩。
汤阿英和张小玲嘀咕了两句,然后大声地说:
“你们没意见,我倒有个意见。”
徐义德奇怪细纱间的挡车工对生产计划能有啥意见呀!
继而一想:汤阿英当劳方代表,怎么肯不发言哩!嘻嘻!
余静看到会场上的人交头接耳地在开“小会”,没有注意汤阿英要发言,她要汤阿英站
起来说。嘁嘁喳喳的声音没有了,大家望着汤阿英。郭鹏轻蔑地望了汤阿英一眼,觉得她太
不识相,在坐的总经理、厂长、工程师都没有意见,一个细纱间小小的挡车工居然有意见,
简直是目中无人,胆大妄为。他注意听她说啥:
“我们细纱车间还有两千锭子没开,搁在那里多可惜啊!
要不要放在生产计划里,叫两千锭子转动起来。”
余静看徐义德心不在焉的神情,知道他对今天的会没有兴趣,出席是迫不得已的。她有
意不点破他,遇有机会,就请他发言,使他没法躲闪。她指着汤阿英对徐义德说:
“她提的这个意见很重要,我倒忘记了。”
“这个么,我倒是想到的,”徐义德坐着,露出不值一谈的神情,现在的锭子能够转动
已经不错了,还要开两千锭子,真是无事找事,多此一举。他摇摇头说,“现在没法解决,
是啵,梅厂长。”
“是的,是的。”梅佐贤向徐义德哈腰点头,说,“一点不错,没法解决,现在前纺供
应后纺已经很紧张,再把锭子开足,后纺更吃不饱了。何况人工也不够,开足了,要到外边
去招工人,没有那么合适的。”
“完全不能解决吗?”余静用怀疑的眼光望着梅佐贤,然后转过来,征询大家的意见。
郑兴发马上拍胸脯说:
“只要花衣供应得上,我们清花间没有问题。”他回想过去的情形,说,“沪江刚开办
的辰光,锭子是开足的,清花间可以供应棉卷,现在为啥不可以?清花间,我负责。别的车
间,那就要看大家的了。”他说得太快,有点吃力,不断地咳嗽。他的肺病还没有好。
钢丝车间的戴海旺说没问题,粗纱间的吴二嫂说她可以打保票,剩下来的就是细纱间的
挡车工了。梅佐贤认为这是一个没法解决的难题。汤阿英提出这个问题,一定是工会授意,
想出梅佐贤的洋相。梅佐贤不能在徐义德面前丢这个脸。厂里大小事体,徐义德都交给他
办,他不能承认没想到这两千锭子。他对余静说:
“我早想到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人工不够,没有提出来。
余静同志,锭子开足,工会方面能解决人工问题吗?”
余静可没有给他难倒,也不慌张,慢腾腾地说:
“这事要厂方解决,工会当然可以帮忙。你打算怎么样?
徐总经理。”
“我打算?开足,当然是好事,可是得先有工人。”
余静知道徐义德“将”她的“军”。她并不在乎,沉着地说:
“大家想想办法。”
她的话虽然这么说,可是眼光却对着汤阿英和张小玲。她们两个是细纱间的劳方代表,
这事得要她们想法子,可是又不好公开要她们讲,那一来,责任就推到她们身上,叫徐义德
在一旁看笑话了。
汤阿英果断地说:
“有工人,是不是就开足?”
徐义德态度轻松,立即答道:
“这还能开玩笑吗?在劳资协商会议上讲的话,当然算数。只要对生产有利的事,我没
有不赞成的。做总经理的总希望把生产搞好,把锭子开足。”
“你对生产积极,我是晓得的。”余静语义双关地说。
徐义德一听这话,耳朵有点发烧,他沉住气对大家说:“余静同志最了解我了,我无时
无刻不关心厂里的生产。”
“总经理回到家里也惦记厂里的事,很晚了,还打电话问我厂里的生产情形哩,嗨
嗨。”梅佐贤说完了,得意地笑了两声。
“你想介绍几个女工进厂呢?”徐义德赶紧把话题拉回,问汤阿英。
“用不着介绍女工,只要资方积极生产,厂里开足锭子,我们细纱间的姊妹们放长木
棍,调整一下班次,挡车没有问题。也不要增加工资。”
“一个工人不增加,挡车没有问题?”梅佐贤圆睁着两只眼睛望着汤阿英,他的舌头差
一点伸了出来。
“当然没问题。大家说出的话都要算数。”张小玲说。
她注视着徐义德。徐义德的脸上露出惊异的神情。他没有料到汤阿英会想出这个主意,
而且连工资也不要增加,工人这样的生产热情使他惊奇,使他感动。他想起自己这一阵子的
消极态度和工人不计报酬的生产热情成了一个强烈的对照。他像一个耍赖调皮的孩子,“五
反”以后,躺在地上不起来,一边哭一边叫,要这个要那个。政府和工会就像是慈母对待子
女,几乎是要啥就给啥。资方代理人和高级职员要辞职吗?余静帮助给解决了。没有周转资
金吗?早几天,工会出面向人民银行交涉,给沪江借了两亿的信用贷款。生产计划没法订
吗?赵得宝和韩工程师一道来和他商量。现在,为了要开足锭子,工人自动放长木棍。他还
有啥闲话讲呢?一股暖流在他身上流动,他感激地站了起来,说:
“工人同志这样热爱生产,太使我感动了。‘五反’以后,梅厂长办事束手束脚,大不
敢管事;我呢,对花司的加工订货也不大敢接受。因为厂长不敢管事,工程师要辞职,没有
他们,成品就很难合规格,将来退货吃不消,吃批评还在其次。现在看到工人同志这样积极
热情,我啥顾虑也没有了。余静同志,两千锭子一定开足。”
“只要你积极生产,有困难,工会一定支持你,帮你解决。”
余静说。
“我一向积极生产,这是没有问题的。”徐义德精神焕发,主动问道,“大家对生产计
划还有意见吗?”
大家继续提意见,韩云程也提了点意见,修正补充了生产计划,全体一致通过了。勇复
基提出最近厂里的资金问题,常常周转不灵,不能老是靠人民银行贷款过日子,希望大家想
个办法。他其实是要徐义德想办法,但他怕得罪了总经理。自从他交出了黑账,心里有个疙
瘩,处处防备徐义德对他打击报复,许多事不敢直接和徐义德讲,不是通过梅佐贤,就是当
着大家的面提,好像这样才有个靠山。凭他了解,和在沪江担任会计的经验来说,徐义德手
里从来不缺头寸的,沪江资金是充裕的,但近来的情形,和往常不一样了。他知道其中有
鬼,可是又不敢告诉工会,更不敢当着徐义德的面戳穿。不过,资金短绌,支付不出,总要
找到他的头上。他本来不想在今天的会上提出,看到刚才徐义德讲话很激动,趁着他这股热
劲,顺便提出来。
韩云程支持他这个意见,说:
“这也是我们厂里的一个大问题,因为资金不足,影响生产计划的完成。单订了生产计
划,资金没有保证,执行起来也有困难。”
赵得宝同意他的看法:
“勇复基同志提出这个问题很好,制订生产计划的辰光,韩工程师就提过了,现在要想
办法解决才好。”
“勇复基是我们沪江的老会计,我们厂里的一本账就在他肚里。他一定有办法。”郑兴
发说。
“办法倒是有一个,”勇复基避开徐义德的眼光,他不敢在总经理身上出主意,想了另
外一个法子,说,“不晓得行的通行不通?”
徐义德的眼睛一直暗暗盯着勇复基,怕他在自己身上打主意。
“说出来,大家评评。”赵得宝说,“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
“我想,从每个月盈余中拨一部分作为生产预备金,不晓得可以不可以?”
徐义德松了一口气,首先赞成:
“当然可以,拨个百分之三十,我看没有问题。余静同志,你说,是啵?”
余静完全同意。会议确定从下个月开始积累。郑兴发从今天会议上才知道厂里原来资金
还有困难,他想起仓库里老是堆得满满的,为啥不可以拿出去换点钱呢?他站了起来,说:
“工务上好好计算一下,我们厂里每个月需要的物料多少,仓库里要不要存那么多?棉
纱要不要存那么多?能减少一点,资金不是多了吗?”
郭鹏一听见“工务上”三个字根根神经都紧张了,刚才汤阿英的意见虽说和他有关系,
但是大家都有份;没想到小小汤阿英想的比工程师和工务主任还周到,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郑兴发是老工人,技术高,情况熟,更不可轻视。他生怕郑兴发戳他的蹩脚,凝神地一字不
漏地听郑兴发说。经郑兴发一提醒,郭鹏伸出手来,兴冲冲地说:
“对,郑师傅这个意见很好,是一个合理化建议。我最近也在想这个问题。”
“算得上合理化建议吗?”郑兴发谦虚地问。
韩云程钦佩工人想的周到,他对这一方面的问题从来没有动过脑筋。他点头说:
“当然是个合理化建议。”
郭鹏给他做了注解:
“这联系到我们厂的管理制度问题,物料的存量,过去是多了一点,我们总怕需要的辰
光不够用,其实,现在给花司加工,物料没有问题,大大可以减少积压,便利资金周转。棉
纱库存也多了一点,过去怕每月完成不了任务,好抵上。会后,我计算一下,最近就可以减
少存量。”
“那好呀!”勇复基得到意外的收获,情不自禁,欢呼道。
“这个办法好吗?”余静问徐义德。
徐义德的眼光正停留在郑兴发的身上。他感到坐在左侧的郑兴发是另外一个郑兴发,而
不是在厂里作了二十年工的郑兴发,因为过去的郑兴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关心沪江的生产
呀!工人这样关心生产,沪江的前途还是大有可为,利润是很有把握的。他的眼睛闪出了得
意的光芒,心情激动,兴奋地说:
“当然好!过去我认为这些制度只能在国营企业里实行,今天工人同志主动提出,真是
教育了我。今后我一定要在党和工人阶级领导之下,紧紧依靠工人,搞好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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