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五十九章
徐义德接到通知,请他今天下午两点钟出席黄浦区的五反运动坦白检举大会,心里按捺
不住的高兴,盼望的立功机会,终于来到了。政府第一次给他这个机会,应该尽自己最大的
努力,立一大功。但他不知道为啥要请他参加黄浦区的检举大会。黄浦区的商业区,这方面
的情况不了解,哪能立功呢?如果是在长宁区纺织业,他就可以大显身手了。既然要他参
加,大概总有道理。
他匆匆搭上公共汽车,向外滩方面赶去。今天的公共汽车特别慢,每站都有人上上下
下,车子里挤得水泄不通。车子好容易开到南京东路江西路口,他从车子里挤了出来。穿过
江西路,他慌忙赶到会场,已经是两点一刻了。走进会场,迎面碰上利华药房的伙计王祺,
问他:
“你是沪江纱厂徐总经理吗?”
“是的。”
他奇怪地望了王祺一眼,这位青年并不相识,怎么会认识他呢?王祺说:
“请你跟我来……”
徐义德跟他从人丛中穿过,引到第一排那边,站下来,指着留下的唯一的空位子说:
“坐吧。”
徐义德坐下去,抬头一看:利华药房柳惠光正在上面坦白交代他的五毒不法行为,大会
早已开始了。他回过头去一望,会场里挤得满满的。他怪公共汽车开得太慢,使自己第一次
立功就迟到,真叫人难为情。他听到柳惠光在台上交代,利华药房的业务情况他一点也不了
解,待一会哪能帮助柳惠光呢?不帮助,政府别疑心他有保留,以为他连帮助别人也是扭扭
捏捏的,岂不是冤枉?柳惠光这个人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破了头,在星二聚餐会里从来不大
谈论,不然他还可以从星二聚餐会这方面帮助帮助柳惠光。他正在焦急,忽然有人碰碰他的
肩膀。他歪过头一看:原来是马慕韩。徐义德惊奇地问道:
“你也来了?”
“我代表工商联出席。”马慕韩低声地说,“听说你过关了,德公,恭喜恭喜!”
“谢谢你的启发……”
“主要是你的觉悟……”
“你给我指出了路子,这关可真……”徐义德见前后左右一些人都不大认识,就没有说
下去。
马慕韩知道他要说啥,也觉得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指着台上说:
“想不到柳惠光也有问题!”
“是呀!”
柳惠光在台上讲话的声音越来越高:
“……除了坦白交代我的问题以外,最近还检举了别人二十三件罪行。今天,我向人民
低头认罪,我保证……今后绝不再犯,要服从工人阶级和国营经济的领导,做一个守法的工
商业者……”
他讲完了,场中有许多人高呼:
“不法工商业者,只有彻底坦白,才有出路!”
许许多多的职工纷纷走到台前,要求检举、控诉拒不坦白的不法商人朱延年。主席黄仲
林见大家都拥到台前,不好一齐上台同时检举、控诉。他请大家排好队,依次序一个个上
去。站在台前的人马上自动排了队,一个接着一个,一条长龙似的,一直排到会场进门那
边。徐义德想站起来去排队,怕轮到他发言,没有想好词;不排队哩,又怕别人有意见。他
见马慕韩坐在第一排不动,他想先让别人检举,领领行情再说。头一个上台检举的是童进。
黄仲林对朱延年再三劝说,结果都是白费口舌。别的厂店经理老板是挤牙膏,挤一点,
坦白一点;朱延年这瓶牙膏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好像是封住了口。昨天晚上黄仲林和童进又
找他谈了一次话,他坚决否认自己有五毒不法行为,即使有人证物证,他也赖得干干净净,
板着面孔,硬是一丝一毫也不承认,反而说这是别人有意报复,企图陷害他这个忠诚老实的
商人。
黄仲林把这些情况向区增产节约委员会汇报,区上决定请他们来参加今天的大会。童进
见柳惠光坦白了以后,朱延年毫无动静,他忍不住抢到前面去了。
童进走到台上,喘了一口气,大声叫了一声“同志们”,就激动得讲不下去了。他肚里
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不知道从啥地方说起。他和叶积善曾经在这个礼堂里听过青年团的团
课,区里团工委书记孙澜涛在上面做报告,好像长江大河一样,一张开口就滔滔不绝。他站
在台上,足足有两分钟,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额角上不断渗透出黄豆大的汗珠来。他想不到
为啥忽然讲不出话来了。台下静悄悄地等待他控诉。
黄仲林走过来看看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站在台前没说话已经好久了。无论如何得开一
个头,他先报告自己的身份,然后直截了当地说:
“我要控诉福佑药房不法资本家朱延年的罪行:他一贯投机倒把,扰乱市场,骗人钱
财。上海解放以后,他仍然作恶多端。”说到这里,心里稍为平静一些,许多事慢慢回想起
来,而且记得非常清晰。他生怕会场上有人听不见他的话,对着扩音机,提高了嗓子,说:
“他腐蚀干部,自命福佑药房是干部思想改造所,许许多多的政府机关的干部被他腐蚀了。
从账面上看,单是行贿干部的交际费就有一亿二千万元。他制造假药出卖,危害人民。有的
人吃了朱延年的假药死了,还以为这是自己的命运不好,哪里晓得是被黑心肝朱延年害死
的。今天我要把毒死他们的凶手罪行检举出来……”
坐在会场里黑压压的人群,静悄悄地在听童进的控诉。听到福佑药房是干部思想改造
所,有些人吃惊地抬起头来,但还压抑着心头的愤怒,耐心地听下去;一听到朱延年制造假
药害人,有的人实在忍耐不住了,像是平静的水面忽然来了一阵巨风,卷起一个一个浪头似
的,站了起来,举着手要求发言。黄仲林站起来,向台下按一按手,希望大家先听完童进的
控诉,然后再发言。站起来的人生气地坐下去,连椅子也仿佛不满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徐义德不认识童进,一听他提“朱延年”三个字,徐义德心弦拉紧了。朱延年犯了这么
大的罪,他还蒙在鼓里哩。看上去,今天要帮助朱延年了,他怎么开口呢?朱延年就是朱瑞
芳的亲弟弟呀,姊夫怎么好检举小舅子呢?他要是检举了朱延年,他回到家里的日子怎么过
啊?朱瑞芳追问起来,哪能回答呢!对柳惠光他可以推托不了解,或者拉扯一些星二聚餐会
的事也可以混过去。对朱延年就不能说不了解啦,当场一言不发也说不过去,别说台上那位
主席,就是坐在他旁边的马慕韩也不会放过他,至亲郎舅,能够一点不知道吗?还是想保护
过关呢?徐义德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狼狈的局面,他不知道怎样应付才好。
童进在台上越讲声音越高:
“最可恨的是朱延年扣发志愿军医药器材,到今天为止,还有一亿三千万元的货没有
发。一亿三千万呀,不是个小数目。这些钱可以买很多药,能够医治很多伤病号。志愿军为
了保卫祖国,抗美援朝,流血牺牲,多么需要医药器材呀!可是朱延年怎么说?你们听:他
说不发货不要紧,也许部队给美国军队打死了,发货去也没人收。这是啥闲话?!已经发的
货,也有许多是过期失效的,别的不提,单讲盘尼西林一种药吧,当时志愿军因为缺乏药
品,许多患骨髓炎的伤员,都需要盘尼西林治疗。哪里晓得朱延年这个没有良心的家伙,把
过期失效的盘尼西林卖给志愿军。伤员注射了以后,不仅没有一点效果,反而热度增高,增
加痛苦。大家晓得,”说到这里,他想起了志愿军王士深在福佑药房讲的无名英雄炸毁坦克
的英勇故事。这故事给了他极其深刻的印象,仿佛他亲自在前线看到似的,永远也忘记不
了。他说,“大家晓得,志愿军用生命来保卫我们。我们应该爱护志愿军,应该拿最好的药
品给志愿军,可是朱延年这个坏家伙呀,却把过期失效的药品卖给志愿军,暗害我们最可爱
的人——志愿军同志。你们说,朱延年有心肝吗?”
“没有!”全场高呼。
“朱延年是人吗?”
“不是!”
“要不要惩办朱延年?”
“要!”台下的人异口同声喝道。
童进说到这里,干脆撇开扩音机,站在台口,伸出拳头,高声喊叫:“我们要求政府逮
捕严办奸商朱延年!”
这时,会场再也平静不下去了,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汹涌地向台上冲击。黄
仲林看群众情绪这样激动,便走到台前,大声问道:“同志们有啥意见?”
台下的人一致回答:“要求政府逮捕严办朱延年……”
接着你叫一声,他喊一声,只听见轰轰的巨响,大家的声音混在一块,分辨不出谁说的
了。黄仲林举起手来,台下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他说:“大家有意见,请到台上来说。”
马慕韩坐在第一排,脸上气得发红。他原来只知道朱延年在同业当中信用不好,投机倒
把,没想到他做了这许多伤天害理的事,特别是对待志愿军,只要有一点点国家观念的人,
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他听了,心头非常气愤,朱延年玷污了上海工商界的名声,连他脸
上也没有光采。他坐不住,仿佛凳子上有针,刺得很。他想离开这个沸腾了的会场,可是上
海市工商业联合会代表的身份又叫他留下。正在他坐不是走不是的难熬的时刻,听到黄仲林
的声音,好像是对他说的。他认为他这个代表应该上台去表明态度。他还没站起来,已经有
人在台上讲开了。等三四个职工讲了之后,他怕再失去机会,立刻跳到台上去,事先没有时
间想好词,一时竟在台上说不出话来。台上台下的人都静下来,等他发言。他看到台下黑压
压一片人群的眼光都朝他身上望,努力定了定神,喘了一口气,说:
“我很惭愧,……我们工商界出了这样的败类,居然暗害我们的志愿军,这是国法人情
所不允许的。我……我完全拥护大家的意见,要求人民政府逮捕工商界的败类朱延年,严加
法办,越严厉越好。……”他讲完了,回到原来的座位,轻轻碰徐义德。徐义德纹风不动,
他便低低对徐义德说:
“老兄,朱延年是你的小舅子,你不上去讲几句吗?”
徐义德表面还保持镇静,可是心里直跳,胸口一起一伏。马慕韩点了他,他非上台不可
了。他也顾不得回家的日子了,得把眼前的事打发掉,不然,哪能走出会场,想不到轮到他
帮助别人也这么困难。他想起朱延年欠他的债,特别是上海解放初期借给他三百万现款和在
信通银行开的透支户头,更叫他伤心。三百万现款当然又扔到水里去了,现在得给他还透支
款子。他恨透了朱延年。马慕韩在身旁给他一提,更是气上加气,火上加油。他霍地站了起
来,匆匆走到台上,激昂慷慨地说:
“我听了童进先生的控诉,心里非常愤怒。朱延年一贯为非作歹,童进先生说的完全是
事实。上海解放以前,他做的坏事更多,别的不说,单是骗取我的钱财就数不清。凡是和他
有点往来的人,没有不吃他的亏的。他在工商界名气很臭,大家都不愿意和他往来。他谋财
害命,罪恶滔天,是自绝于政府和人民。我也要求政府逮捕法办这个败类……”
徐义德最后一句话是用叫口号的语调喊出来的。他说完了又有几位职工代表上台发言,
大家都提出同样的要求。
黄仲林要人打电话向区增产节约委员会请示,立刻得到了答复。他走到台前,全场顿时
静下来,鸦雀无声,凝神地听他说:
“同志们,我代表区人民政府接受大家的要求,把大奸商朱延年当场逮捕,依法严
办……”
他说到这儿,马上给欢腾的掌声打断了。
执法员立刻走到右边第三排第四个座位上,把朱延年拉起来。朱延年最初参加这个大
会,心里相当镇静。柳惠光在台上坦白交代,他心里笑他是个阿木林。童进上去控诉时,他
的心像是被犀利的刀子在一块块割裂开来,恨不能上台咬童进几口。他认为把童进这青年留
在福佑药房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没有童进,福佑的底盘不会完全揭开的。他一听到黄仲
林宣布当场逮捕,面色如土,头无力地垂了下来。执法员拉他,他心一横,蛮不在乎地站起
来,心里说:“逮捕吧,逮捕了我的身子,逮捕不了我的心!”他心里虽这么想,可是他的
两条腿发软,已走不动了。两个执法员架着他,慢慢向外边走去。
(第二部完)
1956年9月3日初稿,上海。
1962年4月12日改稿,厦门,鼓浪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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