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三十九章
谷雨还没到,汤富海就带着阿贵在田里松土、灌木,准备下种了。等到小秧出来,汤富
海每天都要到田里看一看水多少,看一看苗的稀密,寻找有没有缺苗的地方,像一位慈爱的
母亲关怀刚出生的婴儿。立夏过后,他家的秧苗已经长得绿油油的了,既整齐,又肥壮。
一轮新月高高挂在梅村镇的上空,照得村外的庄稼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轻纱,若隐若
现。下地的人早回到家里吃了饭,蹲在屋子里休息了,准备明天一清早起来再做庄稼活。
汤富海在家里吃过晚饭,悄悄走出村东边,在一条白线也似的田埂上走去。他走到那二
亩八分地旁边站了下来,望着那一片绿油油的秧苗,从心里笑出来了。他如同一位将军在检
阅自己培养的部队,从这边走到那边,注视每一棵秧苗的成长。
月光朦胧,稍为远一点的秧苗就看不大清楚。他走过去,蹲下来,用手轻轻抚摩着秧
苗,看来看去,舍不得离开。月光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他的腿蹲酸
了,慢慢站了起来,望着辽阔的原野,心情十分舒畅。他独自一个人站在田埂上,喃喃地对
自己说:
“有苗三分收。苗长得这么好,丰收有把握了。今年丰收,买点衣服,留点钱;争取明
年再丰收,买个牛犊养起,有空让阿贵去念念书。他长的这大,还没有跨过学堂的门哩!
……”
未来生活美丽的图景一幅又一幅地在他眼前浮现,就像是站在村边遥看远方月光下太湖
美丽的景色,永远看不够。他沉浸在未来幸福的生活里,浑身感到轻松,仿佛刚刚洗完一个
热水澡。他离开田埂,向村里走去。一眨眼的工夫,就走进了朱暮堂的高大的青砖门墙。
阿贵从大厅当中那间屋子走出来,一见爹,便嘻着嘴笑了,显然期待很久了。他迎面走
上来,问:
“你到啥地方去哪?”
“到田里去啦。”
“这么晚了,又上田里去?”阿贵奇怪爹这一阵每天要到田里去三趟两趟,喘了口气,
说,“我在村里到处找,农会里,学校里,小铺里,……全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你,原来是
在田里!”
“有啥急事要到处找我,你老子活的这么大了,会不见了吗?”
“我找你商量一桩事体,”话到了嘴边,阿贵犹豫地没有说出口,怕爹不答应。不告诉
爹呢,又不行。歇了会,看看爹的脸色很开朗,额头上和眼角上顽强的皱纹里隐隐含着笑
意,知道爹这时心里很高兴,便大胆提了出来,“我想报名参军,你答应我,爹。”
“参军?”他圆睁起两只眼睛吃惊地瞪着阿贵,刚才浮现在眼前的一幅又一幅未来生活
美丽的图景立刻消逝了,现在出现在眼前的是过去生活的悲惨的画面。他走进大厅当中那间
屋子,坐了下来,叹息了一声,迟缓地低低地说,“你妈死了,你姐姐在上海,留在我身边
的只是你。你要去参军,把你老子一个人扔在家里?日子刚好一点,就要远走高飞了,田谁
去种?你老子死在家里也没人晓得哪。”
“参军也不是坏事,村里很多人都报名参军。”阿贵随着爹跨进屋子,紧紧站在爹旁
边,耐心地想说服爹,“抗美援朝呀!”
“抗美援朝,我晓得,打美国狼不是?地主阶级是美帝国主义的千里眼、顺风耳,现在
土地改革把地主阶级消灭了,美帝国主义就成了瞎子聋子了,他还敢来?”
“地主阶级消灭了,地主真的死心了吗?爹,你说朱筱堂死心了没有?”
“朱筱堂?他在我们管制之下,他敢动一动,我不拿扁担把他打死才怪哩!”
“地主不会死心,只有台湾解放了,蒋介石打垮了,美帝国主义赶走了,地主才会死心
的。”
“啥人讲的?”汤富海觉得儿子的话蛮有道理,但是做父亲的哪能好听儿子的话,这不
是反常了吗?他问,“啥人讲的?”
“村干部讲的。”
“这个我晓得。我们的国家,上至天,下至地,东南西北,美帝国主义敢插进一根草刺
来?他别做梦,眼下不比从前哪,现在人民坐了江山!”
“美国赤佬在走东洋人的老路,占了我们台湾,进攻朝鲜,轰炸我们东北同胞,你不晓
得吗?日本鬼子、反动派、地主恶霸和美国赤佬都不是好东西,都是穷人的死对头。现在我
们翻身了,不能再叫敌人来压迫,又吃二遍苦,要拿起枪杆打美国狼才是!”
“打仗是政府和解放军的事。”爹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把田种好了就行。”
“参军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呀,爹。”阿贵想起村里干部的话,也理直气壮地说,“要
先有国,才有家呀!过去我们吃辛受苦,因为那时的国家是地主阶级的,是反动派的。现在
国家和政府都是我们自己的了。我们要先保住这个国,才能保住家,才能种好田,才能过太
平日子啊。……”
爹轻视地把头一歪,显出不屑去听的神情,打断阿贵的话,插上去说:
“儿子训起老子来了。哼,告诉你,这些道理,你老子全晓得。你老子走的桥比你走的
路多,吃苦也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用不着你教训我。”
爹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赞扬阿贵这孩子有出息。村里动员青年参军抗美援朝他是知
道的。他早打定主意想让阿贵去,代阿贵报了名。因为他家只有两口人,又是独生子,村干
部不同意。现在阿贵自己要去报名,讲了这番大道理,他心里觉得这些话很对。他想试试阿
贵有没有决心,装出很生气的样子。
阿贵这次并没有因为爹生气而不说下去,而且说得很有条理:
“你不参军,他不参军,谁去抗美援朝呀?村里有很多青年报名了,我去参军,村里会
有人给我们代耕的。爹,你让我去,好不好?”
阿贵恳求地摇一摇爹的肩膀。爹有意坚持自己的意见,还增加了理由:
“你去参军,他去参军,大家都参军,田不要种哪?饿着肚子打仗?我知道抗美援朝是
好事,保家卫国理应当。你也应该想想家里。我要是有两个儿子,你不去,我还要给你报名
哩!”
听到这几句话,阿贵闭着嘴不言语了。其实阿贵今天已经去报过名,因为是独生子,没
有接受。他奇怪地把村干部望了又望,过去旧社会抽壮丁,人们不肯去,要用绳子捆着,鞭
子打着,半路上还有人开小差的。新社会参军,比选女婿还难。独生子就不能抗美援朝了
吗?天下哪有这个理。村干部不同意,他没有法子,打算和爹商量商量,爹要是同意了,他
们一同再去找村干部交涉。想想家里的情况:自己一走,留爹一人在家,怪孤独的,有事没
有一个依靠。不过,自己还想试探一下,幻想也许能够说服爹。爹进一步说:
“留在家里生产,帮助军属代耕,也是抗美援朝呀!”
阿贵以为爹决心不让他参军,便气呼呼地说:
“你不同意,我自己报名去。”
他走下台阶,装出真要报名去的神情。
“你有本事报上名,你就去!”
“真的吗?!”
“老子给儿子讲话,还有假的!”
“你同意吗?”
“村干部同意,我就同意。”
“我们一道去。”
“人家不要我这个老头子参军,我去做啥?”
“帮我同干部讲讲。”
“你不是有嘴吗?”
“我讲过了,因为是独生子,村干部不同意。”
“我也讲过了,村干部不同意独生子参军。”爹晓得阿贵也报了名,心里高兴得忍不住
笑了。
“参军没有希望了吗?”阿贵从台阶上走回来,焦急的眼光望着爹,说,“可以不可以
再和村干部商量商量?”
“商量了不止一次了,要是有办法,我早送你去参军了,还等你来和我说!”他想起田
里的秧苗,算了一下今年的收成,给阿贵商量,“村干部不同意你参军,我们一同订个爱国
增产计划吧,保证每亩地收他四百五十斤,每亩地拿出一百五十斤来捐献飞机大炮,打美国
狼!……”
阿贵不等他讲完,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一对闪着喜悦光芒的眼睛注视着他的面孔:
“爹,我双手赞成。你为啥不早说?”
“老年人做事不能像你们毛手毛脚的,要想好了才行。不好冒冒失失乱说,做不到不是
叫人笑话!”
阿贵没想到自己兴冲冲地拥护爹的计划,却被爹训了几句。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轻
轻地“唔”了一声。
订了爱国增产捐献计划,父子两人的生产劲头更大了。他们的两亩八分地里水老是车得
满满的。过去,顶多拔三次草,今年拔了五次,加上肥又施的多,他们的稻子比哪一家的都
长得快。可是老天不帮忙,过了六月下半月,接连几十天不落一滴雨点,塘里的水快干了。
在火炎炎的六月阳光的照耀下,稻子长得齐腰高,一眼望不到尽头。在热风的吹拂下,
起起伏伏,像是绿色的波浪似的。汤富海和阿贵走到塘边的牛车旁边,把棍子撬在牛车上,
用人力车水。他们两人走了没几步,浑身汗淋淋的。阿贵推着牛车,头昏眼花,慢慢伏在车
上竟然打起盹来了。爹看见了,一巴掌打在他的脊背上:
“哪能睡着了?”
“累的不行,”阿贵眯着惺忪的眼睛说,“歇会儿吧,爹,你也累了吧?”
“我不累。”爹摇摇头,说,“做了这点活,累啥?亏你还是年青小伙子哩。人家说志
愿军在朝鲜,几天几夜不吃东西不睡觉,还在前线和美国狼拼哩。我们车点水,就累了吗?
不车好水,捐献计划完不成了,快走!”
爹推了他一把,两个人又慢慢向前走去,塘里的水给车到田里。稻子有了水,长得饱满
结实了。
爹望着稻子,心里像是开了花,嘴笑得合不拢来,对阿贵说:
“我活了快五十啦,没有看过这样的好庄稼。土改以后又丰收,真是小两口结婚,欢喜
在一起哪。今年是个双喜年,写封信给你姐姐,要她和你姐夫回来同我们一道快快活活过几
天好日子。”
“好的,好的。”阿贵笑着直点头,说,“我真想看看姐姐和姐夫哩。”
“写封信叫你姐姐快回来。”
“她在上海正忙着‘五反’哩,马上能回来吗?”
“‘五反’怎么样?”汤富海想到要做啥事体,一定要做到。要是谁不赞成,他心里就
不高兴。他瞪了阿贵一眼,说,“‘五反’,连家也不能回吗?上海到无锡,只有几个钟头
呀,再忙,回家住两天总可以的啊。”
“姐姐能回来再好也没有了。”阿贵顺着爹说,“那么,找啥人写信呢?”
“谁写?我肚子里没有喝过墨水,只好求人哪。”
“我去找村里小学老师写……”阿贵拔起腿来要走。
汤富海怕阿贵说话不恳切,拦住他的去路,说:
“你看家,还是我去吧。”
他迈开步子,朝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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