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十一章
冯永祥一跨进徐义德的大客厅,他的眼睛向四周扫了一下,见那些富丽而又堂皇的陈
设,立刻感到徐义德的的确确是上海工商界的实力派。在这样人物的身上下些功夫,是值得
的。他觉得今天登门拜访是非常英明的举动。他站在钢琴旁边,远远望着壁炉上的一只汉朝
的发绿色的小铜鼎。
从东客厅那里走出一位年青的女子,马上吸去了冯永祥的注意力。她穿着苹果绿的凡立
丁旗袍,上身还穿了一件短短的背心,也是苹果绿的凡立丁做的,但和旗袍不同的是镶了一
道粉绿色的边;脚上穿的是绣着一对红凤凰的白缎子浅口软底鞋。她低着头慢慢地一步步向
里面走来,头发给烫得有点发黄,波浪式的头发左边夹了一个翡翠色的蝴蝶式的夹子。她浑
身上下显得极其柔和,头虽然低着,可是冯永祥从侧面看去,也十分秀丽。
她没有注意客厅里有人,只是缓缓地走着。冯永祥的眼光随着她身子的移动,发痴一样
地跟过去。
她快要走到客厅门口,老王一步跨进了客厅,向她弯着腰,低声地说:
“有人找总经理……”
“她站了下来。老王的手指着冯永祥,说:
“就是这位冯先生……”
冯永祥给老王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竟不知道哪能是好,等了一会,整理了
一下领带,才慌张地走上一步,急急忙忙地说:
“是,是鄙人,是鄙人……”
老王站在旁边嘻着嘴说:
“这是三太太……”
“三太太”这三个字像闪电一般地从冯永祥的脑海里划过,他记起了外边的人对这位三
太太神话一般的种种传说,有人为了要看这位三太太一眼,曾经化了很多钱大请了一次客,
事后主人再三地说:“值得!值得!”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到徐义德家里就有福气看见,真
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当然,他也是早就想瞻仰瞻仰三太太的仪容的,不料来得这么迅速而又
突然,使得他毫无准备,想到今天穿的那身浅灰色的英国呢的西装,本来以为还不错,现在
觉得有点寒伧了,不够漂亮。领带也不像样,灰溜溜的,怪自己为啥不换一条呢?他扣上西
装上衣的扣子,彬彬有礼地走上一步,点了点头,说:
“久仰,久仰,三太太……”
她更正说:
“我姓林,叫林宛芝……”
她并不喜欢人家称呼她三太太。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叫惯了,她没有办法把大家的口改过
来,但是在陌生人的面前,她希望人家叫她的名字。
冯永祥一听她给自己介绍姓名,就懂得她不满意刚才的称呼。他认为直呼林宛芝太不礼
貌,叫林小姐吧,又不合乎身份,他改口叫了一声:
“徐太太……”
林宛芝非常喜欢这个称呼。她愉快地走回来,指着大客厅里的单人沙发对冯永祥说:
“请坐。”
冯永祥像是木头人一样的应声坐下,她在冯永祥对面的双人沙发上也坐了下来。他的眼
睛还是不放松地一个劲盯着她的脸庞。有时他虽然怕被老王发现,有意把眼光望着沙发前面
的那张矮矮的圆桌,可是眼光又时不时对她望一眼两眼。
老王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没有正面看他,也不知道他在凝神望他。她微微低着头说:
“找总经理有事吗?”
“是的,有……”冯永祥在平时是以能说会道出名于工商界的,现在却变得好像是一个
笨嘴笨舌的人了,话老是一句搭不上一句,过了一会,才接着说下去,“有,有点小事。”
她见冯永祥有点口吃,讲话的语调慌张,以为他有什么心思,便抬起头来看看他,不料
正好碰见他的眼光在注视自己,她忸怩地又低下了头,应了一声:
“哦。”
“冯永祥正面看见她的脸庞以后,立刻感到有一股热流在全身迅速地流转。他的两只眼
睛圆睁着,望着她波浪式的美丽的头发。他的心怦怦地跳着,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有点奇怪:冯永祥坐在对面既不说话,也不走,难道是出了啥事体吗?她问道:
“你和总经理约好了吗?”
冯永祥听到这清脆的声音,顿时发现自己的神情不对。他从面前的矮矮的圆桌上端起一
杯茶喝了一口,浓郁的茶香和那有点涩的茶味,使得他的精神陡然一振,头脑也清醒了一
些,仿佛从梦一般的境地里回转来。他的心虽然还是怦怦地跳着,但现在努力使自己保持镇
静。他放下茶杯,慢慢地说:
“是的,徐总经理约我现在来的。”
“那他快回来了,累你久等了。”
“没有关系,”冯永祥没有一丝焦急的神情,毋宁说他倒希望在这间大客厅里多等一
歇。他补了一句,“没有关系。”
“有要紧的事体吗?”
“没啥要紧。”他想把话题岔开去,说,“你不常出去走走吗?”
她没有答他下面这句话,只是重复他第一句话:
“没啥要紧……”
她皱起淡淡的眉头像在思索这句话的内容,又像是知道“没啥要紧”,便要站起来上楼
去似的。他连忙接上去说:
“说要紧,当然也很要紧。”
“这是啥事体呀?一会不要紧,一会又很要紧。”
她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看他俊秀的面孔上满是笑容,她也忍不住噗哧笑了一声,但
旋即用淡绿的麻纱手绢捂住了涂满了大红唇膏的嘴。他知道林宛芝是徐义德心上最宠爱的
人,他和徐义德之间的事没有瞒着她的必要,他不讲,徐义德也会告诉她的,不如痛痛快快
地告诉她,反而会博得她的欢心。他说:
“我们工商界的巨头们有个星二聚餐会,每逢星期二聚餐一次,大家交换交换意见,也
学习学习政治。现在共产党当权,凡事离不开政治,不学习就跟不上去,连生意也不好做。
有了这个聚餐会,比在同业公会里交换意见方便些。义德兄想参加这个聚餐会,特地约我来
商量商量。”
“这桩事体啊,”从她的口吻里听出她对星二聚餐会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而且也不认为
是件啥了不起的事体,轻描淡写地说,“他要参加,参加就完了。”
“没那么简单,”他很严肃地说,“加入我们星二聚餐会的要两个会员负责介绍,还要
全体通过,只要有一个会员反对,就不能够加入,非常严格哩。”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金头的三九牌,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便含在嘴犄角上,又说
了一句:
“你说容易吗?”
“大家在一道吃吃饭,还要这么费事,为啥呀?”
他摘下嘴犄角上的香烟,身子稍微向前一点,神秘地说:
“这里面自然有道理……”说到这里他有意不往下讲,看了她一眼,欣赏她那如水一般
的透明的惊奇的眼光。
“啊——”
她对这件事发生了兴趣,眼光毫无顾忌地凝视着他。“只是一般吃吃饭,那当然简单。
我们这个聚餐会的成员,一大半是上海工商界的核心人物,对外讲是学习政治,实际上是工
商界同仁交换意见的地方,研究应付政府的对策,保护工商界的利益,有啥重大的事体先在
聚餐会讨论,意见一致了,然后推出去,交给公会办,聚餐不过是个名目罢了。”
“原来是这样!”
他拿着香烟的那只手对她指了指,说:
“这是一个秘密,只是告诉你一个人,你可不能对任何人说。”
“这么神秘?”
“唔。”
“义德恐怕加入不进去……”
“为啥?”
冯永祥以为她听了介绍星二聚餐会的性质怕了,不敢让徐义德参加。他想改口把星二聚
餐会说得普通一些,不要吓倒了她,可以让徐义德加入。但一时又想不起词儿来,同时也不
大容易马上一百八十度转过来。正在他发愁的辰光,她说话了:
“谁肯介绍义德呢?”
她听他的话里有不少新名词:啥个“核心”呀,“对策”呀,“学习”呀……她并不完
全懂,就是觉得这个聚餐会神秘而又重要,徐义德加入进去可以提高地位,和工商界大亨们
往来,大概会有好处的。可是徐义德过去和大亨们往来少,就是冯永祥也是头一趟到徐家
来。她担心加入不进去。
“只要他愿意,我负责介绍。”他得意地望了她一眼,仿佛是看在她的面上,又好像是
特地做给她看,显得冯永祥在上海滩上很有办法。
“要是有人反对呢?”
“我包他加入好了。”
“那我要代表义德先谢谢你了。”
“我和他不是外人,”他忽然和徐义德拉起知己来,很亲切地说,“用不着谢……”
他的眼睛注视着她的面部表情。
老王忽然走了进来,站在她旁边,弯着腰,对她的耳朵轻轻地说:
“朱先生来了。”
“朱延年吗?”
“唔。”
“又来了。”她马上沉下脸来,显得厌烦的样子,说,“让他在小客厅里坐。”
老王刚要退出去,她连忙补了一句:
“你上楼告诉她一声。”
老王懂得“她”是指二太太朱瑞芳。他点了点头,走了。
冯永祥听见朱延年三个字,神经立刻紧张起来。朱延年三个字,在西药界从红得发紫变
得臭得难闻了。他问:
“是福佑药房的朱经理吗?”
“是的。”
他惊慌地站了起来。他怕遇见朱延年,那会纠缠不清的;同时他和林宛芝两个人在客厅
太久,怕引起人家误会。他脸上露出好像做了啥不名誉的事体突然被人发觉的尴尬表情,连
忙说:
“我走了。”
她感到很奇怪:
“你不是要等义德吗?”
“不,我还有事体哩。”
“再坐一歇,也许马上就来了。”
“不,不,我马上要走,”他霍地站了起来,伸过手去和她握了握,感到一股热气,像
火似的,立刻松开手,匆匆地说,“再见!”
说完话,他放开步子走了。她连送也来不及送,望着他倏然逝去的背影,跳上汽车,开
走了。她有点莫名其妙。她怕在大客厅里碰到朱延年,径自上楼去了。
冯永祥的汽车开出了徐公馆没有一段路,他问自己:为啥忽然离开呢?朱延年来,就让
他来,不理他就是了,怕啥呢?冯永祥和徐义德约好,要谈星二聚餐会的事情,和林宛芝在
客厅里等待,有啥关系呢?他想再回去,又怕人家奇怪:刚走,怎么又来呢?他懊恼地靠在
车厢角落里,眼皮慢慢搭拉下来。一个浑身穿着绿色服装的少妇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时不时
出现。
正当冯永祥回味刚才客厅里情景的辰光,徐义德的那辆一九四八年式的林肯牌的黑色汽
车唰的一声从他的汽车旁边驶过,迅速地向徐公馆开去。
徐义德一跳下汽车,老王就对着他的耳朵低声报告朱经理在小客厅里等候他的消息,他
眉头一皱,连大客厅也不进去,便到楼上林宛芝的房间去了。
林宛芝告诉他冯永祥来等了他很久,刚才走了。徐义德焦急地搔着自己的头,说:
“真糟糕,公司里有事,来晚了一步。”他望着门外,那眼光仿佛在搜索冯永祥似的,
问,“他走了多久?”
“一歇工夫。”
“那派车子追他?”
“怕来不及了。”
“对啦,”他忽然想起,说,“我刚才在路上看见一辆小轿车开过去,怕就是冯永祥
的,一定是冯永祥的!”
他凝神想了一阵,说:
“我马上找他去。”
“你晓得他到啥地方去哪?”
他愣住了,问她:
“他对你说到啥地方去没有?”
“他哪能会给我说这些事体。”
“对,他不会给你说的。”他觉得自己有点糊里糊涂,冷静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哩,只怪我不好,来晚了一步。”
“是星二聚餐会的事吗?”
他大吃一惊,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问:
“你哪能晓得的?”
她微微一笑:
“对吗?”
“他怎么讲?肯介绍吗?”他这几天到处设法托人给自己介绍加入,还没有个头绪,冯
永祥只答应他来谈谈,看样子没有把握,但总算开始有点苗头,不料给自己耽误了,来迟了
一步,没有碰上。
“他不肯。”
他失望地噗咚一声躺到沙发上去,两只眼睛茫然若有所失地望着她。她怕他真的难过,
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走过去,对他说:
“他负责把你介绍进去。”
他马上跳了起来,按着她的肩膀,急着问:
“真的吗?”
“谁哄你。”
“那再好也没有了,”他爽朗地笑了,说,“再好也没有了。”
老王在外边敲了敲林宛芝卧房敞开的门,听了里面的应声,就笑嘻嘻站在门口,对徐义
德说:
“总经理,二太太请您下去一趟。”
“我晓得了,”这两天那位朱经理老是往徐公馆跑,他讨厌见他,可是偏偏当他在家的
辰光就遇上朱经理。他虽然讨厌朱经理,但二太太催着去,又不得不勉强应付一番,过了一
歇,他说,“告诉她,我一歇就来。”
“是。”老王见总经理有点生气的样子,懂事地悄悄向楼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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