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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李市长李市长……”
  几声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呼唤,李高成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在微弱的灯光下,他良久才认出眼前的人来:
  原来竟是孩子的奶妈夏玉莲!
  真的是她,陪伴着她的还有那天李高成见到的她的那个儿媳妇。
  夏玉莲一见李高成睁开了眼睛,就像吓了一大跳似的愣了一愣,好半天竟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
  李高成也不禁愣了一愣,因为他根本没想到这么早来到病房里的竟会是孩子的奶妈,而不是他预料中的妻子吴爱珍。
  “……夏大姐,怎么是你!天还这么早……”李高成一时感到非常茫然。
  “妈,就是他,那天就是他到咱家来找你……”
  “李市长……”夏玉莲眼睛眨了一眨,大颗大颗的泪珠子便止不住地滚了下来,“原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呀!我那天咋的就没认出来哩……”
  夏玉莲晃了一晃,差一点没倒了下去。也许是太激动了,她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毫无血色,煞白煞白。
  她那儿媳妇好像早有预料地适时地一把扶住了她,并让她慢慢坐在床头的沙发上。儿媳妇一边扶着婆婆,一边对吃了一惊的李高成说:
  “没事没事,我妈这是老毛病了,稍一有啥事,就犯头晕症。医生说是低血压病,不要紧的,躺一躺马上就没事了。李市长,你别动你别动,你千万别动,过一会儿就好,啥事也没有。”
  看来也真是如此,也就是一两分钟的时间,夏玉莲就好像已经恢复了正常。她依然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懊悔万分地絮叨着:
  “……都怪我,都怪我,那一天咋就没能认出来呢。你都说了你是李高成,我咋的还是没想出就是你呢。都说我是老糊涂,看来真是老糊涂了。要是那会儿我认出你来,还会出那种事吗。都怪我都怪我,这几天眼睛就一个劲地跳,哪想到事情会出在这里。后来我也想了,当时就是有点昏头昏脑的,要不咋就连李市长都认不出来了……”
  夏玉莲的儿媳妇一边招呼着婆婆,一边对李高成说,婆婆这几天几乎天天都死了活了地要找李市长,说那天的事情全怨她,说她真的对不起李市长。她说那天你把一直蹲着的她从车间里拉出来的时候,她大概是站得太猛了,头也晕耳也鸣,好半天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她从车间拉出来。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人家大概是不想让她干了,或者把她揪出来要收拾她呢,车间里那几个领班的,平时就凶得很,因为车间里听不见说话声,所以动不动就把那些没干好的工人拉出来又训又骂,有时候免不了还要挨几下子。工人们都说了,啥也不怕,就怕干着干着让人给拉出去。所以婆婆那天一让人拉出去,一下子就给吓懵了,头晕脑胀地差点没栽在地上,咋就能想到站在眼前的会是李市长!后来回到家里,不吃不喝,又哭又闹地整整一天一夜都没能合一眼。到昨天才听说李市长病了住了院,就一个一个医院地找。亏了你那天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才从吴秘书那儿知道了你的病房。后来就在医院大门口见了在这儿守着的吴局长,说是你病得很重,不能见人。一听这么说,她就更坐不住了,昨天晚上几乎闹了一晚上,也几乎病了一晚上,眼睛一合上就说胡话,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说她对不住李市长,说事情全怪她。今天四点多就睡不着了,死了活了的要来看李市长。她说只要她能看一眼就行,看上一眼她也就放心了。昨天有个护士见婆婆不吃不喝地等在这儿想看一眼市长,便悄悄地对我们说,要想来见李市长,最好在早上六七点左右来,那会儿可能没什么人再来拦你,说不定就能见着李市长。哪想到还真来对了,一来就见着了你,而且你还醒着。她本来只想看一眼就走的,所以见你醒着时,反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们在医院大门口见到哪个吴局长了?”李高成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地问了这么一句。
  “哪个吴局长?”夏玉莲的儿媳妇一怔,“他们说就是你的爱人吴爱珍局长么!”
  “……她就没让你们进来?”李高成有些无法相信地问。
  “……她说……你病得厉害,用不着进来了。还说……医院里有规定,是不能随便让人进来的。”夏玉莲儿媳妇的话明显地吞吞吐吐起来,“不过那会儿也不好让我们进来的,公司里来看你的工人干部有那么多,当时大概有好几百人哩,要是让我们进来了,那等在外边的那么多工人干部不就都有意见了。李市长,想来看你的人真是多呀,听说头一天一下子就来了一两千呢。这还都是派来的代表,要是公司里的工人干部全都来了,那还不把这个医院给挤塌了……”
  “……哦!”李高成这一次是真正地感到吃惊了,竟然会有一两千工人干部到医院来看望他!而且都还是派来的代表!然而在妻子那个小巧玲珑的笔记本上,居然连一个字也没提到此事!尤其是像孩子奶妈这样的人来看望,她竟然都没让进来!而她让进来的又都是些什么人!想到这儿,李高成顿时又不禁被气得两眼发黑,手脚直抖。不过他还是有些难以相信地问,“那后来呢?后来公司的干部和工人就一个也没让进来?”
  “吴局长说了……市长病得很重,用不着进来了。吴局长还说,大伙的心意她就心领了,等市长醒来了,她一定转告给市长……”夏玉莲的儿媳妇正说着,不想一下子被夏玉莲给打断了:
  “唉呀,哪是人家吴局长不让进来呀。吴局长让大伙进来的,是大伙不想进来了,说是怕影响李市长养病……”夏玉莲这时已经缓过劲来,直直地坐在沙发上说道,“大夫就不让进的呀,这是医院,哪能一下子让这么多人进来,换了谁也不行呀。”
  说到这儿,夏玉莲止不住地又掉下眼泪来。一边抹眼泪一边问李高成的身体好点了没有。说了一阵子,夏玉莲终于把话题转到了厂里的情况上:
  “李市长,你是不是……就要把那个厂子给禁了?人家厂长说了,那两个家伙他早就让公安局的给逮起来了,也早就把他们从厂里给开除了……厂长说了,这个厂是刚建起来的,有些地方还不合乎政府的规定,现在正在加紧改造,很快就会正规起来……我这次来你这儿,厂长说一定要让我给你说说,建这么个厂并不容易……”
  “是哪个厂长说的?”李高成有些气愤地问。
  “就是,就是那天你去的那个厂里的厂长呀……”夏玉莲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那厂长叫什么?是哪儿人?”
  “……叫……叫什么来着,你看我这记性,你看我这记性,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夏玉莲脸色不禁又变得煞白。
  “唉!”李高成见夏玉莲那样子不禁心疼起来,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地又追问了一句,“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让你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来?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你还替他说话?他把你们这些工人当人看过吗……”
  “李市长……”夏玉莲几乎嚎啕大哭起来,“我没法子呀,人家让我给你说说,我不说交不了差的呀……我在那儿干了快三个月了,还没给我发一分钱的工资哩。人家说了,要是我说不动李市长,李市长把这个厂子真的给禁了,那我那三个月的工资也就领不上了……人家还说了,要是李市长不禁这个厂子,这个月就不需要上班了,厂里照样给你发工资,连下个月的一块儿给你发—”
  李高成满腔的怒火再次升腾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事情!狼心狗肺,真是黑透了!把一个退休有病的老工人折磨成这个样子,居然还要恬不知耻地让这样的老工人再来给他们说情!
  尤其让李高成难以容忍的是,即便是孩子的奶妈,自己的妻子居然都没让她进来看上一眼!而这样的一个受尽欺凌和煎熬的奶妈居然仍在替他们开脱,仍在为她,为他们苦苦求情!
  良知呢?人性呢?都到哪儿去了?
  一直到两个人离开好久好久了,李高成依然深陷在一种难以自拔的痛苦之中。

  李高成本以为妻子很快就会进来的,但一直到八点多了,仍然不见她的影子。护士来了,大夫来了,秘书来了,警卫也来了,该来的都来了,偏是她没有来。
  见市长醒了,整个精神还不错,体温正常了,头也不疼了,不晕也不恶心了,颈椎骨质增生产生的腰背疼痛也减轻了许多,都已经能坐了起来,而且已经可以在地上来回走动了,大家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一个值班护士对李高成说,这几天可把吴局长给累坏了,连着两天两夜几乎都没能合一眼。护士说,吴局长真好,一点儿没架子,说话那么和气,又那么能体贴人。在这儿工作了这么多年,见了那么多领导的爱人,还真没见过像吴局长这么好的。
  李高成什么也没说,护士说的也许没错,在这种场合下,妻子确实会非常好。这么多年了,类似的这种场合经过了不知有多少了,每一次妻子都会赢得几乎所有人的赞誉。
  连自己都被迷惑了这么多年,像这些护士们就更不用说了。
  后来李高成问护士吴局长去了什么地方,护士笑盈盈地悄悄说,她们觉得吴局长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市长的病情也好多了,便偷偷给吴局长用了一些镇静剂,吴局长在另一个病房里已经睡着了。
  听护士这么一说,不知为什么,李高成的心反倒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他突然觉得,相依为命了几十年的妻子,要想真正实打实、硬碰硬地面对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不禁又想起了市委书记杨诚的一句话:你不是怕她,而是实在太爱她了。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第一次真正感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等到吃了些早饭,再次输上液,一切都安排就绪后,他让秘书吴新刚一个人留了下来,把其他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李高成平时给秘书的权力很少,给秘书的约束却很多,所以在李高成身边干过秘书的人,都一致认为李市长的秘书是最难当的,同时也是最没有什么前途的。一般来说,按现在的风气,像给李高成这样的市级领导当秘书,前程都是非常看好的。但在李高成手下干过的秘书,基本上都没有给安排过什么显赫的要职,这并不是李高成故意想在这方面有什么表现,而是他确实没有发现过一个可以担当重任的秘书。所以在这么多年的市长生涯中,吴新刚这个秘书可以说是最让他看好的。
  首先,吴新刚的嘴巴非常严实,一些即便是算不上什么太机密的事情,也从来没从他这儿走漏出去过。二来吴新刚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平时李高成的一句话,一个没有人把它当做一回事的允诺,一个随随便便的约会,他都会给你记得清清楚楚,甚至是早几年前的事了,你早已把它忘得干干净净了,他依然还记着,所以像这一类的事情,很少有过什么纰漏,这也就让李高成觉得非常放心和牢靠。三是吴新刚这个人品格很好,不仅很有学识,而且也很有思想,尤其是个人素质相当不错。在吴新刚当市长秘书期间,他几乎没干过一件越职的事情,也几乎没给李高成提过一件私下的要求。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有时候,碰到有些让他感到难以处理的问题和事情,他也试着同吴新刚聊一聊,听听他的主意,他的想法,结果都让他感到相当满意,甚至有些让他出乎意料和耳目一新的感觉。按时间来说,像吴新刚这样的秘书,也早该给安排一个职务,让他到基层锻炼锻炼了。依现在一些领导的做法,秘书走马灯似地不停地换,换一个安排一个,而如今的秘书都铁板钉钉是自己人,安排上要职也没人拦,谁都觉得天经地义。何况大家都一样,谁也不说谁,这等的好事何乐而不为?虽然李高成对这种秘书参政或者变相参政的做法深恶痛绝,但也并不主张只要是秘书就什么也不能干,应量才录用,任贤使能,不能一概而论。吴新刚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没能安排,一来是太忙,二来是还没物色到一个合适的替代人选,但最主要的也还是真有点舍不得。
  选一个好干部不容易,选一个好秘书一样也很难。
  病房里就只剩了他们两个,一时显得很静。
  “李市长,你现在感觉是不是好多了?”吴新刚很斯文地笑着问。
  “……小吴,那天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市长很狼狈?”李高成冷不了地这么反问了一句,一眼不松地直直地看着吴新刚。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吴新刚摇了摇头。
  “你给我说实话,当时你究竟有什么样的感觉?”
  “……李市长,我当时的感觉就是从来还没见过你那种样子。”
  “什么样子?”
  “李市长,你当时可能感觉不到你自己的样子……”吴新刚一时间又好像陷入到了那天的情景中,“……说实话,李市长,我跟了你这么长时间了,还从没见过你像那天那样,那么有个性,有气魄,那么威风凛凛,一身虎气。那天他们就有人给我说了,你们市长就像一个怒发金刚,那样子能把人活活给吓死。你身后的那么多人,那么多辆车,一个个都呆若木鸡,心惊胆战。李市长,那样子真是壮观极了,也有意思极了……”
  “行了!”李高成有些恼火地打断了吴新刚的话,“年纪轻轻的,就学会胡吹乱拍、瞎说八道了。我还不知道当时是个啥样子,有那么好看吗!拍都拍不到地方……”
  “市长,我真的说的都是实话,当时的感觉确确实实就是这样呀。”吴新刚有些一反常态地分辩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好多人当时都是这样的感觉呀。后来有人对我说,有个农村来的领班临时工,竟把市长给打了一下,还把市长带到了他们厂长那儿。市长一到了那儿,把那几个厂里的头头吓得呀,整整跪倒了一大片!人们都说了,这事情就是写到小说里也没有人相信的呀。如今哪还有这样的好市长,微服私访,到一个黑厂里悄悄去调查,结果让人家的工头给抓住……人们都说了,那两个家伙真是瞎了眼了,也活该这样的厂子倒霉,害人害己,总算碰到对头了。”
  “真是这么说的?”李高成也许根本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议论,有些不相信似地问道。
  “真是呀,老实说,要不是他们这么说,就是连我也不相信真是写到小说里也没人相信,如今哪还有这样的事情。不过我一下子就相信了,这样的事情哪儿也有,不管多大的领导,要是没有人保护,碰见了赖小子还不照样没办法。前些日子我跟我妻子晚上一块儿去看电影,有个小偷几乎就是明抢似的掏我妻子的钱包,我上去推了一把,就被他们一伙的几个人打了几拳,我头上这会儿还有疤没好呢。”吴新刚说到这儿,两个人都沉思起来过了一阵子,李高成又问道:
  “他们还说啥了?”
  “市里的一些领导也说了,李市长去那个地方肯定是有别的目的的,而那个地方肯定也是有背景的,要不怎么就敢随随便地打人抓人。亏了是李市长去了,要是市里别的级别低点的领去了,闹了你也还不是白闹。这就看李市长下一步怎么办了,要是市长也照样不吭不哈的,那中纺的事情就谁也管不了了。还有的人可能是有意胡说八道,说李市长在那个地方出了点事,其实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没认出自家人,瞧着吧,将来还是什么事情也没有。至于老百姓那说法可就多了,不过大部分人都觉得这回可真的有好戏看了。尤其是中纺的工人,他们说李市长虽说是个好人,但这回可就不一样了。”吴新刚说到这儿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
  “此话怎讲?”
  “工人们说了,好人不恼,恼起来不得了,这一回李市长可要动真格的了。”
  说到这儿,两个人再次都沉默了起来。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八面合围,内外夹攻,前无进路,后无援兵,看来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问题是你现在究竟应该怎么去做,从哪儿去做。
  “你呢?对这件事又如何看?”末了,李高成问吴新刚。
  “李市长,其实你也清楚的,中纺的事情一出来,你实际就已经成了全市的焦点人物。你既是市长,又是中纺公司的老领导,公司的领导都是你提拔的,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地点在东城区范围,而这个区反贪局的局长又是你的爱人。别说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现在确实有问题,就是真的没问题,老百姓也一定会以为这里头肯定有猫腻。”吴新刚说到这儿,想了想又接着说,“李市长,我跟你这些年了,也深知你的为人。我知道你是准备下决心解决中纺问题的,但现在的问题不是说你有没有决心,而是看你到底有没有一个最妥善的好办法,既查出问题,也不伤了自己。你是个实干家,但在政治上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你只谋事,也只会谋事,却从来不谋人,也一样不会谋人。可若要查办像中纺这样大的公司,只会谋事可就远远不行了。要不就有人这么说,如今的中国,不管是当领导的,还是当老百姓的,个个都是谋略家。尤其是当干部的,要是没有运筹帏幄的头脑,又怎么能一级一级地往上走?想想也够可怕的,如今的领导干部,没人干实事,却都在搞谋略,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可你不这样干,又有什么办法?比方像中纺的事情,李市长,你想过没有,中纺的问题就仅仅只是那么几个人的问题么?如今的领导,哪个不是狡免三窟?哪个没有几个硬后台?有些人不是说了,如今是明知有问题,就是没人查;明知有问题,就是查不出来。其实就算你查出问题来,又能怎么样?前年省纪检委查处一个县级汽车配件厂的腐败问题,结果一下子就捎带出县、地、省的领导干部四十多个,涉及金额达二百多万元。结果怎样了?问题是查出来了,但处理得了么?主犯倒是给判了死刑,但老百姓说那叫杀人灭口。最后又怎样了?被查的不了了之,调查的却一个个不是被调离就是被免职。老百姓对此也有说法,谁让他们知道得太多了?结果是被查的没人说好,调查的也照样有人说坏。坏人没好下场那是应该,好人没好下场那是活该。李市长,我什么也不担心你,什么经济问题呀,作风问题呀,政治问题呀,我想也不想,这一点我清清楚楚,你什么问题也没有,你是一个真正的好干部。我最担心的就是怕你查出了问题,但也把自己赔了进去。李市长,你回头好好想一想,凡是真正惩治腐败、大力整顿不正之风的人又有几个被提拔被重用了?反腐败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候会是一生一世的代价。为啥?因为如今真正搞腐败的那些领导,早已学精了,把什么也摸透了,做绝了。就算你查出问题来,也根本查不到他们头上,他们在虚张声势、大喊大叫地反腐败,他们的老婆孩子亲戚亲信六大姑八大姨却在有恃无恐、无法无天地搞腐败。要查也查不到他们头上,等到风头过去了,再找你算帐,你想想你会有什么好下场?老百姓不也有人说么,如今是鬼拍溜道的提升,真抓实干的遭殃。当领导的只要能日哄得上级高兴了就行,形势大好,问题不少,决策有方,前途光明。这是秘书写材料的四项基本原则,其实也一样是当领导干部的四项基本原则。见了上级领导就得这么说,就得这么哄,领导高兴了,对你也就放心了。你若是昨天有问题,今天查问题,明天追问题,成天出问题,哪儿也有问题,领导还会放心你?你这个市长书记的究竟是公检法的领导,还是纪检委、反贪局的干部?平时你就不干别的吗?再说,查出这么多问题来,岂不是给党的脸上抹黑,岂不要影响党群关系、干群关系?而且也一样会有人说,莫非就只有你是青天,别人都是昏官?你查出一个贪污犯,得罪领导一大片。老百姓那儿说不定还会说这是大贪污犯查小贪污犯,捉住的只是苍蝇,放跑的倒是你这只老虎……”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口是心非,沽名钓誉,只要自己能升能提,管他老百姓是死是活?”李高成不知是在质问吴新刚,还是在质问自己。
  “李市长,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是让我说实话,我就把社会上各种各样的说法都给你摆出来。你是市长,权力在你手里,选择权也一样在你手里,我也只是如实给你说说罢了。不过我也清楚,你这么问我,也只是再了解了解情况而已,其实你早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吴新刚像是在分析什么问题似地说道。
  “小吴呀,你说错了。我这会儿可真的是没有什么好主意,也真的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李高成显出一脸的沉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老百姓都在看着我,可我却真的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李市长,你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只是心太软。”
  “……哦?”李高成有些不解地看着吴新刚。
  “你是又想查清问题,又不想伤害别人。李市长,你太善良了,工人们说的让你心疼,干部们说的又让你心软。”
  “……你就是这么看的?”李高成心里一震。
  “不,是工人们这么看的。”
  “那你呢?你怎么看?”
  “我觉得……”吴新刚突然吞吞吐吐起来。
  “你觉得什么?”李高成问得很坚决。
  “我觉得你是还没拿定主意究竟是大查,还是小查,究竟是彻底地查,还是一般地查。”
  “……唔?”李高成心里又是一震,“那你觉得应该怎样查?”
  “李市长,你让我说实话,还是让我想办法?”
  “说实话。”
  “李市长,对你来说,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大查,彻底地查。”吴新刚目光炯炯地说道,“李市长,在老百姓眼里,你是个少有的清官。人生一世,各有各的活法。你选择的就是一生一世都要为老百姓,都要为这个国家。李市长,不瞒你说,我看过你的档案,你为了入党,整整写了36次申请书。每一次你都写得清清楚楚,你入党就是要真心实意地为国家服务,为老百姓服务。你的入党申请书跟别人的很不相同,没有那么多大话套话。你这几十年也确实是这么做的,老百姓们也已经这么认可了你。李市长,你可能还不知道,就在这几天里,来这个医院要看望你的工人干部有多少!真是数也数不清。只中纺派来的代表就有几百个,跟着来的工人就有一两千。一个领导干部,能活到这份上,该是多么的不容易。人活在世上,只有几十年的时间,要做成几件让世人颂扬,让老百姓怀念的事情,实在是太难太难了。我想你眼下之所以会这么痛苦,无非是不想毁了自己一生的清白。其实当官当到多大才是个尽头?当官要是没有口碑,那还不如不当。就算你反腐败把自己也给贴进去了,老百姓至死也不会忘了你,这个国家也永远会感谢你。一个领导干部能做到这份上,不管是对老百姓还是对自己,也已经足够足够了。我爸只是个一般工人,他4年前得了癌症去世,他临终前对我说,孩子,你爸生了6个儿子,就你还是个有出息的。好好干,别给爸丢脸。日后你要是当了领导,一定记着这么一句话: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官一任,保一方安宁。你爸没出息,芝麻大的官也没摸着过,可你爸知道这两句话。有朝一日你当了官,你就照着这么干,爸在阴曹地府也会保信你……”
  吴新刚的眼里有两颗大大的泪珠子一闪一闪地滚了下来。
  李高成也不禁受到了深深的感动。
  他没想到吴新刚会这么看他,更没想到吴新刚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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