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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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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英紧紧地抓着春义,吓得她浑身直打哆嗦。 大家喊了一阵之后,又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黄土崖头下一个女人嘤嘤的哭声。 阌帝镇这一带往年是很少见到狼的,也很少有狼吃人的记录。近来狼却多起来。据说是南山上的狼群下来了,由于这里饿殍遍地,狼也在改换着它们的“食谱”。 太阳还是从东方的鱼肚白色中露出来了。春义看着地上躺着、坐着的难民群,简直像一堆堆破布片。天明以后,他们才知道这里不但没有柴烧,没有粮食,连喝碗凉水也要掏一角钱。凤英急着离开这个地方,就催着春义上路。 三 从阌帝镇到东泉店的黄土大路上,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它像一条黑色的河流,缓慢地、艰难地向西流动着。扁担撞着扁担,小手推车撞着小手推车。由于好多天没有下雨,黄土大路上的浮土,足有四五寸深,车轮子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着,不时陷入盖着浮土的深坑。农民们的小车轴都是上好的枣木心做的,但是在这条路上,走不了多远就折断了。有的一家人守着自己的破小车子在哭泣,有的干脆把它破成柴,用三块石头支起锅,烧一顿饭吃。 凤英在路上走着,不敢向路两旁看。她没有见过那么多死尸,特别是走到潼关的时候,在一棵树下放着四五个哇哇哭叫的小孩。这些小孩的妈妈把婴儿遗弃在这里,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也可能她们还藏在附近什么地方,偷看着她们的孩子,她们希望有个人把她们的孩子抱走。但是她们又怕夜里被狼吃掉。人在最困难的时候,对“人”还是信任的,所以“人”是庄严的。 在中国历史上,有过多次大灾难和大迁徙,而且有几次也是走的这同一条路。秦始皇就曾迁徙过山东大姓十万户来填关中。但是哪一次也没有这次因黄河大决口而迁徙的人口多。哪一次也没有一个政府对她的人民这样不负责任。 从阌帝镇到东泉店车站,本来只有一天的路程,春义和凤英却整整走了两天。东泉店归华阴县管,已经到了陕西境地。春义和凤英在东泉店车站露宿了三四天,总算搭上了到西安的火车。等到他们到西安时,已经是白露变霜、落叶纷飞的深秋季节了。 春义和凤英走出车站,只见北关这一带,马路两旁全都挤满了逃荒的难民。他们有些茫然了。这取聚集的难民足有二三十万人,比洛阳还要多。不要说找活干,就是连支锅烧顿饭的地方也难找到。 他们在街上挑着行李到处转着,最后在一个卖烤白薯的棚子前放下了行李。先买了几块白薯吃了吃,慢慢和卖烤白薯的老头搭讪起来。 凤英嘴甜于勤快,她先帮着那个老头洗白薯,又一句“大爷”跟着一句“大爷”地叫着。老头的眉头慢慢地展开了,允许他们把行李暂时在自己的棚子下放一会儿。下午,老头告诉春义说,端履门有个人市,那里经常有人招募小工。春义扛着一条扁担带着两条绳子去了。到了人市上,看到那里已经蹲着几百个拿着扁担的待雇人。春义找了个空地蹲了下来。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感到自己好像变成一头牲口,被拴在等待出卖的集市上。 一直等到太阳偏西,没有人来招募苦力。最后来了个雇脚力挑盐的,声明每人挑两袋盐,路上只管饭吃不给钱。春义本来想去,可是听人家说一来一回要五天。他想凤英还在卖烤白薯棚子下一个人等着,自己不能把她单独撂在这里,他没有敢去。 晚上,他又回到卖烤白薯的棚下,老头儿已经收摊子回家了。烤白薯炉子里还剩下了几块余炭没有烧完。凤英赶快把自己的锅放在炉子上,两个人连吹带煽,总算熬了一顿稀饭。 晚上,他们两个就露宿在这个卖烤白薯的棚子下面。凤英还埋怨着春义说:“你应该去挑盐,好歹是个营生。再说一回生,两回熟,路跑熟了,门路就多了。常言说:要做官到朝里,要挣钱到市上.咱们光死坐在这里,钱会飞着来找你?” 凤英他爹是马鸣寺街上一个牛经纪,为人会说会跑。凤英虽然是个女孩子,因为在这个家庭里耳濡目染,却比一般农村妇女开通得多。 春义听着她的话,心里暗暗佩服,自己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这个青年在赤杨岗村子里,是出名的手巧心灵的人。但是一张嘴却像个没锯开的葫芦,一句话也倒不出来。他只读过四年小学,却写得一笔好字。他只学了一个月算盘,却能把加减乘除练得精熟。他用高粱秆子扎的蛔蝈笼,样子是仿一座关帝庙扎的。不但有三间正殿,还有廊房山门。他能在一个金瓜上刻画出“八仙过海”,他能把一捆麦秆编成五棚楼的天坛型草帽。可是这些精巧的手艺,这些惊人的聪明,现在对他来说却没有一点用处了。 第二天,凤英又催着春义到人市上去了。他到了那里,碰巧有一个建筑公司招募三十个力工运砖块,一天干十二个小时给八毛钱。因为八毛钱还可以买斤馒头,人“轰”地一声都围上去了。这个招募小工的工头却是个厉害人。他说:“大家都不要吵,我得挑!” 接着他就像买牲口一样,一个一个地看着身板牙口挑起来。轮到春义时,他先打量了他一眼,接着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掌。最后说:“你跑几步我看看。” 春义跑了几步,脸已经红到耳朵后了。 “你大概两天没吃饭了吧?”工头问。 春义低着头没有回答。 “嗯,像个姑娘!”工头又睃了他一眼说:“肩膀还不窄。”说着他像推一头牲口一样,把他推到被招雇的行列里。 春义干的活是在一家砖窑前,向胶轮大车上装砖。十八辆胶轮大车川流不息地跑着。他们不住气地向车上装着。从清早到天黑,一直不停地装着。中午只休息了半个钟头,啃了两个馒头,到了下午,他的十个指头上,全磨出了鲜血。他痛恨自己这个庄稼人,皮肉长得太细嫩了。 西安市里满街华灯明亮的时候,春义才晃着快要零散的身体去找凤英。他口袋里已经装了八毛钱角票,他不时向口袋里摸着,生怕被街上的小偷偷去。他正走到中正门大街,忽然从后边走过来一个留着乱莲蓬头发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副眼镜在春义的跟前晃着说:“喂!老乡,要眼镜不要?真正的茶色水晶镜。便宜货!” “我不要!”春义说着往前走着。 那个青年又跳到他面前说:“看看嘛!你看这镜片、镜架!便宜得很哪!” 春义没有停步仍然走着说:“我不要,看它干吗!” 正说着,那副眼镜忽然掉在地上了。那个青年拉住他说:“你别走!你怎么把我的眼镜弄掉在地上了?” 春义一急说:“我根本没有碰你的眼镜,是你自己弄掉的。” 那青年说:“你说什么?我把镜子交给你,你掉在地上,还想耍赖?你不能走!你要赔我的眼镜。”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春义的衣襟。 春义这个平日非常腼腆的人,这时也恼了。他说:“怎么,休想讹人啊!”他挽起了袖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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