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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第二十三章 桃花庵】

  美不美,泉中水,

  亲不亲,是乡邻。

  ——民谚

  一

  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梁晴不想去打包厂上班了。

  徐秋斋老头劝她说:“你还是去上班,这也没有什么。你干你的活,他当他的会计。他提出的要求咱不答应,我看他也不能把你扛起来转三圈。在这城市地方,人多嘴多,量他也不敢逼亲抢人。不过以后咱自家要注意一点,不占他们的小便宜,不跟他们打闹,不管对什么人,心中要留几分神就是了。”

  话虽这么说,梁睛还是不想去打包厂。通过这件事,这个天真纯洁的姑娘,好像一下子大了好几岁。她回想起好多事情自己太傻了,太不懂事了。过去她把什么人都当作好人,现在她懂得了人的各种目光,为什么走在街上有些小流氓总要撞她一下;为什么有些国民党兵总要找她问路;为什么警察局的户籍员老来她家喝水……她发现自己头上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足最惹人注意和引起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原因之一。她恨自己这条又粗又长的发辫。

  一天早上,她用木梳梳头,就下决心把辫子盘起来。她梳了个髻。当她把髻盘好,对着一面破镜子照了照,自己先脸红了。她想到天亮,想到李麦大婶,想到自己这十八年在苦难中长大的岁月。这个髻到底是为谁盘的?自己还没有结婚,还没有丈夫,只是为了吃饭,就得把辫子盘起来,辫子到底犯了什么罪?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伤心得掉下泪来……

  晌午时候,徐秋斋从邮局门口回来,看见她头上盘了个髻,先吃了一惊。他说:“怎么把辫子盘起来了?这辫子不是随便盘的呀!”

  粱晴低着头说:“大爷,以后你就喊我‘天亮家’吧!这样盘上髻,省得惹麻烦……我和天亮,只要俺两个不死,我就是他海家的一个人了。哪怕是海枯石头烂,猴笑柏叶落,我也不会变心了!”她说着又掉下两滴泪珠。

  徐秋斋这才理解她的心事,他叹了口气说:“也好!也好!”

  二

  粱晴在家里住了两天,把旧棉衣、被子拆洗了冼。没有活干渐渐义心慌起来。后来徐秋斋听说北关有个新开办的裕华纱厂正在招收女工,他就跑去打听。到那里问了以后,知道这家工厂要人是要人,就是进厂得找两家铺保。头半年只管饭不给工钱,叫“试用期”,试用不行还得赔他的饭钱。另外,还听说那纱厂里边活重得很,一天干十二个小时。徐秋斋和粱晴商量,梁晴决计要去。她说:“活再重总比在家里强,我不怕吃苦,就是这铺保咱不好找。”

  徐秋斋想了一会问:“你说有一次看到一个人好像咱村蓝五,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

  粱晴说:“才来西安那一天,我和嫦娥到街上转时看到的。当时也不知道东西南北,什么街道也不知道,光记得有个人的后影好像是蓝五叔,他走进去的那个门口,有个牌子,上边写着‘桃花庵’三个字。”

  徐秋斋想着说:“这西安市咱也住得这么久了,有慈恩寺、开元寺、地藏庵、吕祖庵,哪有这个桃花庵?”他又问:“你记得大门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红墙朱漆大门?……”梁晴说:“不是。是个大席棚子,门口还有个木栅栏。”徐秋斋说:“那是个货栈吧?”梁睛说:“也不像。”徐秋斋忽然猛省地说:“该不是戏院子吧?《桃花庵》是一出戏的名字,就是《卖衣收子》。你看见‘桃花庵’那几个字在哪写着?”

  梁晴说:“在一块小黑板上,写的白字。”

  徐秋斋说:“就是戏院子。这倒好找了。说不定蓝五搭上戏班子了。西安就这十几家戏院,我明天去挨家找。一个‘桃花庵’把我弄糊涂了。”

  第二天,徐秋斋就到街上去打昕蓝五。他先问了两家秦腔和郿鄠剧团,人家都说没有个姓蓝的。他卫到“民乐剧场”找到一个烧茶的老头。,老头说:“要是《桃花庵》这出戏,八成是河南梆子剧团。秦腔里没有这出戏。我给你说两个地方你去找找,一个是‘黄河剧社’,一个是‘醒狮剧团’。这两班子都是河南来的大班,你先去找找看。”

  徐秋斋就先到“黄河剧社”问,人家说:“我们这场面上没有个姓蓝的,有个吹唢呐的姓许,年纪也不对。”

  徐秋斋越问越近,他想着既然这剧团里有吹唢呐的,他八成也会在剧团。“秤锤秤杆,相离不远。”我就再到“醒狮剧团”问问。

  路过富强路,已经是小黄昏时候,街上电灯已经亮了。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一块小黑板上写着《桃花庵》三个字,下边还写着“准带坐轿”四个字。

  徐秋斋忙问了问门口的人,说这是“新声剧院”。今天夜里,“醒狮剧团”在这里演出《桃花庵》。

  徐秋斋忙问门口收戏票的:“有个姓蓝的没有?”

  把门的说:“我们是剧院的,他们是剧团的,等会儿你到剧团打问,现在快开演了。”

  徐秋斋心里热乎乎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一会儿蹲在路边,一会儿跑到门口张望,就是不见蓝五。

  看戏的都拿着票陆续进场了。里边锣鼓家伙敲打了起来,戏已经开演了。

  徐秋斋去门口又问了问:“你们这戏票多少钱一张?”把门的说:“坐票四毛。”徐秋斋口袋里倒是有四毛钱,可是他想着四毛钱得写八封信,能秤一斤多面,买张戏票看戏太不值得了,就又蹲在戏院门口等着,他想着他要是在,散戏他总得出来。

  又停了一会,里边唢呐声响起来。徐秋斋听着这唢呐声音好熟悉。就又跑过去对那两个把门的说:“有便宜一点的票没有?我是找人的。”把门的说:“你买个站票吧!一毛钱。”徐秋斋说:“也罢!给你一毛。”

  徐秋斋挤到戏院里后,只见黑压压的全是人。一排排大长木靠椅前,放着荣壶、茶杯,几个卖瓜子和卖糖的在人行里转着。还有几个茶房用盘子端了一盘雪白的热毛巾,在前边几排的人头上来回撂着、传递着。那一块块毛巾像玩飞碟似地在人们头上转着飞着,徐秋斋开始不知道是干什么,后来才知道是叫人擦汗。徐秋斋感叹地想:“真是有钱能买鬼推磨”,看个戏也摆这么大排场,人真是太繁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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