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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爱爱说:“一个执照多少钱?”杨书兴说:“二十块!”爱爱说:“我们买不起执照。不摆了!”杨书兴说:“不摆了?你们摆了多少天了?还有所得税。另外,你们前一段没有买牌照就开业,还要罚款……”他气势汹汹地说着,老清婶听说要罚款也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这时已经围过来几个人。有的说:“算了吧!她们这是逃难出来的,这也不能算个啥生意!”有的说:“叫她买个营业执照算了,所得税就别说了。她们能赚几个钱?”

  这时有个头上缠着黑纱头帕的老婆走丫过来。这个老婆大约有五十来岁,白净面皮,戴着一副豆芽式金耳环,穿着一件黑缎子面子狐狸皮短皮袄,脚上穿着一双雪白的袜子和黑平绒皮底棉鞋。

  她大约认识这个杨书兴。她过来替爱爱说情:“杨稽查,算了吧!凭这个小摊子,你们能轧出多少油水来。你高高手,她们这逃荒在外的人就过去了。”

  杨书兴是个“人来疯”,一听见有人喊他“杨稽查”,嗓门却更高了,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税单,煞有介事地搬起半京不京的官活说着:“不行!今天她非补税不行!谁说也不行。”

  这几句话把那个老婆惹恼了。她说:“杨稽查,既然这个税你一定要让补,我替这两个小妮补了。你算吧,一共多少税钱?”

  杨书兴昕她这么一说,猛地一愣。他注视着这个老婆说:“咱俩怎么这样面熟哩?”那个老婆说:“有啥面熟!我这脸上一没有贴金,二没有贴银。你们赵局长还给我留点面子,你这稽查我是求不起啊。”

  杨书兴看她说话有来头,忙陪着笑说:“大婶,我这记性赖,你是?……”老婆说:“我是‘春华书场’的。我姓徐。春风是我的闺女。”杨书兴一听,忙喊着说:“哎呀,徐大妈!我真该死,我这眼睛吃到肚子里了……”说着不住地讨情告饶,露出一身奴颜媚骨来。

  原来这个老婆姓徐,叫徐韵秋。早年是开封相国寺里有名的唱河南坠子书的艺人。这些年来年纪大了.嗓子也倒了,就教了一班女孩子自家领着串码头。她有个女儿叫徐春风,是当时洛阳名噪一时的红角,长官部一个副司令长官经常邀她去唱“堂书”,税局的局长,车站的站长,都是她的着迷“捧家”。徐韵秋把牌子撂出来以后,杨书兴就赶快把话收回来,生怕自己的饭碗被这个老婆踢了。

  徐韵秋说:“杨稽查,咱们还不熟,我不怪你。这税款怎么办,你还收不收?”杨书兴说:“算了吧!大妈既然说了,我还能叫你拿这个钱!下一季度再说吧!”说罢点着头哈着腰走了。走了十几步还回头喊着说:“徐大妈,赵局长那里多关照点啊!”

  杨书兴走后,老清婶对徐韵秋说:“太太,你今天算是救了俺一家子了,俺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徐韵秋却拉住她的手说:“走,咱老姐妹说说活。”她又指着窑洞说:“这就是你的家吧!”说罢拉着老清婶走进窑洞。

  徐韵秋坐下说:“大姐,咱客气话可不要说,我在外边跑了一辈子了,还能不知道出门作难。多聪明的两个闺女,你怎么叫她们在这儿摆个饭摊呢?”

  老清婶在乡下,一辈子也没见过穿得这样好的女人和自己这么亲热,就感动地说:“有啥法子哩!过去我们在家都是种地的,谁来过这城市地方?我命苦啊,就这两个闺女,没个男孩子。”徐韵秋说:“大姐,我和你一样,也没个男孩子,现在闺女也一样。只要教她们学点武艺,有个赚钱职业,一辈子吃喝穿戴就不发愁了。我有个闺女,从小就教她学书说书,现在一场书说下来,最少能撇二三十块钱。叫我看哪,你这两个闺女还不如送去学说书。”老清婶看了她一眼,低着头说:“我们不学那说书。”徐韵秋说:“大姐,别听外人传说,说书唱戏名声不好,那也是看人哩。像我那个闺女,她不管到哪里,我都要跟着。我是个直性子人,我们是卖艺不卖身!”

  老清婶说:“我们商量商量再说吧。”徐韵秋说:“也好。你娘儿们商量商量。实话对你说吧,大姐!我是可惜这俩闺女。要不是那个料,就是送到我门上我也不收。教个徒弟不是容易哩,你这两个闺女我看了两三天了,身材、模样都行,听她们吆喝卖丸子的声音,嗓子还不错。你要真把闺女交给我,你放心,我会像亲闺女一样待她们。决不会让她们流荡了。她们只要下劲学,一二年就是你的‘摇钱树’,干我们这一行,风刮不着,雨打不着,心里也快乐。”徐韵秋说得天花乱坠,说得老清婶也没有主意了。

  徐韵秋走后.老清婶把这个事儿和爱爱、雁雁说了说。爱爱脸都羞红了。雁雁却不同意。她说:“我不去。站到台子上叫人家看哩!我看这个老婆不像好人,城里边没好人!”老清婶说:“你也不能这么说。人家也是好意。咱愿意就去,不愿意拉倒。”

  爱爱没有说话。可是她心里想了许多。她听这个老婆说她长得漂亮,嗓子好,心中有几分得意。自从逃荒出来以后,人比柴禾棍还不值钱,城市的人全没有把她们当个人看待,真要是能找个职业,也出一口气!

  过厂两天,徐韵秋又来了一次。这次来带了些包子、烧饼、酱牛肉和香肠一类吃食东西。晚上又约她们去听说书。那天晚上听的是《偷石榴》、《宝玉哭黛玉》、《杨家将》几个段子,老清婶在乡下从没有听过这么有趣的说书,一下子听得入迷了。爱爱看着那些唱书的姑娘,穿着旗袍,擦着胭脂,那么神气地站在台上,连拿着檀板的手上都擦着粉,不由得悄悄低了头,看了看自己一双冻皲的手。

  又过了一段,城里不大拉警报了。爱爱家的丸子摊从早上摆出来,一直到天黑也卖不了三两碗。生意做不成,一点积蓄很快吃光了。到腊月间,又下了一场雪,全家整整断了三天炊。老清婶看着实在无法子生活下去,第二天冒着大雪,领着爱爱来找徐韵秋,把爱爱留在‘春华书场’的说书班子里。徐韵秋给了老清婶二十块钱,让她买点米背回家去。临走时爱爱把妈妈送到书场门口。含着泪叮嘱她多来看她。老清婶只是点头,却不敢看闺女的脸。

  雪越下越大了,老清婶背着半袋米往家走着。她像是犯了罪似地不敢看路上的行人。到了长松家窑洞口,她本来想拐进去说说话,可是她站了一会儿,又拐回来了。她想着:“任凭别人怎么说吧!反正顾命要紧。”

  三

  这些天来,因为日本鬼子的飞机不常来,洛阳城里的商店又都改作白天营业了。大街上又恢复了平常的热闹景象,运动场的旧货摊子和杂耍又都摆了出来。

  小建、小强和马蚁头一群孩子们,又来车站下大坡前“推坡”

  了。有一次,他们推着一辆黄包车往坡上爬着,小建看着那个拉车的高个子,四方脸,很像赤杨岗的四圈,他就在车子后边对小强说:“小强,这个拉车的像四圈叔!”小强说:“不像。四圈叔怎么会戴个礼帽?”小建说:“人家混阔了嘛,礼帽谁也兴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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