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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长脚(2)


  长脚小时候还有一种常听的音乐,就是下午四点钟左右,铁路岔口放路障的当当钟声。钟声一响,他的两个姐姐就一人牵着他的一只手,跑到路口去等。他还隐约记得那时住的房子,是一片平房中的一间。他们姐弟三人在这些自家搭建的房屋的呼陌里穿行着,急匆匆像是去赶赴什么约会。当他们来到路口,已可看见那灯一亮一亮,警示行人车辆停止,钟声依然当当个不停。然后,汽笛响了,火车咋呼呼地过来了,开始还是轻快的脚步,到了近处,却陡然间风驰电掣起来,一节节车厢从眼前过去,那车窗里都是人,却来不及看清面目。长脚就想:他们是去哪里呢?车厢过尽,稍停一会儿,路障慢慢举起,人和车潮水般漫上铁轨,长脚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他们的母亲。他是这家里唯一的男孩,两个姐姐一个比他大七岁,一个比他大六岁,是他的两个小保姆。她们在门口一棵树上吊一根绳子,绳子上栓一个小板凳,这样就做成一个秋千,是他的儿童乐园。还有砖地上爬行的蚂蚁,泥里的蚯蚓,都是他的伙伴,他还隐约记着那时的快乐。后来他们就搬到了现在的工房。这水泥匣子祥的工房,给长脚的只有烦闷,虽然他是有好天性的,可也止不住烦闷的生长,屋角和床肚里的灰尘,墙上的水迹,天花板上的裂纹,还有越来越多的杂物,其实都是他日积月累的烦闷。他又说不出来,就觉着没意思,很没意思。中学毕业,他分在一家染料化工厂做操作工,进厂第二年就得了肝炎,回家休养,再没去上班。长病假里,他每天早晨骑着自行车出去漫游,不知不觉的,烦闷消散了。

  他骑车走在马路上,看着街景,快乐的好天性又回来了。街上的阳光很明媚,景物也明媚。长脚弓着背,慢慢地蹬着车,就像阳光河里的一条鱼。长脚来到市中心的时候,总是在十一点半的光景。他停在马路边,脸上浮起些茫然的表情,但只一小会儿就过去,紧接着又坚定起来。他选择了一个方向骑去。太阳在建筑的顶上反射出锐利的光芒,是叫人兴奋的。这是在武康路淮海路的那一带,是闹中取静的地方,也是闹中取静的时间,有着些侵息着的快乐和骄傲。长脚心里明朗起来,梦质的影子消散殆尽,有一些轻松,也有一些空旷。所有看见长脚的人都断定他是一个成功的人,有着重要的事情在身上,长脚是去做什么呢?他是去请他的朋友们吃饭。

  长脚要对人好的心是那么迫切,无论是近是远,只要是个外人,都是他爱的人。是这些人,组成了他爱的这一个上海。上海的美丽的街道上,就是他们在当家做主,他和他的家人,却都是难以企目的外乡人。现在,他终于凭了自己的努力,挤身进去了。他走在这马路上,真是有家的感觉,街上的行人,都是他的家人,心里想的都是他的所想。那马路两边的橱窗,虽不是他所有,可在那里和不在那里就是不一样。一万个从街上走过的人中间,只可能有一个怀有这样至亲至近的心情,这万分之一的人是上海马路的脊梁,是马路的精神。这些轻飘飘的,不须多深的理由便可律动起来的生命力,倒是别无代替的,你说它盲动也可以,可它是那样的天真,天真到回归真理的境界。

  在有些日子里,长脚从事的工作是炒汇。可别小看炒汇这一行当,这也是正经的行当,他们还印有名片呢!他们都是有正义感的人,你可去调查一下,骗人的把戏从来不是出自他们的手,那全是些客串的小角色搅的浑水。哪个行当里都有鱼目混珠的现象。他们一般都有一些老主顾,这些老主顾就可证明他们的品行。这种生意是有风险的生意,好时讲时都有。坏的时候,他们蛰伏着,等待好时候一跃而起。长脚做起生意来也是友谊为上的,只要人家找上门,赔本他也抛,倒是给人实力雄厚的印象。他的名片满天飞,谁手里都有一张的。有人说,长脚,你应当去做大买卖。长脚便不置可否地笑笑,也给人实力雄厚的印象。张永红认识他的时候,正是炒汇这一买卖比较顺手的当口,长脚挥金如土,叫人看了发呆。花钱本就有成就感,何况为女人花钱。长脚天性友善,又难得经验女性的温存,花钱花到后来,竟花出了真情。这一段日子里,他把对人对事的一腔热诚全放在张永红身上,把朋友淡了,把生意也淡了。他看上去是那么和蔼,忠实,眼睛里全是温柔,谁见都要感动。他实在是一个忘我的人,一心全在别人的身上。他给张永红买了一堆时装,自己别提有多激遍了。他眼里都是张永红的好,自己则一无是处。他恨不能把一整个自己兜底献给张永红,又打心底自以为浑身上下没一点儿值钱的。他有上干句上万句的真心话要对张永红说,说出的却是实打实的假话。

  长脚到王琦瑶家来,开始是为了张永红,后来就不全是了。他觉得这地方挺不错,王琦瑶这个人也挺不错。虽然是长了一辈的人,可是和他们在一起,并没什么隔阂的。虽然是旧时代的人,可是对这新时代的精神也是没有隔阂的。长脚和老克腊不同,他对旧人旧事没什么认识,也没什么感情,他是朝前看的,超前面的事情越好。因他不是像老克腊那么有思想,做什么都不是有选择,而是被推着走,是随波逐流,那浪头既是朝前赶,便也朝前看了。就是这样的不由自主,他也还是有着一些直觉的,这些直觉有时甚至能比思想更为敏捷地,长驱直入事物的本质。他在王琦瑶这里也能获得心灵的某种平静,这平静是要他不必忙着朝前赶,有点定心丸的意思。好像冥冥之中发现了循环往复的真理,还有万变不离其宗的真理。上海马路匕的虚荣和浮华,在这里都像找着了自己的家。王琦瑶饭桌上的荤素菜是饭店酒楼里盛宴的心;王琦瑶身上的衣服,是橱窗里的时装的心;王琦瑶的简朴是阔绰的心。总之,是一个踏实。在这里,长脚是能见着一些类似这城市真谛一样的东西。在爱这城市这一点上,他和老克胎是共同的。一个是爱它的旧,一个是爱它的新,其实,这只是名称不同,爱的都是它的光华和锦绣。一个是清醒的爱,一个是懵懵懂懂的爱,爱的程度却是同等,都是全身相许,全心相许。王琦瑶是他们的先导和老师,有了她的引领,那一切虚幻如梦的情境,都会变得切肤可感。这就是王琦瑶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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