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当代文学 > 长恨歌 > | 上一页 下一页 |
13.还有一个程先生(2) | |
|
|
程先生烧的是腊肉菜饭,再有一大碗蛋羹。两人面对面坐着,端着菜饭碗,却有点饿过头了,胃里满满的。一碗饭下去,才觉出了空,就一碗接一碗地吃下去,没底似的,不知不觉竟将一只中号钢精锅的饭都吃完,蛋羹也见了底,不由都笑了。想十二年才见一面,没说多少话,却是闷头吃饭。又想过去曾在一起吃过许多次饭,加起来大约也没这一顿吃的多。两人笑过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王琦瑶见程先生看她,便说:你别看我,你是一个人,我是两个人,也不过同你吃的一样。说到这话,两人都一怔,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停了一会儿,王琦瑶勉强一笑,说;我知道你早就想问我,可是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如何告诉你,反正,我现在怎样是全部在你眼前,也就没什么可问的了。程先生听她这话说得泼辣世故,却又隐若无奈和辛酸,便有沧海桑田的心清。但既是把话说开,两人倒都坦然了。他们撇开过去不提,说些眼下的状况。程先生说他在一个公司机关做财务的工作,薪水供他一个人吃喝用度,可说绰绰有余,只是近些日子觉出了紧,但比起那些有家口的同事,就算是好上加好的了。王琦瑶告诉他,打针的收入本就勉强,如今就难免要时常光顾旧货行了。程先生不禁为她发愁,说卖旧衣服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卖完的那一天怎么办?王琦瑶笑了,反问他,什么是长久之计7什么又是个长久?看程先生回答不上来,又和级口气说;只要把眼前过去,就是个长久之计。程先生便问眼前的日子如何。王琦瑶细细告诉他一日三餐怎么安排,一盐一酱都不遗漏的。程先生也告诉王琦瑶他的勤俭之道,一根火柴也发出三分光的。两人说着说着,又说回到吃的上面,是有千言万语要说的题目,说到兴趣,便互定了时间请客,好像下了战书似的,都是跃跃然的。然后,王琦瑶就说要走,约好人下午来打针,还有一个须上门去的。程先生送她出门,看着她进了电梯才回去。 一九六O年的春天是个人人谈吃的春天。夹竹桃的气味,都是绞人饥肠。地板下的鼠类,在夜间繁忙地迁徙,麻雀则像候鸟似地南北大飞行.为了找一口吃食。在这城市里,要说“饥道”二字是谈不上的,而是食欲旺盛。许多体面人物在西餐馆排着队,一轮接一轮地等待上座。不知有多少牛菲利,洋葱猪排,和匿塌鱼倒进了婆婆之口,奶油蛋糕的香味几乎能杀人,至少是叫人丧失道德。抢劫的事件接连发生,事件也不是大事件,抢的都是孩子手中的点心。糕饼店是人们垂涎的地方,一人买,众人看。偷窃的事件也常有发生。夜里,人们不是被心事闹醒,而是被漉漉肌肠闹醒。什么样的感时伤怀都退居其次,继而无影无踪。人心都是实打实的,没什么虚情假义。人心也是质朴的,洗尽了铅华。在这城市明丽的灯光之下,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是归真还原的,黄是黄了,瘦是瘦了,礼貌也不太讲了,却是赤子之心。虽然还不是“饥馑”那样见真谛的,是比“饥馑”要表一层,略有些奢侈,却也相当纯粹,相当接近水落石出了。虽然也不如“饥谨”来得严肃,终有些滑稽的色彩,可嘲讽的力量也是极大的。不是说,喜剧是将无价值的撕碎给人看吗?这城市里如今撕碎的就正是这些东西。要说价值没什么,却是有些连皮带肉的,不是大创,只是小伤。 程先生与王琦瑶的再度相遇,是以吃为主。这吃不是那吃,这吃是饱腹的,不像以往同严师母,几个的下午茶和夜宵,全是消磨时光。他们很快发现,两个合起来吃比分开单个吃更有效果,还有着一股同心协力的精神作用。于是他们每天至少有一顿是在一起吃了。程先生把他工资的大半交给王琦瑶作膳食费,自己只留下理发钱和在公司吃午饭的饭菜票钱。他每天下了班就往王琦瑶这里来,两人一起动手切菜淘米烧晚饭。星期天的时候,程先生午饭前就来,拿了王琦瑶的购粮卡,到米店排队,把配给的东西买来,有时是几十斤山芋,有时是几斤米粉。他勤勤恳恳地扛回来,一路上就在想如何消受这些别致的口粮。程先生的西装!回了,里面的羽纱烊了,袖口也起了毛。他的发顶稍有些秃。眼镜还是那付金丝边的,金丝边却褪了色。虽然是旧,还有些黯淡,程先生还是修饰得很整洁,脸色也清爽,并无颓败之相,这就使他看上去更有些特别,像是从四十年代旧电影里下来的一个人物。这类人物,在一九六0年的上海,马路上还是走着几个的。他们的身影带着些纪念的神情,最会招来孩子的目光。他不是像穿人民装的康明逊那样,旧也是旧,却是新翻旧,是变通的意思。程先生是执著的,要与旧时尚从一而终的决心。程先生拎着一铅桶山芋,走在路上。因为拎得不得法。铅桶老是碰膝盖,他不得不经常换手。换手时,便趁机喘口气,看看街景。梧桐树都长出了叶子,路上有了树阴,他心里很安宁,问自己:这一切是真的吗。 程先生出入王琦瑶处,并没给平安里增添新话题。康明逊与萨沙相继光顾地处,又相继退出;再接着,她的腹部一日一日地显山显水,都看在了平安里的眼中。平安里也是蛮开通的,而且经验丰富,它将王琦瑶归进了那类女人,好奇心便得到了解释。这类女人,大约每一条平安里平均都有一个,她们本应当集中在“爱丽丝”的公寓里,因时代变迁,才成了散兵游勇。有时,平安里的柴米夫妻为些日常小事吵起来,那女的会说:我不如去做三十九号里的王琦瑶呢!男的就嘲笑道:你去做呀,你有那本事吗?女的便哑然。也有时是反过来,那男的先说:你看你,你再看三十九号里的王琦瑶!那女的则说:你养得起吗?你养得起我就做得起!男的也哑然。以此可见,平安里的内心其实并不轻视工倚瑶的,甚至还藏有几分艳羡。自从程先生上了门,王琦瑶的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气总是最诱人的。人们吸着鼻子说:王琦瑶家又吃肉了。 晚上,王琦瑶早早进了被窝,程先生坐在桌前,记着流水账,再商量第二天的菜肴。他们虽是吃过了晚饭,却已开始向往第二天的早餐了,说起来津津乐道的,在细节上做着反复。说着话,天就晚了。猫在后弄里叫着春,王琦瑶昏昏欲睡。程先生站起身,检查一下窗户的插销,拉好窗帘,将放乱的东西归归好,然后关上灯,走出房间,放下司伯灵锁,轻轻碰上了门。 |
|
|
|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