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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洛阳手术前,彭莉结婚了。
  在刘云接到正式通知时,她建议彭莉她们提前见个面婚礼她就不去了。彭莉不明白,以为是因为王书的缘故,刘云只好坦言,说自己虽然还没办最后的手续,但也算离婚的人,怕不吉利。彭莉大大嘲笑了刘云一番,要她无论如何参加。刘云答应了,但她搞不懂彭莉。她觉得彭莉是很世俗的人,但有时她能毫不在乎世俗的规范。她把自己的婚礼定在下午举行,对刘云解释说本该是在傍晚,但考虑拍照的光线,所以定在下午,这样的婚礼就和她的恋爱很贴切,因为是黄昏恋!
  举行婚礼的场所是在劳动公园的一个水上餐厅,时间是在下午两点。刘云按时赶到时,彭莉和新郎站在门口迎接客人,彭莉立刻向新郎热烈地介绍刘云,刘云在匆忙的寒暄间瞥了新郎一眼,第一印象不错。紧接着又有别的客人来,刘云把一个装了五百块钱的红包塞给彭莉,便先进去了。她站在门口看看,来客中大部分是新郎的朋友,刘云几乎不认识什么人,索性一个人选了一个角落看着。
  刘云从没来过这个餐厅,它建在湖上的水榭上,离开岸边不远,有一个石板桥通过来。餐厅是圆形的,四面都有窗户,今天天气很好,餐厅里格外明亮。餐厅的墙壁上挂了很多书法条幅,刘云凑近一幅看看签名,立刻惭愧自己认不出。她又看看另外的,从大体一致的风格,她判断是一个人写的,她想这个人该是新郎。
  靠墙的一圈儿,摆着蒙着白色桌布的长方形餐桌,每张桌子上面都放了一个进口的透明的大玻璃花瓶,每个花瓶里面是一束丰满的红玫瑰。与玫瑰花瓶对应的是一个白色的茶壶,在茶壶和花瓶之间摆满了各色精美的点心和香烟,桌边是一排带碟的茶碗儿。在桌子前面是一个挨着一个的椅子,已经到来的客人有的站在地中央唠嗑,有的坐在椅子上与身旁的人唠嗑,有的像刘云一样四处望着。几乎每个人都在喝茶。刘云不得不惊叹彭莉两个人的筹划和很有艺术趣味的安排,一切看上去都很雅致,朴素但不寒酸。因为不提供饮食和酒水,大家的举止更加得体,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唠嗑上,气氛仍旧是热烈的。
  婚礼正式开始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一个戴眼镜五十多岁的男人先做了开场白。他先调试了一下麦克风,然后又看看站在他旁边的新娘和新郎,彭莉对他点点头,他开始了讲话。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彭莉女士和周少冲先生的婚礼现在开始。”
  掌声零星地响起,好多人忙着把手中的茶杯放回去。大约几秒钟后,掌声热烈而持久地响起来。刘云看着站在新郎旁边的彭莉,她穿了一件中式暗紫色的高领旗袍,盘了一个并不是很高的发髻,看上去不仅有几分贵妇的风韵,也显老些。刘云想,彭莉过去不愧是演员,她总能把自己打扮成所希望的样子。今天彭莉在打扮上的良苦用心,刘云不仅理解了,而且想告诉彭莉,她也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谁都可以把她看成是一个五十左右岁的女人,保养得很好,皮肤和身材年轻些,气质和风度却是老道的。彭莉和她的新郎站在一起,是一对般配的夫妻,没人会想起他们年龄上的差异。
  “我来说一下婚礼的大致程序。”主持婚礼的人继续说,“先由新郎和新娘简单介绍恋爱经过,顺便说一下,这一项是大家经过强烈要求增加的,可不是新郎新娘心眼儿老实希望主动交待。”大家笑了。“然后是舞会,然后就是自由活动了。”主持人说完看看大家,大家才明白他的话已经说完了,虽然觉得程序简单了点儿,但还是再一次热烈鼓掌。
  这时,新郎走到麦克风跟前,大家又安静下来。
  “在我进行交待之前,我首先代表我妻子彭莉对大家的光临表示衷心的感谢。”又是鼓掌。
  刘云站在离门口不太远的地方,她无意中发现在新郎讲话的时候,悄悄走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没有往里面走,就站在门旁,前面的人挡住了她的视线。刘云对她点头微笑一下,她也朝刘云点点头,但没有微笑。她盘着几乎和彭莉一样的发髻,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刘云又继续看新郎讲话,她觉得这个刚进来的女人浑身透着冰冷,一副什么都拒绝的态度。
  “我需要做点解释的是,今天没有准备酒水和饭菜。我们的考虑是这样的,一是这里的饭菜味道一般,但我们图这个地方清净;二是来的朋友当中年龄较大的偏多,酒并不是很适合的节目。所以,我们这样安排了,并且给每个来宾都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说到特别,就是我们针对每个人的特点选的礼物。我和妻子彭莉为此用了很多时间,希望我们没有白费工夫,大家能够喜欢各自的礼物。”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欢呼,好多人伸头去看摞在彭莉和周少冲身后的礼物,每一件礼物都做了包装。在这样的气氛里,刘云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被彭莉的幸福感染着,她明白了彭莉为什么在选择时如此果断。一个这样独特的婚礼和一个这么细致贴体的丈夫,应该是所有中年妇女都梦想的吧?!刘云的思绪飘忽起来,她甚至想到了彭莉和这个丈夫今后的生活,那该是一个被延长了的金灿灿的晚年吧?!
  刚才站在门旁的女人这时经过刘云,走到了前面,还没等刘云反应过来,她已经大声地说话了:
  “周少冲,我想你肯定少准备了一份儿礼物。”这个女人站在新郎新娘的对面,刘云发现新郎的脸色变得惨白,彭莉惊得不知所措。人群中有几个人试试走近那个女人,她摆摆手拦住了他们:
  “别拦着我,不然我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
  “老李,理智点,别这样嘛。”人群中的一个年纪大的男人低声说。
  刘云马上反应过来,她悄悄挤到彭莉的身边,把她的一只胳膊揽进自己的怀里,低声嘱咐彭莉安静,别担心。
  “我很理智,不然我不会今天到这儿来的。我不会耽误你们太久,但该说的话我要说完,尤其是应该让这个女人明白,等待她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她说着指指彭莉。彭莉扭头看周少冲,他脸色苍白,仿佛被定住了,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你不是说你前妻死了吗?”彭莉咬着牙低声问,喷射出的仇恨好像既是对着新郎也是对着面前的女人。
  “没错,对我来说,她已经死好多年了。”新郎大声地说。
  女人受了刺激,也大声地喊起来:
  “没错,我的确死了好多年了,下一个就该你了。”她愤怒地指着彭莉,刘云能够感觉到彭莉气得浑身发抖。刘云尽量使彭莉镇静。
  “站在你们面前的新郎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前妻的,像对一个死人一样。”女人接着说下去。她凭着惊人的控制力,威严但条理清晰地说着,“你们谁也不会想我是一个淫荡的女人,但是,八年,我的丈夫睡在自己的卧室里,不用我多说,你们也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你们听他说,他会说我们夫妻有问题。也许我们真的有问题,尽管我不明白我们到底有什么问题。我养大了我们的孩子,我做饭洗衣服,干全部家务事,还要和他一样工作八小时。我从没和任何别的男人有过不正当的来往,但是,我的丈夫对别人说,我们的婚姻有问题。那好吧,有问题就谈问题吧,但是,这个人,”女人说到这儿又一次愤怒地指指她的前夫,“就是这个人,当我一次又一次找他,要跟他谈谈的时候,他说的原话就是,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要是能谈出来,就没问题了。”女人说到这儿像一个有经验的演说家,打住了,好像她知道这时停顿的效果。果然,没有人再试试阻拦她,片刻间大家都很安静。
  刘云忘记了照顾彭莉,尽管她还抓着彭莉的胳膊。彭莉也像傻了一样说不出话来。刘云盯盯地看着站在地中央的女人,心突突地跳。刘云觉得自己站在镜子前,但她从镜子里看见的却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脸突然热起来,好像刚刚被人打过或是羞辱过。刘云被眼前这个女人震惊的程度不亚于新郎和新娘,她不是在回忆自己做过的事,而是亲眼看见了。
  “李雅茹,我真想杀了你。”新郎咬着牙说。
  “你已经杀完了我,现在你该杀的是你身边的新人。”
  “我告诉你,我从没恨过任何人,但是今天我告诉你,我恨你,李雅茹,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天天恨你,咒你早死。”新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彭莉倒进刘云的怀里哭了起来。
  “周少冲,你用不着张牙舞爪的。两年前,我发誓一定要做到今天这件事,现在我做到,这是老天给你的报应。至于早一天死还是晚一天死,我早就无所谓了。你也可以现在就杀了我。”女人说着朝新郎走过来。刘云想也没想,靠着一股本能的力量冲到女人面前。她拥住女人,语气恳切地说:
  “请你理智一点,跟我来,就算我求你了,我有话对你说。”
  女人看看刘云,也许是刘云脸上的某种表情打动了她,也许她闹够了,总之,她在刘云的拥揉下,离开了餐厅。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她安静下来跟我走。我们在公园里找到一个长椅,她毫无表情地坐在那儿,问我是谁。我告诉她我是新娘的朋友,她还是那样坐着,也没因为我这么说表现出更大的反感。”刘云说到这儿,看看对面的洛阳,“你还想接着听吗?”
  洛阳点点头。
  他们坐在刘云的办公室里,刘云还沉浸在彭莉婚礼的“余韵”中。离开后,她不想一个人带着这样的记忆回家去,她觉得她一个人对付不了这样的事,对新的失眠的恐怖让她回到了医院,把洛阳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对他谈了起来。她一方面瞧不起自己的懦弱,另一方面她就是害怕。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回答我。她一句话也不说,就是眼睛看着前面。后来我跟她说,我也做过类似的事情,现在我很后悔。当一切都过去以后,我觉得人还是应该原谅。”
  “她说,这不过是我的感觉。她说,你一旦那么深地被伤害了,就不能原谅了,永远都不能原谅了。”
  “我说,那你也不能生活在仇恨中啊。她说,为什么不能?!她说,这两年她就是靠着仇恨活过来的。她说,因为恨那个男人,她才活得不错,她才有力量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有劲头。”
  “我说,但是仇恨不能带给你幸福,甚至平静也不能。她说,在她爱这个男人的时候,他也没给她幸福。我说,这维持不了多久,总有一天,你会平静下来,面对你自己做过的事,你会为自己感到羞愧,不管别人怎样伤害了你,你会后悔的。我自己的经历就是这样的。”
  “她说,你的经历是你的,我比你老,也不想活太久,也没必要想那么多。我做什么都凭感觉,我现在恨他,我凭什么要强迫自己原谅他,我有太多的理由恨他,你知道吗?我跟他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什么都没给过我,我却把什么都给了他,这公平吗?我凭什么要原谅他?!”
  “我怎样都不能说服他,最后我问她,为什么同意离婚了。她突然就哭了,她说,我受不了了,他跟我提过几百次离婚了。她说,她要是再不离婚,就会给弄疯了。”
  “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刘云问洛阳。
  “我很想听你说完。”洛阳说。
  “我说完了。我把她送回家了,她是一个老师,按理说也是一个有文化的女人。回来的路上我想。这个女人也许会带着仇恨走进坟墓,上帝为不同的女人安排了不同的路。”
  “对男人也一样。”洛阳说。
  “请你原谅,我罗嗦了这么多。”刘云突然不好意思地说。
  “刘医生,你别这么说,我很高兴听你说这些。说实话,我也挺震惊的。她都那么老了,还能做那样的事。这力量也挺吓人的。”洛阳说。
  “回来的路上,我想,你们是多么不同的人,尽管你们都是老师。”刘云说。
  洛阳笑了。
  “你别笑,我真的很钦佩你的选择。你对生活有另外一种态度,我现在还想不太好,但觉得比我对生活的态度,比那个今天婚礼上的那个女人的,要负责得多。”
  “刘医生,你可别这么说,我就是不愿意吃药。而且吃那药,脸色总是灰土土的,我可能喜欢活着的时候脸色好一点,不愿意活着的时候已经有死人的脸色。”
  “你挺了不起的,别看你比我们年轻。”
  “哪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这也许是天定的。”洛阳说完真诚地对刘云笑笑。“明天,该轮到我了。”
  “你给了我很多帮助。”刘云被洛阳的笑容安慰了,也被他手术前的安详感动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见。”
  “明天见,刘医生。”
  刘云回到家里,心请好些,但还是无法入睡。“为了明天的手术,我必须睡觉。”刘云想到这儿,找出了安眠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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