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私奔
小城边上有一个地方,背后靠着山,前面遥遥地望得见大河,青山绿水,风景
是秀丽地方却有一个极粗鄙的名字,叫作“毛驴拉板车,到后山的采石头拉下山去,
每天挣个块多钱,好歹能糊口。因为家家差不多都差了毛驴,外面的人就把这地方
叫作“毛驴窝”。女人们都在四处做零工。转过山脚有一个“新字八六八厂”,是
个三寿终正寝三,厂里一些搬搬运运和基建上的粗重活都是在外面雇零工做。毛驴
窝的女人很多都在这个厂里做零工,每天也能挣八毛钱。
毛驴窝是一片杂乱无章、破止旧不堪的土坯房和划草棚子,居住着一群没有户
口的“黑人”。这些人原是住在河上游的农民。当年这里修建水电站,淹没了无数
农田。政府把失去家轩的农民安置到下游的几个县。也有一些人始终怀念祖祖辈辈
居住的故土,想在原籍找一块安身之地。最早不知是谁,在小城边上的山脚下搭了
个棚子住下来,后来越来越多的移民都到这里来安家。移民安置部门和派出所一次
一次动员他们返回新居地。但是地论怎样软硬兼施,都赶不走他们。时间一长,就
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政策。
住在毛驴窝最东头的一户人家是母子两人。儿子田大旺三十来岁,尚未娶亲,
人长得五大三粗,有一身憨力气,脸也长得憨相,黑黄的大饼脸,后脑勺扁扁的。
大旺娘的腿有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做不了什么活,只在家烧饭洗衣。闲着她就
跟左邻右舍的婆婆妈妈们唠唠家常。婆婆妈妈们有时也爱聊年轻时的风流韵事。
“我可是见过世面的!”大旺娘常说,她说她做姑娘的时候长得很俏,家里把
她许配给一个劁猪匠。快成亲的时候,有一天村里的大户人家办丧事,请了武当山
紫霄宫的道士来打醮,村里人都去看,她也去了。有一个叫灵风的青天年道
士长得很俊,不知怎么就把她的魂给勾去了。“我就是不该朝他看哩!”她说,
“他不光长得俊,还有仙气,有法术呢!他的眼睛里像有钩子,只朝你看一眼,就
把你的魂勾了去。他的手碰到你的身上,你就像喝了酒似地醉晕晕的,浑身的骨头
都酥了。”法事做完的那天,他偷偷跟着他跑了。跑到汉口,在长堤街租了一间小
房子,灵风挂一块张三丰嫡派弟子的招牌,给人算命、治病。来算命和看病的大多
是女人,一来二去的,有些女人就跟他勾搭上了。“那是他有本事,女人们都爱他。”
大旺娘说,“他的仙气和法术要靠女人滋养,只我一个女人咋够呢。”她照旧死心
塌地跟着他,伺候他。后来终于闹出事来。灵风勾搭上了一个官僚的姨太太,被官
僚发现了,派人在半夜把她绑去,扔进长江。她逃回家乡,还是嫁给了劁猪匠。劁
猪匠把她娶过去以后,绑起来毒打一顿,硬是把她的腿打断了,从些落下残疾。过
了两年,她生下大旺,丈夫却得伤寒死了。她说:“大旺长得就像那个死鬼!”她
常想,要是跟灵风生个儿子该多好,那一定是个聪明娃子。灵风那冤家偏偏要练什
么长生不老的神功,说是只能吸取女人的精气,不能在女人身上留种,不然走漏阳
气,就会坏了功夫。那劁猪匠是不吝惜精力的把他打残了,还要夜夜在她身上耕耘
播种,做起那事来就像猪一样,又粗暴,又猴急,总要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哪有
半分灵风那种温存和风流。真是栽什么葫芦结什么瓢,生下这么个憨儿子,只会出
傻力气。
毛驴窝女人都不曾立贞节牌坊,听了大旺娘的故事,只觉得有趣,并不觉得有
什么丢人。
大旺从小没有爹,对娘极孝顺。他白天拉石头,夜晚到河边去钓虾。八六八厂
有很多上海人,最爱吃虾。他拉石头经过厂门口,就把虾卖给他们。他的虾又新鲜
又便宜,那些人都抢着买。多少卖点钱,娘俩的日子就宽裕些。
深秋的一天夜晚,大旺像往常一样到河边去钓虾。
天色很暗,他扛着穿在竹竿上的一串小网,从八六八厂的围墙外面走过。忽然
看见一条黑影从围墙上跳下来,扑通一响。他心中一凛,大声喝道:“什么人?”
2、死人还是活人
那黑影听见大旺的声音,并不逃走,却向他走来,嘻嘻笑道:“妈呀!我还以
为是谁!明辉,你在这儿干啥?”
那人叫李明辉,也是“毛驴窝”的人,刚二十出头,是个精明胆大的家伙。他
读过两年初中,是“毛驴窝”识字最多的人,因此有点自命不凡,老说他投胎的时
候阎王爷打瞌睡,把他投错了地方。“毛驴窝”的男人很少有不拉板车的,他就是
其中的一个。他爹会点儿手艺,在街上摆个修自行车的摊子,他就跟着他爹混混。
凭着他的机灵,修车的手艺居然也不比他爹差多少。又凭着嘴巴能说会道,还爱讲
点义气,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八六八厂也有不少跟他称兄道弟的人,多是一
些青年工人。
明辉说:“我在里面打牌,不知道哪个狗日的告密,三里派人来抓,亏得我溜
得快!走,跟你一起钓虾去。”
两人到了河边,大旺把吓网一个一个放到浅滩的水底。明辉坐在河滩的鹅卵石
上抽着烟,东扯西拉地瞎聊着,一会我说八六八厂的上海姑娘好时髦、好大胆,敢
穿超短裙,露着白白的腿,里面三角裤都看得见,撩得人心里痒痒的;一会儿说:
“大旺,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想办法找个老婆?啥时候我给你介绍一个,咋样?”
大旺急忙摇手:“谁会跟我,你可别……”
明辉笑道:“那你真打算把那小骚驴子当老婆,跟它过一辈子?”
大旺养的驴子是一头小母驴,他对它爱爱惜得很,天热的时候每天打水替它洗
涮,天冷的时候把它牵进屋里,把被子给它盖,自己没有被子了,就跟它挤在一起
睡。小母驴正当青春妙龄,有时正拉着车,看见一头雄健的公驴走过,就会春情勃
发,引颈长鸣,急煎煎地想挣脱绳子去自由恋爱。有两回是下坡,差点把车子弄翻。
有人叫大旺把它往死里打,整得它服贴。大旺却舍不得打,只扬扬鞭子,虚张声势
地吼骂几句。大伙儿都嘲笑他,说小母驴是他的老婆。他也不恼,红着脸讪讪地憨
笑:“全靠它吃饭哩,打坏了咋搞。”
听明辉又取笑他,大旺红着脸嘟哝说:“看看有没有虾子。”用竹竿钩起一个
小网,网里只有两三只小米虾。再钩起一个,也是一样。明辉说:“今儿风大,钓
不到了。”把烟头往水里一弹,打着呵欠说:“算了,回去睡觉。”
明辉走了。大旺独自在河边守了很久。夜渐深,风渐大。他又捞了几网,仍然
没有什么收获。天却下起起了小雨,他叹口气,收起虾网,沿着河滩往回走。
走了百多步,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连人带网扑地跌倒。他爬起来一看,地上
黑乎乎的好像倒卧着一个人。他蹲下去伸手一摸,果然是个人,身上湿漉漉,凉冰
冰的。他浑身一颤,跳起来,大声说,“喂!你是死人还是活人?”
仆卧在地上的人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大旺平素很大胆的,并不怕死人。有一
次炸山,一个赶车的伙计没有来得及躲避,被炸得血肉横飞,别人都不敢去碰,只
有他敢去收拾尸体。刚才是猝不及防,被吓住了。心神定一定,他就不怕了,又蹲
下身去,用手在那人头上摸着,摸到一头长发,原来是个女人!他的手被烫了一下,
慌忙缩回来。他不怕死人,却有点怕女人。他长到三十来岁,除了娘,跟别的女人
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他做贼心虚似的朝四面张望一下,好像生怕被人看见,说他跟这个不知是死人
还是活人的女人有什么瓜葛。他想一走了之,但是看见这女人下半身浸在水中,被
波浪拍打着,心里又犹豫起来。万一她没有死,扔下她不管,只怕冻也要冻死。他
壮着胆,在那女人头上轻轻拍了几下:“喂!你没有死吧?你说话呀?”他听到一
声轻微的、似有似无的呻吟。看来她只是昏迷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把她送到
医院去吧,医院太远,又怕说不清楚怎么回事。他抓着头,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
雨下得大起来,风鼓涌着河里的浪,一波一波冲到女人身上,好像要把她吞没。
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再不敢犹豫了,心想先把她背回家去再说,总不能见死
不救。主意一定,脑子就清楚了,利索地把女人从地上拖起来,背在背上。他的力
气本来就大,这女人又出乎意料的轻,几乎不费什么劲。
从河滩到“毛驴窝”有里把路,都是荒野的地方。天黑,又下着雨,一路上没
有碰见一个人。
到了家门口,他有肩膀撞开门,叫着:“娘!娘!你快来!你快来!”
3、异类
听见叫声,大旺娘急忙站起来,也不顾腿脚不利索,一颠一颠地赶进里屋里去。
走到床前一看,那女人并没有醒,是在昏迷中叫喊。她的脸色不再是石灰一般的苍
白,面颊上有了一点红晕。看她的眉眼长得很清秀,眉尖却蹙着,在昏迷中也显得
神情不安。她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好像要醒过来。大旺娘轻轻叫道:“姑娘!姑
娘!你醒醒!……”一边伸出手去,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在她的人中上使劲掐着。
女人长长地呻吟一声,慢慢睁开眼睛。她惊疑地看看大旺娘的脸,又看看四周,
支撑着想坐起来。刚抬起上半身,盖在身上的被子滑落到胸脯下面,她发现自己的
肩膀和胸脯都光裸着,不禁惊叫一声,急忙又躺下,把被子紧紧裹住身子,手伸到
下面一摸,发现下半身也是光裸的,却不再惊叫,只是把眼睛闭上,一副很奇怪的、
好像是听天由命的神情。
大旺娘说:“姑娘,你别怕,我们可不是坏人啊。我儿子看见你昏倒在河滩上,
就把你背回家来。你的衣裳全都湿透了,穿在身上会生病的,我就帮你脱下来,拿
去烤一下。我去拿来给你穿上吧。”女人又睁开眼睛,似信似疑地望着她,不说话。
大旺娘到外间把衣服拿进来,说“还没来得及烤干,还有点湿,你先把里面的
衣裳穿上吧。我去给你熬点粥。”她把衣服放在床上,又回到外间。
女人躲在被窝里,先把裤子穿上。上衣躺着很难穿,只好坐起来,慌慌忙忙穿
好,然后抱着膝盖,蜷缩着坐在被窝里。她觉得头有点疼,但是神志已经完全清醒
了,昨夜发生的事、昨夜以前发生的事,都像波涛一样涌进她的脑海……
大旺娘猜不透她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这疑惑不是没有道理的。
因为她是在城市出生、在农村长大的。
城市的模样在她的记忆中早已变得模糊、变得陌生。她从来不觉得自已是城里
人。只是她的名字还有城里人的印迹,不像一般农村女人叫桂花、玉兰、彩凤什么
的。她的名字叫夏敏。她听父亲夏孟清说过,这名字是他和她母亲用翻字典的方法
给她起的:随便翻到哪一页就在那一页找一个字。她记不大清楚母亲的模样,只看
过一张母亲的照片,是父亲夹在一本书里面的。照片上的母亲穿着一件说叫作“布
拉吉”的连衣裙,脸上的笑容很舒展。她刚满周岁母亲就死了,是自杀死的。直到
她长在,父亲都没有告诉她,母亲是为什么自杀,他又是为什么从大城市到那个偏
远的山村来的。母亲死后,先是外婆带着她,过了两年,外婆去世了,城里再没有
别的亲属可托付,父亲就把她带到身边。
那是个很穷的山村,几十户人家住的茅屋散落在远远近近的山腰上。田地硗薄,
又是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只能种点红薯、苞谷。一个壮劳力出一天工只值一毛
钱,那还是正常年景,若遇到洪涝旱灾,一年的辛苦就全泡汤了。喝的水要到山脚
下的小溪去挑。到最近的小镇有二十多里地,全是绕来绕去、狭窄崎岖的山道。
因是外乡人,又是“异类”,父女俩住的茅屋就比别人家的更小更破,和牛棚
差不多。屋里的家什也比别人家的更少。唯一比别人家多的是父亲有一箱书,另外
还有一只旧皮箱,里面装着一些衣服,有几件毛衣和丝绸衬衣,那是山村农民从来
没有见到过的。
父亲每天都要去出工。有时要翻几道山梁,到很远的田里干活。她小的时候,
父亲就带她下地,让她在田边玩耍,中午就吃带去的红薯和腌菜。偶尔也能吃到米
饭和新鲜的蔬菜,那算是珍品了,父亲总是让给好吃。山里的娃子很少有上学的,
等她长大一点,父亲就自己教她认字、学算术。中午歇工的时候在田边教,晚上收
工回去就在煤油灯下教。煤油很贵,出五六天工才抵一斤煤油的钱,父亲自己从来
不舍得点灯看书,教她读书却不吝惜煤油。他说:“不管将来怎么样,你总要有点
文化才行啊。”认得一些字了,她就在父亲的书箱里乱翻,想找书看。那些书大多
是讲理论和技术的书,她看不懂。有一本厚厚的书,书名看起来也像是讲技术的,
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翻开来看看,却是讲一个叫保尔.柯察金的苏联人的故
事。她也不管看不看得懂,胡乱看下去。一遍一遍翻来复去地看,慢慢的居然看懂
了一大半。书里的世界离这小山村太远,但是也能给她一点美丽的遐想,艰难枯寂
的日子就有了一点色彩。
4、我没有罪
夏敏又长大一些了,就帮父亲干活,拾柴、烧饭、洗衣,给屋子旁边一小块自
留地里种的蔬菜浇水、泼粪。从十三岁起,她开始跟父亲下地干活,也能挣半个人
的工分。
村里人待她父女俩都很好,并不把夏孟清当作异类看,年纪大些的人还说他是
落难才子,可惜了一肚子学问。和她家住在一个山坳里的有五户人家,住得最近人
家姓姚,夫妻两人,两男一女三个娃子。大男娃叫春生,比夏敏大两岁,两人从小
就在一起玩。稍长大些,能干活了,春生就常帮她家干些活。到山脚下挑水是又累
又险的活,春生总是先把她家的水缸灌满,再挑自家的。春生爹妈也常送些酸菜、
腌萝卜过来,过年过节还送过鸡蛋和腊肉。春生只读过几年书,识的字还没有她多,
她就把父亲教她的再教给春生。农村的娃子很小就定亲,春生的爹妈也结他定下了
一门亲事,女方家住在三十多里外的一个村子里,未婚妻名叫菊花。每逢端午、中
秋、春节,春生就要提一篮子礼物送到女家去。但是他从来没有跟夏敏说起过他的
未婚妻,她也从来没有问过他,怕他难为情。
如果后来不发生什么事情,夏敏和父亲大概就会一直在小山村过下去,日子虽
然艰亲,却也平安。至于将来怎么样,她年纪还小,想不到那么远。
但是终于发生了事情。
一天早晨,夏敏和父亲扛着锄头正要出工,大队民兵队长带着两个民兵,肩上
背着枪,迎面走来,叫父亲跟他们走。父亲对她说:“没事的,你自己去上工吧。”
就跟他们走了。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忐忑不安。到了地里,干了好一会儿活,
她发现春生还没有来。春生本来说要去牵牛来耕地的。还有一些人也没来,只有她
和几个老人、妇女在干活。她越发不安,问那几个老人和妇女,春生他们到哪里去
了,他们支支吾吾地也说不清楚。
傍晚收了工,别人回家了,她站在通向公社的山路旁等着。太阳渐渐沉下山头,
收敛起最后一束光芒,她看见陆陆续续有人从山路那连走过来。他们走过她身旁,
都低着头,脚步匆匆。没有看见父亲,也没有看见春生。天快黑尽了,才看见远处
有两个挨在一起的人影,慢慢走过来。她赶紧跑过去。正是父亲和春生。父亲靠在
春生身上,春生搀扶着他,走得很慢。她大声叫道:“爸爸!你怎么啦?”春生说:
“你扶着你爹,我先走了。”说完快步走了。
她扶着父亲,又问:“爸爸,你到底怎么啦?”夏孟清目光呆滞,仿佛没有听
见她的话,自言自语地说:“我没有罪!我没有罪!……”夏敏把父亲搀回家,点
起灯,看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眼角也肿了,身上还有一股臭味。她心里一
惊,却不敢再问什么,到水缸里舀了一盆水,烧热了端进来,给他洗脸、洗脚,又
帮他把外衣脱了。外衣脏稀稀、臭烘烘的,不知道沾着什么东西。夏孟清微闭着眼,
紧蹙着眉头,像木偶似地呆坐着,等她收拾完了,才睁开眼睛,说:“夏敏,你要
相信爸爸,爸爸没有罪。爸爸唯一的罪就是害了你和你妈妈,让你跟着我吃苦,将
来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夏敏心中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说“爸爸,我不
怪你的,你别多想了,快睡吧……”夏孟清躺下去睡了。夏敏吹来了灯,到外面去
洗衣服。洗衣服是舍不得用水缸里的水的,她端着盆子到山脚下的小溪边去洗。天
上有一弯上弦月,溪水幽幽的泛着鳞光。她把衣服浸在水里搓洗,心里想,过去也
有过几次,大人或者公社派人来把父亲叫去“训话”,但那都是例行公事,派来的
人也没有背枪,父亲更没有被人打成这样。这次是怎么回事呢?她隐约听说,现在
到处都在闹“革命”,是不是和这“革命”有关系呢?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衣服洗好了,正要站起来,听见背后有人轻声叫:“夏
敏!”她一吓,回头看时,却是春生。春生说,刚才到她家去,只看见她父亲躺在
床上,没看见她,就猜想她是到这儿来洗衣服了。
夏敏说:“春生,谢谢你把我爸爸扶回来。”春生说:“这、这有啥呢……他
心里其实有点不安。他看见夏孟清在公社召开的批斗会上被打伤了,几乎走不动路,
当时并没敢去扶他,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直到开会的人都散尽了,路上再也看不
见一个人影,才敢过去扶他,一边走,一边悄悄地前后张望,怕被人看见。好在这
儿人烟稀少,又是黄昏时分,山路上没有一个人走过。
夏敏说:“春生,你告诉我,我爸爸到底怎么了?”
5、你被逮捕了
春生说,他是早晨去牵牛的时候得到的通知,要他们都到公社开会,所以没去
下地。这回的批斗会跟往常的不一样,有外面来的人参加,这些人都带着红袖章。
和夏孟清一起挨斗的有各大队的"四类分子",还有几个"破鞋"、小偷什么的。那些
人都乖乖的很顺从,要他们跪着就跪着,要他们骂自己就骂自己。只有夏孟清最强
硬,叫他下跪他不肯下跪,叫他认罪他不肯认罪。那些人就劈头盖脸的打他,硬按
他跪下来, 还有人把一箢箕牛粪倒在他身上。春生说:"你爹好犟啊,我娘常说,
犟的人最吃亏。 他要不那么犟就好了,也不会吃那么大的亏……"夏敏忍不住哭起
来,哭得很伤心。她弄不懂,父亲这样一个善良的、有知识的人,为什么要受这么
大的苦、这么大的屈辱。
春生见他哭得伤心,想安慰她,又不知说什么好,不觉伸出手去,想替他擦眼
泪,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等她哭了一会儿,才说:"回去吧,天好凉哩……"夏敏
擦着眼睛,点点头。春生帮她拿着洗衣盆,两人默默地走回去。走上山坡,快到家
了,春生把盆子交给她,先走了。她知道春生是怕被人看见说闲话。春生是定了亲
的人,虽然和她从小在一起玩,现在都是大男大女了,两人黑夜里在一起,若被人
看见,说也说不清楚。
夏敏回到屋里,也不点灯,摸黑洗了洗,就躺下睡了。她不知道父亲睡着没有,
细心听听,父亲的鼻息好像很匀,就放心些了,心中暗暗祈愿,但愿今天的事永远
过去了。
她的祈愿似乎真灵验了,以后的一段日子果真平平安安的过去,再没有发生那
样的事情。她和父亲每天照常出工,村里人也好像忘记了那回事,对她父女俩一如
往昔,并没有一点歧视。春生爹说:“人嘛,再怎么样也就是种地。犯了法的人到
劳改农场不也是种地吗!人家已经在种地了,还要咋样?……”春生娘和别的邻居
也照常隔三岔五的把自家的萝卜腌菜送点过来。
有两次队里派人到镇上卖红薯,夏孟清主动要求去。从队里到镇上来回要走四
五十里路,还要挑重担。虽然他是被监督劳动的人,但是因为身体不是那么强壮,
队里往常也不大派他去。这两次既是他自己要去,就让他去了。
天气越来越冷,转眼到了年底。快过年了,虽说上面提倡过“革命化”的春节,
老百姓多少还是要做点准备,家家户户都要酿点米酒、打点糍粑,还要请人写春联。
周围的几户人家都是请夏孟清写。他的毛笔字写得并不算好,但是比村里别的人要
强得多,所以他从不推辞,而且也想借此还一点人情。
这天上午,天下大雪,都不出工,夏孟清家里给人写春联。春生和几个邻居在
一旁看,夏敏帮父亲抻纸磨墨。这是她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她看到了父亲的价值。
他写了一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正要写另一副,门砰的被人踢
开了,一群人挟着风雪冲进来。
一屋子的人都惊愕地抬头看。是民兵连长带着几个民兵,还有两个警察。民兵
连长指指夏孟清,为首的一个胖警察厉声吼道:“夏孟清!你被逮捕了!”民兵冲
上来,扭住夏孟清手臂。夏孟清挣扎着,大声说:“你们为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
罪?”胖警察说:“你犯了什么罪,你自己还不明白?你搞反革命翻案!你攻击文
化大革命!”夏孟清知道是自己到镇上去发的那两封信惹来了灾祸,反而冷静了,
说:“我不过是反映了自己的情况,讲讲自己的观点,这也有罪吗?……”胖警察
说:“你别跟我说,你到该说的地方去说。”另一个警察拿出手铐,铐住夏孟清的
手腕。夏敏早已吓呆了,这时看见他们拽着父亲往外拖,哇地哭出声来,发疯似地
扑过去,抱住父亲。民兵连长过来拉她怎么也拉不开。
胖警察大概觉得已经抓到了人,完成了任务,不必再绷着脸作严厉状,脸色缓
和了许多,对夏敏说:“姑娘,快去帮你爹收拾一点东西吧。”夏敏这才放开了父
亲,呜呜哭着,到里屋去把父亲的衣物翻拣出来,装进一只旧旅行袋。
6、黄主任
警察和民兵拥着夏孟清往外走。民兵连长叫一个民兵把夏敏手里的旅行袋拿过
去。夏敏追上去,叫着:“爸爸!爸爸……”夏孟清停下来,眼睛里噙着泪水,用
带着手铐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颤声说:“爸爸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要自己照顾
自己啊……”说完,就不再回头,跟那些人走了。
外面风雪迷茫,山脚下停着一辆旧吉普车,车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雪。胖警察咒
骂一声:“他奶奶的!碰到这个鬼天气!可别翻了车!”夏敏被春生和邻居们拉着,
泪眼朦朦的站在门口望着。眼看那一行人快走下山坡了,她猛然挣脱他们,冲出去,
向山坡下跑,一边哭喊:“爸爸!……爸爸!……”路很滑,又是下坡,她跑了几
步,一个踉跄,跌倒在雪地上。春生追出来,把她扶起来。那辆吉普车已经开动,
在山路上慢吞吞地颠簸着,拐过山脚,消失在风雪迷漫中。她靠在春生胸前,呜呜
咽咽地哭着,头脑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剩下她一个人,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下去。
以后的几天,雪越下越大,又正遇过年,都不出工。夏敏一个人躲在屋里,以
泪洗面。春生和他爹娘、还有周围几家邻居,轮流来接她去各家吃饭,她不肯去,
他们就给她送些吃的,说些宽慰的话。他们说:“大伙儿都知道你爹是个好人,他
不会有啥事的,没准过几天事情弄清楚了,就会放他回来的……”听了这些话,她
的心情稍稍舒解些,也略微吃了点东西。但是一想到父亲此刻不知在什么地主、受
什么样的苦,心里就一阵酸楚,嗓子哽住了,再好吃的东西也咽不下去。
刚过初三,天晴了,又开始出工。夏敏走出屋子,和大伙儿一起下地。每天早
出晚归地劳作,日子反倒好过些。
几个月过去,她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生活,脸上也不再那么愁云重重。在旁人看
来,她似乎又和以前一样。只有春生看得出来,她其实变了许多,什么地方变了,
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她好像长大了一些。
夏孟清一直没有消息。夏敏心中牵挂,却不知到哪儿去打听。有一回在大队遇
到民兵连长一脸为难的表情,吞吞吐吐说:“这事……这事……我可不大清楚。要
不,你到公社去问问吧,兴许他们知道。”初夏的一天,夏敏和几个妇女正在地里
薅草,突然下雨了,队长跑来喊,叫她们收工回家。那几个妇女嘻嘻哈哈跑回去了。
夏敏本来也想跟她们一起走,不知怎么想起了民兵连长的话,心中一动,转身向公
社走去。
到公社要走十几里路,夏敏只戴了一顶草帽,走到公社时,身上全淋湿了。公
社办公的地方是一排旧平房。她不知道公社头头在哪一间屋里,就走进第一间屋子。
屋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是个黑黑矮矮的中年人,正抽着烟,跟女的说笑;女
的年轻些,敞着怀在给娃子喂奶。见夏敏进来,那男的问:“你找谁啊?”夏敏说:
“我找书记,噢,找主任也行。”那女的指着男的说:“他就是黄主任。”湿衣服
紧绷着夏敏的身体,清晰地勾出胸和腰的曲线。黄主任的眼光从她胸前掠过,脸上
带着和善的笑意,问:“你有啥事?”夏敏把父亲的事说了一遍:“我想问问有没
有我爸爸的消息。”黄主任说:“哦,你就是夏孟清的女娃子。不错嘛,啊?”他
转脸对那女的说,“刘主任,你说是吧?”原来那女的是公社妇联主任。她笑笑,
没说什么,给怀里的娃子换了一边奶。
黄主任又说:“你爹的事,我也不能随便跟你说,那可是立场问题。你还年轻,
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只要跟你爹划清界线,还是有前途的。马克思出身也不好
嘛,他爹是犹太人,啥是犹太人?就是有太多钱的人嘛!那不就是地主、资本家吗?
可是他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革他爹的命,硬是把自己改造成了无产阶级、
贫下中农。你也要向他学习啊!……”夏敏说:“我会向他学习的。可是我爸爸的
事……”黄主任说:“这样吧,该告诉你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行吧?”夏敏没有
打听到父亲的消息,却聆听了黄主任的一番教育,心里很失望,怏怏地走出办公室。
她不知道黄主任还在面带笑意地望着她的背影;她更没有料到,她这趟到公社来,
会引发出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7、说亲
过了夏天,夏敏快满十七岁了。
她从小跟着父亲在小山村长大,吃的是粗粮和缺油少盐的蔬菜,说不上什么营
养。但是她长年在地里劳动,山里的水和空气又清新纯净,因此身体发育得很好身
材虽不醒目,看起来还略偏于清瘦,内里却很柔圆,已显出日渐成熟的体态。
乡村兴早婚。像夏敏这样年纪的女娃子,一般都已出嫁。春生的未婚妻比夏敏
还小两岁,两家已议定来年年底成亲。夏孟清的身份特殊,没有人会来向他女儿提
亲。夏敏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将来的婚事。她觉得那是太遥远的事。她看《钢铁是
怎样炼成的》,心里也羡慕保尔和冬妮娅那样的恋情,偶尔夜里半睡半醒时,也有
过朦朦胧胧的幻想。清早起来下地干活,那些幻想就像山间的迷雾一样,被晨风吹
得大影无踪。她和春生虽要好,那只是两小无情,井不曾想过别的什么。况且春生
早已定了亲。
夏敏以为太遥远的事情,不料却早早的发生了。
一天中午歇工的时候夏敏坐在田头树下,正吃着早上带去的红薯。
腌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公社妇联的刘主任。她把夏敏叫到一边,悄声说:
“黄主任让你到公社去一趟,我跟你们队长打过招呼了,你快跟我走吧。”
夏敏问:有啥事?’
刘主任说:“大概是你爹的事有啥消息了。
夏敏心里一阵紧张,把吃了一半的红薯放下就跟她走了。到了公社,黄主任笑
呵呵地请她坐,又给她倒水,很客气。夏敏顾不上喝水,急切地问:
‘我爸爸是不是有消息了?”
黄主任示意刘主任把门关上。他脸上的笑容也和门一起关上了,神情严肃、又
有点神秘地说;“你爹的事啊,现在是可大可小。大呢,搞不好能判个死刑。小呢,
可能判个两三年,也可能还和以前一样,回这儿来监督劳动
夏敏听到“死刑”两个字,心头一震,眼泪潸潸流下来,哽咽着问:
“那……那要怎样才能小……小呢?”
黄主任说:“上面来调查你爹的情况.要我们公社写个材料。咋样处理你爹,
关键就看这材料写得咋样了。”
夏敏恳求道:“黄主任,刘主任,我爸爸是好人,求你们帮我爸爸说说好话吧!”
黄主任皱着眉头,叹口气。摇着头说:“唉,不是我们不肯帮你爹说好话,这
可是个立场问题啊!我把这事告诉你,已经是犯了立场错误哩!
我是看你年轻,还能有前途,才告诉你的。上回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要斗私
批修。好好跟贫下中农相结合,要彻彻底底地把自己改造成贫下中农,那我们就好
帮你爹说话了……”
夏敏听不懂他的意思.睁着泪眼,迷惘地望着他。
黄主任却不再说什么,看着桌子上的马蹄表,拍一下额头说:“咳,差点儿忘
了,我还有个会呢!小夏,这样吧,让刘主任再和你谈谈,我先开会去了。”说完,
走出屋子,把门带上。
刘主任拉住夏敏的手,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很知已地说:“小夏啊,我们都
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我们也都想帮你啊。黄主任不是说了吗,关键还是在你身上哩!
只要你好好跟贫下中农相结合,公社就能把你爹的材料写得好些,你爹就有可能从
轻处理。”
夏敏还是不明白:“我每天都跟大家一起出工,还要怎么结合呢?”
刘主任笑道;“傻妹子!有些话他们男人不好说,还是我跟你明说了吧。
你要是能跟贫下中农结婚,那才算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彻彻底底相结合了
呢。你跟贫下中农结了婚、以后生的娃子就是贫下中农,将来世世代代都是贫下中
农……”
夏敏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不知所措地说:“你……你是说要我跟……
跟谁结婚?”
刘主任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夏敏:
“你看,这男娃子咋样?”
夏敏看看照片。是一个男青年的全身像,中等个子,梳着“两片瓦”式的中分
头,说不上英俊,倒也算灵醒。刘主任说:“他是黄主任的侄子,就是黄主任他哥
的娃子。他们家在西山公社,条件比我们东山公社可强多了。黄主任自己没儿子,
把他当亲儿子一样。他还读过初中呢。他听黄主任说起过你,对你中意得很,也不
嫌你出身不好。你要是和他结了婚,黄主任还能不帮你爹说话吗!……”
夏每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心里一片混沌。呆呆的不知说什么好。
8、处女身
春生跟着夏敏走下山坡,到了小溪边,又沿着小溪往前走。她一路都没说话,
春生也不知说什么好。走到一片小树林里,浓密的树叶遮蔽了淡淡的月光,她在草
地上坐下来,春生也跟着坐下来,坐的地方离她有两尺多远。她拍拍身旁的草地说:
“你别坐那么远啊,坐过来点。”
春生坐过去一点,但是离她还有一尺远。她就自己挪过去,挨着他坐。初秋天
气,衣裳穿得薄,他感到了她的体温,心扑扑跳起来。以往两人虽然常在一起,可
是从来没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挨得这么近地坐在一起。他更不知道说什么话了,憋
了一会儿,才说:“你咋把辫子剪了?”
夏敏说:“你知道我为啥把辫子剪掉吗?”
春生摇摇头说:“不知道。”
夏敏说:“春生,我问你—句话,你可要说心里话。”
春生眼睛不敢朝她看,望着小溪,说:“你要问啥?”
夏敏说:“你喜不喜欢我?”
春生没料到她问这话,嗫嚅半天,不敢回答。他是喜欢她的,可是爹娘早已给
他定了亲,他怎敢流露真情呢?虽然他并不喜欢他的那个未婚妻。那女娃子长得很
粗相,黑皮肤,矮胖胖的,一只眼睛里还长着白翳。
夏敏把他的身体扳过来,让他面对着她,眼睛直盯着他的脸,认真地说:“我
问的这句话是很要紧的,你一定要回答我,好不好?”
春生感觉到她的眼光,心里忽然冲出一股勇气,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说:
“我喜欢你!我从小就喜欢你!”
夏敏心里一阵感动,眼睛热热的,潮湿了。她双手抱住他,脸埋在他的胸前。
春生也抱住她,他的脸贴着她的头发,闻到肥皂洗过的清香,身上便觉得有一
股热气在弥散开来。但是他只敢这么抱着她,不敢再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夏仰起脸,问他:“你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结了婚要做什么?”
春生的心怦然大跳。他是知道男人和女人结了婚要做什么的,小时候在山里放
牛就常看见野合的男女,也常听伙伴们绘声绘色地讲那种事。但是他不敢回答她。
夏敏用手抚摸着他的脸,说:“春生!
春生!你跟我做那个事吧!……”
春生身上那股热气终于冲决了堤防,炽烈地燃烧起来。他的每根神经每块肌肉
都在勃勃地跳动,鼓胀。他粗重地喘息着,猛地把她按倒在地上,发狂似地亲她的
脸,用颤抖的手解开她的衣裳,跟她做男人和女人结了婚要做的事。
夏敏闭着眼睛,眉尖微着着,眼角有一滴泪水,不知是欣喜还是痛苦。
春生瘫软在她身上,溢满全身的快意和热气渐渐消退,头脑便清醒了,心里忽
然有点害怕,急忙翻身坐起来,低着头说:“我……我不该……”
夏敏也坐起来,在他耳边轻柔地说:
“你别怕,这是我自己情愿的。我知道你是定了亲的,我也不是要跟你结婚,
你放心好了。”
春生听了这话,心里充满了感激,情不自禁地抱住她,哺响地说:“夏敏,你
真好……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恍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剪掉辫子。她是为了他,为了她
跟他刚才做的那件事情。那件事情剪掉了她的一段白壁无瑕的人生。于是他更加感
激,更加欢喜。虽然心底还有一个模糊的疑问,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这样
做,但是他不愿深想,只想紧紧地抱着她,享受初尝的柔情蜜意。
夏敏依依着他,像做完了一件大事,全身心都松弛了,心里一片空茫,明天的
事,以后的事,什么都不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空茫中醒来,微微觉得有些凉意,就说:“春生,我们
回去吧。”
两人牵着手,沿着小溪和山坡走回去。
一路走走停停,总是春生忍不住要亲她,抚摸她,她也就温柔地回应他,让他
心满意足。
不长一段路却走了很长的时间。快到夏敏的屋子了,春生又搂住她,亲她,恋
恋不舍,不愿离去,似乎忘记了伯被人看见。夏敏轻轻推开他,说:“明天还要出
工呢,回去睡吧。”
春生说:“那明天……”
夏敏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她不回答。
春生仿佛有点失望,朝自己家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说:“要是我们能结婚,
那该多好!”
夏敏摇摇头,仍然不说话。她望着他推开他家的门,悄悄掩进去,心里一阵凄
楚,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9、结婚证
天刚蒙蒙亮,夏敏就起床了,梳洗一下,随便弄点东西吃了,就出门到公社去。
她既已拿定主意,就想让黄主任尽快把父亲的材料搞好,父亲或许能早点解脱。
到了公社,她看见黄主任披着一件洗白了的旧军装,双手叉着腰,站在办公室
外面,像是刚起床的样子。黄主任也看见了她,满面笑容地向她打招呼:“小夏,
你来了?吃过没?”
夏敏没接他的话,径直说:“黄主任,前天刘主任跟我说的那个事,我已经想
好了。你能不能快点把我爸爸的材料搞好?”
黄主任一听,笑得更加开心了,连声悦:“不忙不忙,先进来坐吧。”
夏敏跟他走进办公室,他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说:“我就说你是个好青年嘛!
关键是狠斗私字一闪念,私字斗掉了,思想就通了。好,你坐一会儿,我这就去找
文书准备材料。”
黄主任走出去了,夏敏坐着等候。
没过多久,刘主任一阵风似地跑进来,朝夏敏拍着手笑道:“好妹子,恭喜你
啊!”又拉住夏敏的手,把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会,说:“你咋把辫子给剪了?懊!
要做媳妇了,是该跟做姑娘不一样。嗯,怪漂亮的嘛!”
夏敏做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刘主任叽叽呱哌地说了一阵,把话转到正题上来:
“妹子,这事你既然同意了,黄主任的意思呢,尽量早点办。咱们现在都是干革命,
也不讲什么黄道吉日,你看,明天就去打结婚证,好不好?”
夏敏说:“只要把我爸爸的材料搞好了,随便啥时候都行。”
刘主任高兴地笑道:“好妹子,真爽快!”
黄主任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叠材料,朝夏敏扬了扬,说:“你看,都搞好了。”
夏敏接过材料,一页一页仔细看下去。材料上说,夏盂清自从下放到本公社监
督劳动以来,表现一直很积极,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又说,夏盂清的女儿
能和贫下中农子弟结婚,也说明他的思想巳经改造好了。材料的末页盖着公社的大
印,每页之间还盖着骑缝章,很正规的样子。黄主任说:“这样行吧?”夏敏想了
想,说:“这材料有用吗?”
黄主任正色说:“咋会没用呢!上级最重视基层组织的意见,咱们公社大小也
是一级政府呢!你放心吧,这材料一送上去,你爹准能从轻处理。我马上叫文书发
出去。”
夏敏不再说什么了。刘主任说:“那就明天来打结婚证吧!妹子,你娘家没什
么人,我就算是你娘家的姐姐吧,我明天去接你,陪你一起来。”
夏敏点点头,站起来要走。黄主任忙说:“就在这儿吃饭吧!”夏敏说声“不
了”,就匆匆走了。
晚上,她一个人在屋里收拾东西,把父亲书箱里的书一本一本理好,又整理旧
皮箱里的衣物。刚收拾完,听见春生在窗洞外面小声叫她。她去开了门,向他招招
手。
春生进了屋,反手把门关上,问她:“今儿你咋没上工?是不是人不舒服啊?”
夏敏知道他是担心昨夜那个事,就说:
“我没事,我是到公社去了一趟。”
春生猜想她是为她父亲的事去的,就不再问什么,把她拉到怀里,紧紧搂住,
低下头去亲她的脸。她闭上眼睛,让他亲。他的气息渐渐急促,把她抱起来,抱进
里间,放到床上,一边亲她,一边急不可耐地去解她的衣服。她却像忽然从睡梦中
惊醒,睁开眼睛,轻轻推开他的手:“春生,不要……”
春生说:“你咋啦?我这一天都在想你……”
更敏坐起来,理一下头发,说:“我要结婚了。”
春生大吃一惊,像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张口结舌地问:“你……一你要跟谁
结婚?”
夏敏说:“我也没见过他,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春生,你别问了,以后你
会知道的。”
春生一脸困惑、苦恼的神色。夏敏站起来,捧住他的脸,在他的嘴唇上来了一
下,然后拿起枕边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放在他手里:“这本书送给你。你
回去吧。”
春生拿着书,默默地走了。他不明曰,昨天夜里夏敏为什么要把那道幕拉开,
现在却又把它合上。夏敏望着他怏怏地走出去,心里一软,差点想喊住他,终于又
忍住了。
第二天一早,刘主任果然坐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来接她,陪她去登记结婚。
10、新婚夜
结婚登记的时候,夏敏第一次见到要和她结婚的那个男青年——已经可以算是
她的丈夫,也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黄永伟。平心而论,他的长相、身材都不比春
生差,但她只是在刘主任把他介绍给她的时候跟他打了个照面,以后就再没有朝他
看。两人之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都是黄主任和刘主任在操持。他们把她的年
龄改成18岁——婚姻法规定的最低年龄,她也无所谓。
黄永伟把一包东西交给刘主任,刘主任转交给夏敏,说是男方的礼物,是昨天
特意赶到县城去买的,又说黄家只有一个儿子,想早点成亲,日子就定在三天之后,
阴历七月初八。一般的习俗,登记和成亲要相隔一段日子,他们不知为什么安排得
这样紧凑。
夏敏也没细想,就同意了。
在等待男方迎娶的几天里,夏敏把所有的衣被都洗得干干净净。黄家送她的礼
物是两套灯芯绒的衣服和两件的确凉衬衣,这在当地算是贵重的了,她从小到大都
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但是她没有试穿,把它们和别的旧衣服一起放在旧皮箱里。
那只旧皮箱是她唯一的陪嫁。
村里人听说夏敏要结婚了,都感到惊奇,有事没事都到她屋里来坐一坐,但是
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夏敏就像往常一样陪他们坐着闲聊,也不提结婚的事。她把父
亲的书箱和被褥寄放到春生家里,对春生爹妈说,如果父亲回来,就到西山公社去
找她。春生爹一边点头,一边叹气,春生妈用袖口抹着眼泪,也说不出话来。
她没有看见春生,春生好像在故意避着她。可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从小
窗洞看见他独自在外面徘徊,一连几夜都是这样。有几次他向她的屋子走来,快到
门口又停住了。她也有几次想叫他进来,话到嘴边也停住了。她知道如果让他进来,
她就再也把持不住了,那天夜里的一幕一定会重演,说不定她会改变结婚的主意。
七月初八那天,刘主任早早就先来了,穿着一身新衣服,头发梳得溜光。她看
见夏敏还穿着往常的衣服,大惊小怪地说:“这咋行呢!做新娘子哪有穿旧衣裳的!
快换上新衣裳!”
夏敏不肯换,她就好说歹说,“妹子妹子”的叫个不停。夏敏嫌她烦,就在黄
家送的衣服里挑了一件鹅黄色的的确凉衬衣换上, 倒也正好合身。 刘主任笑道:
“真漂亮!这才像个新娘子!”又帮夏敏梳头,俨然像个“娘家的姐姐”。她的热
心快肠使夏敏心里微微有了一点暖意。
迎亲的人坐着一辆带车斗的拖拉机来了。车上贴着大红喜字,新郎黄永伟一身
新装,“两片瓦”式的中分头油光闪闪。刘主任扶夏敏上了车。
邻居们都没去上工,围着拖拉机送她。只有春生站得远远的,当她的眼光他相
对时,他把头低下了。夏敏也低下头,眼泪泉水似的涌出来。
车开了。夏敏始终低着头。她不知道车子是什么时候到了黄家,婚礼是怎样的
场面,夹宾有些什么样的人,只觉得耳边闹哄哄的。她像木偶一样,任由别人摆布。
婚宴开始了,她听见黄主任读了一段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
然后说,如今是革命的年代,结婚也要革命化,要反对大吃大喝。接着就和新郎的
父母一起向来宾敬酒,来宾回敬他们。轮到新郎新娘向长辈和来宾敬酒,新郎端着
酒杯站起来,夏敏坐着没动。刘主任赶紧打圆场:
“新娘子怕羞呢,我这做姐姐的替她向大伙儿敬酒吧!”
闹闹哄哄的一直吃到天黑,又闹闹哄哄的送新人进洞房。西山公社靠近大河,
地势比东山公社平坦些,物产也丰饶些,黄家本来有三间青砖房,又盖了两间红砖
房,给儿子结婚住。房间里的家具和床帐铺盖都是簇新的,床边的柜子上点着两支
红蜡烛。夏敏低着头坐在床沿上。一群年轻人把新郎拉到外间去喝酒。刘主任对夏
敏说:“我还要赶回去,就不陪你了。”夏敏见她处处帮着自己,心里有点感激,
轻声说:“谢谢你。”
夏敏独自坐在洞房里。红烛摇曳着,忽明忽暗。外间有人在划拳,哄笑。闹了
很久,好像还不准备散去。她听见有人悄悄走进来,在她耳边说:“你累了,先睡
吧。他们还要闹一阵呢。”是个女人,不知是黄家的什么人,说完又悄悄出去了。
夏敏也真累了,就脱了外衣,先睡下了。
眼睛合上了,却又睡不着。外面渐渐寂静了,有人走到床前,吹灭了蜡烛,轻
轻的脱衣服。她的心不由怦怦跳起来。她虽然已经跟春生做过男人和女人结了婚要
做的事,不再感到神秘,但那是跟春生,从小就熟悉的,一切都很自然。这个人却
是全然陌生的,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他会对她怎么样?他会不会发现她已经不是
处女?
11、狸猫换太子
床咯吱吱响着,夏敏感觉到男人睡在她身边了,心跳得更厉害,全身蜷缩起来。
男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做,贴着她躺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过了一阵,突然伸手
去拉她,把她的身体扳正,在她脸上乱亲。她硬僵僵地躺着,任他摆弄。但是等他
伏到她身上时,她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黄永伟的身材虽不算魁梧,可也
不算矮小,这个男人却像一个小孩。她心里一惊,用力把他从身上推开,大声叫道:
“你是谁?”
那人被她一推,差点翻到床下去。
他喘着气,惊惶地说:“我……我是黄永伟。”
“你不是黄永伟!”夏敏又惊又急,跳下床,抓起衣服,赤着脚跑到门口,拉
开房门冲出去,叫着:“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她原以为人都散了,没想到外间还点着灯,灯芯捻得很小,只有一点微光,七
八个人静悄悄的围着桌子坐着,有黄永伟的爹娘,还有别的亲戚,却不见和她登记
结婚的那个黄永伟。这些人见她冲出来,都慌忙站起来,面面相觑。还是黄永伟的
爹先开口说:“娃子,咋啦?咋啦?”
夏敏喘着气说:“他……他不是黄…黄永伟……”
永伟爹说“咋会不是呢?他就是永伟,我们做爹妈的还会弄错吗?快进去吧,
今天可是你们的好日子。”
夏敏听了这话,头脑里一片混乱,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黄家几个身形粗壮
的女眷走到她身旁,边劝边推,把她推进里屋,又推到床上。有个女人说:“永伟,
你咋连新娘都招呼不住呢,连这事都要别人替你做呀!快过来!”
床上那男人畏畏缩缩地爬到夏敏身旁。房门开着,外间的灯光透进来,夏敏隐
约看见那男人的身影竟像八九岁的小孩,这些人却口口声声说他就是黄永伟,心中
不由惊骇方分.恍惚明白自己是落进了一个圈套。她拼命挣,想爬起来,那几个女
人死死按住她,七手八脚地扯脱她的衣服。她的力气渐渐用完了,头脑却反而清醒
些了,知道再反抗也无济于事,只会遭到更大的羞辱,于是不再挣扎,大声叫道:
“你们放开我,我自己来脱,……”
那几个女人愣了一下,松开手。夏敏自己脱光衣服,然后闭上眼睛,像根木头
似的,一动也不动地躺着。
几个女人互相看一眼,悄悄退出去,守在门外。
那个像小孩似的男人见夏敏不再反抗,磨蹭了半晌,终于壮起胆子,爬到夏敏
身上,摸摸索索的,行使丈夫的权利。
夏敏觉得她已经死去,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清晨,日光照进窗口,屋里渐渐亮起来。夏敏睁开眼睛,看清了身边那个男人
的模样。他只有三尺多高,身体四肢像个小孩,头脸却和大人一样,五官还算端正。
这就是她的丈夫黄永伟。他还在呼呼鼾睡,一只手放在她的胸脯上,不知是意犹未
尽.还是怕她跑了。
夏敏把他的手拿开,起身穿好衣服,坐在床沿上。现在她已经看清这件事的真
相,不愿再多想了。她知道门外有人守着。
窗外一定也有人守着,她逃不掉,也无处可逃。结婚证上明明白白写着她和黄
永伟的名字,而这侏儒就是真正的黄永伟,他和她既有了夫妻之名,昨夜又有过夫
妻之实,她已被这圈套牢牢锁定,还能往哪里逃?她只希望父亲真能得到解救,那
样她的牺牲也总算有价值。
房门轻轻开了。黄永伟的爹娘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他们和亲戚们在外面听了一
夜,知道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心里踏实了。
永伟娘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粉丝荷包蛋,见儿子还没醒,就把一碗放在柜子上,
一碗端到夏敏面前,和颜悦色地说:“昨儿你都没吃啥东西,快趁热吃了吧。”
夏敏低着头,没有接她手里的碗。永伟爹叹口气说:“唉,照说呢,你们两口
子还在睡,我们不该这会儿进来的。可我们是伯你心里不美气,就想进来看看。我
们也知道,嫁给永伟是太委屈你了。我们黄家是三房一子,只有永伟一根独苗。他
二十八岁了还没娶上媳妇,我们着急啊。现在可好了!要是你跟永伟生了娃子,黄
家祖宗十八代都感你的恩,让我们把你当皇后娘娘供着都行。”
这时几个女眷也进来了,异口同声地为昨夜的事向夏敏赔不是。她们都是永伟
的表姐表嫂什么的。等她们说完,夏敏抬起头说:“我想跟黄主任说句话。”
永伟爹说:“你是说他叔?他昨儿夜里就走了。他要我们告诉你,你爹的事他
会放在心上的。过些天他到县里开会,还要去打听这事,你就放心吧。”
夏敏心里这才稍稍得到一点安慰。
12、噩耗
十七岁的夏敏就这样做了黄家的媳妇和矮男人黄永伟的妻子。
她后来才知道,当地人都把黄永伟叫做“矮人国”,他虽然是三房一子,家境
比别人富裕些,也没有人家肯把女儿嫁给他。黄家的“掉包计”并不高明,只能瞒
过她这样孤苦伶汀的小女子。来赴婚宴的人其实都知道真正的新郎是谁,他们不但
不会揭穿,还帮着把戏演下去。那个假新郎是黄家的一个远亲,她以后再也没有见
到过他。
黄家好不容易娶到一个媳妇。自然对她关爱备至,给她吃好的,穿好的,家里
什么活都不让她做。永伟娶到她这样一个老婆,欢喜得好像飞上了天,恨不得拉着
她到处去炫耀。永伟在队里当保管,夏敏下地出工,他也常常跑到地里,在她身边
黏糊。地里的女人们笑他,他就说:“哼,你们谁比得上我老婆?她比你们都好看,
她还认得字呢!”有一次他得意忘形,当着众人硬缠着要夏敏亲她,夏敏羞红了脸,
伸手一推,把他推了个大跟斗,众人哈哈大笑,他也跟着嘻嘻笑,好像其乐无比。
到了夜里,夏敏就推不开他了。
他肩负传宗接代的重任,夜里的功课异常勤奋,一天也不肯放松。夏敏心里厌
烦,却又怕他死缠,而且知道公公婆婆常躲在窗外督察,就不迎不拒,任由他在她
身上自得其乐,只盼他早点完事,好睡个安稳觉。但是偶尔想到不知这个畸形男人
会在她身上播下什么样的种子,就感到一阵恶心,又感到无可奈何的悲哀。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敏慢慢习惯了在黄家的生活,竟比以前长得稍微胖些,脸
色也红润些。虽然这样,黄家还是不放心她,不论在哪里,她总觉得背后好像有一
只眼睛在暗中盯着她。其实她并没有想逃走,她能走到哪里去呢?况且她还在等待
父亲的消息。
如果不是她偶然听到了几句话,她真会在黄家一直待下去,为他们完成传宗接
代的使命。
夏敏结婚后就没有见到过黄主任,她想去找他,永伟爹就说:“他叔在县上办
啥理论学习班呢,说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他说啦,你爹的事他一直都在打听,大
概快有消息了,叫你别着急。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你爹就是永伟的丈人,他叔咋
会不上心呢。”
有一天,夏敏受了风寒,头疼发烧,躺在家里没出工。永伟要留在家里陪她,
永伟娘说:“有我在家照顾她,你上工去吧,队里还有事呢。”他磨赠半天才走了。
夏敏躺在床上,半醒半睡,迷迷糊糊。她感到永伟娘的手在抚摸她的额头,像
羽毛拂过似地很轻柔,心里便流过一股暖意,好像童年时偎在父亲的怀里。快睡着
了,又迷迷糊糊听见永伟爹进来了,小声问永伟娘:“她睡着了?烧退了没?”永
伟娘说:“好像退了些。你咋回来了?”永伟爹说:“他叔来过了。你出来,我跟
你说……”
夏敏一听“他叔来过了”,睡意顿时消失了。她微微睁开眼,看着他们出去了,
就支撑着爬起来,悄悄跟出去。他们走到门外,站在屋檐下叽叽咕咕说话,她就掩
在门后面听。永伟娘说:“是不是媳妇她爹有消息了?”永伟爹说:“是啊。他叔
说,前些时下游发洪水,媳妇她爹那个劳改农场的人都去抢险,结果堤坝决口了,
人都冲走了……”永伟娘吃惊道:“都淹死了?”永伟爹说:“那还能不淹死?堤
坝决了口,洪水就像一座山似地压下来,你就是再会游水也没用……”。永伟娘说:
“这事咋跟媳妇说呢?”永伟爹说:“他叔的意思是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永伟
娘叹息道:“唉,造孽啊,这娃子也太可怜了!……”
夏敏听了他们的话,头脑里嗡嗡乱响,两眼发黑,身子软软地靠着墙瘫下去。
她清醒过来时,仍然躺在床上。
她睁开眼睛,看见永伟爹娘站在床前俯身望着她,满脸焦虑。她的第一个念头
就是:爸爸死了!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哭得浑身耸动,气都透不来了。永伟
娘忙用手揉她的胸口,自己也忍不住哭起来,硬咽着说:“娃子啊,可别哭坏了身
子”
更敏本来就在生病,又受到精神打击,哭着哭着,人就像虚脱了,又陷人昏迷。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才起来,起来以后就不再哭了。黄家的人见她—天天恢复常
态,都暗自高兴。她没有提父亲的事,他们也都不提,好像没有那回事似地。
过了几天,她说要到镇上去走走,永伟爹娘以为她想去散散心,就叫永伟陪她
去,还硬在她口袋里塞了二十块钱,叫她随便买点东西。
13、跳河
夏敏以为永伟睡着了,才偷偷跑出来。却不料他并没有睡熟。他日日夜夜怕她
跑掉,睡觉也变得很醒觉,她把他的手从她胸脯上拿开时,他就醒了,只是睡意犹
浓,没有动弹。等她穿好衣服起床时,他巳全醒了,但是仍然假装睡得很熟。他很
精怪,刚才夏敏破天荒第一次主动跟他亲热,他虽然喜出望外,心中却隐隐有个疑
窦,因此没有出声。直到她走出门,他才爬起来,蹑手蹑脚跟在后面。没想到她越
走越远,他想去喊醒爹妈,又怕惊动了她,怕她一急之下不知会跑到哪里去,就—
直跟了下去。夏敏走得快,他人矮腿短,要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到了大石碑,他看
见夏敏和一个男人紧紧抱在一起,然后消失在草丛中,显见是去做奸夫淫妇的事了,
不觉妒火中烧,气急败坏地跑回去叫人来捉奸。
那群人走近草丛了,灯光乱晃,有人叫道:“大伙儿散开去找!”十几个人分
散开来,沙沙沙的走进草丛。有几个人快走近更敏和春生藏身的地方了,有人说:
“永伟,抓住了她,你准备咋搞?”又有人说:“女人有了外心,你拿铁链子都锁
不住她的,非得把她的腿打断……”
夏敏听见春生的牙齿在咯咯打战。春生又紧张又害怕,他听说过通奸的男女若
被抓住会有什么下场:不是被打个半死,就是被剥光了衣服拖去游街。夏敏却不那
么害怕了,她已经走投无路,最多一死。她在春生耳边说:“我跑出去把他们引开,
你等会儿再走……”
说完,她猫着腰向没有人的一边跑出去,跑了一段路,就直起身子,边跑边叫:
“你快跑!……快跑啊!……”
那群人果然被她引开了,叫叫嚷嚷的跑去追她。她尽力奔跑,只想跑得越远越
好,那样他们就抓不到春生了。谁知急不择路,跑着跑着,突然发现前面就是大河,
无路可逃了。后面的人已追上来,永伟带着哭腔喊:“夏敏!夏敏!你别跑呀!你
快回来!…”
夏敏站在河岸上。这里是一个陡坎,有一丈多高,陡坎下面就是滔滔的河水。
身后人影和灯光越逼越近,她宁死也不愿被他们抓回黄家,就不顾一切地跳下河去。
前几天连降大雨,河水猛涨,水流湍急。她一跳进河里,就被河水卷裹着往下
游冲去。小时候,夏天山下的小溪涨水,父亲常带她去玩水,虽没学会游泳,也能
扑腾几下。她拼命划动手脚,一忽儿被河水淹没,一忽儿又浮起来。有几次河水没
顶,她觉得要被淹死了,恍惚想到父亲也是被洪水淹死的,好像上天故意为父女俩
安排了同样的归宿,几乎不想再挣扎。但是求生的欲望却不肯寂灭,驱使着她的手
脚继续乱蹬乱划。不知道在河里挣扎了多久,终于精疲力尽,眼睛发黑,头脑一片
混饨,随波逐流漂到河边,砰的一声,额头撞在一只泊在河边的木船上,昏晕过去
……
醒过来以后,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居然还能活着。但是怎么活下去呢?
她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钱,没有户口,连一换洗衣服也没
有。她又担心,不知春生怎么样了,会不会被他们抓住?她不敢想下去,只觉得心
里像有一个大黑洞,黑洞里灌满了冷嗖嗖的凉风。
大旺娘端着一大碗热粥和一小碗酸菜进来,走到床前,说:“姑娘,吃点东西
吧。”夏敏想下床,刚一动,头一阵发晕,又软软地坐下。大旺娘说:
“就在床上吃巴”
吃完一碗粥,夏敏觉得身上热乎多了,精神也好多了,对大旺娘说:“大妈,
谢谢你们救了我。”
大旺娘说。“谢啥呀!”这时大旺扛着虾网回来了,在外屋喊:“妈,她醒了
没?”大旺娘说:“醒了。你进来吧。”大旺又说:“她穿好衣服没?”大旺娘说:
“进来就进来嘛,咋这么啰嗦!”大旺走到里屋门口,还是没敢进去,就站在那里,
眼睛朝夏敏望一望,赶快又移开。大旺娘说:“姑娘,他是我儿子大旺,就是他把
你从河边救回来的。”
夏敏望着大旺说:“谢谢你。”
大旺憨憨地笑。大旺娘说:我这个儿子啊,就是憨。”
夏敏问:“大妈,这儿是啥地方?”
大旺娘说;“我们这儿可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她把“毛驴窝”的来历讲给夏
敏听。
夏敏听了,心里一动。她看出这母子俩家里虽然穷,却都是好人,这“毛驴窝”
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她拉住大旺娘的手说:“大妈,能不能让我在这儿住几天?”
大旺娘笑眯着眼说:“行!行!你想住多久都行!”
大旺也很高兴,站在门口咧着嘴笑。
14、有喜了
夏敏住在田家,大旺把床让给她睡,自己在外屋睡地铺。大旺娘抠出平日积攒
的一点钱,又到处去向人讨肉票,买了一只老母鸡和一只猪蹄,炖给她吃。
住了几天,夏敏的身体和心情都好些了,只是胃里常泛酸,吃了东西想吐。大
旺娘眼光老辣,心中有数,找个机会跟夏敏说:“姑娘啊,你是不是有啥不舒服?
我给你把把脉吧。”她当年和灵风道士同居的时候,跟他学过一点医术,平素也给
邻居们把个脉、开个偏方什么的,有时竟也灵验。她给夏敏把完脉,犹犹疑疑地说:
“你这脉好奇怪,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夏敏说:“是不是有什么大病?你说就是了。”
大旺娘说:“也不是什么病。看这脉相,八成是有喜了。可是看你的年纪,又
不像……。”
夏敏心里咯噔一跳,沉默不语。
她已无家可归,无路可走,总不能长久住在田家,如果生个孩子,怎么过下去?
更让她担忧的是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春生的还是永伟的,她和这两个男人都有过
关系,时间相隔又短,很难判断。若是春生的孩子,她倒心甘情愿;若是永伟的孩
子,会不会像他一样,也是个侏儒?这是她最害怕的。
大旺娘见她沉默不语,安慰她说:
“这是喜事啊,你别担心,就在我们家住着好了,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夏敏想了想,认真地说:“大妈,谢谢你对我这么好。我原想不能老打扰你什
们,过几天就走的。现在看样子走不成了。既然这样,有两件事情我想应该跟你们
说清楚。一个是我不能在你们家白吃饭,看能不能找点事情做。”
大旺娘说:“说啥白吃饭呀!不过你一定要做事也行,过些天我去托人,看能
不能在八六八厂找份零工做。”
夏敏说:“还有呢,我得把我的身世说清楚,如果会连累你们,我就不能留在
这儿给你们添麻烦。”
她把她的身世和遭遇全都讲给大旺娘听,一点都没有隐瞒。大旺娘听了,唏嘘
不止,抹着眼泪说:“没想到你这么好好的一个姑娘,命这么苦!”又联想到自己
的身世,越发同病相怜:“大妈和你—样,也是苦命人。你别说什么连累不连累,
就在我们家住下来。”
夏敏就在“毛驴窝”住下来了,当一个没有户口的“黑人”。大旺娘对左邻右
舍说夏敏是她一个远房姊妹的女儿,也算是大旺的表妹。“毛驴窝”的人来历本来
就杂,没有人会刨根问底。只有鬼精灵的李明辉不相信。有一回他找大旺一起去钓
虾,见到夏敏,眼睛顿时一亮。出来就拉着大旺问:
“你啥时候有个表妹的?天上掉下来的?”
大旺说:“我也不知道,我妈说是就是呗。”
明辉用鼻子哼了一声:“表妹?表哥表妹,摸着就睡。只怕是老婆吧!没想到
你还有这么好的福气!”
大旺急了,涨红着脸说:“你可别瞎说!人家可是清清白白的!……”
明辉见他发恼,忙赔笑道:“算我瞎说,行了吧?那你告诉我,你这表妹到底
是从哪儿来的?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我要是告诉了别人,天打五雷劈!”
大旺经不住他软缠硬磨、赌咒发誓,终于把在河边救夏敏的事说了出来。明辉
懊恼不迭,大骂自己:“我他妈真是个混蛋!那天我为啥要走呢?我要是不走,那
个清清爽爽的女娃子不就是我的表妹吗!”
大旺告诉了他,马上就后悔,再三叮嘱;“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明辉说:“这你绝对放心,我还没那么傻。”
大旺家有个邻居。姓王,也是母子两人,老娘是个半瞎子,儿子元庆拉石头弄
伤了腰,做不得重活,有时去拾点荒货卖,有时就在茶棚里打纸牌。元庆和大旺不
一样的是他已经娶了媳妇,有个五岁的女儿。元庆媳妇名叫孙彩凤,二十四岁,在
八六八厂做零工。大旺娘托彩凤为夏敏介绍事做。
彩凤一见到夏敏就很投缘,一路说说笑笑地带她到八六八厂去。到了厂基建科,
她把夏敏介绍给一个瘦瘦高高。
脸上有几粒大麻子的中年男人:“朱师傅,这是我表妹,她也想在厂里做个零
工,你给帮个忙吧。”
那中年男人叫朱克样,是基建科管施工的,基建上用的零工都归他管,用谁不
用谁,都是他一句话。他把夏敏从头到脚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说:
“做就做吧。”
夏敏从这天开始就在八六八厂做零工。她从小下地干活,基建上的活并不比农
田的活重,时间也短得多,每天还能拿八毛钱,这在山村里是不可想象的。她又是
头一次看到工厂,感觉很新鲜,甚至有点兴奋,有时就忘了心中的忧苦。
15、约法两章
夏敏和一起做零工的女人们渐渐都熟悉了。除了孙彩凤,还有一个张玉香,也
跟她很要好。张玉香也是“毛驴窝”的人,年龄和彩凤相仿,已经结了婚。三个女
入在一起,难免要说些女人的私房话。彩凤嘴巴没遮拦。连夫妻之间的事都要讲给
她们听。玉香喜欢说婆媳之间的龃龋。夏敏听得多,说得少。有一次彩凤和玉香问
夏敏是不是准备跟大旺结婚,夏敏回答不出来,脸红了红,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
夏敏每夭和大旺住在一个屋里,吃在一个锅里,久而久之,也像一家人了。但
是她并没有想过要和大旺结婚,倒不是嫌大旺憨,是因为自己已结过婚,所以没有
往这上面想。听彩凤和玉香一说,触动了她的心事。她肚子里的胎儿一天天长大,
不久就会显形,长久住在大旺家,身份不明,总不是个办法。她恩来想去,理不出
个头绪。
这天晚上,大旺到河边钓虾去了,夏敏和大旺娘坐在家里说闲话,说着说着,
大旺娘先挑起了夏敏理不清的那个头绪。大旺娘说:“有件事啊,我想了很久,一
直想说,又没敢说。藏在心里呢,又憋得慌……”
夏敏说:“你说呀,有啥事不能说呢?”
大旺娘说:“要是我说得不对,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夏敏笑着说:“大妈,不会的,你就说吧。”
大旺娘说:“我这一辈子就生了大旺这么一个儿子,眼看着他到三十岁了还娶
不上媳妇,我不知多心焦,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睛。”说着眼睛潮红了,嗓子也使
住了。夏敏隐隐猜到她想说什么,就不搭话,等她说下去。大旺娘唏嘘一会儿,接
着说:“你到我们家来,我总觉得像是老天爷安排的。可是大旺怎么配得上你呢?
我又知道是痴心妄想。明知是痴心妄想,偏偏又老是要想……”
夏敏说:“大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事让我想一想,过两天再回答你,好
吗?”
大旺娘听出有点希望,连声说:
“好,好。不管你咋想,你尽管在我们家住下去好了。”
以后的两天,夏敏白天上班,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她想,春生自有
未婚妻,终究不能跟她做夫妻,黄家她是死也不会回去了,她肚子里怀着个孩子,
最好尽早找个归宿。她对大旺绝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但是她看得出大旺人虽憨了
点,却是极老实、极可靠的,而且对她有救命之恩,怎么说她也应该报答他。这么
翻来覆去的想了两夜,她慢慢理清了思绪。
第三天晚上,大旺又要出去钓虾,夏敏喊住他,要他和大旺娘一起到里屋去,
说有话要跟他们讲。大旺不知道她要讲什么事情,大旺娘等待揭晓谜底,母子俩都
惴惴不安。夏敏说:“用天大妈跟我说的事情,我想过了。我愿意跟大旺在一起。”
她没有说“结婚”,因为她和黄永伟的婚姻还没有解除。大旺和大旺娘都明白
她的意思,大旺娘喜形于色,大旺却惊愕得张大了嘴,他做梦也不敢想夏敏会嫁给
他。
夏敏又说:“不过我有两个要求:第一,我和大旺先是名义上在一起,等我生
下孩子以后再同房。第二,孩子生下来,姓夏,我是想纪念我爸爸。”
大旺娘对第一个要求没话说, 对第二个要求稍稍犹豫了一下, 马上笑着说:
“行!行!城里的孩子就有跟妈姓的嘛,以后再生了姓田好了。”
夏敏又问大旺的意思,大旺这时已明白不是做梦,喜得云里雾里的,只会说:
“你说咋就咋……”
“毛驴窝”的人都没有户口,也就无所谓结婚登记了。大旺娘学城里人的样子,
买了一些水果糖,包在红纸袋里,每家每户送一袋,同时向他们宣告大旺和夏敏结
婚了。“毛驴窝”的人都很惊奇,想不到憨大旺竟然后来居上,娶到这么好的一个
媳妇。
彩凤和玉香替夏敏惋惜:“没想到你真会嫁给大旺啊,这才真正是一朵鲜花插
在……那个什么上。”
夏敏只笑笑,不说什么。
那个和夏敏毫不相干的李明辉也为她抱屈, 晚上跑到河边找到大旺, 大叫:
“有鬼!有鬼!”大旺忙问:
“哪里有鬼?”明辉说:“要是没有鬼,‘表妹’怎么会成变老婆?要是没有
鬼,那么样一个女娃子肯嫁给你田大旺?说实话,不光‘毛驴窝’的女人都比不上
她,连八六八厂也没有哪个女的比得上她。也不是说她怎么漂亮,就是那个味道特
别正。哎,谁叫我不走远呢?那天偏偏走掉了!
大旺听他夸奖夏敏,高兴得笑眯了眼。
16、分娩
夏敏和大旺结婚后,按照事先的约定,她跟大旺娘仍然睡里屋,大旺还是在外
屋睡地铺。但是既然有了夫妻的名义,两人在心理上就亲近多了,大旺见了她也不
像以前那样手足无措,话也多些了。
八六八厂每逢星期六在操场上放电影,夏敏有时和彩凤。玉香她们一起去看,
有时就拉着大旺一起去看。电影大多是样板戏,夏敏从小没看过电影,不管什么片
子都看得津津有味,连西哈努克访问什么地方的纪录片也喜欢看。好位子都被厂里
人占了,外面的人只能站在远处看,她常常看得脖子仰酸了、脚踏疼了也不觉得。
大旺却常常站在那儿打瞌睡。要不是有夏敏在身边,他宁愿去钓虾子。
有一次放电影,夏敏和彩凤、玉香一起站在远处看,李明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
笑嘻嘻的,说他认识厂里的人,在前面占了一个座位,请夏敏坐到前面去看。夏敏
依稀见过他几次,并不熟悉,就笑着不肯去。彩凤骂明辉:
“你是什么意思? 只请她一个人去? 八成没安好心!”明辉扮着苦脸分辩;
“彩凤姐,你这可是冤枉我!只有一个位子,你和玉香是姐姐,她是妹妹,当然应
该照顾她啦……”彩凤啐了他一口,把他赶走了。这回夏敏对他有了一些印象,觉
得这个人很有意思。
夏敏的肚子渐渐隆起来,做重些的活感到吃力了,大旺母子都劝她在家歇着,
但她坚持要去上班。彩凤去跟朱克样说,请他给夏敏安排轻点的活。朱克祥居然很
买彩凤的面子,二话没说就安排夏敏去保管工具物料。
夏敏很感激,拖着沉重的身子,尽力多做些事情,好对得起每天的八毛钱。
分娩的那天,夏敏白天还在上班,夜里发作了,大旺用板车把她拉到附近的卫
生院去,大旺娘一颠一拐的跟在旁边护侍。亏得夏敏天天劳作,分娩很顺利,不到
两个钟头就生下一个六斤半重的男婴。大旺娘喜极而泣,大旺高兴得手舞足蹈。夏
敏把婴儿抱在怀里,一遍一遍细细地看。初生的婴儿红赤赤的,相貌不甚分明,但
也大略看得出多半像她,丰隆的鼻子有几分像春生,身体四肢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
常。她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脸上溢出喜悦。幸而她第一次委身于春生就受
了孕,不然的话,留在她肚子里的一定是永伟的种子。这也真算是幸运。
她给儿子起名叫夏遥,隐含了姚春生的“姚”。
不到满月,夏敏就要去上班,大旺娘怎么劝也劝不住她,只好让她去了。
生孩子以后,她的身体略微丰满些,皮肤也白皙多了。朱克祥见到她,眼睛盯
着看了半天,说:“小夏,你越来越漂亮了嘛!”夏敏笑道:“朱师傅,你一向照
顾我,我还要谢谢你呢!”朱克祥正忙着要去办事,就说:“好,你要谢我,以后
再谢吧。”
儿子满月后,夏敏就想到,应该履行约定了。她对大旺娘说。叫大旺到里屋来
睡吧。”大旺娘听了,喜不自胜;大旺低着头,满面通红。把里屋的两张门板拼在
一起,就算是一张大床,另外在外屋搭个铺,给大旺娘带着孩子睡。夏敏找人换了
一点布票,去买了一条大床单和一对枕套,铺设在床上,竟然也有一点新房的气氛。
夜里,夏敏哄孩子睡了,交给大旺娘,自己先进里屋去。她虽然不是头回做新
娘,并不感到羞涩,心里却也不是很平静,脸上微微有点红晕。大旺在外屋捱捱延
延的不敢进去,大旺娘急得暗暗推他,他才如履薄冰似的,战战兢兢地走进去。大
旺娘在后面把门关上。夏敏见大旺站在离床几尺远的地方,就轻声说:“大旺,天
不早了,过来睡吧。”大旺才慢慢捱过去。到了床上,他心跳如擂鼓,什么也不敢
做。夏敏温柔地爱抚他,激发他,一步一步引导这个三十岁的童男跨过了成人的门
槛。做完这件大事,大旺伏在夏敏身上呜呜地哭起来。
大旺娘在门外也听见了儿子的哭声。她听得出这哭声的意义和内容,禁不住流
下了老泪。
夏敏管理工具物料,是照顾她怀孕,孩子既已生下来,她自己觉得不应该再要
这种照顾了,就跟朱克祥说,要去做原来的活。朱克祥却说她管理的比别人好,一
定要她继续做下去。工具间在远离厂区的山脚下,位置偏僻,没有人来领东西的时
候,就只夏敏一个人在那里。有一天朱克祥来拿东西.看见只有她一个人,就跟她
东搭西搭地说闲话。朱克祥说:“小夏,彩凤她们都说,你男人根本配不上你。你
怎么会跟他结婚的?”
夏敏笑笑说:“她们瞎说。其实大旺人很好的。”
朱克祥眯虚着眼睛望着她,神情怪怪地笑道:“上回你说要谢我的,你准备怎
么谢我呢?”
17、不该看见的事
夏敏听朱克祥问她准备怎么谢他,又见他笑得古怪,就说:“请你喝酒,好不
好?”
朱克祥靠近她身边,笑得更暖昧了:“那好啊!要是我喝醉了,你可别怪我噢!”
一边把手伸出去,搭在她的腰上。夏敏微微扭动一下,想摆脱他。那只手却粘得更
紧了, 像条蛇一样又滑到她的臀部。 朱克样把嘴几乎贴在她的耳朵上,轻声说:
“我知道你们都很困难,要是缺钱用,我这儿有……”另一只手把几张钞票塞进她
的裤兜里,趁机在她大腿上捏了一把。
夏敏的心怦评直跳,又不敢得罪他,急切中看见窗外有两只狗在咬架;就跑到
窗前说:‘’哟!朱师傅你快来看!”朱克祥过来一看,扫兴地说:“狗打架有啥
好看的!”
夏敏说:“我是怕那只大狗把小狗咬死了。”又说;“懊,我想起来了,刚才
玉香她们说要来搬水泥的,怎么还没来呢?”她不露痕迹地把裤兜里的钞票拿出来,
悄悄扔在地上,说:
“朱师傅,你的钱掉了!”
朱克样脸上的几粒大麻子红起来,捡起钱,讪讪地说:“那我到工地上去看看
吧。”说完就走了。
夏敏怕朱克祥再来缠她,想跟他说换到工地上去做,又觉得这样就是明显表示
要避开他,一定会惹怒他,就没敢提起这事。以后自己处处当心,门窗总是开得大
大的。遇到朱克祥来了,她表面上还是和往常一样,心里却时时戒备着,紧紧守住
防线。有几次朱克祥瞅着机会又挑逗她,但始终没能突破那道防线。
下雨天基建上不能施工,零工们也就不用上班。有一天下大雨,夏敏在家给孩
子缝衣服。衣服缝好了,缺几个扣子,她想起彩凤好像有那样的小扣子,就冒雨跑
到彩凤家去。彩凤的婆婆坐在门口打瞌睡,嘴角上流着涎水。夏敏是常到她家去的,
就没有惊动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外屋没有人,里屋却有嗯哼嗯哼的声音。她以
为彩凤在生病,也没细想,就撩开里屋的布问帘,伸头一看,顿时惊得心都快跳出
来了。原来彩凤和一个男人正在床沿上干那种事。男人光着精瘦的身子,背朝门站
着。她没想到彩凤和丈夫会在大白天过夫妻生活,正后悔不该贸然闯进来,那男人
听到一点动静.扭过头来,却是朱克祥!她转身就跑,跑到家里,一颗心还在怀怦
乱跳。
晚上,彩凤到夏敏家来找她,好像没事一样。夏敏却觉得心中不安,把大旺打
发出去,叫彩凤到里屋去坐,又不知说什么话好。彩凤倒很坦然,笑着说:“白天
的事,你看见了?”
夏敏点点头。
彩凤说:“其实我也没想要瞒你,我们是好姐妹,有什么事不能说呢?”她把
她和朱克祥的事从头到尾讲给夏敏听。她说,她和朱克祥第一次就是在工具间里,
事后朱克祥给了她二十块钱。后来也常给她钱,有时十块,有时二十块,名义上都
说是借给她的。她还为他打过一次胎。今天下雨,他跟她约好到她家里来的,说总
在外面胡乱找地方,没有尽过兴,要好好玩一回。她一早就叫丈夫元庆带着孩子到
茶棚去打牌,让老奶奶守在门口——“毛驴窝”的人还是农村习惯,家里有人,白
天是不兴关门的。谁知老奶奶竟睡着了,恰巧被更敏撞见。
夏敏惊问道:“这事元庆也知道?”
彩凤撇撇嘴说:“他咋不知道?我跟他明说了,他自己腰有毛病,干不了活,
没有姓朱的给的那些钱,光靠我每月二十几块钱,一家四口人,怎么过日子?你以
为我喜欢那姓朱的?
一脸大麻子,满嘴烟臭味。我就是再骚,也不会找他呀,我还不是冲着他的钱!”
夏敏问:“他哪来那么多钱?他每月的工资也就是七八十块钱,还要养老婆儿
女—大家子人呢。”
彩凤说:“谁知道呢,反正他有钱。他搞的女人多了,也不是一两个。
他找我找得多些,大概是我这脸蛋长得还不算丑吧。我看得出来,他也在打你
的主意,他肯把你安排在工具间,就没安好心。不过那时你怀着孕,也只有在那里
做最合适。你跟我说实话,他把你勾上没有?”
夏敏连忙摇头。“没有没有。他是来找过我几次,说些怪话,问我缺不缺钱用,
还动手动脚的。我没理他。”
彩凤说:“我想也是。他要是把你勾上了,也不会老来找我了。唉,还是你好,
大旺虽说憨些,可是肯下力干活,不像元庆那死鬼,中看不中用。”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临走时,彩凤说:“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把这事告诉别人的,
也用不着我嘱咐。”
夏敏说:“你放心吧,我怎么也不一会说出去的。”
18、公判大会
到了专案组,何副组长又拿出对付彩凤的那套一软一硬、一张一弛的策略来对
付夏敏。他是个老专案,用这套策略对付被审查者,屡屡有克敌制胜的效果。但是
在夏敏身上却意外地失去了灵通。夏敏怎么都不承认她和朱克祥有“不正常的男女
关系”。磨了一个多小时,何副组长失去了耐心,拍着桌子厉声喝道:“你还不老
实交代,把你送到民兵指挥部去!”
民兵指挥部是专门关押那些不够判刑的流氓。小偷的地方,夏敏也听别人说过。
她脸色发白,眼睛里含着泪水,眼光却仍然直视着何副组长,嘴唇颤抖着说:“你
们一定不相信,把他叫来,我跟他对质…
何副组长和她对视了片刻、把目光稍稍移开。他看出她虽然有些紧张,但是她
的眼神非常清朗纯净,像一泓清水,一眼就可以看到底。
他暗暗叹口气,知道应该收兵了。他手里其实并没有什么过硬的东西,只有一
份匿名揭发材料,说朱克样想玩弄哪个女零工,就把她先调到工具间去。朱克样很
顽固,不肯交代。专案组就采用先攻薄弱环节的策略,把在工具间做过的女零工一
个一个叫来“谈话”,掌握了材料以后,再拿去攻朱克样。眼前这个小女子,在巨
大的压力下还没有崩溃,看来是挖不出什么东西了。他的表情又变得和蔼了,用抚
慰的语气说:“好,我们相信你说的是实话。那你再想想,在别的方面,比如经济
问题哪,有没有什么可以揭发朱克祥的?”
夏敏认真想了想,摇头说:“没有。我真的不知道他的事。”
那天晚上,大旺扛着虾网说去钓虾,刚走不久,夏敏正给孩子喂奶,玉香气喘
吁吁地跑进来,大叫大嚷:“快…快去啊!大旺和……和明辉在……在打架……”
夏敏赶紧把孩子交给大旺娘,跟着她跑出去。跑到路口,却见明辉扛着虾网、
扶着大旺走回来。夏敏问:“怎么回事?玉香说你们俩在柯架?”
大旺兀自气咻咻的,说不出话。玉香说:“我是说大旺和明辉在跟别人打架。”
原来大旺走到路口,遇到姓吴的两兄弟。那两兄弟是“毛驴窝”出名的赖皮,
他们故意撩大旺,污言秽语地说:“你老婆只要脱脱裤子,就能赚我们半个多月的
工钱,你还去钓啥虾子呀!……”大旺一向被人嘲笑惯的,从来不会因此去跟别人
打架,这回却撂下虾网就扑上去跟他们厮打。他力气虽大,到底双拳不敌四手,那
两兄弟又阴毒,尽往他腰眼和胯裆拳打脚踢。恰好明辉收摊回来,先是劝架,接着
听说大旺是为捍卫夏敏的名誉而战,就挥拳帮大旺打起来。他打架又凶猛又机灵,
形势立刻逆转,吴氏兄弟吃了大亏,骂着:“又没说你老婆,关你屁事啊!…”一
边落荒而逃。
“伤着哪里没有?”夏敏扶大旺进屋,又回头对明辉说:“谢谢你啊。”明辉
挥挥手,回转去捡他的修车家什了。进了屋,夏敏察看着大旺的伤势,细声细语说:
“人正不伯影子斜,以后可别再跟他们打架。”大旺比夏敏大十几岁,在她面前却
像比她小十几岁,乖乖地答应:
“懊。”
春节前,公安局在广场召开了一次公捕、公判大会。按以往的惯例,八六八厂
的职工都要去参加,零工们还是照常干活。这次破例把零工都叫去参加。公判大会
气氛肃然,广场上黑鸦鸦的坐满了人,却没有一点嘈杂声。罪犯们一个一个被押上
台来,四周的高音喇叭传出宣读判决书的声音。先是一些小偷、流窜犯什么的,夏
敏和周围的人都没怎么注意,忽然听见许多人一起小声喊:“朱克祥!”她抬头看
去,只见朱克祥戴着手铐,被两个警察揪到台上,低头站在罪犯的行列中。
高音喇叭里说,朱犯克祥利用职权,内外勾结,采取虚开土石方和物料。用工
等手段,贪污三千多元,还受资产阶级法权的腐蚀,利用金钱诱奸。玩弄妇女多人,
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彩凤听到朱克祥被押上台以后,始终垂着头,听到“利用金钱
诱奸、玩弄妇女多人”时,脸色煞白,几乎要瘫倒在夏敏身上。夏敏轻轻握住她的
手,感觉到她的手冷得像冰块一样。总算判决书里没有点出被朱克祥“诱奸、玩弄”
的妇女的名字,彩凤才缓过一口气来。最后宣判一男一女两个死囚,广场上的人哄
地站起来,叽叽喳喳兴奋地议论,说那两个死因是一对奸夫淫妇,如何如何共谋毒
杀了女人的亲夫。宣判结束,广场上的人群流动起来,一些人叫着、跑着,跟着刑
车到刑场去看枪毙犯人。
人流散开了,彩凤如蒙大赦,像往常一样,又说又笑地和夏敏一起往回走。看
来,那位何副组长还真掌握了政策,替彩凤保了密。
19、翻车
春天多雨,三天雨两天阴一天晴,难得见到大阳。基建上歇工的时候比出工的
时候多,夏敏就常待在家里,缝缝补补,带带孩子。到采石场拉石头的人也少了。
上山的路常常泥泞不堪,拉石头既费力又有危险,只有少数胆大力又大的人照拉不
误, 大旺就是其中一个。 夏敏和大旺娘都劝他等路干透了再去,他嘴上答应一声
“噢”,趁她们没注意,悄悄的拉着车又上山去了。
这天没下雨,大旺拉了两趟石头,第三趟拉着空车上山,转过一个弯,前面是
一条又长又陡又窄的坡路,路的一边是壁立的山崖,一边是两丈高的陡坎,就是天
晴路干的时候,拉车的人走过这里也有点提心吊胆,总要格外当心。大旺靠着山崖
走,远远看见跟他打过架的吴老二拉着一车石头下坡坡陡路滑,吴老二勒紧毛驴,
身体后斜,两脚蹬地,车把翘得高高的,车尾擦着地,一点一点往下蹭。两人相距
不远了,突然听到晴天霹雳似的一声巨响,震得地动山摇。是对面山头的采石场在
放炮炸山。吴老二的毛驴被炮声惊吓,撒开四蹄狂奔起来。吴老二勒不住它,只能
握住车把跟着它跑。越跑越快,吴老:心慌脚软,快要掌不住车了,眼看就有翻车
的危险,大旺冲过去,抓住他的车把,想帮他煞住车。车的冲力太大,路又湿滑,
大旺站不住脚,使不出劲,被车拖着往下冲。这时吴老二:一个趔趄仆面摔倒,大
旺独力难支,又是反身对着车,车把一歪,装满石头的板车把他撞倒,从他身上翻
过去,一车石头几乎都倾翻在他身上。奔跑的毛驴这才被绳索扯住,翻滚在地。吴
老二恰好倒在两个车轮之间,竟奇迹般的没有受什么大伤。
夏敏是在基建工地上听到消息的。她赶去医院时,大旺已经不行了,只说了一
句话:“谢谢你……”就闭上了眼睛。夏敏伏在他身上哀哀痛哭。她的悲伤中还羼
杂着一种内疚。她觉得大旺对她的恩情太深,她给予他的却太少。就是在夫妻生活
上,大旺也总是极力克制自己,从不像侏儒黄永伟那样无餍足地索取。她常常隔好
些天才聊尽一次妻子的义务,每次他都像得到天大恩惠似的感激不尽,临死还要说
“谢谢你”。
大旺娘听到儿子的死讯,哭得死去活来。灵棚搭起来后,“毛驴窝”的人都来
吊唁,想起大旺平日的好处,个个都流了泪。吴老二跪在大旺灵前嚎陶大哭,打着
自己的耳光,痛骂自己:“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
大旺死后,夏敏的日子变得异常艰难。她一个月天天上班才能拿到二十四块钱,
老小三个人,还要吃高价粮,日子怎么过?玉香给她出主意,说晚上在电影院摆个
茶摊,好歹也能赚几个钱。李明辉帮她做了一辆小推车,她就白天做零工,晚上在
电影院门前摆个小摊,卖茶水和花生、瓜子。不管刮风下雨,直到末场电影散了,
才收摊回家。好在有大旺娘在家带孩子,再晚她也能放心。
她卖的茶水很干净,花生和瓜子也都是拣过的,颗粒饱满,分量足,买的人不
少。放新影片时,看客多,一晚上能赚一两块钱。李明辉的修车摊子就在她对面,
但他很少过来,不像以前那样见了她就没话找话说。他收摊比她早些,她每天一个
人推着小车回家。
有一天下雨,电影院放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之波》,末场到半夜才散。
夏敏冒着雨推车回家,有一段路没有路灯,黑黢黢的,她虽然小心,还是一脚
踩在一个水凼里,脚底一滑;扑通摔倒了,小车也翻在地上。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
窜出来一个人影,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夏敏吓得惊叫一声,那人连忙说:“是我。
李明辉。”他把夏敏扶起来,夏敏拍着心口说:
“你干吗鬼鬼祟祟的,吓得我心都快跳出来了!”明辉说:“你的心要是真的
跳出来了,那我只好赔你一颗心了。”夏敏扑哧笑了。这是大旺死后她第一次笑。
明辉帮她收拾翻倒的小车,还好花生瓜子都卖完了,地上湿软,茶杯也没有摔破。
推着车子往回走,夏敏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接你的呀。”明辉说,“我伯你撞到鬼了,怕你被野狗咬了。”
夏敏笑道:“谢谢你这么好心。
你怎么偏偏今天来接我呢?”
明辉说:“跟你说实话,我是天天都在这儿等你,只是没让你看见。
如果大旺还在,我就会把修车摊子放在你的茶摊旁边,还会每天陪着你回去。
可是大旺不在了,我反而倒不能这么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夏敏起初没有听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但是细细体味一下,竞觉得有很浓的味道。
20、山林深处
世道渐渐变了。“毛驴窝”的人不看报纸,不听广播,不开会,不知道政治上
发生了什么大事, 只是从生活中感觉到了变化。 夏敏发现电影院不再放样板戏和
《创业》、《决裂》,放的尽是沙国的和香港、台湾的电影。“毛驴窝”于是也开
始变了。先是李明辉不知通过什么路子贷到一笔钱,买了一辆旧的农用运输车,跑
起了短途运输。过了不久,吴家兄弟也买了一辆,跟李明辉一起跑运输。别的人看
都眼红心热,或者也攒钱、借钱去买车,或者改做别的营生,“毛驴窝”的毛驴渐
渐的越来越少,最后终于消失殆尽,只剩下“毛驴窝”这个名字。
不管世道如何变化,生老病死是永恒不变的,“毛驴窝”也是一样。玉香的丈
夫生急性胰腺炎死了,为了维持生计,她跟着夏敏在电影院门前摆了个茶摊。李明
辉的老爹也去世了。
彩凤又生了一个女儿,从长相上也看不出到底是元庆的还是朱克祥的。没有了
朱克祥的钱,她的境况也很艰难,她兄弟帮她做了一个台球桌,她把台球桌摆在夏
敏和玉香的茶摊旁边。晚上收了摊,三个女人就结伴回去朋辉也不必做夏敏的“保
镖”了。
夏敏和玉香的茶摊上卖的花生是从贩子手里买的,买来生的,自己炒熟。夏敏
发现很多人都喜欢吃一种小籽花生,就向人打听什么地方有卖的。
有人告诉她,山里有个九里庙,那里出的小籽花生又好又便宜。夏敏和玉香商
量,想到那里去买一些回来,除了自己茶摊上卖,还可以转卖给别人,多少能赚些
钱。玉香也很赞成。那一阵八六八厂基建上的活少,零工们歇工的时候多。正好明
辉要运化肥到九里庙去,她们就东借西挪的凑了一笔钱,搭明辉的车去,也好节省
一点路费。
车子走了两个多钟头,地势越来越高。那车就像一头老牛,突突突地喘着粗气。
这种车本来就不适于跑山路,明辉一心想赚钱,别人不敢跑,他偏要跑。还没到九
里庙,车子就抛锚了。明辉替她们拦了一辆长途汽车,跟她们约好,办完事在九里
庙等她们。
上了长途汽车,夏敏和玉香挤坐在一个位子上,两人都觉得肚子饿了,就拿出
随身带的冷馍来吃。坐在她们旁边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烫卷发,衣着光鲜。
她很和善地问她们到哪里去,玉香说到九里庙去买小籽花生。女人说:“九里庙是
个镇,镇上哪里有花生卖呢!我倒知道有个地方有卖的。”玉香忙问她是什么地方,
女人热心地说:“就在前面的一个村子里,还不到九里庙。这样吧,我正好也要到
那里去,等会儿我带你们去。”
汽车开到一个路回,女人招呼夏敏和玉香下车。她带着她们从路走进去。那是
“条工山的小路,路两旁一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越往上走,树木越浓密。女人说翻
过两个山头就到那个村子。弯弯曲曲、七拐八弯的不知走了多久,夏敏从小走惯山
路的,还不觉得太累,玉香脚都走软了,问那女人还有多远,她总说就在前面,很
快就到。终于看到前面山腰有几间茅屋,女人领她们去,叫了一声什么人的名字,
东头的茅屋走出一个半老头子, 女人小声跟他说了几句话, 又对夏敏和玉香说:
“进去坐一会儿吧,他去叫卖主来。”夏敏和玉香走进茅屋,玉香叫声:“哎哟,
累死我了!”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破竹椅上。女人陪着她们不停地说话。夏敏隐隐觉
得有点不对劲,又想不清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半老头子领来两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对夏敏和玉香说:“他们有花生,要多少
都行,你们跟他们去吧。”女人笑着说:“那我就走啦。”玉香说:“谢谢你噢。”
女人走了。夏敏看那两个汉子长得很像,都留着络腮胡子,很骠悍,好像是兄
弟两人。其中一个肩上扛着一支猎枪,枪筒上挂着几只野鸡和野兔。
她心里越发不踏实,暗暗朝玉香使个眼色,摸一下荷包,说:“哎呀,我怎么
忘了带钱!”玉香却浑然不觉,说:“我这还有钱,既然来了,多少买一点吧。”
半老头子催促她们:“快走吧,要不天都要黑了。”
夏敏没办法,只好和玉香跟那两个汉子走。又是弯弯曲曲、七拐八弯地走了很
久,像是到了山林深处,太阳已经西斜,天色晦暗下来。玉香也觉得不对头了,对
夏敏说:“算了,我们回去吧……”
哪里还走得掉。扛猎枪的汉子说:“你们还想回哪里去?跟你们明说了吧,我
们哥儿俩花了三千块钱,把你们买下来做老婆的,快跟我们走!”
21、解救
原来那女人和那半老头子都是人贩子,那两兄弟通过半老头子托她买
老婆,她本来在河南郑州骗到两个外来的打工妹,没想到在火车站被警察识破,
她好不容易才只身逃脱。在回家的长途汽车上遇到夏敏和玉香,照那一:行的规矩,
拐卖近处的妇女是犯大忌的,但她赚钱心切,竟顺手牵羊把她们卖掉了。
玉香吓得大哭起来,扭身想跑,被扛猎枪的汉子一把攥住。夏敏也害怕得要命,
却还能镇静下来。她知道这儿是荒山野岭,天又快黑了,再怎么大声哭叫也没用,
只能先顺着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夏敏看见路旁有几块拳头大的石头,就悄悄把一
只鞋蹬掉,“哎哟”叫了一声。她旁边那个汉子见她的鞋掉了,就站住等她。她蹲
下去穿鞋,暗中把脚边的一块石头抓在手里,慢慢站起来,趁那汉子没提防,用尽
全力把石头猛砸在他的脸上,转身就跑。
那汉子被她砸得满面流血,嗷的一声大叫,双手捂住脸。扛猎枪的汉子回头看
见了,想去追夏敏,又怕手中抓着的玉香跑掉,急得直叫:“老二!
快去追呀!”那老二便不顾脸上流血,朝夏敏跑的方向追去。这时太阳落山了,
天色渐渐由灰变黑,他的眼睛又被鲜血糊住,看不清东西,虽然路熟,却跑不快,
追了一阵,就看不见夏敏的踪影了。
夏敏不识路,只知拼命往山下跑。
跑了一阵,钻进一片树林,穿过树林,拣一条小路又跑。天全黑了,她靠手脚
摸索着,一点一点往下蹭,摔了好几跤,也不觉得疼痛。但是摸来摸去还在山上,
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就坐在一块岩石下的草丛里,想等天亮了再走。这一夜她又累
又惊又怕,蜷缩在草丛里,一动也不敢动,生伯那两个汉子找来了,又怕山里有野
兽。天边微微透亮,她又找路下山。这时才发现,她躲的地方已经看得见山下的公
路了。
到了公路上,她朝九里庙方向走。
李明辉跟她和玉香约好在那里会合的。走了没多久,迎面突突突的开来一辆农
用车,正是明辉的车。见到明辉,她忍不住哭起来,把憋了一夜的惊惧倾泻出来。
明辉听她说了经过,也大吃一惊。他说昨天在九里庙没找到她们,今天一早就开着
车往回找。夏敏说:“我们快到镇上的派出所去报案吧!”
明辉想了想,说:“警察一去,只怕会打草惊蛇。他们要是把玉香藏起来就麻
烦了。还是我们自己先去找找看,能把玉香救出来最好。”他从驾驶室翻出一套灰
色西装穿起来,脖子上系一条花领带,又戴上一副宽边黑眼镜,笑道:“你不是说
那兄弟俩是打猎的吗?我就装一个收皮货的广东老板。你看像不像?”
夏敏问:“你怎么正好带着这些衣服?”
明辉说:“我天天都带在身边的,跟货主谈生意的时候就穿起来。现在的人都
是势利眼,这套还真管用呢。”
夏敏领着明辉找到昨天上山的路口。她还依稀记得点路,边走边找,兜了几个
圈子,找到了那个半老头子住的地方。明辉叫她在远处躲着,他独自走过去。那半
老头子昨天拿了钱就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只有旁边两间茅屋有人。明辉装作收买皮
货的广东老板,撇腔撇调地说着广式普通话,问他们哪里有猎户。他们一点也没怀
疑,指指点点地告诉他到哪里去找猎户。
明辉向夏敏做个手势,她就远远地跟着他,向另一个山头走去。
翻过那个山头,前面是一座更高的山,山腰间苍松掩蔽的地方有两间小茅屋。
明辉走近去,看见一个用血迹斑斑的白布包着头的汉子正在劈柴,心知找对了,就
把广东老板那一套又表演了一番。那汉子起初很有戒心,把手中的斧子握得紧紧的。
明辉掏出三五牌香烟请他抽,又把几张钞票抖得哗哗响,他才相信了,放下斧子,
领明辉进屋去。明辉已从他的话里知道那老大出去打猎了,就趁他转身的时候,迅
疾抓起一根木柴,对着他的后脑勺猛力一击,把他打昏在地,找了根绳子捆住他的
手脚,又扯下他头上的布,塞进他嘴里,然后招手叫夏敏过去。
夏敏跑过去,两人进了屋。里屋的门上挂着一寸大锁,明辉一脚端开门。
只见王香蓬头散发地缩在一堆脏兮兮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见到夏敏,她
哇地大哭起来。夏敏掀开被子,叫她快走,却发现她赤身裸体,一丝不挂。那兄弟
俩原想买两个老婆,夏敏跑掉了,只剩玉香一人,分配不均,就轮流执政,一人做
一天老公。还议定,以后若有孩子,也算两人共有。昨夜轮到老大,他把玉香蹂躏
了一夜,天一亮就打猎去了,把她让给老二。他们怕玉香逃跑,就把她剥光衣服,
锁在里屋。
明辉在外屋的一个破木箱里找到玉香的衣服,让她穿上。他拿着老二的猎枪,
三个人急急忙忙逃下山去。
22、夜半来客
逃到山下的路口,明辉把猎枪扔在草丛深处,叫她们快上车。玉香经受了一夜
的恐惧和羞耻,身心备受摧残,一路上哭哭啼啼,精神恍忽。夏敏搂着她,安慰她:
“你就只当是做了一个恶梦,现在醒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和明辉也什么都
没有看见过‘…”这样不停地安慰、反复地劝解,玉香才慢慢止住了哭声。
明辉说:“我看你们也别摆什么茶摊了。现在城关镇外面沿公路盖了两溜门面
房,你们去租一间,开个小饭店,保准比摆茶摊赚得多多了。我也不想再开这破车
了,我打算去搞一辆中巴,跑长途客运,到时候还能把乘客拉到你们饭店去吃饭。”
夏敏说:“对呀,这倒是个好主意玉香、回去我们跟彩凤商量一下,大家合伙
开个饭店,你看好不好?”
玉香也听得入了神,一时忘了伤心事,睁大着泪眼,点点头说:“好”
回去后,夏敏和玉香跟彩凤一商量,彩凤也很赞成。三个女人又到公路两边的
门面房去看了看,觉得确实能行,就分头去筹钱。大旺死后,他的毛驴和板车卖了
几百块钱;夏敏原想把这笔钱留着给大旺娘养老送终的,但是又没别的地方弄得到
钱,就跟大旺娘商量。大旺娘说:“唉,这事你还用得着跟我商量吗,你说咋好就
咋好。大旺不在了,这几年你待我比待亲娘还好,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彩
凤把台球桌卖了四百块钱,玉香向亲戚借了一些钱,三个人总共筹到两干来块钱。
那些门面房因在城外,公路又是刚修好,来往车辆还不多,所以租金不贵。她租了
一间门面,买了一些最需要的物品,因陋就简地开张了。夏敏给饭店起了个名字,
叫做“好好好家常菜”。“好”是“女子”二字组成,意思就是三个女人开的饭店,
专门经营家常菜。彩凤和玉香都拍手叫好。
三个女人没日没夜地忙碌起来。
小饭店虽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菜是家常菜,份量足,价钱便宜。她们没
有电冰箱,菜都是现买的,特另新鲜。饭店是日夜经营,不论刮风、下雨、下雪都
不关门,半夜来了客人,也能随时吃上热菜热饭。开张没多久,就在来来往往的汽
车司机和乘客中有了很好的口碑,生意一天比一天兴旺。
李明辉果然卖掉了农用车,买了一辆中巴车,先跑地区,后来又跑省城。他不
光把自己车上的乘客尽量拉到“好好好”来吃饭,还到处向别人宣传,他的车几乎
变成了“好好好”的广告车。
做了两年,夏敏和彩凤、玉香都赚了不少钱,大大超出了她们的预想和期望。
虽然每天都忙得腰酸背疼,常常睡不成觉,但是只要生意好,她们心里就高兴。还
有一件更让她们高兴的事,那时县已改成市,有人提出“毛驴窝”的居民长期没有
户口的问题,市里就通过了一项决议,由公安局和移民指挥部联合解决这个“历史
遗留的问题”,凡是在“毛驴窝”居住了若干年以上的的居民,每人交五百块钱,
就能上户口。夏敏把这个消息告诉大旺娘,大旺娘说:“只要你和遥遥能上户口就
行了,我年纪这么大了,还能活几年呢?还是省了这笔钱吧。”夏敏说:“那怎么
行呢,别说我们现在拿得出这笔钱,就是拿不出,借也要去借。”她自作主张把三
个人的户回都上了。大旺娘虽说想节省钱,真的有了户口,也觉得脸上有了光彩,
只是想起大旺到死还是个“黑人”,忍不住又伤感地抹了一回眼泪。
夏遥已到了上学的年龄,有了户口,就能正正规规地踏进校门了。这孩子从小
就乖,让夏敏省了不少心。
日子仿佛开始顺当起来。但是夏敏没有想到,有一件她已经遗忘或者始终想遗
忘的事情又死灰复燃了。
小饭店是日夜营业,三个女人白天一起做,夜晚留两个人,另一个回家休息。
初冬的一个夜晚,天气很冷,外面飘飘忽忽的下着细雨,雨丝中还夹着绿豆大的雪
子。夏敏和彩凤守店。过往车辆很少,没有什么生意。午夜时分,毗邻的店铺都关
了门。彩凤靠在炉灶旁昏昏欲睡,夏敏也觉得又冷又困,却不敢打盹,东摸摸西摸
摸的找着事做。
外面响起一阵突突突的声音,一辆带车斗的拖拉机开到饭店门口停下来。夏敏
迎出去,彩凤也站起来,准备接待客人。拖拉机上下来三个人,都是农民模样,冷
得缩头缩脑、抖抖瑟瑟的。夏敏笑着招呼他们:“快到里面来暖和一下。”他们朝
夏敏看看。
又互相看一眼,眼光闪闪烁烁的。夏敏以为是乡下人胆小,也没在意,仍然笑
着问:“你们几位想吃点啥?”
三个人都不回答,其中一个咳嗽一声,三个人突然向夏敏扑来,抓住她,把她
向门外拖去。
23、心曲
庄律师当更敏的代理人,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解除与黄永伟的婚姻关系。法
院经过审理,认定被告在这桩婚姻中有欺骗行为,宣布解除夏敏与黄永伟的婚姻关
系。
拿到离婚判决书,夏敏感到身心一阵轻松,潜伏在内心深处的一片阴霾终于消
散了。
那天夜晚,轮到夏敏休息,李明辉兴冲冲地开着车来找她,说事情解决了,应
该庆祝—下,要她一起出去玩玩。夏敏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玩,就笑着推辞。大旺娘
说:“你一天忙到黑,也是该出去玩玩。”大旺娘早看出明辉对夏敏“有意思”,
她觉得大旺不在了,夏敏早晚要嫁人,如果嫁给明辉,比嫁给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好
的多。夏敏见大旺娘也这么说,不好再推辞,就关照夏遥好好做功课,然后和明辉
—起出去。
坐在明辉的中巴车上,夏敏说:“到哪儿去玩呀?我可是什么都不会玩的。”
明辉说:“看电影总会吧?坐车总会吧?我们先去看一场电影,再开车出去兜一圈,
你看怎么样?”夏敏笑笑:‘’随便你。”
电影院正在放映台湾电影《欢颜》。夏敏在电影院门前摆了几年茶摊,却没有
进去看过一场电影。和明辉—起坐在电影院里,开始她有一种很怪的感觉,忍不住
暗自一笑。明辉说:“你笑什么?”她摇摇头说:“没什么。”明辉凑在她耳边小
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像在谈恋爱?”她仍然只是笑,不说话。渐渐的,她被
电影的情节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看到女主人公为了生下和以前的恋人怀的
孩子,宁愿跟爱她的男主人公分手,眼睛里不觉溢出了泪水;看到大团圆的结局,
又含泪笑起来。
看完电影,明辉把车开到公路上,油门一踩,车子飞一样的奔驰起来。
夏敏的头发在吹进车窗的风中飘扬,一颗心也飘荡起来。她眯起眼睛,享受着
片刻无怨无虑的轻松。不知开到了什么地方,车子减速了,然后停下来。她睁开眼
睛,发现车子停在离公路不远的一片幽静的小树林里。明辉说:“下去坐一会儿吧。”
他从车子里拿出一大包饮料和食品。夏敏说:“你这是干啥?”明辉说:“我不是
说过为你庆祝—下吗?”
两人找一块平坦的草地坐下来。
明辉递给夏敏一罐饮料。夏敏说:“我还从来没有喝过这种东西呢。”明辉凝
视着她,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爱怜。
夏敏感觉到了他的眼神,微微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会儿,明辉说:“我要走了。”
夏敏惊讶地问:“你要到哪里去?”
明辉说:“我想到海南岛去做生意。”他说,八六八厂杨厂长的儿子“杨公子”
和他是铁哥们,在一起打过牌、打过架。杨厂一长调到上面公司当副总经理去了,
杨公子想随过他老爹的路子到海南岛去做生意,拉他入伙。
夏敏问:“那有把握吗?”
明辉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个机会,可能会赚大钱,也可能会赔个精光。
不去博一博,永远发不了财。像我这样的人,生在这样的地方,就是再聪明、再勇
干也没有用,不泼出命去拼一拼,一辈子就只能生活在最底层。”说到这里,他忽
然把话锋一转,笑着说:
“我有一件最后悔、最遗憾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夏敏说:“我不知道。你说给我听听。”
明辉说:“大旺把你从河滩上救回去的那天夜晚,其实我先是和他在一起的。
如果我晚走一个钟头,那就一定是我把你背回去了。后来听大旺说了这事,我心里
那个后悔啊!我怎么就那么不走运呢?偏偏早走了一个钟头!”
夏敏轻声说:“明辉,我谢谢你的好意。”
明辉又说:“这次我和庄律师乡到乡下去,才知道你和你父亲的事。我原来就
觉得你不像是那里土生土长的人,可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像。我老是在想,你受的
苦太多了,你本来是不应该受这么多苦的。可是回过头来又想,如果不是这样,我
怎么能认识你,怎么能跟你说话呢?我这次出去做生意,心里发了誓,一定要赚大
钱,发大财。等我发了财,我就来向你求婚。”
夏敏的心里漫起一股又酸又甜的滋味,从来没有人像这样珍惜她、宝贵她。她
忽然想哭,却又勉强笑起来,声音有点哽咽地说:“好像……我是一个贪财的女人
……”
明辉靠近她身边说;“不是你贪财,是我配不上你。我觉得自己过去就像个小
混混似的,做过很多无聊的事,还跟不少女娃子瞎混过。以后一定要让你过上最好
的日子, 才能觉得安心。 ”他突然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又突然闪开,笑着说:
“这是我付给你的定金。”
夏敏也笑起来,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24、复活
明辉把他的车子卖掉,到海南岛去了。
夏敏和黄永伟离婚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因为那桩婚姻太不般配,一看就知
道里面包藏着离奇的故事,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有一天,夏遥放了学,没有回家,直接跑到饭店来,把夏敏拉到外面,脸涨得
红红的,气呼呼地说:
“我们同学说,我爸爸是个小矮子,比我还矮。妈妈你说是不是真的?”
夏敏蹲下来,用手抚摸着他的脸,柔声说:“你别听他们瞎说。
他们说的那个人不是你爸爸。妈妈是跟那个人结过婚,可是妈妈早就跟他分手
了,你是妈妈后来生的。”
夏遥半信半疑地说:“妈妈你不会骗我吧?”
夏敏说:“你从小妈妈就教你不能骗人,妈妈自己还能骗人吗?
只是你现在还小,有好多事情不懂,等你长大些了,妈妈再讲给你听,那时候
你就能懂了。以后你们同学再说什么,你不要去理他们,慢慢地他们就会不说了。”
夏遥很乖地点点头,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回去做功课了。夏敏望着儿子的背
影,眼睛有点潮湿。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能健康快乐地长大成人,但是儿子又跟
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注定要多受些磨难。他生出来就没有亲生父亲,他一向都把大
旺当作父亲。刚上学的时候,儿子问过她:“为什么别人都跟爸爸姓,我跟妈妈姓
呢?”当时她回答说:“那是因为妈妈太喜欢你了,想让你跟妈妈姓。”她怕把真
相告诉他,会在他心里结成一个疙瘩。但是她也不会永远隐瞒下去,她想等他长大
以后再告诉他。
“好好好家常菜”的生意依然很兴旺。夏敏有了经济能力,就把住了多年的两
间破棚屋拆了,盖了三间新房子。新房子盖好的时候,大旺娘喜得眼泪直流,拉着
夏敏的手说:“想不到我这辈子还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睛了。
唉,真是多亏了你啊!”夏敏说:“妈,别这么说,要不是当初你和大旺救了我,
收留我,我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毛驴窝”别的人家多半也盖了新房子。吴家兄弟盖的房子最大,楼上楼下两
层,外墙还贴了马赛克,像个小别墅似的。相比之下,过去财大气粗的八六八厂却
越来越不景气,工人们常常拿不到工资,有的人也到外面去摆地摊、蹬三轮。真是
像老话说的:“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夏敏以为拿到离婚判决书以后,再也不会见到黄永伟了,却没想到他还会来找
她。那天饭店里客人很多,她在灶上炒菜,忙得恨不能多生出两只手来。彩凤跑进
来,大呼小叫地说:“不得了,那个矮子又来了!”夏敏一听,心里也有点紧张,
问彩凤:“他来干啥?”彩凤说:“谁知道呢!他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也没进来。
我看你还是别出去。”夏敏想了想,说:“躲也不是个办法。现在法院都判了离婚,
我也不怕他会怎么样。你来帮我炒菜,我出去看看。”
夏敏走到店堂,看见黄永伟在门外躲躲闪闪地朝里瞄。她走过去,直截了当地
说:“你还来干什么?”
黄永伟慌忙说:“我可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有要紧的事
跟你说。”
夏敏朝四周看看,没有发现别的人,就跟他走到外面一棵树下,说:“有什么
事你快说吧。”
黄永伟说:“是你爹的事……”
夏敏心里怦的一跳,急忙问:
“我爸爸怎么啦?”
黄永伟说:“本来我还一直指望能让你回去的,伯把这事告诉你了,你就更不
肯跟我走了。现在想来想去,我也不抱啥指望了,再说我们家也真的对不起你,再
把这件事瞒下去,就更对不起你了…”
夏敏打断他的话:“你先说什么事呀!”
黄永伟拿出一张纸,说:“你爹他没死,好几年前他就来找过你的,那时我们
也不知道你还活着……”
夏敏只觉得一阵晕眩,几乎怀疑是在做梦,手颤抖着接过那张纸,过了好一会
儿才看清纸上写的字。
写的是省城的一个地址,确实是父亲的笔迹。她的眼泪如泉水一般涌出来,一
串一串滴落在纸上。
黄永伟怯怯地拉拉她的手,说:
“你爹说,这是他现在的地址,万一能找到你,就把它交给你。”
夏敏泪眼婆婆地望着黄永伟,想起这个男人毕竟和自己有过肌肤之亲,又想起
那天夜晚他叫劫持她的人别弄伤她, 心中竟生出一点感激和内疚之情, 哽咽道:
“谢谢你.....”
黄永伟又惶恐又高兴,咧着嘴笑起来。
25、父女重逢
夏敏回到饭店,彩凤和玉香见她眼睛红红的,以为又是跟黄永伟发生了冲突,
悄悄问她,她说:”不是的。他是来告诉我,我爸爸还……还活着……”说着,眼
泪又止不住流出来。彩凤说:“嗨,这是大喜事呀,该笑才对!”玉香说:“那你
还不快去找你爹啊!”
这句话提醒了夏敏,她想了想,说:“那饭店的事你们就多操点心,我乘明天
一早的火车去。”
夜晚回到家,她把事情告诉大旺娘和夏遥。大旺娘也很惊喜。夏遥说:“妈妈,
你不是说外公已经死了吗?”
夏敏说:“那大概是别人传错了消息。我也是现在才知道的。”
夏遥睡着以后,夏敏收拾了一下东西,见大旺娘坐在被窝里,心事重重的样子,
就坐到她床边,柔婉地说:“妈,我知道你的心事。我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
大旺娘说:“你要是能带着遥遥跟你爹一起过,那是最好了,我怎么能拖累你
呢。”
夏敏说:“你别这么说。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们都是一家人。”
大旺娘听了她的话,安心睡了。
夏敏却一夜未眠,天还没亮,她就赶到火车站,坐上了到省城的火车。
火车傍晚到省城。夏敏虽然是出生在这个大城市的,但她两岁就离开了,对这
里全然没有印象。她拿着地址到处问人,转了几道车,找到省政府附近的一幢高楼。
她走到三楼,站在305室门前,举手想敲门,心却跳得厉害。她闭着眼睛定一下神,
才鼓起勇气去敲门。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相貌端庄的女人。女人望着
夏敏,眼神有点疑惑,语气却很温和:“请问你找谁?”
夏敏以为找错了地方,期期艾艾地说:“夏……夏孟清……是不是住在这里?”
女人说:“噢,是的。请进来吧。”又扭头对里面说:“盂清,有人找你。”
夏敏跟着女人走进去,看见一个鬓发苍白、面容清瘦的老人脚步滞缓地从书房
走出来,正是她日思夜想的父亲。她心中一酸,泪如雨下,喊道:“爸爸,……”
夏孟清愣了一下,眯着眼睛盯着夏敏看了看,立即认出了女儿,快步走过来,
紧紧抱住她,泪流满面,喃喃地说:“夏敏!夏敏!我的女儿!
父女俩拥抱着,父亲的泪水落在女儿的头发上,女儿的泪水润湿了父亲胸前的
衣服。
夏孟清先收住了眼泪,把站在旁边的女人介绍给夏敏:“这是你萧阿姨。”
女人说:“我叫萧林。”她拉住夏敏的手,端详着她,笑道:“是像夏盂清的
女儿。我常听你爸爸说起你,我想象中的你就是这样的。现在你们父女团圆,这真
是太好了”
夏敏已看出她是父亲现在的妻子,也看出她是一个大方得体、有知识的女人,
就有了几分亲近的感觉,含笑叫了声:“萧阿姨!”
夏盂清把夏敏带到书房,萧林端来茶点,就退了出去。父女俩讲起各自的遭遇,
恍如隔世。夏孟清说他被洪水冲走后,并没有淹死,可能是讹传,也可能是那个黄
主任故意造谣,好让夏敏死心。他平反后,到研究所当研究员。他做的第一件事就
是回山里去找女儿,从东山公社找到西山公社,听说女儿为了他嫁给了一个侏儒,
又听说女儿跳河死了,心中极其悲苦,但又不肯绝望。就在黄家留下自己的地址。
他听夏敏讲她跳河以后的事情,知道她现在的生活比过去好些,又知道有了一个外
孙,方感到一点欣慰。
夏敏问他身体好不好,他说:
“我别的病倒没有,只是在农场的时候得了关节炎,现在走路不太方便。”他
告诉夏敏,萧林把他照顾得很好,她是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三年前跟他结婚的。
父女俩谈着谈着,不觉东方已经发白。萧林敲门进来,端着早点。她对夏敏说:
“吃了早点,你们先睡一会儿,然后我和你爸爸陪你出去玩玩。”夏孟清拉开窗帘,
指着远处树影倒映的一片湖水,对夏敏说:“你还记不记得,你生出来刚满一百天,
我就带你在那里游过泳。”夏敏摇摇头笑道:“那么小,我能记得什么。”父亲的
慈爱让她恍惚觉得又回到了孩提时代,过去所受的一切苦难仿佛都在这片慈爱中消
融了。
夏盂清和萧林陪着夏敏在省城玩了两天。这两天是夏敏有生以来最开心、最轻
松的两天。
26、分化
在父亲家里住了两天,夏敏说要回去了。夏盂清和萧林都劝她留下来,萧林说:
“你为你爸爸吃过那么多苦,现在应该生活得舒心一点。你爸爸和我都希望你和夏
遥回来。你看,这么大的房子,光我们两个人住着,太冷清了。”
夏敏说:“我在小地方住惯了,在大城市反而不习惯,过个马路心里都发慌。
再说,我在这里只能吃闲饭,什么事都不会做,回去倒能做点事情。这次能见到爸
爸和萧阿姨,我心里就满足了。”
夏盂清和萧林苦劝不住,就说:
“那就等夏遥放了假,你带他来玩。你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在这里也能找
事做的。”
临走时,夏敏想起一件事,问父亲:“爸爸,你回东山公社去的时候,见到春
生没有?”夏盂清说:“没有啊,听说他参军去了。”夏敏“噢”了一声,不再说
什么。
回到小城,她向大旺娘和夏遥讲了父女重逢的情景,又拿出更盂清和萧给大旺
娘和夏遥的衣服、点心,一家人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欢欣。夏遥一心盼着快点放假,
好去见当科学家的外公。
夏敏也给彩凤和玉香带了一些衣料和女人的小玩艺,两人都高兴得笑眯了眼。
公路上来往的汽车越来越多,公路两旁开的饭店也越来越多。“好好好家常菜”
一向靠价廉物美和服务周到取胜,但是风向好像渐渐转了,很多客人都被过去经营
得不怎么样的饭店拉走了。特别是夜间过往的车辆,很少停在“好好好”门前。有
几回客人已经进来了,看了看又掉头走了,有的客人干脆就说:“喂!你们这儿怎
么只有大嫂,没有小姐啊?”
夏敏和彩凤、玉香心里都明白,那些生意突然好起来的饭店,其实并没有什么
了不起的绝招,他们只是把“食”和“色”联了姻,雇了一些年纪轻轻的女娃子,
涂脂抹粉的在饭店门前搔首弄姿,嗲声嗲气地招徕客人。客人进了店,她们就陪酒、
陪笑,或者和客人躲到里面隐蔽的暗屋去做另一种交易。
眼看“好好好”的生意每况愈下,三个女人都有点发愁。彩凤说:
“他们会找小姐,我们也去找几个,跟他们比一比!”夏敏说:“我可不赞成
这样做。就是不开这饭店,也不能做这种事。”玉香没什么主见,只等她们拿主意。
自从饭店开张以来,虽然也常有些小磕小碰,但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大的矛盾,
这次却有了分歧。
分歧归分歧,因为没有外来的催化剂,三个女人共同经营的格局还是继续维持
了一年。夏遥放暑假时到外公家住了一个多月,他对外公非常仰慕,回来后读书更
用功了。
春节时, 彩凤的大女儿王小萍从深圳回来了。 她一回来,就充当了催化剂,
“好好好”开始分化了。
三年前,深圳有家宾馆来招服务小姐,那时王小萍只有十六岁,却长得早熟,
胸脯挺挺的,屁股翘翘的,被招聘的人一眼看中,带到深圳去了。三年中,她给家
里寄了不少钱,还托人给彩凤带来金银首饰,彩凤把那些项链、手镯、戒指、耳环
统统戴起来,金光闪闪的,很是得意。
王小萍到夏敏家拜年,眉眼涂得浓浓的,头发染成半黄半黑,大冷天穿着皮短
裙。寒暄了一阵,王小萍说:
“夏姨,我妈想过了年退出‘好好好’,你看行吗?“
夏敏巳多少有点料到“好好好”的分化是迟早的事,也不觉得意外,笑着说:
“那怎么不行呢,本来就是大家自愿合伙的,谁也不能勉强谁。这样吧,等过了年,
我和你妈,还有玉香,大家商量一下,看怎么分。”
王小萍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忽然回头说:“噢,我想起来了,我在深圳碰到
明辉叔了。他要我跟你说一声,别忘了他付的定金。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夏敏心里—跳,掩饰说:“大概是说着玩吧,他最爱开玩笑了。他现在好吗?”
王小萍很洋气地耸耸肩,含糊其辞地说:“我也不知道,好像很发财吧。”
王小萍走后,夏敏想起明辉和他的“定金”,竟发起呆来,心底微微泛起一阵
热潮。
过了年,彩凤退出了“好好好”,和女儿两人在对面不远处开了一家“王小姐
饭店”,灯红酒绿装饰得很华丽。店里除了王小萍老板兼小姐之外,还请了三个小
姐,个个花枝招展,号称是“正宗原装的真正小姐”。
开张伊始就顾客盈门,把别的饭店都压了下去。一到夜晚,门外停满汽车,歌
声、笑声通宵达旦不绝于耳。
27、台湾老兵
“好好好”饭店只剩夏敏和玉香两个人,两人惨淡经营,总算能维持下去。夜
晚的客人越来少,她们就不再通宵营业,午夜前就打烊了。
暮春的一天中午,饭店来了两位客人,一个是原来住在“毛驴窝”的周嫂,和
她一起来的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头,高高胖胖的,穿着大红格子衬衣,半秃的头顶上
几根稀疏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看起来不像水地人, 却说一口本地话。周嫂说:
“这是我大伯,从台湾来的,他最想吃家乡的家常菜,我自己又做不好,就带他到
你们这儿来了;”
夏敏和玉香都听说过周嫂有一个大伯在台湾,是1947年当兵到台湾去的,前几
年回来探过亲。周嫂家就是用他给的钱在街上买了一套房子,搬出了“毛驴窝”。
夏敏给周嫂和她大伯斟茶,笑着说:“我们的菜也做的不好,就是新鲜一点。”
老头望着她,笑呵呵地说:“好!
好!”
玉香也过来招呼,老头望望她,又说:“奸!好!”他年纪虽大,声音却很洪
亮。
吃过饭,周嫂和老头走了。夏敏忙着招待别的客人,就把这事撇在了脑后。
夜晚回到家,夏敏看见周嫂坐在堂屋里跟大旺娘闲聊,暗暗感到纳罕,不知她
这么晚了还来干什么。周嫂笑着跟她打招呼,大旺娘说:“周嫂来了好半天了,就
等你回来呢。我可要去睡了。”说完就进里屋去了。
夏遥也早就睡了。堂屋里只剩夏敏和周嫂,夏敏笑笑说:“周嫂,你好像有事
啊?”
周嫂靠近夏敏身边,小声说:“是啊,我是为我大伯的事来的……”她悦,她
大伯在台湾有十几亩地,有房子,还有一大笔存款,他丧妻多年,两个女儿都已出
嫁,家境都很好。他准备回到家乡度晚年,想找一个合适的女人,最好是三十多岁、
会体贴人的。
她想到了夏敏,就带他到饭店去,他见了夏敏非常中意。“你要是愿意,他说
马上就盖一栋房子,再把一笔钱存在你的名下,保证你—辈子都能过得舒舒月8服。
还有,”周嫂吃吃笑起来,“你别看他年纪大,身体可好着呢,他说还能生个儿子
呢!”
夏敏默默地听她说完,婉转地说: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现在我还不想结婚。”
周嫂说:‘他还是考虑考虑吧。”
夏敏说;“我要是敷衍着说考虑考虑,让你们空等着,那反而耽误事。你还是
看看有没有别的合适的人吧。”
周嫂想了想,笑道:“那就这样吧。
我走啦。”
这件事夏敏听过也就算了,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了几天,玉香吞吞吐吐地说,
她也不想在饭店做了。 夏敏惊讶地问: “你也要自己去开店?”玉香连连摇手:
“不是不是。是那个……
那个…周嫂她大伯……”夏敏立即明白了:“哦,我知道了。那就这样吧,你
先去办你的事,以后再把你的那一份算给你。”玉香说:“那倒不用了……”夏敏
说:“那怎么行呢,都是你辛辛苦苦做的。”玉香也就不说什么了。
没有过多久,周嫂的大伯在“毛驴窝”附近、离夏敏家不远的地方盖了一栋小
楼,琉璃瓦屋顶,四周有铁花栏杆,比吴家兄弟的房子还要豪华得多。
五香成了小楼的女主人,衣着打扮全都变了,俨然像个富家太太。很多人都羡
慕不已,说她八字生得好,撞到了天上掉下来的福气。
“好好好”只剩夏敏一个人独力支撑,生意又比不过那些食色兼营的饭店,她
盘算着,如果请人帮忙,既要增加开销,生意也未必会有大的起色,不如关了,另
寻出路。她想了几天,又到街上到处走了走,走到实验小学门口时,正好放学,校
门口围满了家长,小孩子们一窝蜂冲出来。她心里忽然一动。过去她送夏遥上小学
时,曾经有过一个朦胧的想法,因为忙着开饭店,没有深想。此刻这朦胧的想法变
得清晰起来。
那年是夏遥考高中,他考取了地区第一中学,过了暑假,到学校住读去了。夏
敏结束了“好好好”饭店,把玉香应得那一份钱给她送去。玉香已不在乎这点钱,
先是不肯收,两人推来让去,玉香见实在推不掉,才收下了。
夏敏在实验小学对面的住宅楼下租了一间房子,因为不是门面房,租金比较便
宜。她把房子布置好,在门楣上挂一块匾,上面写着“学生之家”。这“学生之家”
主要是包学生的午饭。她还买了一些少儿图书,学生吃完午饭还能在这儿休息、看
书。
刚开始,只有三个家长到“学生之家”,来看过之后,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把
孩子送来吃午饭。
28、半夜发生的事
汽车拐出小树林,夏敏才发现,明辉临走前开车带她出来,好像也是停在这个
地方。真是很巧。她想,世道在变,人也在变,淳朴的春生变成了能说会道、它运
亨通的姚杰。明辉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快到“毛驴窝”的时候,夏敏叫姚杰把车停下。姚杰刹住车,用手拍拍额头,
自嘲地笑道:“中午在很化肥厂被他们拉住喝酒,喝到三点多钟,到现在还没醒透,
尽说些胡话。你就只当我们没有见过面,好吗?”
夏敏下了车,说:“你放心。我本来就不认识姚主任。”
这次和姚杰见面,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心情竟然始终很平静,或许是因为她已
把春生埋葬在心底,眼前这个姚杰只是一个全然不相干的人。
夜里躺在床上,她什么也不想,很快就人睡了。半夜里,她睡得正熟,被一阵
嘭嘭嘭的敲门声惊醒,迷迷糊糊听见一个女人在喊:“夏敏!夏敏!
……
”她急忙披衣起床,把门打开,只见玉香披散着头发,哭着扑到她怀里。
夏敏惊问道:“玉香!你怎么啦?”
玉香只穿了一件睡衣,不知是冷还是怕,浑身直打哆嗦,抽抽咽咽地说·“他
…他……吓死我了……你你快跟我去看……”
夏敏顾不得多穿衣服,跟着玉香步走。玉香和台湾老头住的小楼离夏敏家不远,
两人一路小跑,很快就到了。玉香把夏敏领到二楼卧室,自己却缩在门口不敢进去。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橙色的灯光罩着一张宽大的席梦思床,那老头躺在床上,
头上、身上凌乱地蒙着一条棉被。夏敏走过去,轻轻掀开被子一看,吓得差点叫起
来。老头赤身裸体仰面躺着,一动也不动,嘴巴张着,嘴唇和面孔都变成了青紫色,
也不知是死是活。她连忙把被子重新盖上,心里明白了几分。
这老头人老心不老,和玉香结婚后,房事比年轻夫妻还勤。刚开始精力还旺盛,
后来渐渐不济了,就吃从台湾带来的药。刚才就是吃了药,正抖擞雄风,突然大叫
一声,口吐白沫,像座肉山一样压在玉香身上。玉香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把他推开,
跌跌撞撞地跑去叫夏敏。
夏敏对玉香说:“你快帮他把衣服穿上,我去叫人送他到医院去。”
她急急忙忙跑出去,边跑边想,去找谁来帮忙呢?忽然想到了吴家兄弟,就跑
去叫醒他们,把事情一说,吴老二骑上摩托车,说到车站去把他们的中巴车开来。
她又急急忙忙跑回工香家,见玉香还缩在门口哭,就说:“哎呀,你怎么还没帮他
把衣服穿好!”
玉香说:“我……我怕……”
夏敏其实也有点怕,还有点恶心,但知道不能再耽搁了,等会儿来了人;看见
老头赤身裸体的样子,传出去对玉香不好。她硬着头皮去帮老头穿衣服,一边叫王
香:“快来帮我—下。”玉香这才慢吞吞挨过来。老头身胖体重,两人搬手搬脚,
好不容易才帮他把衣服套上。吴老二把车开来了,另外还叫来两个人帮忙,一起把
老头抬上车。
到了医院,医生检查了一下说:
“已经死了。是心肌梗塞。”
玉香哭得像个泪人儿,完全没有了主意。老头是台湾人,跟一般的人不一样,
要通知台湾的家属,还有财产问题,后事有点麻烦。夏敏想到了庄律师,就跟玉香
商量:是不是请庄律师帮忙处理后事?玉香哭着说:“你说怎么好就怎么好,我全
靠你帮我了……”
天亮后,夏敏先去找何丽娟,把“学生之家”的事跟她交代一下,然后去找庄
律师。庄律师帮她打离婚官司后的时候,了解了她的经历,对她的印象很深刻,听
她把事情一说,就欣然答应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由庄律师办理。
老头的家属从台湾过来后,也没有节外生枝,一切都很顺当。玉香得到了那栋
小楼,还有一些存款。
过了一些日子,玉香来找更敏,说一个人住在那小楼里闷得慌,想找点事做做。
夏敏说:“那你到我这儿来帮帮忙,随便做点什么都行。”
玉香每天到“学生之家”来,帮夏敏做点杂事。她自己没有孩子,和那些小学
生在一起,觉得很有乐趣。夏敏要给她开工钱,她死活不肯要,说:
“我就是来玩玩的,又没做什么事,怎么能增加你的开支呢?”夏敏拗不过她,
只好罢了。多了一个做事的人,夏敏就把隔壁的一间屋子也租下来,“学生之家”
的规模扩大了,每天有三十多个学生在这里包午饭,来学唱歌、弹琴的学生也更多
了。
29、深圳来信
忙忙碌碌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一天一天过去了,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过
了两年多。这年七月,夏遥参加高考,考完后,他就到省城外公家去了。
夏敏也快三十七岁了。虽然终日辛劳,只因心境平和,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刻
出憔悴和衰微,反而在清秀和恬淡中透出一种成熟的风采。
“毛驴窝”旁边的八六八厂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但是八六八厂靠近“毛驴窝”
这边的一栋最大的厂房却忽然热闹起来。夏敏听人说,那栋厂房租给了一个中外合
资公司,是市里和一个港商合资的,已经用围墙和八六八厂隔开,机器设备很快就
要运来,经常有市里的领导坐着轿车来视察。她还听来接孩子的家长说,姚杰现在
当上了副市长兼经委主任。这些事情都和她无关,她也只当作新闻听听。
八月里的一天,“学生之家”刚开过午饭,彩凤有事没来,夏敏和何丽娟正在
收拾桌椅碗筷,一辆红色出租汽车开到门口停下,车上下来一个穿衬衫、系领带的
年轻人走进来,用带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客客气气地问:“请问夏敏小姐是在这里吗?”
五敏听他把她称作小姐,忍不住笑起来:“我就是夏敏,可不是什么小姐。请
问你有什么事吗?”
年轻人用双手拿着一张名片,恭恭敬敬递给夏敏:“我叫马强。”
亚敏接过名片,名片上写着:深圳天龙公司公关部经理马强。马强说:
“我们老板有封信给夏小姐。”他从一个精致的皮包里拿出一封信给夏敏。
夏敏有点疑惑.她从来不认识深圳的什么人,怎么会有信呢?拆开一看,信上
只有两行笔迹粗大的字:夏敏,我病了,好想你!别忘了我的定金!明辉。
夏敏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明辉的信,他走了七、八年,始终没有音讯。
虽然她不熟悉他的笔迹,但是“定金”这句隐语证明确实是他的信。她的脑海
里浮现出他飞扬灵动的眉眼,急切地间:“他得了什么病?病得重不重?”
马强说:“我也不清楚啦,老板就叫我马上接夏小姐去啦,飞机票也买好啦。”
夏敏向何丽娟交代了一下“学生之家”的事,跟马强坐上汽车,先回到家里,
把事情告诉大旺娘,然后换一套好些的衣服,带了一些钱,就跟马强走了。
一路上都是马强安排, 先坐车到F市,在那里登上飞机。飞机傍晚到深圳,下
了飞机,又坐上汽车。夏敏就像堕入了五里云雾中,晕晕忽忽的不知身在何处,只
觉得蓝天、白云、苍茫的暮色、高楼大厦、绚丽眩目的霓虹灯、摇曳的树影像一幅
幅布景在眼前闪过。
汽车开到一座别墅前面停下。马强领着夏敏走进别墅,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一
个女佣人。马强跟女佣人说了几句话,就向夏敏告辞了。女佣人把夏敏领到二楼的
一个房间门前说:“李先生在里面休息,请进去吧。”
夏敏轻轻推开门进去。这是一间布置的像酒店的卧室,空调开得很冷,一个男
人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盖着一条毛巾被,额头上敷着湿毛巾。夏敏走到床前。这个
男人正是李明辉,七、八年不见,他的脸上多了一些沧桑,轮廓更显分明。夏敏看
他好像病得很重,鼻子有点发酸,俯下身去,轻声叫道:“明辉!”
明辉睁开眼睛,望着夏敏,突然掀开毛巾被,坐起来,一把抱住她,哈哈大笑。
夏敏愣了愣,马上明白了,笑着埋怨道:“原来你是骗我啊!”
明辉说:“不骗你,你会来得这么快啊?”
夏敏无可奈何地说:“都四十岁的人了,还这么鬼头鬼脑的!”
明辉得意地说:“这就叫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夏敏问:“那你这么急急忙忙的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啊!”
明辉郑重其事地说:“终身大事。”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紫红色的小盒子,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枚闪闪发亮的钻
戒。“你还记得吗,那一年我发过誓,我一定要发大财,然后向你求婚。现在我也
算有点钱了,应该履行誓言了。”
夏敏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眼睛里迸出泪花:“其实,那时候,如果
你提出来,我也不会拒绝的…”
明辉拉住她的手,把钻戒戴在她的手指上。她的手虽然很纤秀,皮肤却被多年
的劳作磨厉得粗硬。他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怜借地说:“我说过要让你过最
好的生活,等我把手上的一笔生意做完,我们就回去结婚。”
30、真相
说是只做两个菜,第二天夏敏还是忙了大半天,帮着饭店派来的厨师准备晚宴。
客人来厂,夏敏还在厨房里,明辉把她拉到客厅,搂着她的肩膀,向客人介绍:
“这是我太太。”
夏敏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有点尴尬,又不能否认,只好微笑着向客人点头致意。
她的眼睛刚看到第一个客人,脸上的微笑就僵住了。这个客人竟是姚杰。
“这是我们家乡的父母官姚副市长。”明辉只顾介绍客人,没有注意到她的表
情。
姚杰却是在她一走进客厅的时候就认出了她,心中虽然极感诧异,面上还是若
无其事,微笑道:“李太太,你好!”
夏敏也恢复了微笑。第二个客人是个年轻的香港商人,香港艾德公司的陆总经
理。另外还有三个客人,夏敏也没很注意。最后是马强,他跑前跑后地忙着招呼客
人。
晚宴开始了,餐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明辉却只向客人推荐夏敏烧的两个菜:
“这是我太太亲手做的两个家常菜,大家尝尝,绝对不错的!”
客人纷纷品尝,交口赞赏。夏敏感觉到姚杰的眼光几次从她脸上一掠而过。她
端坐着,努力保持着微笑。
男人们喝酒喝到酣处,就忘了客套和矜持,红着脸,嘴里喷着酒气,大声说笑。
姚杰也抛掉官架子,呛五喝六地跟明辉划起拳来。夏敏趁他们不注意,悄悄离席,
走到二楼小客厅的阳台上,吹着清凉的海风。
过了一会儿, 她听见明辉和那个港商陆先生说着话走进小客厅。 陆先生悦:
“姚杰好像知道了那套设备是过时的旧东西,有点不肯谈下去的样广。”明辉说:
“这种贪官我见得多了,无非是想多捞点钱,再给他加点码,请他们到香港去玩几
天。”陆先生说:
“否则才他借着酒劲,说他老婆是乡下的黄脸婆,说这里的小姐好漂亮啦,好
像是暗示……”明辉说:“那就给他找两个小姐。但是要做得不露痕迹,也别让其
他人知道,这种人最要面子……”
两人又下楼去了。夏敏心里塞满了疑团。她虽然不知道内情,但是从他们的话
里听出那桩生意必有蹊跷,不觉忧虑起来。
吃完晚饭,明辉陪客人到夜总会去玩,夏敏就坐在床上看电视,等他回来。
明辉到半夜才回来, 显得很疲惫, 衣服一脱,就躺倒在夏敏身边,叹息道:
“唉,赚钱也真累!”
夏敏抚摸着他的额头说;“生意谈得怎么样了?”
明辉说:“问题不大,等他们从香港回来大概就能签合同了。签好合同,我们
就回去结婚。”
夏敏温婉地说:“明辉,过去你做什么生意,我不知道,也不会追问。现在我
们既然已经准备结婚了,有些事我想我也应该知道。刚才我在阳台上,听到了你和
陆先生谈话,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明辉坐起来,认真地说:“我并没有想瞒你,只是没有机会跟你说,也怕你不
感兴趣。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讲给你听吧。”他说,他做蚀了一笔房地产生意,亏
损很大,需要好几百万资金周转,才能保住天龙公司。姚杰到深圳来考察项目,和
陆先生的艾德公司牵上了线,准备双方共同投资两千万,购买一套设备。艾德公司
出资八百万,并负责从国外购买设备。其实艾德公司只是一个空头公司,幕后的老
板是天龙公司。那套设备是以旧充新,真实的价值只是五百万。这样,刨去艾德所
谓的八百万,天龙和艾德还能赚六七百万,资金便能周转过来了。
夏敏惊异道:“这不是骗人吗?”
明辉说:“现在做生意,有几桩是真正干净的?那套设备虽然旧些,还是能用
的。再说,姚杰心里也有数,他在这桩生意里也捞得够多了,所以也不能算欺骗。”
夏敏握住他的手说:“明辉,这生意就哪做了吧。像这样赚来的钱;就是能过
最好的日子,我也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一辈子也不会安生的。”
明辉苦笑道:“你还是这样天真,我就是喜欢你这样。但是我不能让天龙垮掉
呀!说实话,别看我现在像个人样了,我心里还是有自卑感,如果重新变得一无所
有,我就会觉得配不上你。”
夏敏偎在他胸前,仰起脸说:“你自己讲过,我不会因为你的钱嫁给你,也不
会因为你倒霉了离开你。我是真心喜欢你,但是我不愿意你做那样的生意。”
明辉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犹豫,迅即又消逝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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