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滩 第三章 二牛醒来,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竟躺在自己父亲的庵棚床上。 夏夜,已洒满了它的湿润,它的清风。庵棚窗正对着河面开着,看不见天尽头。 外边,清新湿润的气息无边无沿地涌到他身边。 妈守着他,流着泪。 父亲不知哪儿去了? 他费劲地爬起来 。妈递给他一块湿手巾。他擦擦脸,摇 摇头,觉得头还有些重。 他问:“妈,我咋在这? ” 妈说:“昨黑,你发酒疯子,样子好怕怕。这会儿好啦? ” 酒疯? 他拼命想。想起来了。他不敢再回想起那件事。他怕自己精神上再将得 到打击。他宁肯相信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但是,他怎样也无 法获得一种安慰,只得黯淡地苦笑了一下。 “妈,啥时候了? ” “鸡叫了头遍。” “呃,都快亮了。” 河边,天亮得老早。东边才麻麻亮,河面上就有了撑船的声音。声音慢慢近了, 又慢慢远了,单纯到不可比方。一会儿,又隐隐听到撑船人的么喝声。光亮透进庵 棚里,已隐约可以看见东西。日头终于热烈地跳了出来,把棚里的凉气一下子全部 扫光。 二牛妈说:“等会,你大摆渡回来,咱们就回家去。” 回家? 二牛实在不想回家。他已清清楚楚记起了月色下那两个白尻子,也记起 了自己发酒疯的情景。 一顿饭功夫后,田老大从外面回来。几声没叫动二牛,脚一跺,就拧着二牛的 耳朵把他拉了出去。 二牛只好相跟着父母去回家。进了村,走到自己院门前,轻轻推一下,门关着。 田老大疑惑不解,就用力将门环猛扣一阵。扣门声惹得院内母鸡咕咕乱叫。独角牛 也哞了好几声,但仍没个人出来。二牛小声恨恨地骂了两声“贼女人”。田老大透 过门缝朝内看,还是没个人影子,于是,好生奇怪地说: “日怪了? ” 田二牛活着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全村的人都惊异而又欢腾起来。老人、 娃娃,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涌到田二牛家。 狗儿一听说二牛活着回来,简直兴得要跳起来。他从小是和二牛一块耍大的, 要好得超过了亲弟兄。这一早,他没有下地去,给媳妇秀云说: “我看二牛哥去。” “你去,不要逛!”秀云说。 “知道哩!” "也不要游门子!" "知道哩!" “要早去早回。” “嗯!” 狗儿把敞开的老白布褂子扣好,就要出门。 “就这样去? ”秀云问。 “咋哩? ” “二牛哥一走几年,你就空手去看? ” “喔,忘了。你看带啥礼行? ” 秀云从箱子柜上拿下来个小篮子,塞到狗儿手中,说:“早给你备好了。” 狗儿闻到一阵香气,揭开拈布一看,原来是新麦面做的烙饼。烙饼黄亮黄亮的, 放进了一些乌绿乌绿的碎花椒叶子,于是特别香人,也特别诱人。他忍不住,想捏 一块。 秀云拧了狗儿一把,说:“你馋? 那是给你的? ” “是,我不尝,得了么? ” 狗儿把篮子一挎出了门,看见村长田俊忠。他佯装没看见,想拐过门前的井房 绕道走。这时,田俊忠却喊了一声: “狗儿!” “村长,你吃了? ”狗儿忙问候。 在黄滩这一带,人们见了面首先问候的一句就是“吃了没? ”至于真的吃过饭 否,却并不是重要的。 “你去看二牛? ”田俊忠问。 狗儿回答是。 “好,咱们一搭走”田俊忠说。 狗儿只好跟在他后面。 他们来到二牛家,二牛家的院子已聚了不少人。院里吵吵嚷嚷一片声,也不知 道出了什么事情。田俊忠看见他的对头儿正站在院门口,老远就笑嘻嘻地大声招呼。 张长福见田俊忠喊他,没理识。张长富,人天生一付富胎子相,又矮又胖,走路就 象个皮球在滚。从土改后,张长富和田俊忠就一直不对撇子。一看张长富的样,田 俊忠皱了下眉头,仍然和善地笑了。张长福扳着脸仍然没吭气。狗儿一瞧,气氛不 对,就偷偷地躲在一边。狗儿想,冲着田俊忠的脾气,田俊忠一定会气黑了脸。可 是,他根本没想到,田俊忠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和善,更坦然。一时,狗儿 就对村长产生了从没有的好感。 田俊忠问:“里面出啥事了? ” 张长富没回答,反而把头扭向了一边。 旁边有人小声说:“二牛的媳妇喝了老鼠药。” 狗儿一惊,拨开人群,就朝院子里冲去。田俊忠也急忙跟了进去。进院后,院 子里的村人就乱成了一团粥。本来,村里人都是兴匆匆地来看望田二牛归来的,都 想探究他如何由死里复生。没想到一进二牛的家,却碰到二牛媳妇自杀的事。欢喜 的气氛一扫二光,人人都变得紧张和悲伤。那边,几个女人把杨桃花从厦房里抬出 来,二牛妈跟在后面抽抽搭搭地哭。田老大黑着个脸不说话。田俊忠看了半天,也 没有找到二牛。杨桃花被抬到院中,放在一块门扇上,死亡后苍白的面孔仍然能看 到一种绝望的面情。 田俊忠慢慢地走到死尸旁。他很惊讶,这个漂亮的女人死后竟依然楚楚动人。 他不明白,象这样的女人为什么还会寻短见? 但再漂亮也罢,再动人也罢,人反正 是死了。他想起了黄河春季的桃花汛,黄黄的泥水中,不时可以看见散落的桃花瓣。 每个人迟早都会有这种归宿。一想到这里,他就有点黯然失神。就在他失神的一刹 那间,他突然好象有种预感。他的预感好象经常都很灵验。他说: “再好好摸摸,看有气么!” 一个女人就蹲下来,用手在杨桃花的腕上摸了一阵子脉后摇摇头。看见田俊忠 没有说话,她又把脸凑到杨桃花的嘴上。她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 “有气哩!还有一丝丝气!” 田俊忠立即大声说:“快,送到镇里救人!” “抬到外面。外面有初级社 的大车!” 人们又喊又闹,吵吵嚷嚷把杨桃花抬了出去。田俊忠也跟着众人到了院外。几 个人把昏迷不醒的杨桃花平搁在铁轱辘车上,用条老布单子将人盖好。 起风了。黄风。 黄河滩常见这种风。天黄,地黄。 田俊忠对田老大说:“天黄有雨,地黄有风。咱得分头动。田哥,你和二牛到 镇上给桃花看病,二牛妈留下看门。我去找宏昌。我怯火宏昌也出事。” “他能出事? ”田老大说,“别找那晃杆,家里还不是让他一个人日弄得鸡飞 狗上墙!” 这时,张长福走上来问:“老大,咋? 宏昌也出事了?” 田老大脚一跺,嗨了一声没说话。 “快走!”田俊忠催了句。 田老大见村长催他,就急忙拾掇东西。他没见二牛,就喊叫起来。二牛在院边 栓牛桩处应了一声。二牛极不情愿地到院子棚里把独角牛拉出来,套在大车辕上。 狗儿把那篮烙饼放到车上,不知又和二牛说了些什么。说完后,二牛就坐到车上。 田老大一扬鞭,牛就跑了起来。田老大跳上车,再一鞭,大车便卷起沙尘,很快出 了村。 田俊忠出了村,到了黄河边。 黄河边风大,风里有沙。 穿过一小片沙地,然后在一大畦花生地边的小埂上走过去,就是长满了野苇子 的河滩。苇子哗哗在响,风很劲。田俊忠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心里很急着。越急, 他越走得慢。这是他和别人最不一样的地方。他清楚,田宏昌绝不会出事。田宏昌 的去处,他也料到了八九。 一条长虫样道,在野苇子间穿行。渐渐,河水声越来越大,几步,就到了河边。 从这儿,可以看到北头不远的河岸边有一梁圪达达。夏日里黄河已涨了水,河水距 圪达达很近。这时,天空虽然非常昏黄,但河滩上一切还能看得清清楚楚。那圪达 达前面有一个大滩,大滩前边又有一个小滩。 有船。 在圪达达的水边,漂着一只小船,根本没有开头的意思。田俊忠看了两眼,便 很有把握地向那个方向走去。 田俊忠一直都认为田宏昌是个人精。他早看到田宏昌小小的肚子里弯弯和水水 很不少。田俊忠在当村长后就想使田宏昌成为自己的帮手。多少年来,田俊忠一直 为了一个深藏在心底的目的苦心积虑地熬奋着,这就是使自己能真真正正成为贵家 庄唯一而绝对的统治者。因此,他为这个目标深谋老算一步一步走着。他知道,要 成事,没一把子人不行。他认定田宏昌是属于自己一种类型的人:精明能干,而且 权力欲强。一度,他曾想把田宏昌招为上门女婿。这样,既收了田宏昌,又笼络了 田老大。田老大是必须笼络的。因为田老大不但是贵家庄也是跑马滩上一条著名的 硬汉子。后来,田老大给田宏昌娶了媳妇,他才作罢。如今,田宏昌出了这件事, 他觉得这是掌握田宏昌的天赐良机。 想着,田俊忠转过了两个河湾,再上几步,他已站在那梁圪达达上了。田俊忠 朝那小船上一瞅,船舱里确实躺有一个人。他就喊: “宏昌──” 船上无人回答,但船上那人却爬起了身。果然是田宏昌。 “宏昌,回去!我把你找了半晌了!”田俊忠说。 田宏昌没动,却暗暗抄起撑船的竹竿。 “上来吧!”田俊忠咯咯笑了,“别人找不到你,我还能找不到你? ” “你想咋? ” “嗨,我是好心,你别当狼肝肺。我是怕你想究不开…… ” “我死不了。村长,你走吧,我不要你管。” “好娃哩,我不管你,现在谁还管你? 我在村里给你和说了好多话。回去吧, 我保你没事。” 田宏昌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说:“好吧,我上来!” 就在田俊忠暗暗笑了的时候,只见田宏昌猛扎把竹竿一撑,船儿就象箭一样向 下游冲去。田俊忠慌忙大喊: “回来,回来!” 可是,再也听不到田宏昌的声音。那小船顺着水流漂去,渐渐看不见了。田俊 忠连连跺足,一阵懊悔。他没想到田宏昌会骗他,竟也敢骗他。 田宏昌把小船顺河放下,到了父亲的渡口,悄悄把小船儿一拴,一个人就出走 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但他知道决不能回村,于是就漫无目的地沿河走。 就这样,中午时份,他不知不觉竟来到了潼关城外。 古老的潼关城,高高的城楼耸在高崖下边。城门洞下的老砖被磨得明光闪亮, 正中有一条被千车万轮碾下两条深深的车辙。有几辆马车出城,随着车老板的几声 吆喝,轰隆隆,车轮子自自然然地入了老辙。 西城门口有几间小瓦房,后面有个小院,极象一个歇马凉店。店前有一个凉棚, 似乎还有个茶炉。田宏昌忍不住地朝那个店门口走去,发现这原来是个茶馆。他在 茶馆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房子里不时传来女老板娘“来了--”的张罗声。里面飘 来的香味使他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他又饥又渴,想进去找碗茶喝,或许还能买上 点吃的,可是一摸口袋,才发现走得匆匆,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带。他终于失望地 退在了一边。正在失望之际,房院后的一片绿地却吸引了他。那好象是片萝卜地, 绿旺绿旺的。萝卜地后就是云水茫茫的黄河。那片萝卜地中,有条田埂。埂上一株 枯树。枯树上长着枯枝。僵直的枯枝象坠入水中死人的僵直手指,老是向天空抓什 么,表现出一种挣扎的样子。 田宏昌看着那枯树,一阵黯然伤心。他觉得此刻自己就好象那枯树一般,从绝 望中企继能抓住一点儿希望。 田宏昌偷偷地来到小院背后的那片萝卜地。好水灵灵的夏萝卜!个个挣破了地 皮,让人一瞧就眼馋。田宏昌四下一看,没人。他就蹲到地头,先拔出一个大萝卜, 在衣服边蹭蹭泥,然后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真甜!他抹了一下嘴,又从地里拔 出一只来。这时,他的耳朵忽然被人拧住。随即,他就听到一个很厉害的女人声: “好哇,你竟敢偷我莞娘的东西!也不打听我莞娘是谁!” 田宏昌抬头一看,他身后站着一个非常耐看的女人。这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 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可那眼睛却闪烁着世故和精明的目光。田宏昌立即表明 自己遇上了麻烦。因为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能在这鸡叫三省的地方开茶馆的 人就不是个简单人,何况是个年轻的女人。 莞娘拧着耳朵的手没有放,疼得田宏昌咧着嘴直呵呵。 “说,为啥要偷我的萝卜? ”莞娘问。 田宏昌说:“嫂子,高抬贵手!我路过这儿,实实饥得没法。” “没法? 好,拿来!”莞娘把一只手伸到田宏昌的脸前。 “拿啥? ” “钱!” “钱?” “那你以为我的萝卜是白吃的?” 田宏昌苦丧起脸:“有钱,我能刨吃萝卜? 嫂子,你就饶了我吧!” 莞娘放开了手,仔细地把田宏昌打量了一遍,点点头:“好,我就信了你。” “那我谢嫂子了!” “甭耍贫嘴!我问你,你从哪里来? 干啥的?” “我想到潼关找零活,挣点钱。”田宏昌随口编了个谎。 “听口音,你好象是跑马滩上的人?” 田宏昌点了下头。 “算来算去也没一扎远”莞娘说,“出门,确实的是不容易。我开了个小茶馆, 不如你先在我那吃点儿饭,住一晚上,明儿我给你到城里打听打听,看谁家要帮零 工的!” 田宏昌慌忙道:“我,我没钱!” 莞娘豪爽地说:“谁说要你的钱啦!” 田宏昌在莞娘的茶馆吃完饭,日头已经西斜。看看没有了客人,莞娘就早早关 了茶馆的门。她把田宏昌的住宿安顿在旁边的一个小房。待田宏昌收拾停当,她就 请田宏昌帮自己去拔萝卜。田宏昌吃力地去干活,他很感激这位女人的义气。没多 长的时间,就拔了一大筐子,然后他们俩就抬了回来。喝了口水,歇下来,似乎再 也没有什么事。莞娘则忙碌准备着明天生计的事。田宏昌站在边想帮忙,但却什么 也帮不上。他还不了解莞娘,也不了解莞娘这个家。想问问,话到了嘴边,却没敢 问出来。于是,他就把话岔到了一边: “嫂子,这个茶馆不错,但却少一个东西。” “少啥?” 莞娘回过头。 “招牌!”田宏昌正径地说,“不管是茶馆还是店,怎能没有招牌呢!” 莞娘走过来:“好兄弟,想得好!我可是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你会写?” 田宏昌点点头。 莞娘高兴起来:“那太好了。你就给我写个招牌。” 莞娘把田宏昌拉进他歇息的小房,泡了一壶热茶,让田宏昌慢慢地品,然后风 风火火地到城中去买笔墨纸砚。田宏昌刚端上茶杯,却见莞娘又推门回来。田宏昌 心中正在奇怪,只听得莞娘叮咛了一句话: “你好好地歇着。这地方乱,甭胡跑!我去城里买东西,就回来。” 莞娘走了。田宏昌悄悄地溜出了小房。田宏昌的心里就是被别人多些曲曲水水。 他本想喝喝茶解解乏,然后细细地盘旋今后如何回村,回村后该咋办的事。莞娘叮 咛他不要胡跑,他反而改变了主意,就出去溜溜看看。他觉得这个女店主有好些什 么地方总吸引着自己去弄个明白。这个小茶馆,后面有个小院。隔着门板缝看,小 院里面还有间小房。那间小房,似乎不断地有种声响。他心里越发奇。轻轻地推开 板门,他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里。他在院子里听了一阵,便断定小房里一定是有人, 因为里面有种轻轻的敲窗声。 “谁? ”田宏昌问。 “水……水…… ”小房里低低地发出一种含乎不清的声音。 田宏昌心里毛了。这种声音含乎不清得好象是从地下传出来的一样。他心里不 由有点儿毛乱。 “水……水……”房里的声又传出,似乎挣扎地高了一点。 田宏昌定下神,放胆推开门走了进去。 怪事? 田宏昌走进门后再也不敢朝前走一步,因为房里的炕上躺着一个白胡子 白头发的人。他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瘫了的老人。 “水……水……”瘫老人不断地发出沙哑的声,一边抖抖索索用一只枯索的手 敲打着身边的窗格。 看到那只手, 田宏昌想起不久前在店后的萝卜地里看见的那株枯树上僵直的树 枝。他浏了一遍房里,房中什么都没有。一张旧桌上一层厚厚的尘土,炕上一床破 被,熏黑的房顶飘挂着不少的烟串串。他只好到前房到了一碗开水来送给瘫老人喝。 老人喝了水,昏黄的眼把田宏昌瞄了一下: “你……是谁? ” “住店的客人。” “住店? 我家几年前就不开店了……” “咦--,不开店? 店主咋让我住下? ” “店主? 你晓得谁是店主?” 田宏昌摇摇头。 “我,是我”老人一阵怪笑,“你是那不要脸的莞花招的客吧? ” “莞花? ” “就是你说的那店主。她是我儿媳妇。” 田宏昌一下子明白了。可是,他还有好多不明白的地方:她的男人呢? 这个怪 异的老人为啥对她那么样地尖刻? …… 似乎这个店充满着说不清的谜。 “别勾上她……,她是个打破碗碗……狐狸精……”瘫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干脆合住嘴,闭上眼。 莞娘回来了。她挎着一个小篮,径直朝田宏昌住的小房走来。田宏昌隔窗看见, 忙坐好在桌前继续品着茶。莞娘进来,把写字的东西都放在桌子上,磨好墨,铺开 了红纸。 “写啥? ”田宏昌问。 “你想想!” “就写个‘悦来茶馆’。” “不,”莞娘说,“还是叫‘公平茶馆’好。” 田宏昌就在红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上了“公平茶馆”四个字。下来写对联。莞娘 先想了一幅,说: “来人都是客,不喝也想喝。” 田宏昌吭得笑了。 “笑啥? ”莞娘瞪了一眼。 “这叫啥对联呐!对联对联,得讲对仗,尾巴还得讲调韵,这里可有学问哩!” 于是,田宏昌就把从张远文先生那里听到的,他自己也没弄懂的东西故意腾云驾雾 地玄乎了一番。 一席话,把莞娘听得傻了眼。她不由得暗暗佩服起眼前的这个男人来: “好,依你的来。” 田宏昌踱这步子在房内转了两圈,故作深奥地想了一会,就疾笔在纸上竖着写 下了两排字:日长何所事,茗碗自赏持。 莞娘说:“给我念念。” 田宏昌念了一遍。 “啥意思?” “说给你,你也不懂了!这是学问。”田宏昌很是得意。其实,这两句话是什 么意思,他自己也不太明白。这是他从张远文那里听来的。有一次,田宏昌到张远 文那儿,张远文正对着墙上的一幅画吟着一首诗,其中两句就是这。问过后,他才 知道那画是张远文临摹的一个什么叫唐伯虎的“事茗图”,那诗是说喝茶的,想来 也是唐伯虎的。可是,田宏昌听过一遍就能不忘,这就是他的灵醒之处。 “还行,看来你肚子里的墨水水还真不少!”莞娘说,“明天,你就不要再找 零工去了。” “为啥?” “你就在我这干零工,算我雇你。不过,话说在前边,管吃管住,一月十块钱, 活由我派,还不能偷懒。干不干?” 还有什么能选择的呢? 田宏昌想,自己逃出来,根本没有啥地方好去,从心里 讲,他也实实在在地想在这里多住几天。不知为什么,他心里也很佩服这个年轻能 干的女人。想到这儿,他点点头,随口道: “莞花,我答应你。” 莞娘一楞:“你叫我啥? ” 田宏昌慌乱说:“嫂子,我……” “谁告诉你我的名字? ” “你公公。” “那老不死的!”婉娘脸上变了色,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我的名字是莞花, 不过大家都叫我莞娘。你在我这干活,也难为你这个读书人。不过,我尽量派你轻 活。闲时,你还得教我认几个字哩!” 说到这儿,莞娘莞然笑了,她开始喜欢起眼前这个男人。 田宏昌在莞娘的店里没待下三天,田俊忠就找上门来。这也算是田俊忠的精明 之处。能在三天内找到跑到外县的田宏昌,就知道他这个人并不简单。田俊忠走进 茶馆,莞娘热情地请客人在八仙桌旁座下,随后烫了一壶茶放在客人的面前。 “同志,向你打听个人”田俊忠说。 “好哇,只要是我晓得的”莞娘道。 “田宏昌,晓得不?” 莞娘心里一动,把来人看了一眼。她不知道来人是谁,于是就摇了摇头。 “我是跑马滩上贵家庄的村长。我必须找到他。” 村长? 莫不是田宏昌在村中犯了什么事? 这就更不能说了。主意一定,莞娘就 斩钉截铁地说: “没听过。” 可是,田俊忠没打听到什么焉能上茶馆来找人? 于是他说:“三天前,不是有 个小伙子偷过你的热萝卜?” 莞娘不慌不忙地给客人斟上一杯茶:“来,喝茶。” “是不是?” “急啥哩”莞娘说,“是有那回事。不过,那小伙子走了。” “走了?” “他偷了我的东西,还能有脸再赖在我这里? 走不走,你说哩?” 这一反问,呛得田俊忠一时没有了话。一想,也对,说不定田宏昌真得走了。 “他哪哒去了?” 莞娘把桌子抹了一遍,说:“俺这个茶馆,来的都是客,可从不打问客人的底 细和来去。” 田俊忠掏出一毛钱撂在桌子上,算是茶钱。随后,他就站起来出了门,准备到 城里去打听。后面,他听到了女店主吆喊了一声“客人,好走”。他回过身,也想 礼貌地点个头表示一下,可在这时,茶馆门上红纸上的招牌字吸引了他。倒不是这 几个字有什么特别,只不过他觉得十分眼熟罢了。猛然,他心里直呼上当。他真得 差点儿上了这女人的当!这女人讲了一半真话,一半假话。信了那一半真话,也就 容易信了那一半假话。好个精明的女人! 田俊忠走回来。莞娘双手在腰中一岔,把田俊忠挡在门外。 田俊忠笑呵呵地说:“我问你一句话,就走。你门上的招牌和对子是谁写的?” “城里的先生。” “城里的先生? ”田俊忠大声笑了,“这先生,我也认得。瘦高个,细细的, 是个灵猴猴。对不对?” 莞娘的脸白了。 这时,田俊忠大声对屋里喊:“宏昌,还不出来!” 屋里没个动静。 田俊忠又大喊了一句:“你难道一辈子都不回村了? 我是替你想办法来了!” 静了一会儿,果真田宏昌缓缓地从屋里走出来。一阵,大家都没话。田俊忠就 把自己的来意好好地对田宏昌和莞娘解释了一番。莞娘恢复了常态,就拉着田俊忠 一定要吃饭。几个人重新进来茶馆。莞娘做了几个菜,烫了壶酒,算给二人送行。 酒饭后,田宏昌把莞娘感谢了一番,随后就随田俊忠去回村。莞娘把他们送出店外, 送到路上。末了,莞娘对田宏昌说: “兄弟,以后你若有难处,还就来找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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