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丽人
第四章
凌凤来电话的时候,汤潘正泡在一池藕荷色的泡沫中闭目养神。浴室里升腾
着紫罗兰的暖香,所有的器皿上都附着一层细细的温润的水珠,墙上的镜子因蒙
了雾气,毛玻璃似的照不出影儿来。
这种新出产的紫色浴液球在蓝诗波大楼对面的Bodyshop(化妆品及洗浴用品
店)里已经摆了好多日子。因为价格不菲,似乎很少有人问津。每次汤潘走进店
里,女售货员总是转弯抹角地把她带到那只盛满了这种紫球的大水晶罐前,将其
与众不同的妙用详详细细地渲染一番。
那确实是一只可人的水晶罐。水晶纯素的白光和那一颗颗小球里流动的蓝紫
色汁液交相辉映,绝对有一种让人想人非非的效果。
汤潘没买过,主要是觉得贵,两块美元一个球,实在太过分了。她不是特别
懂得节省的人,她怕的是上当。没错,她恨上了当的自己。一旦有了被骗的感觉,
那种对自己的厌恶就仿佛洪水一般要吞了她。她确信自己是足够聪明的,足够聪
明而不至于受骗上当的,可她居然给骗了!这使她不能原谅自己。一个享有如此
丰厚年薪的独身女人,怎么会在乎一块钱两块钱?她在乎的就是这上当的感觉。
可今天,她决定上一次当,豁出去了,为了自己。或许是今天的导购小姐口
才格外出众,反正当汤潘将一小罐紫色浴球抱在怀里的时候,心情竟是格外的舒
畅。
她太想泡个热水澡了。泡个热水澡而忘记早上的那个噩梦,忘记安瑟尼·奥
尔森死蛇般的眼睛,忘记蓝诗波,忘记一切让她紧张冒冷汗的事。摸摸额角,还
隐隐地疼呢。
她该好好地款待自己一下,当然。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她几乎睡着了。她将一条胳膊伸出水面,成串的泡沫
便跟了上来,在那条玉藕般的胳膊上闪闪烁烁的,温热的带香味的水顺势流进一
侧的腋窝里。
凌凤以女主人的身份请她参加晚会。
“把你男朋友也带来吧,汤潘。”电话那头的凌凤兴致极好。
“什么男朋友?我没有男朋友。”汤潘只用两个手指捏住听筒,以免那些仍
在不断破裂着的紫色水泡弄湿了它。
“哦,先生,我是说先生!”
“我更没有那玩艺儿。”
“情人,情人总有了吧?”
“凌凤,你要请我去情侣俱乐部还是怎么的?非得成双成对的?”
凌凤惊叫起来:“你真的什么都没有么?汤潘?你要什么样的?我给你介绍
一个!”
“我要什么样的?我要一件纯白的长袍,要软的宽的拖到地的;脖子上要一
圈几条细珠链缠在一起的黑珍珠项链。不需要鞋,哎,我说女主人,我能光脚参
加你的Party 么?”
“不着调的,汤潘,你现在怎么这么不着调呀?”
不着调。多好听的北京土话!很多年没听人这么说她了。小时候,这曾是妈
的口头语,也是她评价女儿时使用率最高的一个词。
真的,她是个不着调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个什么样的男人,这绝不是故
弄玄虚、故作清高或挑花了眼,不是。她不知道想要个什么样的,只知道不想要
什么样的。
杰森·罗得?不。
苟大路?不。
还有呢?还有的只能算是调情,说是饥不择食的暂时解闷也不为过。调情过
后所感到的是对自己身上动物本能的再认识和一次比一次深刻的空虚。
是的,汤潘永远是汤潘。汤潘认为,爱情应该是神圣的。这个表面上大大咧
咧打情骂俏的汤潘只是一张画皮,骨子里,她仍是那个将初夜权视为神圣的少女。
23岁时她才开始初恋(她妈在这个年龄已经生了她)。在那一次次火山熔岩
般滚烫的热吻中,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初恋情人的多次请求。真不知道她怎么能
冷静到那个地步,颇有点耶稣基督走向十字架时的坚定。她坚信她的初夜将献给
一次伟大的爱情,如果不是,那么至少是在燃了红烛的新婚之夜。也许由于妈多
年的教诲,在跟男人的交往中,汤潘总有一种本能的自卫意识。坦白地说,异性
对她是极具吸引力的。要是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想轻轻搂她一下,或者他的手在
她圆润的肩头稍稍停留得久一点的话,只要她不讨厌他,告诉你,当时的她对此
并不反感。可是,再进一步则需要爱情。至于说到初夜,他得是必须是值得她为
之献身的那个人。
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一个久经沙场的女友的时候(那时汤潘还是国内一家贸
易公司的职员),女友大叫起来,你这简直是70年代的想法!现在都什么时代了?!
什么时代了?在性观念上,汤潘整整落后了10年!当时确实有种茅塞顿开之
感——原来跟她同龄的女孩子们早就偷尝了禁果!而她还在不知为谁守着贞洁!
茅塞顿开之后的感觉是无限的怅惘,因为那时候初恋已经完结。说通俗点就是想
烧香却找不着庙门了。
又是10年,不,年过去了。13年过去了。感谢上帝,她已经不是处女。否则,
一个35岁的处女对这个世界来说会是个什么呢?除了跟古怪、冷漠、性冷淡联系
在一起的老处女3 个字,还会是什么?不过她仍然搞不清楚,究竟是他占了她的
便宜,还是她占了他的便宜,或是大家各取所需,打个平手?跟他的关系只能算
是一次调情。他令她欣赏的就是左颊上那个长长的酒窝,还有浓密而柔顺的略为
发黄的头发。他跟她同岁,是个干干净净的男孩。对了,他的整个表情里有种孩
子的天真。即便在他诱惑她的时候,仍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说他诱惑她,是
因为他是个已婚的男人,而她还是处女。
当时她正跟一个在美国的博士生鸿雁传书。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些遥
远而充满乌托邦情调的情书成了她寂寥生活中的精神支柱。在博士即将回国省亲
前的那封信里,他这样写道:“我爱你。爱上一个没见过面的人在我是第一次,
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可我深信它的真实性。你是真实的,你的信是真实的。告诉
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说,他准备先游一圈欧洲之后再回国来见她。如果
一切顺利,他们将论及婚嫁。
收到信的那天,汤潘正生病。对于病榻上的她,精神食粮已完全失去效用。
她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关怀,一个在每个黄昏准时响起的敲门声。于是,她请他
放弃欧洲之行,早点回来,难道他不急着见到她么?他立即打来电话,说欧洲之
行的一切都安排好了,无法更改。“别着急,”他说:“你会好的。我回来的时
候,一切都会好的。”
她知道,他的计划不会因她的生病而改变。于是,她的病也就不治自愈了。
人就是这么一种很容易被惯坏的动物。有了,还想多有,没有了就天塌地陷。其
实,真的没有了,什么也不会发生,汤潘还是汤潘。只有一点不同,她不再等他
了。
博士回来之前,她出了趟差,是一年一度的商品交易会。在那个潮热的南方
城市,她遇到了他。他在某公司驻外机构工作。他们同机返回北京的第二天,他
来找她。汤潘她妈不在。她是确认了妈不在,才让他来的。在景山后街4 号那张
铺了淡蓝色泡泡沙床单的单人床上,她献出了初夜。
那其实不是一种奉献,说抛弃也许更恰当。她是为了那个不肯为她早点回来
的博士而抛弃了贞洁,就像当年为生爸的气而抛弃汤一盘一样。那年她25岁,离
老处女不远了。
从中她感受到多大的快感呢?几乎没有。她嚷疼,他说只疼这一次,以后就
好了。你会喜欢这事的,你得喜欢这事呀!然后他开始暗暗用力。她哭着说:
“她们说不疼的!”他伏下身吻她的脸颊,一脸心疼的模样。
他走了以后,汤潘洗了把脸出门。夏日午后的阳光很烈很毒,照在她的脸上
身上。我已经不一样了,她对自己说,可她并没有觉得太大的不同。她感到轻松,
轻松得有些失重。
那是她跟他的准—一次,是她的第一次,既不伟大也不悲壮。在告别少女时
代的那个瞬间,她几乎没有任何留恋。真奇怪,本来打算隆重奉献的东西,如今
却被她自己如此轻率地抛弃了!她第一次认识到事物的相对性和多变性。那曾被
视为神圣的,有一天竟成了负担。是的,如果你已经25岁的话,就不该还是个处
女。如果你还是的话,连自己也会对自己不满意。
汤潘并不特别惊讶地发现:她堕落了。这不就是妈最痛恨的堕落么?这不就
是导致爸妈的婚姻悲剧和他们不完整生活的堕落么?后来,他又来找她。她坚决
拒绝。原因很简单,他妻子怀孕了。他曾经说过想跟她结婚的话。尽管她完全不
知道他是否有能力兑现他的诺言;更重要的是,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跟他结
婚,但毫无疑问,她需要这个程度的爱情——为了她能放弃点别的什么的爱情。
可是,谁真的会为她放弃什么呢?博士不会为她放弃旅行计划。他,自然也不会
为她放弃家庭。
奇怪,她并不为此特别伤心,只有些许的漠然。她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他,自
然也谈不上失去的痛苦。
她是真的堕落了。
一年以后,她到了美国,南佐治亚州立大学艺术史系。在奔赴新大陆的前夕,
老实说,兴奋和对新生活的撞憬把对故上的留恋冲淡了许多。爸和妈站在首都机
场的绿色通道口向她招手。这是他们离婚后一家人惟一的一次团聚,为的却是长
别离。
“专心学习。”爸说。
几天前他跟汤潘做了一次临别长谈,中心意思是要她别过早结婚。其实,当
时的她已经26岁。妈在这个年龄,孩子都3 岁了。
“太年轻的时候,你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爸说,“你需要了解
别人,更需要了解自己。”
可爸没说别谈恋爱。那么,以汤潘的理解,爸的潜台词就是:谈恋爱,因为
你需要了解别人;但不要过早结婚,因为你还不了解自己。这是爸几十年的经验
之谈么?“注意身体。”妈说,眼圈红红的。
乍看上去,爸妈是并排站着的。仔细看看却不全是。妈的身子比爸靠前着一
点,那段距离不长,不短,似有若无,好像一只欲坠的果子或一片欲飘的叶子,
在那不可避免的坠落和飘离之前显出一种若即若离的犹疑。
妈的眼圈红起来的时候,声音也硬咽了。汤潘看见爸的右手下意识地抬了一
下。她的目光那么渴望地将那半途而废了的动作延伸下去——她“看见”爸的手
放在了妈的肩头,将妈娇小的身子揽向那虽然憔悴了却依然高大的身子;妈回过
头去,仰头望着爸,满眼是泪……可爸的手只抬了一下就垂了下去,而满眼是泪
的不是妈而是汤潘自己。隔着泪水,她看了一眼那个曾经风流惆傥而今未老先衰
的男人,心里突然生起了怨恨。是他毁了她们的生活,那曾经充斥着鸡汤的香气。
奶水的味道和新生儿臊臊甜甜的气味的小屋里的美满生活。他干嘛要去爱那个女
人?那个跟汤潘毫无关系的——用妈的话说——贱货?汤潘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
一个晚上。妈的脸色也是这么苍白,不,是比现在还要苍白得多的惨白,眼圈也
是通红的。那天妈一进门就对爸说她把什么“做了”。那时汤潘还是汤一盘。妈
指着门厅餐桌边的一把椅子叫盘儿,整个人虚弱得好像再也挪不动一步,汤潘将
椅子搬到妈身边的时候,听见爸的怒吼。
“做了?!谁给你的权利?”
爸从来没这么吼过。他的音质是好的,深厚却又柔和的那种,是唱《莫斯科
郊外的晚上》最理想的嗓音。汤潘头一次知道,那样的音质吼起来其实相当可怕。
妈在那时昂起头来,一层水雾从下眼圈处渗漫出来,很快淹过了半个眼。她
大睁着眼,说确切点是瞪,一种咬牙切齿的瞪,要把那眼里的雾水生生逼回去似
的瞪——两个眼圈被逼得通红。
可是,妈没哭。
妈没哭,爸却哭了出来!
‘孩子是你一个人的么?“爸的声音发抖,两只骨节突出的大手攥成拳头,
一紧又一紧的。
汤潘吓坏了。她想,爸的心脏可能就是那么一紧又一紧地痉挛着呢!她突然
意识到妈说的那个“做了”和孩子有关,而这个孩子肯定不是她。许多年后妈曾
漫不经心似地告诉她,她本来是可以有个小弟弟的。爸曾经非常想要那个男孩,
可妈不想。至于爸妈的感情裂痕是否从那次人工流产开始,妈没说。不过,按年
头算,那一年爸的副班主任已经走马上任了。于是,经过合理的推理分析之后,
汤潘推出了两个与事实最为接近的可能性:一,妈的一意孤行使爸移情别恋;二,
妈在发现了爸的移情之后坚决做掉了那个男孩,甚至不给悔过了的爸一个重新做
人的机会。
妈是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她的。汤潘想,在妈的后三分之二人生里,她是妈的
惟一;在她的前三分之一人生里,妈是她的惟一。她从没真正体会到这个惟一究
竟意味着什么,直到现在。她将远去了,她的生活将离妈那么遥远,简直就是另
一个世界。
汤潘的眼前再一次模糊了起来。她知道,她是妈最爱的,却不是最喜欢的。
这个她曾经不以为然的缺憾一瞬间突然变得如此巨大而不容忽视,让她感到愧对
于妈。可能对于所有的母亲来说,爱和喜欢都是两码事。爱是无条件的,就像妈
说的:你是我身上的一块肉,你疼我也疼。也正因此,许多事汤潘不能告诉她。
告诉了她,她会急会火,会以为她的女儿,说确切点是她身上的某块肉马上就要
被毁掉!她感到了女儿的隐瞒而且找到了行之有效的办法来对付她——偷看汤潘
的信件和日记。她需要了解女儿,从而对症下药地对她进行监护。当然,事情的
结果是汤潘对此不但不领情,反而大吵特吵,说她妈侵犯隐私权。
“什么隐私权?”妈那双生了皱纹但依然秀美的眼睛瞪圆了:“我是你妈!”
“妈怎么了?妈就可以犯法么?!”汤潘大叫着摔门出去,残忍地将她妈一
个人目瞪口呆地丢在门厅里。
她知道,妈不喜欢她倔强的个性,说她:“脾气像你爸!”妈也不喜欢她的
择偶标准,说她不切实际,以貌取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妈希望女儿找一个工
作体面,为人忠厚老实,不像她爸那样“云山雾罩”的人。可是,妈喜欢的汤活
都不喜欢。有一次,她甚至在妈跟人家约了时间之后拒绝见面,理由是没有事先
征得她的同意。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她实在是又自私又残忍,竟然那么忍心地看妈心急心
碎,看她为自己女儿安排一份安稳生活的向往一次次落空。
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她约了一个女同学,想去大连看海。她妈不同意。说两
个女孩子太危险,社会上坏人多着呢!又是一场激烈的冲突。当天晚上,她在日
记上称妈“那个讨厌的人‘。不知道妈有没有偷看过那篇日记。最终妈找了邻居
家一对准备去大连度蜜月的新婚夫妇做两个女孩的名义监护人,才算放她走了。
她是个多尽职的母亲啊,为了女儿,她放弃了太多自己的生活!在满机场熙
熙攘攘的人群面前,汤潘将她妈搂进了怀里。妈比她矮多了,汤潘觉得妈娇小的
身子在自己的长胳膊里像个孩子。妈的肩膀又窄又瘦,摸一摸竟全是骨头。就这
么一副小小的骨架子啊——她几乎硬咽得想不下去——独自托举着她们沉重的生
活,托举着她,一个不懂事不知恩只会找麻烦的女儿!
对不起,妈,对不起。汤潘在心里痛哭流涕,可是她说不出来。不知为什么,
她就是说不出来。
妈从来是她的守护人,以那坚韧的柔弱监护着她。现在她要走了,走得那么
远,千山万水,是妈的监护所无法企及的。可是她没拦她,尽管26岁的女儿在她
的眼里仍是一个极端幼稚、不谙世事的女孩。
飞机起飞了,湛蓝的天空从窗外升起。这样的天空在北京相当罕见。汤潘想
象着爸妈并肩走出机场,走到这样的天空下。妈一定眼圈红红的,但她不会在爸
面前哭。自记事以来,汤潘就没见妈在爸面前哭过。她希望这次妈能哭一回,在
爸的面前,把他当她的男人哭一回。毕竟,他是她女儿的父亲,而他们惟一的女
儿远远地飞走了,飞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呢?等待着他
们的又将是什么呢?想到这儿,汤潘的眼睛潮湿起来,她把手伸进口袋摸纸巾,
却碰到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摸出来一看,是要出门的时候,妈塞给她的一个心形
红丝绒首饰盒,一直没来得及看。
打开丝绒盒,里面有一条金项链和一张仔细折叠着的小纸条。纸条上用蓝色
圆珠笔这样写着:盘儿即将远行,在新的环境里希望你记取以下几点:1 )努力
学习,争取以优异成绩毕业,为祖国争光。
2 )待人要宽厚,待人宽就是待已宽。得理也要让人,人家会更加敬重你。
3 )交朋友切勿以貌取人,要重视他的人品和作风,以免交上肤浅之友。
妈 1986 年 8月 21 日其实,头天晚上妈完全有时间把这些话对她说一遍。
她一直等着妈来话别,像爸那样最后说些什么。可是,妈检查了她的行李之
后说:“早点睡吧!”
秋虫在凉夜里起了鸣声,汤潘躺在沁凉的竹席上、看见妈那屋的门缝里泻出
微弱的灯光。她突然就想家了,还没离开就想了!而家,对于她来说,不就是妈
么?
这个她不喜欢,也不喜欢她的妈!
她干嘛不对我说,而要写在纸上呢?是怕我忘了,还是怕我听不进她的逆耳
忠言?震耳的轰鸣声中,汤潘这样琢磨了一会儿。可她很快就睡着了。醒来的时
候,已经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尽管她有心悔过自新,不再惹妈生气,但做起事来仍是不招妈喜欢,除了以
优异成绩毕业这一点。杰森和苟大路都不是妈认为适合她的人选。
在汤潘到达南佐治亚州立大学之后的第一封信里,妈就提醒她:如果有合适
的中国小伙子,可以考虑先交个朋友。汤潘哭笑不得地将信扔到一边。妈以为这
个女儿还是她身边的雏鸡,其实那时的汤潘心境老得可怕。
南佐治亚州立大学不是她想象中的美国。对于她这个城市动物来说,那里几
乎没有生活。安静,寂寥,空旷,孤独。她原以为美国到处都是轰轰烈烈,热热
闹闹;到处都是生机,到处都是机会。可是在那儿,她的课余时间除了看书、打
工(在学生餐厅烙汉堡包),就是望着校园外烈日下无边无际的棉花地出神,直
到把眼睛看得生疼。
她决定走出这片棉花地。她必须。
一年以后,汤潘放弃了南佐治来州立大学的全额奖学金,手里擤着一张汗湿
了的录取通知书,来到纽约时装学院,一所颇负盛名的时装学院。她被录取在时
装设计系。
‘你长得有点像一个香港电影明星。“
“时装设计系的教室里,一个歪戴着帽子,蓝眼睛在一副小小的黑边眼镜后
面闪烁的男孩子说。
汤潘朝他笑笑。不管他说的是哪个女人,她权且把这句话当作恭维。他是全
纽约第一个主动跟她打招呼的人——她的同班同学,比她小三岁的杰森·罗得。
这时候,汤潘才稍稍有点悟出佐治亚的好处,那个空旷寂寥却居住着无数个
好心人的地方。在纽约,在这热闹繁华得令人目不暇给的地方,没人停下来注意
一个迷路的异乡人。这儿的异乡人太多了。
于是,他们相识。汤潘说她急需一份工作,因为已经没有了奖学金。杰森说:
“到我爸的店里来吧,他正需要个帮手。”他爸在下城23街开一家杂货店。
第一次见面,他爸就告诉汤潘他们是英国皇室的亲戚。尽管汤潘完全没听懂
他那一通舅姨姑表的论证,但却对他的皇家英语肃然起敬。他的口音甚至音质都
极像英国的查尔斯王子。不能不承认,“女王的英语”比鼻音过重的纽约口音好
听得多。汤潘对杰森说:“你干嘛不学学你爸的英语?”杰森耸耸肩,不以为然。
“我是美国人。”他说。
汤潘顺利地成了杰森他爸的雇员并以低廉的房租租下了杂货店楼上的一个小
单间。她于是在杰森的帮助下,从昂贵的学生宿舍搬进了这个鸽子笼一般的新家。
真的说不上那是不是真爱,对杰森。那时候的汤潘把一切需求——物质上的
和精神上的都降到了最低点。最大的需要是钱,有了钱才能完成学业。汤潘从来
没这么实际过。她不仅知道柴米多贵,而且还知道食品的大包装比小包装在单价
上总要便宜几毛钱,而忘了考虑自己的体力是否能扛得动那么一大桶玉米油。
这是一只两个半加仑的油桶。那个黑不溜秋的巴基斯坦人或印度人从柜台后
面懒洋洋地告诉她这个重量的时候,汤潘还完全不知道它究竟有多重。两个半加
仑是多少公斤?她得查查英汉字典后面的度量衡对照表。
“你有车么?”那人又问。
“没有。”汤潘看着他回答,同时拿出一张20元的钞票放在柜台上。
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她脸上盯了一会儿,好像试图确认这个女孩子确实
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然后,他用同样没精打采的口气说:“这些油打七折。”
汤潘的心惊喜得跳跃了一下。她原本只想大包装比小包装合算,却没曾想还
碰上了减价。
“你自己拿吧!”店员收了钱,朝柜台边摞着的一堆油桶扬扬下巴。
汤潘这才知道两个半加仑是怎么回事——她几乎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最
远才只能走20步。咬牙数到20的时候,她几乎连人带桶栽倒在地!
10月中旬的纽约是颇有些凉意的,她的额头上却沁出些汗来。她放下油桶,
站着喘气。
星期天下午的23街冷清而破旧。因为冷清而更加显得破旧。这条街上几乎全
是半个世纪以上的老楼房,脚手架永远矗立在你视野所及的任何地方,不是这幢
楼就是那幢楼,永远修个没完没了。街上也没有像样的商店。全是杰森他爸开的
那种小铺,从门到窗户贴满了各种彩色纸上手写的广告:大白鸡蛋:一块九毛九
一打;高级熏火腿:五块九毛九一磅……这儿还有几家九毛九商店,就是那种声
称一切商品只卖九毛九分钱而且永远飘着一股霉味的商店。街上没什么花草。平
时是匆匆的行人和忙碌的店铺。到了周末,就只见些生了锈的白铁门和门上同样
生了锈斑的大铁锁。
汤潘站在那儿,突然惶惑起来。她有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
这个陌生得连做梦也不会梦到的地方。
妈要在这时看见我会怎么想呢?她想。美国社会真锻炼人,妈也许会这么说。
看到娇生惯养的女儿终于被生活磨破了一层皮而生出厚厚的老趼来,妈会心
疼得落泪吧?会不会呢?不知道。她不会告诉妈她的苦楚,她从来是报喜不报忧
的。
当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开步走的时候,一只手从后面托住了大油桶。
汤潘凉愕地回过头去,看见帽沿朝后的杰森。
“你玩儿命呢!”他叫道。
从此以后,每个星期五他都会问同一句话:什么时候去买油?他们开始了一
种很有效率的合作,他做她的脚夫;她帮他完成西方艺术史课的全部作业。别忘
了,汤潘是学艺术史出身的,这事对她来说,就像杰森帮她提油桶一样轻而易举。
而杰森,则在艺术史教科书的空白处画满了盛装的模特。他是个天才。必须承认,
汤潘是太爱才了,这前半辈子都跌在才华横溢的男人手里。
杰森的设计总是简洁而又别出心裁,用色忽而热烈忽而淡雅,几个简单的色
块在他的笔下仿佛神助般组合在一起,完美得令人叹息不已。曾经有一个老师看
了他的设计后大叫道:“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快出去找工作吧!”
如果说汤潘爱过他,她爱的是他的天才。
这期间,她妈几乎每封信都催她给一个老同事在纽约上州名牌大学康奈尔大
学学电脑的儿子打电话,并说了些年貌相当门当户对的话。汤潘实在拖不过去了,
就告诉妈她有了杰森。
妈居然要求在越洋电话里跟杰森谈谈!她不知道妈说了些什么。只见杰森一
脸困惑地连声说:“Yes ! Yes!”放下电话,她问杰森:我妈跟你说什么?杰
森说:她的英语不错。
汤潘狂笑不止。她妈当了20多年的数学老师,没听说她会说英语。
可是,妈不同意她跟杰森交往。理由是门不当,户不对。显然,妈是看不上
虽有皇家血统却在开杂货店的亲家。在她眼里,汤潘所交往的任何一个男人的父
母都有可能成为她今后不得不与之打交道的亲家。有时候,汤潘简直怀疑妈是在
为女儿找丈夫还是在为她自己找亲家!
可是没过多久,她真的跟杰森分手了。这与妈无关。不过,有点她倒真觉得
奇怪——好像妈不想让她做的事,就算她倔着拧着非要去做,最终也总是不了了
之。
这说明,归根到底她是妈的女儿,是妈塑造了她,而不是她塑造了妈。
跟杰森分手的起因说来相当离奇,是为了一件158 年前发生的事。
那天是汤潘的生日。杰森说,联合国玫瑰园的樱花都开了,去给你拍几张照
吧!拍照出来,正赶上一群中国人为钓鱼岛的事举行和平示威。显然,这是一支
来自中国城的队伍,大部分成员操着极不标准的英语在一个领导人的带领下喊着
听不清什么内容的口号。
“他们在瞎嚷嚷些什么?”杰森把棒球帽的帽檐顺着脑壳一转转到后脑勺,
皱起眉头,一副恶心想吐的样子。
一条白底黑字的巨大横幅上用英语写道:还我钓鱼岛!
“难以想象他们跟你来自一个国家。”他伸出手臂紧紧搂住汤潘的肩膀,好
像生怕她会顷刻间变成他们中的一个。
“什么意思?”汤潘瞪着他。某种暂时沉睡了的敏感正在悄悄复活、再生,
很快占据了她的整个中枢神经。
“你不觉得他们看上去很蠢么?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总喜欢做—副受了
欺负的可怜样?”
“你放屁!”汤潘的中文脱口而出。骂人和谈恋爱一样,用母语最过瘾。显
然,在杰森有限的中文词汇中没有这个虽然是极普通的词,但他听出了她的意思。
全世界骂人的话都是一个味儿——人类相互间最易沟通的语言信号。
“蠢?你才蠢呢!历史学过没有?近代史学过没有?中国人受欺负的事多着
呢!鸦片战争,听说过吗?就是你们英国人干的缺德事!”
汤潘猛地甩开杰森的手,恶狠狠地压低着声音,才不至于在大街上嚷嚷出来。
杰森语塞地瞪着她。‘什么鸦片战争?“
杰森的无知如火上浇油!盛怒之中,汤潘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把一个半世纪前
的那段历史嚷给了他!
杰森听她说完,耸耸肩,蓝眼睛里一片无辜。
“第一,”他说,“那时候连我爷爷还没生出来呢!第二,我是美国人。”
“我不管!反正是你们家老祖宗干的!我怎么瞎了眼跟你混在一起?我才是
真蠢呢!”汤潘大步朝马路对面跨去,头也不回。
“汤潘!”杰森叫道,听得出他已忍无可忍,是忍无可忍的委屈还是忍无可
忍的愤怒,汤潘可没听清。
“你会后悔的!”他冲她的背影大叫。
后悔?汤潘活这么大后悔过么?该发生的总要发生,做过了的就不再想。汤
潘从不后悔!她像一个奔赴刑场的革命者那样昂首挺胸地走了,心里的感觉却完
全两样——既不神圣也不悲壮,而是窝囊!
这是跟谁制气呢?那天她开始想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一个对她来说十分陌
生的问题,是什么阻止了海外华人进人主流社会?人数?肤色?外来的歧视?还
是自我意识上永远褪不掉的移民意识?受害者意识?二等公民意识?答案无处可
寻。
第二天,她钻进纽约最大的公共图书馆借了一大堆关于鸦片战争的书,准备
给杰森扫盲。可是当天下午,他没来上课。
老师问:“杰森·罗得呢?”
所有的人都看汤潘。
嘿,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公开到了这个地步?环境是一面镜于,镜子里的你,
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汤潘窘迫而又茫然地回望着他们。那个曾经疯狂追求过杰森的红头发妞儿海
伦小声说:“汤潘应该知道他在哪儿。”
“我又不是他的保姆。”汤潘故作轻松地耸耸肩。
“他在医院里!”海伦猛地抬起头,脸上泛起一片桃红,眼神相当地——怎
么说呢?可能用悲壮来形容比较合适。
杰森竟然因吸毒过量昏迷不醒被送进了医院!
汤潘从来不知道他吸毒!
“你怎么知道的?你跟地他在一起么!”汤潘紧盯着海伦,完全忘了这是在
课堂上。
海伦的脸更红了,连脑门和鼻子也因激动而充血!
“难道这就是现在惟一让你关心的事么?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爱他!”显然,
海伦也忘了这是在上课,居然醋意十足地扯到爱情的真伪问题上!课堂眼看变成
了刀光剑影的沙场!
“姑娘们,姑娘们!”琼斯先生把暂停的手势高高举过头顶。
“可惜了他的天才。”他边说边把那个裹着一身黑色晚礼服长裙的塑料模特
推到学生们面前。
当天晚上,在纽约医院下城分院的急诊病房里,汤潘看见了吊着输液瓶的杰
森。海伦坐在床边,一只手插在他的栗色头发里轻轻地梳理着。杰森安详地闭着
眼睛,好像睡熟了。必须承认,这一幕相当感人。汤潘被这情景凝固在门口。
这不就是爱情么?这不就是她多年来求之不得的纯洁的爱情么?不为名不为
利,甚至不在乎他是一个吸毒者!那一刻汤潘决定退出这个三角竞赛,因为她突
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参赛者。对杰森,她的心里从来没有升腾过这个
红头发妞儿此时心中的热情,她的目光从未像海伦这样温柔多情地拥抱过他!
海伦看见汤潘,猛地抽回手,表情霎时僵硬起来。
‘嗨,海伦。我可以跟杰森谈一会儿么?“
海伦有点吃惊地看了汤潘一眼,可能没想到她会对自己如此客气。
“谢谢你,海伦。”汤潘说。这是肺腑之言。首先,她为有人情愿在这个时
候接替她的位置而感到欣慰。杰森需要安慰。而她,说实在的,没有多余的气力
在上课。完成作业并挣出下学期学费的同时再去挽救谁,不论他是谁。事实上,
她自己就是一个濒临沉溺的溺木者,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免于灭顶之灾。
那个当口儿,她突然顿悟了——为什么纯洁的爱情总是不属于汤潘!
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就像一个人在童年时没听过童话,老了再补,全不是
那个味儿了。
她那时的生存环境和神圣纯洁之类的词汇似有天壤之遥,天空里只充斥着两
个大字:生存。她从没忘记来新大陆的目的,就像当年的淘金者,淘不着金子就
无颜见江东父老。对她来说,她自己就是一个金矿,没有选择,她只能是,也必
须是。
就像妈期待的那样:有一天她得告诉妈:我成功了!在美国——这个洋人的
世界里成功了!你瞧,你惟一的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是值得你在人前炫耀一番的!
这是她的使命,在某一个阶段,也许至今,仍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对,她不喜
欢妈对她的种种期望,在那貌似关爱的期望里隐藏着一种强迫的意味——妈在乎
的似乎并不是女儿开不开心,情不情愿,妈在乎的是别人怎么看她的女儿,或者
怎么看她。她要汤潘成功,要她幸福——当然,这必须得是世界人口的90% 以上
都认为的那种幸福,妈要在她自己身上未能实现的一切在女儿身上实现。汤潘毫
不怀疑,她的成功将带给妈与她同样甚至比她更大的成就感,她的幸福就是妈的
幸福。妈百分之百地相信,只要照她的期望做,幸福必定属于汤潘。即便汤潘现
在不觉得,将来总有一天,她会觉得,并因此而感谢这份母亲的苦心。
对,妈从没提到爱情。那么,幸福到底是什么呢?“每天要为柴米油盐操心,
哪里还有心谈情说爱?贫贱夫妻百事哀呀,这个你不懂。”妈说。
“那,您跟爸呢?他不过是个穷教员。”
“所以,我不能让你犯我的错误。”妈说。
汤潘不知道这个“所以”从何而来,听上去像是对她前面问题的肯定答复。
就是说,事到如今,妈已翻然悔悟:自己嫁错了人!
这一切使十年前的汤潘颇看不起妈。
可是居然,汤潘惊讶万分地发现自己竟是为了妈的期望而活着!她要像妈说
的那样——出人头地!
这样看来,杰森·罗得当然不是她人生伴侣的最佳人选。所以,当她发现他
对她出人头地的人生目标变得一无是处的时候,便像妈期望的那样毫不犹豫地将
他抛弃了。
还是说,妈的期望其实就是她的期望?从妈把她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那天起,
这期望就已经在她的血液里,与生俱来。妈就是她,她就是妈。或许这就是骨肉
两个字的含义?“原谅我,汤潘。我这是头一次。”杰森说,他的声音听上去还
很虚弱。
汤潘轻轻摇摇头,看着那一对蓝色的眼珠顷刻间变成两颗浸在水中的蓝宝石,
她好像才注意到他栗色的头发那么柔软,温顺地在额前形成一个优美的弧线;弧
线下,一个颇具贵族气质的鼻子高耸着;他的眉毛也是栗色的,而且修长,衬得
那双眼睛越发蓝得叫人心疼;秀气的嘴巴因委屈得要哭而一瘪一瘪的。
“那天,是我不好。”杰森又说,摊开一只没插针头的手,等着汤潘把她的
手放进去。
他还留恋我呢!可怜的孩子。汤潘的心抖了一下。他怎么会知道我已经决计
彻底离开他,甚至都不想知道他到底为了什么而吸毒?想到这儿,她的心抖得更
厉害了。
可她还是站了起来,险些碰翻了椅子或是让椅子碰翻了她。反正她和椅子都
摇晃了几下。
对,她不想知道,也不能知道。她怕自己会陷进去,可怜他,会对自己说,
他吸毒毁自己是因为她,因为她不再爱他。她得硬起心肠来,她跟他们不一样。
他们在生活,有时间挥霍享受犯错误,也有时间纯洁无私不顾一切地爱得死去活
来,像海伦。而汤潘,她没有这个奢侈。她在赶路。一切为了到达目的地,连生
活本身也成了奢侈。对于她来说,一点点不慎和错误就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一年半以后,汤潘坐在中央公园的浓荫里,望着远处一群给人画像的中国画
家的时候就在想:究竟是什么使她离开了杰森呢?是他对中国的无知和对中国人
的蔑视?还是她看出他终将是一个自我毁灭的天才?都是,又似乎都不全是。他
们之间隔着太多的障碍,沉重得挪动不得,庞大得逾越不得。是什么呢?历史,
种族,各自的成长背景?她似乎头一次领悟到妈所坚持的门当户对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她刚从纽约时装学院毕业——她是用比一般人短一半的时间拿到这
个学位的——在无数个面试之后等着用人单位的通知。
这时候,她看见了他。远远的,是一群衣着随便,神态或焦躁或倦怠的艺术
家中的一个。她看不见他画架上的作品。引起她注意的是他没跟大多数同伴一样
蓄着长长的鬓角或披肩发。他的头脸整齐得像个准备入学的大学新生,神态既不
焦躁也不倦怠,而是十分地陶醉。
一片初秋的阳光在他的脸上跳跃。他悠闲地靠着椅背,半闭的眼睛正对着阳
光。他正在跟那片闪动的光影逗着玩儿呢!
汤潘走过去,想看看他玩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游戏。先看见的却是摊开在画架
上的一本画册。
那一页上是一块巨大的石头,确切地说,是一块蹲在河边草丛里的黑色巨石。
石头表面相当粗糙,有数不清的凹凸和风化了的窝窝眼眼。它的身上,一块
陈雪正在融化,流下一条条弯弯曲曲的水痕。水痕经过的地方,所有的窝窝眼眼
都湿漉漉的。河水在它身后,闪动着初春时发白的嫩绿。石头四周滋出来的草叶
在干枯中显出了些许的水色。她嗅到一股草味,刚从冬天里苏醒过来的青草味,
听到大地河流和树木的躁动声。她看见颤动的空气和空气里颤动的春天,那么脆
弱又那么执拗的春天!
“画像么?”
汤潘猛一激灵。他正看着她,细长的眼睛,平和得不见一点锋芒。
“你可能买不起这幅画。”他一下于看透了她对这石头的爱恋。这完全属于
同类之间的心有灵犀。同类,她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同类。
“你在玩什么游戏?”她问。
“坐这儿。”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按住汤潘的肩头,让她坐在他那把椅
子上。
“闭上眼。”他催眠似地说。
她微笑了。这就是他的游戏。一点阳光由于树叶的晃动在她的两个眼皮上跳
来跳去,一会儿到左眼,一会儿到右眼,一会儿在眉心闪动。
睁开眼,她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比刚才光鲜了许多,包括他。他有着浅棕色的
皮肤,细长的眼睛配一对短粗的眉,高鼻子阔嘴。她同时发现,这个绝不精致的
北方男人竟生了一口细致洁白的牙齿,一颗颗紧密地排成两排,简直跟牙医诊所
里美容牙手术的广告画一模一样。她开始觉得他面熟,那口白牙齿是在哪里见过
的。
“你真会玩儿。”她说,一边更仔细地打量他。
“北京人?”他问。
“北京人。”她看见他右下巴上有一颗黑痣,让人想起青年时代的毛泽东。
青年时代的毛泽东,在她认识的人里有一个青年时代的毛泽东么?“给你画张像
吧,不要钱。有时间么?”
她在他对面的椅于上坐下。
汤潘不知道那一刻她决定了什么,或者是命运替她决定了什么。有时候,一
个完全不经意的动作或举动竟然在一生中起了里程碑似的作用,这真是不可思议。
那个夜晚。
汤潘从浴池里跨出来的时候,想起那个夜晚,她和荀大路——一个可以说是
素不相识,不,并不完全是素不相识的男子共度的夜晚。那天晚上,她好像才第
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命运。由于当时双方的经济能力,这一历史性事件未能发生在
一个与之匹配的浪漫环境之中。他们俩都饿了。而他们能负担得起的只有快餐。
于是,麦当劳那个傻黄傻黄的大M 便在汤潘的心灵史上占据了极为特殊的位置。
那时候,他们都还没来得及把对方与某个年代久远的瞬间记忆重合起来。命
运的安排实在太突然了,连一点预兆也没有,而且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
那是一家不小的麦当劳。正是晚饭时间,厅堂里相当嘈杂。他派她上二楼占
个靠窗的位置。
“靠窗的坐儿啊!”他走去排队的时候还回头再叮嘱一遍,似乎非要在这市
井小铺儿里寻出些浪漫情调来不可。
她从他手中接过画架,准备上二楼找靠窗的坐儿的时候,突然有种感觉:觉
得她就得听他的,非得听他的,生来就该听他的!这个男人,好像早在她的生活
里,早该在她的生活里,或者早就等着进人她的生活,做她的另一半,当她的主
心骨。
她需要个主心骨么么?自从到了美国,所有重大决定都是她一个人做的。可
是无疑,她需要。
她真的在二楼找到了靠窗的位置。当时另一对年轻人也瞄上了那张桌子。那
女孩子稍一犹豫,汤潘就一个箭步蹿了上去,胜利占领制高点。从中国大陆出来
的人哪有不会抢坐儿的?其实,一般情况下,汤潘很少动用这种从小“训练”出
来的拼抢技能。可今天情况实在太特殊了。她不能让他失望——买了饭回来而没
有一个靠窗的坐儿!
他果真满意,笑得露出一口细致整齐的白牙。他把盛满食物的托盘放在桌上,
却没马上让她吃。而是双肘支住桌子,目不转睛地看她。汤潘当时突然意识到那
天出门时没化妆。对,她的脸上,从正面看有五颗小痦子;从侧面看有七颗。这
会儿,这些深浅不一的小小疵点该在他的眼中暴露无遗了。她突然有点紧张起来。
他又笑了,越过汉堡包、炸薯条、炸鸡翅和两个大号饮料杯,朝她伸出一只
手。
“来,正式认识一下。我叫荀大路。”
这名字这么耳熟啊!汤潘把自己的手放进荀大路的手里时,这么想。他的手
跟他的牙一样,与身上脸上的粗线条极不相配——它是修长的,一个个支楞着的
骨节,给了它力度,却并没阻止那修长的流线感。汤潘从没见过一个男人有如此
修长的手指。
她被他的长手握住的时候,有种莫名的感觉——说不出的,好像一股气体在
丹田那儿颤栗了一下。
“会弹钢琴么?”她问。
他相当惶惑地笑了,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
“不会。”他说:“我 5岁就开始学画了。”他说出一个名宇,是一位已故
画界巨匠的人门弟子。他说是跟他学画。
汤潘一霎时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终于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他的。
那个阳光明媚的夏天的早晨,想来已是12年前的事了。这个数字把她吓了一
跳,于是再一次抬头看他,同时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
可是,记忆越来越清晰了,那个夏天的早晨像一张泡进显影液中的相纸,随
着时钟分分秒秒的滴答,所有被淡忘了的细节都无一遗漏地展现出来。
她是在任和家遇见他的。那天还有何小藕和凌凤。
那天汤潘本来说让小藕先到她家来,然后一块儿去找任和。他们几个说好了
去郊游。可左等右等,小藕没来,她就一个人去了任和家,却发现小藕早就到了,
正给任和收拾书桌抽屉,书啦本的摊了一桌子。
汤潘进门就叫:小藕,你怎么没去找我,让我傻等半天?藕红了脸说:我忘
了。你看任和这人多马大哈,学生证找不到了。这时任和一掀门帘从里屋出来,
不由分说就把一桌子的东西都唬噜进抽屉里说:汤潘来了,咱们走吧!
汤潘看见小藕白嫩的团团脸涨红了起来,而一向稳当的任和居然也红头涨脸
慌里慌张的。她刚要开口,却见门帘动了。
门帘,就是刚才任和从那儿蹿出来的门帘—一个年龄跟他们不相上下的男孩
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你们去哪儿呀?”他问。汤播看见他的右下巴处有一颗圆圆的痣,就是俗
称的美人痣吧?摆在那儿,挺显眼的,跟那粗眉细眼高鼻阔嘴的五官不大协调。
他是朝她发问的。可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还没人给他们互相介绍一下呢。任
和正趴在床底下找鞋。小藕涨红的脸虽然恢复了原状,却仍像是遭了霜打的花儿
——蔫了。
他看出她的窘迫,便朝地上的任和叫:小和你找什么?其实他哪是在乎任和
找什么,他是想认识她。这个清清爽爽的女孩,修长飘逸,张口就叫张嘴就笑,
却又笑叫得适当适度,既不矫揉造作又不疯疯癫癫的女孩,他还不认识。
任和终于从床底下拽出一只球鞋来,一屁股坐在屋正中的一把椅子上,使劲
儿把一只大脚丫子往鞋里塞。那把椅子,不偏不倚,就在汤潘和荀大路中间,挡
住了他朝她走过去的路,也挡住了她朝他走过去的路。
“他妈的,又小了。”任和将那只好不容易找出来的球鞋扔到一边,抬起头
来。
“哦,这是我表弟,荀大路,来北京开画展的。”这话像是对汤潘说的,可
任和并没看汤潘,也没看荀大路,用不着看,他已经感觉到——有一股气流或者
磁场或者干脆就是所谓的灵犀正越过他的头顶穿过他的身体,在那两个人之间流
动。
他忽地站起身来,像是要摆脱什么又像是要逃避。他提高声音说:走走,咱
们走吧!汤潘说:凌凤还没来呢。任和说:咱们出去迎迎她得了。他们三人出了
大门,把荀大路一人丢在屋里。
来到街上,任和突然冒出一句话:大路今天有事,不然就叫上他一块儿来了。
荀大路,汤潘想,他叫荀大路。后来她在青年报上又见到这个名字,那段报
道讲的是刚刚闭幕的青年美术家作品展。
那时的荀大路已是中国美术界的一颗新星。
那时候的中国是颇出了些神童的,数学界音乐界都有。据说著名小提琴大师
耶胡迪·美纽因还专门在中央音乐学院开了个天才班呢!正当人们把寻找天才的
目光投向美术界的时候,荀大路出现了。他那极高的悟性和超乎寻常的深邃使大
人们瞠目结舌,继而欢欣雀跃。16岁,他就被全国一流的美术学院作为艺术神童
破格录取在油画系。跟汤潘相遇的时候,他刚到北京,住在任和家,正准备参加
由文化部主办的青年美术家作品展。那时,汤潘、任和、何小藕都还只是高中生。
也就是说,他们还是大孩子的时候。他已经快要功成名就了。
他顺利地毕了业,留了校,开了个画展。然后,销声匿迹。
那是个成人的世界。无论在哪儿,所有跟功名荣誉有关的地方,都是大人们
绞尽脑汁的所在。他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归根到底,他还是个孩子,一个过早
地失去了天真的孩于。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甚至是发育不全的。他生命中的某个
阶段被人为地省略了——那个本该是玩弹球儿,打弹弓,偷着给女孩子写纸条儿,
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阶段。他跳过去了,像一个超级跳远运动员,从少年直跳到
成年,身子下面留下的是不可弥补的空白。当他终于发觉自己像一个玩偶般任人
摆布的时候,他选择了消失。然后,他出国了。没人关心他去哪儿。感谢上帝,
这个世界还允许一个天才安静地消失。
他再也没见过任和家的那个女孩。他本以为她会来看画展的。任和不是告诉
她了么,他是来北京开画展的?他就天天等在大厅里。可是她没来,他想问她的
名字,可是显然,任和不愿意说。
后来的都是后来的事了。他跟一些女孩子好过,不能说很多,也没留下太多
印象。惟一留恋的是陆玫玫——他的初恋。可是他跟她们都分手了。说不上为什
么,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长不了。他不想结婚,也不想游戏,他只想要个让他燃
烧的女人。
头一眼看见汤潘,他并不惊于她的美丽。她不是那种美得惊人的女孩。而且
从年龄上看,起码也有二十五六岁了(当时汤潘的真实年龄是29岁)。其实他看
见她并开始给她画像的时候都保持了正常的心跳。他跟她之间绝不是所谓的一见
钟情,那种第一眼就不错眼珠的心灵撞击。他只是很自然的,毫无疑问地把她接
受进自己的生活,像对一个姐妹,并不追究命中注定的这个联系究竟来自哪里。
直到画到她眼睛的时候,他才突然感到惊讶了,他的手在那儿抖了一下,笔下的
弧线失去了流动感。那是她的左眼。他慌忙用橡皮去擦,同时叫她别动。
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眼里又多了一点什么,是刚才擦去那条失败的线
时所没有的。
笑意,一点点笑意。她的脸上纹丝没动,眼里却有了笑意。
他觉得自己的脸慢慢红起来,像是被人窥见了隐私。他对她真有什么隐秘的
想法么?可是她窥见了。不,她并没着意去看,她根本无需那样做,因为他在她
面前是全无遮挡的。他裸露着,对一个陌生女子,一个刚从那边的林子里遛哒出
来的女子,他将自己暴露无遗。他没打算这么做。可一切都好像不以他的意志为
转移。而她,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
他突然觉得他跟她绝不是头一次见面。难怪!这样无条件的接受和裸露原来
是事出有因的啊!可他让自己稳住,先不忙说出什么在哪儿见过你之类的话,他
需要验证。他将她的手握住的时候看到她眼里的亮光,像树叶间的阳光,颤动着
跳跃着,一闪即逝……“我饿了。”汤潘说:“可以吃了么?”她的眼睛再次含
了笑意。
这回,那笑意从眼里溢了出来,将整个脸染成一种诱人的暖色。
“我见过你。”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说:“我是任和的表弟。”
几个月后,他们开始了长达7 年的共同生活。
在汤潘的思绪倒回去十几二十年的当口儿,电话那头的凌凤一直没停嘴地说。
汤潘只听见些只言片语,什么老子儿子,结婚同居之类。她的心思早不在凌
凤那儿了。凌凤说的最后一句话汤潘倒是听见了。凌凤说:我才不管他呢!这个
“他”其实完全有可能是她或者它,因为失去了前后文,汤潘根本搞不清她才不
管的究竟是什么。
“汤一盘儿?”凌凤在那头叫道,声音里充满疑惑。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这
半天的倾诉根本就是没有听众的。
“啊?”汤潘如梦初醒似地应着。
“这半天没听你吭个声儿,到底来不来呀你?我可还请了小藕任和他们呢!”
“来,当然来。哎哟!水都凉了!凌凤,咱们回头再聊吧!我快冻死了!”
匆匆跟凌凤说了拜拜,汤潘一只手伸出浴帘,把电话在墙上挂稳,然后哗啦
啦钻出水来。她一边拉开浴池的阻水塞,一边打开淋浴喷头,将打着冷战的身子
沐浴在喷洒而下的暖雨之中。雾气刚刚落净的浴室里,又一次升腾起饱含了水气
的暖香。
汤潘在瓢泼的暖雨中闭上了眼睛。
他居然是忘不掉的,她想。那个荀大路,那个让妈痛恨得咬牙切齿的荀大路。
妈始终认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是否真心全看他肯不肯为她交出自由——
结婚,便是惟一的证明。妈早就跟她说过:荀大路这小子对你绝对不真心。
开始跟荀大路同居那年,汤潘29岁。分手的时候,她36岁。奇怪,她好像并
没有非嫁他不可的想法,也许因为他从未向她求婚?还是潜意识里她仍在等待另
一个人,一个像她妈说的,更适合她的人?其实,他们是同类。就像当年汤潘在
中央公园第一次看见荀大路的那幅《陈雪》时所感到的一样,他和她,是同类,
如同两只兔子,两只狗,两只飞鹰或两只老虎。就汤潘来说,表面上的柔弱绝对
说明不了什么。那时的她已经学会了如何伪装自己——她早已不是一只易受伤害
的小白兔;她是一只貌似白兔的老虎,看准了猎物就狠下嘴去咬的老虎。从当时
的境遇来说,荀大路倒该算只狗,丧家的狗。可他那些杰出的画,那些让汤潘感
动得要落泪的画却在大声宣告:他是个天才,一百年才出一个的天才。他才是名
副其实的王中之王。
谁知道两只老虎是怎么一块儿过日子的?他们决定同居的时候,汤潘已被蓝
诗波录取,有了每月三千美元的固定收人,两人在皇后区租下一套两室一厅的公
寓房。可同居后的第一次做爱,却不在那个经荀大路布置得温馨幽雅的卧室里,
而是在一辆半新不旧镶满了黑色玻璃窗的日产轿车后座上。
对,面对长岛海湾的万顷金波和一个咸鸭蛋黄一般的金红落日。
他们本来是去赴约的。汤潘的一个朋友请吃饭。可中途,荀大路改了道。汤
潘根本不知道他改了道,她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一睁眼已是满眼璀璨金黄。
他就在那时候开始吻她。然后,他们像一对偷情的人一样在后座干了。
黄昏的海滨停车场空无—人,只有浪的歌唱和无边的金红。
他猛地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整个身子反扭过来,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背——
他是将她掠夺进怀里的!这样的掠夺使他兴奋让他燃烧给他生命的快感!他朝她
俯下身去的时候,双眼含了泪,他的心里感动极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女人能
让他燃烧成这样!
汤潘没看见他的泪水。她闭着眼睛,觉得身体里似有一头小兽冲撞着嘶吼着;
它沉睡了多年,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它的存在,现在他将它唤醒了!
她看着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如此狂野放荡,却一点也不吃惊。这才是她呢!
多快活啊!一种真正活过的滋味!真正的想要想要想要!
当你的心灵你的肉体你的一切都真正想要他的时候,你才成了女人!
她感受到他对她的渴望和她对他的渴望,如此巨大强烈,不可抑制无法等待,
简直连一分钟也耽误不得!两人都舍了命似地要将对方揉碎了吸干了,囫囵囵成
两团泥,再交给上帝,重塑两个新人!汤潘相信,这一定就是所谓灵与肉的交融,
那种人所向往的爱情极致。
那一次她体会到极乐的滋味。她想,她宁愿为了这滋味去死。
他们都没去想,这样刻骨铭心的渴望和默契为什么没有发生在最初相识的时
候。他们不是因为对彼此的渴望才同居的么?还是在决定同居之后才有了这渴望?
这真是个怪异的本末倒置。
汤潘没顾上想这个,她沉浸在幸福之中。她觉得他俩是世界上最合适的伴侣
了。有多少对夫妻到入土的时候还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灵与肉的交融而枉活了一生?
她想她应该嫁给他。管他赚不赚钱呢?还有谁能比他更让她放纵自己?可是当天
晚上,她就动摇了。
对,那个约会。别忘了,他们是有个约会的。当然迟到了,好在只耽搁了半
小时。席间,汤潘做了件错事,让荀大路王中之王的自尊心大大受损。
当时荀大路正在说要去Boston(波士顿)见一位画商。他把“BO”发成中文
的“包”。汤潘皱皱眉。她知道英文发音一向是荀大路的弱项,可他却偏偏喜欢
在人前卖弄一二。照她的意思,他真不如老老实实说波士顿算了。荀大路正说在
兴头上,自然没注意到汤潘的眉头,还是左一个“包”,右一个“包”地大谈波
士顿画廊和纽约画廊的区别。汤潘几乎忍无可忍,就在他停顿的空间里插进来说:
“不是包士顿,是Boston. ”她发的Bo,介乎于“八”和“包”之间,纯粹的美
音。
荀大路的脸立时黑红了起来,他相当窘迫地举起叉子去叉一只焦红的炸虾,
同时绝不理直气壮地嘟嚷一句:“有什么不一样的么?”
这是那天聚会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整个晚上,他都不再吭一声。而且,对汤
潘所说的一切话题一概给个冷脸,包括那个令所有人捧腹的笑话。
荀大路没去成波士顿,画商打电话来取消了约会。那以后的三天里,他一直
郁郁寡欢。汤潘上班后,他就一个人对着空白的或画了一半儿的画布发呆,一遍
又一遍地将贝多芬的《皇帝协奏曲》放得山响,以至于上下左右的邻居都跑来抗
议。他并不顾忌。人家走了,他照样放,音量不减。大楼管理员出面干涉,说要
是再这样骚扰他人,就要叫警察了。荀大路对那一身黑制服脸色青白的小个子犹
太人吼道:“他妈的!这是贝多芬!”
尽管他骂人时的英语发音一向准确无误,管理员还是只朝他翻了翻白眼珠于。
“你不懂贝多芬。妈的,你哪儿懂这个呀……”他忽然就泄了气似的,转过
身去,把那音质极佳值四千块美金的音响关了。
他也不理汤潘。晚饭后就陷进电视机前的沙发里,两条腿架在咖啡桌上像两
根树干,又粗又长。他拨遍所有无聊的频道,看遍所有无聊的节目,包括那些每
天一集永远也没个尾声的肥皂剧。可是,谁知道他看进去没有?当电视背景里发
出哄笑的时候,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已经35岁了,他想,竟没有一点成大气的迹象。他是该成大气的,一个天才,
一个百年不遇的天才呀!这话不是他说的,是他当年的老师,那个在中国美术界
享有盛名的人说的。可自从他决定做自己的主人,老师寒心了。他老人家是这么
说的——在荀大路出国之前——他说:你让我寒心啊!
师生之缘从此了断。了断就了断,荀大路决心已定。
在纽约一所极有名的艺术大学里,他得到了全额奖学金。
他画得多么好啊!完全可以跟讲台上的教授换个位置。可是除了一,他没有
别的。难道艺术道路上的成功除了天才还需要别的什么吗?偶尔,这类疑惑也会
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临毕业的时候,同学们都跑出去找工作——大小画廊博物馆、百老汇剧场、
广告公司、花布设计公司、时装设计公司……他哪儿上没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
在画上,只在画上。画吧画吧!灵感是从来不拜访懒汉的;画吧画吧!只有画出
他心底那幅真正的大作,才不枉活一世!大作,那幅好似欲喷的火山口一般烧灼
着他却总也喷发不出来的大作才是让他出人头地的惟一可能。他的天才是要传世
的,不能浪费在广告画和花布上头!
生活来源呢?他没多想。上帝却替他想好了——他遇上了汤潘。钱的问题迎
刃而解。这不是上帝对一个天才的特殊恩宠是什么?而且,他爱她,他是多么地
爱她呀!
为了那天当众给他下不来台,汤潘已经向他道过歉。可这几天他还是对她冷
冰冰的。并非他仍在生气,他就是这么一种人,一旦进入某种情绪就很难自拔,
特别是假如这是一种悲剧式的情绪。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将自己浸淫其中,在自虐
和虐待中体会那苦味的快感。
他其实是很疼她的。他从没有这样心疼过一个女人。他甚至想过跟她结婚。
真的,荀大路是真的想过要娶汤潘的。那一次,他甚至就要不顾一切地娶她
了——什么功名成就汽车洋房,没有这些,他就不能娶她了么?他之所以下决心
为她放弃自由,就是因为她是一个不看重那些俗物的女人。那天促使他下决心的
还有另一个原因。不过,作为原因它是否成立还要等汤潘看了医生再说。
早上汤潘走的时候说今天会去看医生,她的经期已经过了12天,这样异常的
情况以前从未有过。荀大路本想问需不需要他陪,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有
点心慌,莫名其妙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然不是因为他不是她的丈夫。这
儿又不是20年前的中国——男女一块儿住店还要出示结婚证的。他搞不清这心慌
从何而来。整整一天,他什么事也做不进去,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汤潘怎么会
不来个电话呢?他突然后悔早上没就这事好好讨论一下。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啊!假如她怀上了呢?怎么办?要还是不要?要的话,
就得结婚。他不是一个具有正统价值观的人,可他要他的孩子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一个爸爸是妈妈的丈夫,妈妈是爸爸的妻子的家庭。他相信,这样家庭里长大的
孩子才有可能身心健康。
想到孩子,他的心竟然猛地一热。那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他和他的果实。
假如他真的就要成为一个父亲……他突然感到全身发热,热血沸腾!天哪,假如
……
他从来不知道,将要成为父亲会给一个人——个像他这样怕麻烦恨累赘的人
如此巨大的——怎么说呢?一成就感!
他跑下楼去,直奔两条街外的儿童用品商店。店是南亚人开的,店里的婴儿
服装琳琅满目,一个显然是印度血统的导购小姐微笑着问他“Is it a boy or a
gir l ?(是男孩还是女孩?)”。他突然红了脸,猛摇头说还不知道,导购小
姐棕黑色的圆脸上绽开一朵更大的笑容,从架子上摘下一件衣服,说这套男孩女
孩都能穿。
那是一套雪白的连脚衫,领口镶了鹅黄的细绸边。导购小姐用手轻轻抚摸着
说:多软啊!她的手也是棕黑色的,放在雪白的衣服上更衬出那白的纯净轻盈和
柔软。
荀大路情不自禁地将它捧了起来。
午后的阳光从商店的大玻璃窗照进来,将那件婴儿装沐浴成一片云彩,一片
碧蓝的天空上洁白的云彩。它是那么小那么轻,软绵绵的,一只袖子垂下来,懒
洋洋地搭在他的手腕上。荀大路这才发现那小小的袖口上也镶着同样的鹅黄绸边。
他掏钱就买下了。提着放了那件衣服的塑料袋走回家去,他感到从未有过的
充实和快乐,几乎是比完成了一幅满意的作品更充实和快乐的。
街上的阳光很亮,照着他和那个小小的口袋,那个装着他的孩子的衣服的口
袋。他突然想:自己是老了吧?这么想要孩子,不是老了是什么?回到家,他把
口袋平平整整地摆在咖啡桌上,盯着它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哗地一下抄起了电话。
他是以一种豁出去了的心态将那奶白色的话筒一把抓在手里,好像从谁那儿抢过
来一般,恶狠狠的。
他得给汤潘打个电话。
的确,这不大符合他一贯的做法。他一向认为在女人面前,特别是聪明好强
的女人面前是要摆一点架子的。你爱她需要她,越是这样越要有一点矜持,所谓
拿着点劲儿。女人是难养的呀,孔老夫子的教诲千真万确。尤其是聪明好强的女
人,你若显得没她不成,她反倒看你不起了。他是没有汤潘不成的,可他必须让
汤潘觉着是她没他不成。而他呢?总是稍稍有那么点无所谓的。对,无所谓,而
且是稍稍的,这个程度必须掌握适当才行。
可这会儿,他真的豁出去了!不要了,什么矜持、架子、“适当的程度”,
这是关系到他孩子的事,哪还顾得了那许多?他用颤抖的不断渗出粘汗的手指拨
通了电话。
是汤潘的秘书露茜甜腻的声音,说汤小姐在开会,先生您愿意把姓名和电话
号码留下么?荀大路没留话,一头倒在沙发上。一种预感,一种失去的空虚的预
感正将他—点点变轻变薄变成乌有。他觉得自己就快虚脱了。
那天晚上汤潘回家挺晚。打开门,客厅里一团漆黑。她摸索着开了灯,却被
从沙发上突然跃起的一头“雄狮”吓得叫出了声!
荀大路的头发本来又浓又硬,有些日子没理发了,长得埋住了耳朵;他穿一
身半旧的运动服,已在沙发上揉搓得不成样子;光着脚,直身挺坐在沙发上,整
个姿态表情活脱儿一个一触即发的公狮子!
自从给汤潘打了那个电话,整个下午和晚上他没吃没喝没动弹,就那样躺在
沙发上想事儿。他想自己这半辈子,想这个跟了他快6 年的女人,想那个可能只
有纽扣大小的孩子。他想,自己大概命中注定是个肉眼凡胎的凡夫俗子。一个真
正的天才不可能为这种人间的俗事如此动心。他对自己说:得了,随大流吧。他
准备当天晚上就向汤潘正式求婚。可是汤潘始终没来电话。晚饭时间早就过了,
她不回来吃晚饭,总该说一声呀!想到这儿,他又有些恼火起来。
“怎么样?”他暗哑着喉咙,直勾勾地盯着汤潘。
“雷恩请吃饭来着。”汤潘把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甩下两只高跟皮靴,
光脚走进卧室。
她根本没听见他的问话或者根本没在意。
荀大路觉着完了,孩子多半儿,不,是肯定没戏了。他瞥一眼咖啡桌上那个
塑料袋,伸出手去抓紧了它。他想该提高声音再问一句,朝那肯定已经隐进卧室
深处的大壁橱(那其实是一间小储藏室,两边挂满了汤潘的四季时装的美国叫做
Walk-in-closit)里的女人再问一句。可不知怎么,他突然感到手中的塑料袋
抽搐起来,那柔软的小衣服缩成了一团,像是委屈地哭泣着。
雷恩?那红鼻头洋鬼子算什么东西?!他将手中的塑料袋在膝盖上轻轻抚平,
像是对它的安慰。同时,心中升起一团怒火。
她本该去检查的,如果确实怀上了,她是该向他报喜的。都是这个可恶的讨
厌的多事的雷恩,她才一整天没顾上打个电话给他。而且,说不定压根儿连检查
也没顾上。瞧她那冷冷的淡淡的无所谓的样儿,好像她全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就是没把他放在心上!不是么?这是怎么回事?闹了半天,
在他们的关系中,无所谓的不是他而是她?!
荀大路依旧直着身子,光着脚。客厅是地板地,光脚踩上去是很凉的,可他
一点没觉着。
“雷恩?什么东西!”话一出口,他立刻听见她在卧室里赤脚跑过地毯的声
音,然后看见她换了白色浴衣的上半身从卧室门口露出来。
“你说什么?”清秀的小脸盘上两条粗黑的眉心拧成个大疙瘩。
看看,她是多么地不耐烦他呀!这个自以为是却一事无成,终究只能蓬头垢
面地把自己蜷在沙发上的男人!
荀大路暴怒了!汤潘的表情,确切地说,是他对汤潘的表情的解读使他暴怒
了!
“一块儿呆一天了,还他妈吃什么饭?老东西春心浮动了吧?我告诉你,小
心点,这年头时兴Sexual harassment (性骚扰)!”
汤潘刚拿了换洗衣服,准备去冲澡,被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打杀得愣在当地。
她知道他又不顺心了,从一进门就知道。不是今天画得不顺,就是又遭了画
商的拒绝。这样的事,她早就司空见惯。可今天这招数似与往日不同,颇有些不
怀好意的恶毒。她突然觉得冤枉,跟了她好几天的小腹的隐痛一下子变得强烈起
来。她的心里,忽地腾起一团烈焰!凭什么她一天累死累活的,回家还要看他的
脸色?凭什么她就该养活他,而他还理直气壮地当大爷?凭什么他有气就拿她当
出气筒?他明明知道自己今天是去了医院的,可他就坐在沙发上看她进门,连站
都不站起来,更不用说关怀备至了!人家雷恩倒是问呢!晚餐的时候还特意为她
点了法国波尔多地区产的拉杜堡红酒,说喝一点对女人有好处。
这就是她的男人,她不顾一切倾心而爱的男人么?!
一甩袖子,汤活从卧室冲将出来。
“找什么茬儿呀你?!”这声音不高,语气却极具表现力。特别是后三个字,
抑扬顿挫之中绝不失了铿锵的力度!
荀大路眼见一个雪白的影于忽一家伙就到了跟前,他沉闷的心突然兴奋起来。
“我找茬儿?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心虚了吧你?!”
“你再说一遍!”汤潘的音调全不对了,“你给我再说一遍!”
“说什么?好话就说—遍,自个儿琢磨去吧!”
荀大路话音刚落,一叠花花绿绿的内衣裤已劈头盖脸飞了他一身。他架起胳
膊,挡箭似地一下下将它们挡了下去,涨红了脸叫:“干嘛干嘛?你还动手啊?”
“动手怎么着?!”汤潘咬牙切齿,伸出宽大的睡衣袖子里两只细胳膊朝这
个世界上最能冤枉她委屈她的男人扑去!
荀大路没想到汤潘会来这么一个猛扑,简直如一头发狂的母狮子一般咆哮着
抓住了他肩上的衣服。他脚下一歪,仰面朝后倒去。汤潘正紧抓着他,也一下被
他带倒,而且实实在在地就摞在他的身上!
他突然感到了她的轻盈。她的整个身体都压了上来,他却几乎不觉得什么重
量。她瘦了,她的体重简直就像个孩子!他看见那睡衣袖子里露出来的纤细的手
臂,由于用力过猛而青筋暴起。这个小小的女人啊,他的女人,那轻得过分的身
体里也许正孕育着他的孩子呢!
他猛地伸出双臂,就那样仰面朝天将她紧紧抱在胸前!
汤潘起初还在挣扎,后来突然发现不对头了。荀大路的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闷
的呻吟,紧接着又是一声。他仰卧在地,并没有挣扎起来的意思,双手紧紧把她
搂向胸口,那胸口里发出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悲戚!
她费劲地在他的紧抱中抬起头来,看见他泪流满面。
“怎么了,你?”她的怒气和委屈一瞬间全没了,满心都换上了怜爱。
他们互相搀扶着爬起来,坐到沙发上。荀大路接过汤潘递过来的纸巾擦眼睛
提鼻涕,然后哑着嗓子说:“我一天都在想你。”那口气听上去像个受了多大委
屈的孩子。
事情到这儿开始变得荒诞起来,没人说得清究竟谁让谁受了委屈。
汤潘噗哧一声笑了。“想我干嘛?”
“检查结果怎么样啊?也不来个电话。”荀大路红着一双泪眼,眼巴巴地看
着她。
“嗅——”汤潘身子往后一倒,仰躺在沙发上。“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
“医生说可能是工作太累了。不需要吃什么药,休息休息就会好的。”
“你是说,没怀上?”荀大路的声音几乎颤抖了,颤抖而且暗哑。汤潘不由
得半坐起来看他。
“怀上什么?”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不可能的呀!每次你不都
用那个么?”
荀大路哦了一声,低下头去。从汤潘的角度看,那只是一头乱发,又长又硬
眦眦着的头发遮住了他的整个脸。只有一个鼻尖,那个高直的鼻梁顶出来的鼻尖,
在灯光下沾了水似的发出亮光。
她突然感到了他的异常。
“汤潘。”他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咱们结婚吧。”
汤潘是用一只手撑着身子斜坐在沙发上的。那只胳膊承担了身体的大部分重
量,已经又酸又麻,可她竟不大觉得。她皱起眉头,微眯着眼睛,仔细端详那颗
因头发蓬乱而显得硕大的头,揉皱的运动服下宽阔的肩膀,再下面就是那刚刚发
出过悲泣的胸腔。她再次意识到今天的一切都不那么正常。
‘哦想……“荀大路很是犹豫了一下,”想……要个孩子。“他还是没动,
所有的话都近乎呻吟或者梦吃或者干脆就是不求听众的自言自语。
汤潘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立刻断定是自己的听觉错误。
“说什么?”她问,怕惊了谁似的轻声轻气。
他终于动了,缓缓朝她转过身来。
汤潘瞪大了眼睛。这个男人她不认识!
他的双手支住膝盖,将宽厚的两肩撑得耸着,而胸却含了进去;皱皱巴巴的
运动服明显地太小,将那副大骨头架子包裹得委委屈屈;因为耸着肩,脖子便显
得短了,好像肩膀上直接顶着一颗头,而那颗头又显得格外沉重,连那么宽的肩
膀也撑它不住似的朝她垂着。
这是一个求婚者么?还是一头斗败的狮子?汤潘突然失望到了极点。这么多
年的爱和支持,换来的竟是他今天这副败相?她早晚是要嫁给他的,可她没法对
一个这样的求婚者说Yes.这里头显然有一个大矛盾——要嫁他,又不能说Yes ,
这叫什么?可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确切地说,是只知道不该说什么。他甚至
宁愿他像从前那样,信心百倍地给她开一张空头支票:等我有了自己的画廊,一
定好好把你娶进来!
这话他说了几遍了,每次她都会感动。他不是不愿意娶她,他是要混出个模
样来才娶她,他是要确确实实对得起她!她曾经梦见她的婚礼。对,是她的——
奇怪,在所有关于婚礼的梦里都没有他,而只有他的画。那既宽敞又幽深的因为
有天窗而采光极好的画廊,挂满了他的画。她披着白纱,倘佯在那些画中间,倘
佯在油彩和松节油的气息里。阳光成束地从天窗洒下来,把空气照得晶莹透明…
…那才是她的幸福,一个辛苦了多年委屈了多年所换来的幸福。
汤潘的眼里漫上一层雾水。她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竟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心。
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可怜,而在他微醉的注视下的这个女人更可怜!她抽
开那只又酸又麻的胳膊,朝后倒去的时候闭上了眼睛。泪水,很快在那合着的眼
皮下面浸满了。
荀大路看着汤潘倒下,怔了一会儿,笑了。
啪,他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膝盖上。
“算我没说算我没说!”他站起身来,甩了一下那头乱发,朝厨房走,“连
他妈画廊都开不起,还想要什么孩子?汤潘,我要再提这事儿,就是王八蛋!”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冻得硬梆梆的汉堡包,放进微波炉里,在电磁的嗡嗡声
中,对着窗外发呆。
窗外,一轮明月金黄圆满,那上面起伏的阴影——他突然想——有点像沙发
上那个女人的卧姿。那个女人,小的,弱的,看上去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其实
比他刚强得多。
荀大路再没提结婚的事。那件婴儿装被他塞进放画具的壁橱里。
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女人继续养着她的男人。她仍然为他的才华所激
动,并同时为那才华的不被赏识而揪心。可是她认了。他给了她一个纯洁无私的
机会,不为名不为利,只为爱情。是不是这么回事呢?还是她非得给自己这么一
个机会,证明自己还有能力纯洁无私地爱上一回。谁在乎这证明?除了她自己,
谁在乎?
她是要嫁给他的,但不是现在。
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对他的感情其实早已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男女之爱。
那几乎就是母亲对婴儿的爱了。她竭尽全力地哺育他培植他,却在他跌倒在地而
可怜巴巴地朝她伸出求救之手时忍心地哭过脸去——她要他自己站起来!那全是
为了他的成长啊!这个男人。她几乎用自己的血肉滋养的男人,她要他长成一棵
大树,一棵在万顷林海之中也不会被埋没的擎天大树!
她想,她是会得到报偿的。
她忘了妈的教诲——一个对男人倾其所有的女人最终是要倒霉的。她把这激
情归结为爸的遗传基因,可她毕竟也是妈的血脉,是妈身上的一块肉。于是,她
成了一个怪物——想放任自己的感情,毫无顾忌地爱,又总是留一手,怕自己吃
亏。
可是,最终吃亏的还是她,因为她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
那一天终究会到来的,一年前的那个愚人节只不过是个预兆。对了,其实一
切都是有预兆的。
那确实是一个普通极了的晚上。汤潘下班回来,刚换了睡衣,躺在客厅沙发
上等荀大路完成晚餐的最后步骤。
闲极无聊之中,从不管账的她,拿起摆在咖啡桌上刚到的信用卡账单。
名牌珠宝店Tiffani 的名字和其名下的4995.00 美元的花销像长了腿似地从
密密麻麻的一堆账目中不甘寂寞地跳将出来,一下子扎痛了她的眼睛。“哎呀!”
她对着厨房里的荀大路叫道:“有人偷了我们的卡号!”
那是一套装潢摩登的两室一厅。客厅和餐厅之间有一个半人高镶着两排白色
窗框的玻璃隔扇,使两个区域既相隔又相望。那只白色粗麻布面沙发就在隔扇的
旁边,客厅这一侧。所以,汤潘一骨碌从沙发上坐起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厨房里
的荀大路。
荀大路走过来,从隔扇上探过身子,远远地看了一眼账单。
“没错,我对过了。”他口气淡淡的。说完就走回去,继续炒他的菜。
“Tiffani 这笔4995块呀!”汤潘叫起来。
无疑,这笔钱她没花过,他当然更不会花。这是汤潘当时的思维方式——很
快被证明大错特错!
“Tiffani 是我买的。”荀大路说着,一边把锅里的韭黄炒鳝丝倒进盘子里。
“送给一个朋友。结婚礼物。”他把盘子放到餐桌上。“盛饭了么?”他问。
汤潘拿着账单的手僵在半空。她本来正探出身子要去咖啡桌的笔筒里拿笔,
这探出的动作进行到一半就更然而止,使整个人看上去僵直得难受。
“谁?”她问。不知是空气颤动了还是她的声音颤抖了,反正她觉得有什么
东西不易察觉地将均匀的空气搅乱了。
“陆玫玫。”
果真是她!陆玫玫,荀大路的初恋情人,那个在国内正走红的节目主持人,
出国嫁一个比她大20岁,据说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年轻二十岁的老头子。自然,老
头子有钱。4995美元的首饰在他眼里可能只是玩具级的。可对于汤潘,这是一笔
钱。对于每年进项不到两万块钱的荀大路,更应该是一笔巨款。
汤潘愣在那儿,不知道该怎样反应。假如非让她说出心里的感受的话,那就
是——一个靠女人养活的男人,拿着这个女人辛辛苦苦早出晚归挣来的工资给另
一个女人买礼物,而没有丝毫的歉疚?连自称啥都见过的妈恐怕也没遇到过这种
情况。
世道真是不一样了。男人竟变得如此潇洒!陆玫玫不定觉得他有多潇洒呢!
两万多人民币,头不低,眼不眨,就为了昔日一段情?汤潘完全有理由相信,这
个慷慨解囊的背后必定有着什么寓意深刻的暗示!
荀大路仔细瞧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汤潘,笑了,笑得透着一股子潇洒劲儿。
“现在我用你的钱,将来你用我的钱。告诉你,汤潘,我总有一天会出头的。”
好奇渐渐变了味,像放久了的发面饼,发出一股刺鼻的酸味。汤潘的嗓子眼
儿里,一股咸腥气直往上涌!
汤潘从沙发站起来,走到餐桌边坐下。
“谁跟她结婚?是你么?”
荀大路又笑了。粗浓的黑眉毛在那笑容里跳了跳,细长的眼睛依然平和。
“汤潘也会吃醋啊?”他颇有点幸灾乐祸似地瞧她一眼,让锅铲儿跟炒锅清
脆地碰了个头儿,然后咣铛一声把锅放在炉子上。
汤潘被他说错了。怎么?在他眼里,自己是一个不会妒嫉的女人?“还是心
疼钱,是吧?”他在她对面坐下,从饭锅里盛饭。
“问你呢,谁跟她结婚?!”她的声音终于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跟她结婚就不能送点东西了?钱我还你就完了呗!”他往嘴里扒进一口
饭。
“送点东西?五千块钱算是一点东西?”汤潘本想说:你一年才挣几个五千?
可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怎么了?我荀大路怎么就不能送个五千块的东西了?哎,你还吃不吃饭啊?”
汤潘又愣在那儿,荀大路那近乎无赖的理直气壮竟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不说话,他倒又开腔了。
“我看明白了。人啊,只有两件东西不能放手,一是命,一是钱。这世上根
本不存在什么真情。不是跟你说了么?准还你的,还急个什么劲儿?”他倒先委
屈不耐烦起来。
汤潘那始终压着的怒气终于像遇了风的火苗子,腾空而起!
“你呢?为了她,肯出钱,肯豁命,是海枯石烂一片真清?!”
荀大路从碗沿上瞟了汤潘一眼:“咱们别为一点钱吵成这样,好不好?”
汤潘一挥手,桌上的不锈钢饭锅就底儿朝天摔在地上,白花花的米饭洒了一
地!
“钱,钱算什么东西?!”她尖着嗓子咆哮起来:“这么多年你跟我在一起,
就是为了钱吗?!”尖利刺耳的尾音在消失之前突然改了道,一路下坡似的滑下
来,变成了哭腔。
荀大路先看看一地的狼藉,再看看悲愤交加,泪流满面的汤潘,又往嘴里扒
了一口饭。
“至于吗?”他顿了顿,拿筷子去夹韭黄鳝丝。“有话不会好好说呀?嚷嚷
什么?”说着,他往椅背上一靠,跷起二郎腿,两根象牙筷子在空中指点着。
“你今儿生这么大气说明什么?”他有滋有味地嚼着嘴里的饭菜并不看她。
“告诉你吧,这说明男人和女人永远不可能平等。或者说,男人养活女人是
应该的,女人养活男人就是天大的奉献,天大的委屈。对你这个一向主张妇女解
放,反对男权的女强人来说,同样如此,你说是不是?”
女强人?自己是女强人?这个汤潘可从没想过。也许,一个养活着男人的女
人该算是女强人了?他说委屈,难道这些年来,她养活他还不够心甘情愿么?可
这会儿,她完全无心探讨谁养活谁是应该的或不应该的。她只觉得生活一团糟,
好像冥冥之中有谁在不停地捉弄她——为什么她所珍视的总是反过来伤害她恶心
她?要是荀大路像一条汉子似地宣布;我爱上别人了。
要是他对她说一句:为了这几年的感情,我谢谢你。
要是他站起身来一去不回头……她会比现在好受得多。
可是,他坐在那儿,不急不火,像一个恶作剧得手的顽童一般得意洋洋地享
受着隔岸观火的悠闲!
荀大路看见汤潘站起身来拿起墙角的扫帚,警觉地停住了筷子并随时准备丢
下饭碗自卫。他保不准那带铁把儿的扫帚会不会突然间飞向他的后脑勺。
可是,汤潘又拿起了簸箕,看也不看荀大路,开始一下一下扫地上的米饭。
她扫完了,洗了手,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这五分钟不到的时间里,汤潘走完了很长的一段路。她想起妈说的话:好人
是不一定有好报的;记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她突然觉得自己
裸露得太多了,这些年来,对他,简直是全无遮盖的。她看见那一地白花花的米
饭,觉得耻辱。她不至于发那么大的火,除非她真那么在乎他。
她想起那句话,愤怒使人疯狂,而疯狂是软弱的表现。她走去拿扫帚的时候,
已将全身披挂起来。她要清扫她的软弱,那让她感到耻辱的软弱。
她确实被他击中了。这个相濡以沫——她以为是相濡以沫了7 年的伴侣原来
并没把她当成个什么!真是明目张胆啊,拿她的钱对别的女人献殷勤,连避都不
避她!
看来妈说得对:荀大路对她不是认真的,不仅不认真,他根本就把她当个挣
钱和泄欲的机器!
她被击中了,同时意识到对手的存在。那一瞬间,她立即决定以最有效的办
法进行还击!
她走到对着厨房的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你搬出去还是我搬出去?”她坐在沙发上冷冷地说。
“干嘛?”荀大路又开始吃饭了,同时不紧不慢地递过来这两个字。
“各走各的路吧!”汤潘直视着他,心跳突然快了起来,甚至比刚才暴怒的
时候还快。一个声音在脑后悄悄地说:至于么?至于么?他只不过送点礼物,又
没跟她怎么样。就这么分手,是不是太过分了?可是,屈辱的痛楚如此鲜活地折
磨着她。她已经完全顾不上想清楚怎样做才是合情理的,只有一个念头:报复!
“今天几号?”荀大路吃完了饭,开始喝汤。“看看报上写着几号。”他呼
噜噜喝了一大口汤。
汤潘冷笑了:“怎么着?你还想选个黄道吉日?”
荀大路放下碗,走过来,拿起报纸。
“四月一号。”他一只手啪啪地在报纸上拍出响声。“今天是什么日子?”
汤潘甚至懒得抬头看他。这个男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神经兮兮,粘粘乎乎得
让人受不了?突然,一道璀璨的七色光在汤潘的鼻尖下一闪!她恍惚了一下。荀
大路变戏法似地将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手心里,一个深宝蓝色丝绒盒托着一枚
白金钻戒!
“上礼拜卖了一幅画,给你买了这个,等着今天送你。傻子,今天是愚人节!”
他笑嘻嘻地看着她。
汤潘惊愕地抬起头来。
这是一颗晶莹剔透的圆形钻石,无数个对称的切割面仿佛阳光下的冰凌清冽
中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冷艳,钻石的深度相当完美,既不太深,也不太浅,光线
从四面深入底部,又由那无数的层面反对回来,形成了纯净至极的亮丽流转。不
知是灯光颤了一下,还是托着它的手抖了一下,汤潘看见,那堆砌的冰凌中间竟
倏地放出点点火光来——跳跃的,烧旺的火苗一般幽蓝中带些桔黄色的!她不由
得眨了下眼睛。再看,却什么也没有了。她突然想起尤物两个字。它们一向是用
来形容勾引男人的绝色美女的。她突然觉得眼前这颗钻石有种尤物的品质。白金
戒环稳稳地托着这尤物。白金本来是够亮眼的,跟这颗钻石配在一块儿,却只能
绿叶似的衬着那耀眼的花儿。钻戒下的丝绒托上,两个娟秀的花体金字赫然在目:
TANGPAN.
汤潘左手的无名指感到一丝麻酥酥的凉意——大小正合适。照她的手定做的
能不合适?荀大路还指给她看,那戒指的内环上也刻着跟丝绒托上同样的两个字
——她的名宇。
“喜欢么?”他还是笑嘻嘻的。“要是我真有了别的人,你就这么火儿?”
汤潘瞪着眼前这个男人,泪水在她的眼里慢慢淤积。终于,她抬住脸,呜呜
地哭起来。她心里真委屈啊!实在委屈得受不了。可她也真快活啊!那4995块是
他卖画的钱,而他用这笔钱为她买了一枚钻戒!
聪明了一世的汤潘在这儿糊涂了一下。她忘了算算,这个近五千块钱的钻戒
已占去荀大路全年收入的四分之一强。他靠什么生活呢?他那些名牌西装和皮鞋,
那成堆的颜料、画布和画框是用谁的钱买的呢?他抱住她,用世界上最温柔的话
安慰她。
人是健忘的,女人就更加健忘。很快,他们就像所有言归于好的情侣一样亲
吻着对方,好像一切的不愉快都不曾发生过,或者正是那小小的不愉快才使得他
更想要她,她也更想要他。用他的话说,这盘菜需要点味精。
汤潘想,她其实没太多理由责备他。就算这是个过火无聊的玩笑,出发点还
是好的。再说他本来就是个孩子气十足的人。她爱的不就是他那不泯的童心么?
他不复杂不世故不像许多男人那样口若悬河地吹嘘自己。他是个天才。因为他的
天才,她原谅了他的怪僻。
所以,她没再多想什么,或者是宁愿忘掉什么。她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戴上那
枚钻戒并在女人们艳羡的目光中矜持地微笑。
“你们结婚几年了?” Party上,她们会这么问。
“快7 年了。”她说。她对所有人说他是她丈夫,他对所有人说她是他妻子。
对于这样做的动机汤潘至今还分析不清。也许就是怕人问:你们干嘛不结婚?其
实她无所谓,他要是非娶她,她随时可以嫁给她。问题是他没有。也许他没有就
是因为她无所谓。
“哦,七年之痒的时候给你这么个礼物,真够意思。”她们朝男人堆里的他
望去。
七年之痒。汤潘打了个寒噤,背上似乎真的有一条毛虫在做痒。
七年之痒是美国人的说法,意思是结婚7 年的时候,夫妻之间会感到厌倦,
是个坎儿,据说下一个坎儿是第11年。就像我们的七十三八十四—一假如你能活
过73,就能撑到84.
也许一切都是有预兆的。真的,只是他们没有察觉。
一年以后,他们真的分手了。
原因不是他爱上了别人,而是他放纵了自己,或者说,他是厌倦了。也许他
想证明自己除了是个失意画家之外,还是点别的什么?那一天——汤播看了一眼
日历——不是4 月1 日,离他们同居7 周年的日子还差3 天。
荀大路说:“汤潘,”他还是那么高高地跷着二郎腿:“没想到你把这事儿
看得这么严重。有必要么?你该知道,她们只不过是一点味精而已。你要想有也
可以有啊!”
汤潘想起荀大路曾戏称她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盐,而别的女人——假如他
有可能有别的女人的话——只是永远不能代替盐的味精。
你想有也可以有啊!这后一句说得多么轻松、豁达、让她一下子自惭形秽地
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在90年代的今天——落后于时代了!汤潘永远是一个貌
似前卫,实则老朽的怪物!
那时汤潘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忽地一跃而起,冲进厨房,抓起桌上的味
精瓶,奋力扔出窗外!好半天才听到一声遥远而微弱的“脆响”。这个脆响实在
是她想象出来的。没想到六层楼到地面需要这么长时间的坠落,仿佛一个电影里
的慢镜头,又好似一颗炸弹在梦中无声地怒放!
这一次,她没像愚人节那样暴怒,似乎已经怒不起来了。奇怪——事后想起
来,她真觉得奇怪——好像这一切都是有先兆的。那个愚人节,想来真像是一次
演习。
她是决意不忌妒的。在知道了事清的真相之后,她就决意这么做,其实,也
真没什么可忌妒的。她太了解荀大路了。她确信他跟那个女人只是一时的纵情,
绝不是也不可能是真爱,像她和他之间的这种真爱。可是她不给他退路,就像当
年为了那个拿她名字开玩笑的转学生而辞去班长职务一样,她要让伤害了她的人
知道:得罪了汤潘,是要付出代价的。她知道,对于一个天才来说,最大的打击
就是对他的不屑一顾。她要用冷漠和蔑视打倒他,打倒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他的无
可救药的虚荣心!她知道,对荀大路,这一招会奏效的。
他果真被她击中了。
其实,跟那女孩干那件事的时候——他必须把她叫女孩,因为她的单纯和柔
弱。在社会阅历上,她简直不及汤潘的一个小拇指——她并不太清楚自己在干什
么。
那天他是多喝了两杯,几个朋友都多喝了两杯。汤潘不在,她正在赌城拉斯
维加斯参加时装展销会。他忘了那几个朋友的老婆或女友是不是都不在,反正那
天他们喝得特别痛快。然后,他们派他送她回去。
她跟他毕业于中国的同一所美术学院,算来该是他的师妹了。不过,他们以
前从没见过,说得更确切点是,他以前从没见过她。
她望着他的眼神很特别。他不大记得这辈子哪个女人用那样的目光看过他。
他觉得,自己在那目光里高大起来雄壮起来伟岸起来光芒四射起来!他居高临下
地看着她,目光仿佛阳光将她照耀。她在这照耀里匍匐了,因崇拜和热爱而全身
颤栗!
他感到了占有的欲望,一个真正雄性的欲望,帝王的欲望!他想,所有的男
人都该有这样的欲望,有了这样的欲望才不枉当一回男人。
他就纵情地占有了——那崇拜,那热爱,那顺从,那无条件的给予。他感到
了占有的快感,近乎于残酷的快感!然后,他温存地抚摸她,在她轻轻的啜泣声
中疲倦地闭上眼睛。
奇怪,那个当口儿,就在他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他居然想起了汤潘。
他从来没有这样占有过汤潘,他想。每一次,他都得先征服她。
她是多么地不驯服啊!像一匹草原上的小野马。在他那如潮水般汹涌的欲望
面前,她昂起头来,撒开四蹄,不是逃去,而是迎来!她也从不俯首帖耳地给予。
她是另一股潮水,同样汹涌同样澎湃同样白浪滔天!他想,他从来没有百分之百
地占有过她,像对这个女孩那样,对他来说,汤潘是个对手,相当强劲的对手。
而那个女孩,只是个奴隶。
他究竟想要哪一个呢?谁知道?他没细想。难道一个人每做一件事都要跟投
资似地有他的短期目的和长期目的么?他不知道跟那个女孩是逢场作戏或是别的
什么。他不是会做戏的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出于真心。他就是想做这件事。就
是想做!不行么?可是,纸包不住火。那女孩连着打来几次电话,事情就暴露了。
他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他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迎接那暴风骤雨的洗礼。可是,完
全出乎他的意料——这一次,汤潘既没暴怒也没伤心。她几乎是通情达理的——
通情达理地请他走出她的生活。她说,所有为他购买的东西他都可以带走,包括
那个高精密度尼康照相机。她只希望他能快点搬出去,最好在三天之内,因为一
个朋友要来借宿几夜。
她甚至都没问一句,那个将他夺走的女人究竟是谁!
荀大路很失望,而且不解。愚人节事件的时候,他只假说送给陆玫玫一只几
千块钱的钻戒,就把汤潘气成那样。现在真有了劣迹,她倒无所谓了?他确信那
无所谓全是装出来的,她的心里不定怎么翻江倒海呢!
可是,奇怪,她倒真的照吃照睡照加她的班画她的图裁她的衣服。在三天限
期的第二天晚上,她还客气地提醒他,那个借宿的朋友就快到了。
问题是他并没打算搬出去。从开始这段风流韵事的时候,他就没打算还有下
一步。跟那个萍水相逢的柔弱女孩能有什么下一步呢?再说,他也没地方搬。
他知道得想法收场了。可他还是搬了一些东西出去,都寄放在一个朋友那儿。
赖着不走不是他荀大路的风格,要留下也得是汤潘请他留下。他不信汤潘就
真舍得让他走!
于是,第三天晚上,汤潘下班回来,看见醉倒在客厅地毯上的荀大路。
他知道自己的酒量,喝的不是烈酒,就是把冰箱里那一打上好的德国黑啤全
干了,还杂以小半瓶红葡萄酒。啤酒喝到最后有股马尿味,冲得他直想呕。灌了
点法国干红,才算平衡了胃酸。
他躺在地上,晕乎乎的,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两只黑色高跟鞋站在头边上,又
方又圆的粗大鞋头,黑黝黝的活像两个德国钢盔。然后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
空中飘下来。
“你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我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我好糊涂啊!我怎么能失去你啊?汤潘!我怎么能
伤害你啊?汤潘!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他被扶起来坐到沙发上的时候还抱着脑袋痛哭。他哭得真动情真伤心。他哭
他自己——恶作剧一场还得自个儿找台阶下台,他哭他堂堂一个男子汉却偏偏犟
不过眼前这女人!
汤潘在他眼前模糊地晃动着,她收拾了满桌满地的酒瓶子,又给他一块热毛
巾擦脸,然后说:别哭了,明天我的朋友就要来了。你的东西还没搬完呢。
他的酒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醒了一半。他开始抽烟,将一根根只抽了一半的香
烟狠狠地在烟灰缸里碾灭。然后他去了趟卫生间。将体内的大量废旧液体排泄出
去之后,他觉得轻松了许多。同时,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个头发蓬乱,眼睛
血红,满脸晦气的人。他瞪着镜子里的人说他妈的,这回没退路了。镜子里的人
回瞪着他说他妈的,谁要什么退路?!
于是,他推门出去,对正在起劲儿地吸着地毯,准备迎接客人的汤潘说,大
都会博物馆准备收藏他的两幅人物肖像,他要开自己的画廊了。
“然后,我准备结婚。”
这完全是他天才的即性发挥,一分钟以前他还没想过结婚的事。他想用这个
试试汤潘——要是她对结婚二宇暴怒起来或悲恸起来,那就对了。那说明她其实
爱他爱得发狂,他的头脸已经全弄干净了,刚才在卫生间里还用小梳子梳了梳头。
这会儿,他看上去又“跟人似的”了。
汤潘关上隆隆作响的吸尘器,她的脸因奋力的劳作而红扑扑的,几缕头发蓬
乱地散在额前。
“你说什么?”她真没听清他的话。
“结婚?费那事儿干嘛?”她又打开吸尘器并在震耳的轰隆声中朝他大声嚷
嚷着:“你的东西都给你放门口了!”荀大路朝门口望去。果然,进门处小过厅
的地上堆着他的最后一批东西。他愤怒了!终于对这个女人的冷漠蔑视和无情忍
无可忍!他猛地抓过吸尘器,啪地一声关掉开关。寂静突然占据了这个小小的单
元,刚刚被巨大的声浪和气流冲乱了的空气又在这寂静中悄悄地聚拢起来。他和
她对觑着。
他怒目而视,她冷眼相对。他的嘴唇颤抖着,眼里几乎迸出泪来,这会儿要
是有个不明真相的人闯进来,准以为是女的欺负了男的!
“行!不念旧情就不念旧情!告诉你,这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有我一份儿!除
了这墙我搬不走!”他一只巴掌啪啪地拍着墙壁:“以为你是谁啊?世界上没一
个男人受得了你!放下你那副施主的面孔吧!我荀大路,堂堂一条汉子!我就是
爱她,就是要跟她结婚,让她给我生养几个孩子!怎么啦!我欠谁的啦?!”说
完,他冲进每一个房间,将所有的壁橱门开关得山响,然后夹了几件他认为应该
属于他而没有被汤潘放入门口的行李当中的物件,冲到门口。
汤潘已经等在那儿了。他提了满满两手东西,准备出门的时候,她从门口的
衣架上拿下那顶他在西部买的牛仔帽,扣在他头上。他愣一下,出了门。她什么
也没说,关了门用美国人的话说,这一段Romance (罗曼史)就此算是落了幕。
7 年,7 年的Romanc——一个女人的7 年,从29岁到36岁。假如她是一棵树,
这该是多么好的开花结果的7 年啊!她总该寻着个心疼他的男人,跟他生两个孩
子(至少两个),经营一个和美的家。她该不那么我行我素地任性了,那比天还
高的心气该平和了许多;她纤细的身子该丰腴了起来,那些小尺寸专柜买来的衣
裳都该穿不得了;她该很满足很幸福,而这满足和幸福多半是因为那个称心的家。
可是她没有家了,称心的或不称心的,那个曾被她叫了7 年“家”的两室一
厅变成了“公寓”。房子本来就是租的,现在没了同享的人,就更成了一个空箱
子似的,随时可以丢弃。
她站在精美的家具中间,对着空白的墙壁发呆。原来墙上挂的是那幅《陈雪》,
荀大路把它摘下来带走了。现在那面墙因这突兀的空白而显得巨大无比,极其扎
眼地竖在屋子的正中。
她奔向走廊的壁橱,那儿是他专放画具的地方,她要把他的东西统统扔出去,
像扔掉所有的委屈和苦恼一样,永远再不看见它们,她哗地一声打开门,看见空
了的壁橱地上有一个塑料袋。
那里面的东西让她非常非常地困惑——件雪白的婴儿装。
继而她发现了一张白色的购货收据,在¥29.99 的总金额下有一行潦草的字:
你不会来这个家,因为我们不配。
字是用碳素铅笔写的,他的笔迹。
汤潘就那样站了一会儿,然后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几步奔回客厅,手中的
小衣服随着她急促的步伐向后飞扬起来,好像一个被人掠走的婴儿。她奔到了客
厅,却并不知道要干什么,愣了一会儿。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从咖啡桌
上抓起遥控板,打开电视。
电视里,一个披头散发的摇滚歌星正嘶哑着嗓子吼叫着,硕壮的身体扭动得
像条正在生蛋的巨蟒,长及肩头的金发鬼似的披了满脸。
汤潘将音量调大再调大,直到屋里的一切都被震动得嗡嗡作响。
她笑了,缓缓地闭了下眼睛,笑了。然后,她用手中的小衣服捂住了脸。
没人听见她哭,邻居们只知道,601 单元的那一对年轻人又开始狂欢了。受
了骚扰的人们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声地诅咒着,拿起电话找管理员。
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一年后的今天,汤潘成了蓝诗波首席设计师。她早就
搬出了北方大道边上那座半新不旧的公寓楼。现在,她住在曼哈顿中城34街的高
层公寓里,从卧室的窗口可以远眺克莱斯勒大楼的美丽皇冠。上帝是公平的,对
么?他不会把所有的美好给你,也不会把全部的厄运让一个人承担。
汤潘穿着一件嫩粉色浴衣从浴室出来,走到酒柜旁,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葡萄
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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