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后都市
饥饿难忍
罗望子
近来,我的身体严重不适。我的朋友便建议我去医院看看。我的朋友给我写了
一张便条,让我去找便条上的人。那人见我是他的朋友介绍来的,很热情地为我做
了各种检查。他让我第二天再去,第二天所有的结果都会出来,他便会给我一个肯
定的答复。于是我第二天便去了,见我来到,他招呼着其他病员,让我等一等。我
就觉得他没有昨天热情了。但是他看我的眼神又有些特别,甚至可以说是神秘,不
由我不提心吊胆。
终于,最后一个病人也被他打发走了。我期待地望着他,他麻利的作风使我放
心,即使这时候他告诉我说我得了肝癌,我想,我也不会惊慌的,因为我信任这样
的年轻而谦和的主治医生。然而一转眼,他坐在办公桌边,拱着手,露出疑惑的神
态。他说,朋友,我给你做了详细的纪录,从化验结果到血液到电解液,我要郑重
地告诉你,可能你不会相信。你说吧,朋友,我劝劝他,但我的心怦然跳快了。他
放松两只肩膀说,你没病,你很正常,你完全可以去参加诸如“沙漠风暴”之类的
行动。
我没病?
真的没有,他肯定地说,而且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到
我这儿来的每一个人都说他有病。
我相信你。
但是你并没有真正相信我,他笑着说,你以前有没有这个症状?
从没有过。
那就可以排除病痴了,他欣慰地说,病痴你懂吗?
我说我知道一点。我最近正在阅读西德尼。谢尔顿的长篇新作《世无定事》。
我问,病痴就是“滚出我的急救室”的首字母缩写词,病痴就是那种喜欢生病的人,
对吗先生?
也许他见我不是外行,也许他有些尴尬,也许他已经失去了对这个话题的兴趣,
反正他喝了一口冷开水后,又问:对了我的朋友,昨天只顾为你检查,还没有听你
反映究竟有什么症状呢。我饿。什么?他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我感到饥饿,我提高了声音,略带歉意地说,而且非常强烈。见他皱眉头,我
赶紧补充道,这不能算是一种病吧先生,所以你没问,我也没好意思说出来。
你的食欲正常吧?完全正常,简直正常得过分。那你是不是暴饮暴食呢?这倒
没有,我坦诚相告,这一点我还是有自制力的。
是不是运动过烈?他又自信地问,有许多人都认为一切运动对一切人的身体都
将有益无害的,从而走进了误区。我立即有些不礼貌地打断了他,我说我从来不进
健身房,也从来不在早晨九点之前起床。于是我朋友的朋友开始收拾桌上的病历单
了,他一边收一边说,我可以给你最后一个忠告:少吃多餐。他给我留了一个背影,
期待我感谢他一声然后说再见。我也赶忙站起来,我说我正是这样做的,由于我是
个单身汉,我每天进餐的次数和菜谱,完全可以自行掌握。此时他已经到了门口了,
我的朋友的朋友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和风度,他说:先生,你给我们的医学出了一
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哩。
我刚爬到单位的楼梯口,就听见陶弟叫我:王跑,王跑,王跑哪里去了?他的
电话!我忙蹿上去。是我的朋友,介绍我去医院的哥们儿。他说兄弟,你怎么搞的,
我还以为你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呢。我是严重不适嘛。就为了有一点饥饿感?他责备
道,谁没有饥饿感,没有饥饿感我们吃得下去饭吗?我辩解道,问题是我吃了饱了,
不到5 分钟,还是饿。要不要上厕所?我恼火了,你是说我泻肚子,那还用得着你?
一两片黄连素弗派酸不就得啦!我的朋友赶紧声明不是这个意思,总之,他说,我
们每个人都有饥饿感,程度不同罢了,不信你可以问问,说完他说有人找他便挂了。
我知道他有点儿不信任我了。我很恼火。我唯一的办法是照他说的老驴推磨,
我问我的同事们,问他们有没有饥饿感。他们都想了一想,好像不愿回答又无法摆
脱似的承认,他们都有,只是时强时弱罢了。你问这个干什么?我一时语塞。是的,
对于人人都有的毛病,对于人人都已经养成的习惯我还有没有必要去追问疗治呢。
然而尽管我知道饥饿已成通病,我的饥饿感也并没有因为心理取得了一点平衡,
有了什么减轻,相反更加强烈了。我饿得发慌,我时常捂着我的胸腹部,“保护我
的胃”,我做出电视广告上常有的动作。可是我又不敢去医院。我知道,我无需去
医院,因为结论早已昭然若揭:你没病,你很正常。
在那些平凡的日子里,饥饿感成了我的伴侣,也成了我克服饥饿感的最好的午
餐。此时,朋友的情意就显得尤为难能可贵了。还是陶弟,我从前的乡下同学,一
个乡农业技术员的儿子,实在看不下去,便趁一次来串门的机会对我悄悄地说,我
说伙计,你难道忘了乡下的那道风俗!什么风俗?我故作姿态地问。其实我对风俗
没有一点儿研究,我看不到在我的周围,还有什么风俗习惯可言的东西了。乡下人,
他低下头慢吞吞地说,不是习惯用娶媳妇来冲喜消灾吗。
我冷眼一睃,你把我看成那种人了。
你试试看嘛,他说完脸就变了,你听不听是你的事。他留下我和我的影子自斟
自饮。那就试试看,我喝了一口茶。
好像是因为饥饿的袭击,我对约会一直提不起劲来。而我周围的人们都已妻儿
成群了。这也正是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同样饥饿的原因。但是他们又有什么必要饱
汉硬作饿汉饥哩。难道他们也有他们的原因!而我的原因又在哪里!于是抱着死马
当成活马医的想法,我应允了珊瑚的约会,而且傍晚,我提前5 分钟来到了快活林
乐园东侧的幽会树下。
珊瑚是我的第94个恋人。既然是她主动约我的,说明她对我有着好感,我也得
显示点儿男子风度,说实话我已经等了10分钟之久了,而且我还想继续等下去。
第一次见面就在前天,我们仅仅坐了5 分钟,珊瑚一直冷冰冰的。见面的结果
使我垂头丧气,就和走过了断头台差不多。月老一个劲地抱歉,我说不怪你,怎么
怪到你哩。
那天我的领带像一根让人腻烦的旧皮带,据月老说,我的左颊上还沾有不少煤
屑,酷似一场不该发生的殴斗留下的伤疤。他说着说着就反过来问我,王跑,你他
妈的是不是压根儿就不想成功?
事实上,经过漫长的恋爱生活,我已经不再把恋爱当回事儿了。奇怪的是这次
见面所受到的冷遇,让我好像被人从最佳角度在最佳时间狠狠地给了一拳。我不安
起来,我暂时强忍着饥饿想象珊瑚。所以我把责任都揽到自己的头上,我很害怕月
老们不再为我牵线搭桥,那样我就只能永做光棍汉了。这也是他们经常提醒我的由
衷之言。他们知道,由着我自己去追逐姑娘们,还不如要了我的命。我没有这个水
平,也放不下这个架子,我的追逐在追逐之前,就注定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
我有几十个朋友,也就拥有几十个月老。对我的婚姻问题,他们比我还揪心:
一、他们所作的种种撮合都是前功尽弃,证明他们在充当说客方面的无能;二、对
朋友的责任感搅得他们腰肌劳损、性生活失常——他们常常趴在老婆的身上,想着
我的孤苦伶仃,因而他们不是举而不坚,就是坚而不射,或者干脆不战而泄——这
种苦水我不太相信,一个人乐不思蜀的时候出现这种症状!简直是笑话!我怀疑这
是他们鼓捣我的策略;三、他们给我介绍得越多,越不能理解我,不能理解我这样
一个平头百姓究竟在寻找什么样的意中人。
其实答案极简单:如花似玉、知书识礼、家财万贯、还我自由。不过,与珊瑚
的初次见面让我醍醐灌顶。我想即使我永远做个光棍汉,也不能失去这些知心的月
老呀。同时,我的标准是不是该降一降呢。缘木求鱼,退而求其次嘛!我盯着一只
茶杯痴想着珊瑚健美的大腿。前天,珊瑚喝的就是这只茶杯,她的牙齿闪闪地磕在
杯沿,极美。
昨天我曾厚颜无耻地找上月老的门,以往,我对他们总是不屑一顾,好像他们
欠了我一笔不小的债似的。人到了一定阶段就有可能产生一点神经质,大概我的饥
饿感就是对我的一点惩罚吧。其实我只不过故作姿态而已。昨天我是真心的,我真
心央求月老告诉我有关珊瑚的一切。
珊瑚生长于贵族之家,文学硕士。闲时爱嚼桂皮豆,爱三原色。爱下围棋、象
棋、军棋、跳子棋等。爱洋娃娃,爱自己。爱“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嘿!”珊瑚叫道,“你挺准时的嘛!”
我迎上去,调整好情绪:“不是准时,而是超时。”当然,我满面笑容。
我把臂膀弯给伊,伊把小手插进来。我高伊半头,走在一块儿,我们有些炊烟
袅袅。是不是嫌我冷!伊单刀直入。
“这事儿总墙似的堵得我烧得慌。”
“那我今天保证给你一些微笑!”珊瑚笑起来,笑出两颗虎牙。我为珊瑚高兴,
也为自己。此时,饥饿感若有若无,好像初次涌动的潮汐,只能让我隐隐作痛。
“现在你是最美的带虎牙的单身女人了。”我强作笑容。
珊瑚又开心地笑,抿着嘴儿。我对珊瑚的评价是:落落大方,胸无城府。
下午接到珊瑚电话的时候,我高兴得想跳进远在千里之外的黄浦江。珊瑚约我
散步,在护城河边风光风光,还要请我在快活林乐园共进晚餐。这一天是月尾,是
我身无分文的一天,是我最没处着落的一天。而珊瑚在这天将成为我的第94个恋人。
我坐在快活林乐园的第94张餐桌旁边,考虑恋爱的情节将如何演绎下去。桌上
的花瓶里,长着一支郁金香,把珊瑚的脸滋润得粉红,珊瑚说:呀,你怎么老跺脚?
是的我怎么老跺脚?难道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我说:我好像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伊又笑着仰过柔软的身子,伊的头发如瀑布甩到脸侧:“杨泊说你潇洒,果然,
他们赶不上你。”
杨泊是我朋友,也是这次恋爱事件的月老。“别听杨泊的,”我谦虚地说,
“杨泊没真话。”我不敢正视珊瑚,只觉得自己的阳刚之气从脚心往上蹿,反而有
些心虚。我与即将拉到屠宰场去的那些牲口,有什么不一样呢?
“嘿!”珊瑚却偏偏用她的小皮靴的尖头捣我的小腿肚子,“你工作吗?”
“还不是皮包公司。”我一向喜欢开诚布公显豪气。我发现珊瑚不经意地打了
一个哆嗦,“你呢?”
“我辞了公职。”珊瑚把两手一张,又迅即绞在一起,如一对机械玩具。这一
回她笑得尽量温柔。“我啥都能干,我也可以不干,不是吗?”我点点头,闭上眼
睛。中午,我干咽了三块夹心饼干。醒来后,烧了一杯咖啡。出发前又啃了两只面
包,但我还是快要支持不住了。
“先生,小姐!”女侍在一边轻唤。我把菜单接过来,翻开,递给珊瑚。
“你点呀,”珊瑚扬扬画眉,“今天我做东。”
“怎么你做东呢,我——”
“你点。”
“小姐,”女侍插了嘴,“你怎么不给这位先生一个机会呢?”女侍丢给我一
个配合得天衣无缝的眼风。
“好好好,”珊瑚若桃花灿烂,接过菜单。我真想给女侍一个响亮的耳光。要
炸油一样响亮,但我连举手的力气也没有了。这只是瞬间的功夫。我问珊瑚:现在
几点了!
“七点,先生。”又是那个走了复回的女侍。
“珊瑚,我们今天为什么不先看一场电影呢”我对郁金香那边的恋人说,“我
的肚子胀得很,如果饿了,我们可以先找一家小吃。散场后,再来慢慢嘬。”我告
诉珊瑚,电影是莎伦斯通和道格拉斯联手的:《致命的诱惑》。
“行,我不饿,”她说,“我听你的。”她扶一扶自己纤细的腰肢。我发现她
又不经意地打了个哆嗦。
我也跟着起来,朝女侍假笑笑,炊烟袅袅地走出快活林乐园。我想象不出女侍
此时的嘴脸。
珊瑚依偎着我,我搂住她。自然得如同鱼游进了水。我又给了珊瑚一个新的评
价:夫唱妇随,坚忍不拔。我不知道我前世积了什么德,上天竟然送来了一个文学
硕士给我做女人。我不知道到处都在掀起好女下嫁的浪潮。我只觉得她挺重的。
“嘿!”珊瑚笑了笑,“我走不动了。”是的,走路是体力,这与文学得靠脑力是
两回事。珊瑚的眼中有一束奇异的光亮,我很担心伊把我看低。
“饿了吧,”我说,“走,到鸟不宿去吃炸麻雀。”
“不,”她挣扎着说。
又走了十来米,推开一家低矮的小吃店的窄门,迎面撞上利民。
“王跑,怎么才到。”利民埋怨道,“工装也不套,哟,带了小姐来了。”
“朋友,”我说。鸟不宿是我一三五晚上打工的小餐馆。利民同杨泊好朋友,
杨泊介绍我来做活。我并不是少这几个钱,可是你感到无聊的时候,做一些事情总
是好的,你可以打工,也可以码字,还可以去泡妞。我选择了打工,否则,我会加
倍的感到:饥饿就如一条牛筋编织的绳子。
“你不是今天歇班吗?”
“可是珊瑚还没有吃过这里的炸麻雀。”
底下的过程是这样的:利民噢噢地说回见,我和珊瑚坐进一节车厢,利民满脸
严肃地向一个伙计吩咐,我感到那是针对我的,果然一会儿伙计就来结帐,说我不
用交现金了,就从我当月的酬金里扣除,我还可以得5 元2 角(我说我不要那5 元
2 角了)。伙计说,利民让我歇一阵把恋爱谈好再说——这样,我就愉快地失去了
我的第二职业。
可这一顿我的文学硕士吃得特别香,狼吞虎咽。我就那么看着她,忘了自己吃
还是没吃。
94天后的一个烟雨蒙蒙的早晨,我租了一辆桑塔纳把珊瑚接到了我的工房里。
此时珊瑚的肚子已经仿佛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了。我们一起吃了粘糕、棕子、红枣,
敲着碗碟,哼着护城河边缭绕着的小曲,然后我们又乘上桑塔纳回到她家的大房子
里。用乡下人的话说,我这就是倒插门。也就是说,我是珊瑚的媳妇,珊瑚是我的
大爷,我这就算结婚了!我已经结婚了?望着宽敞明亮、一应俱全的房子,我真的
像个刚刚离开白发亲娘的女儿哭了。我的眼泪无声地淌着。慌得披红挂绿肠肥脑满
的珊瑚抱住我的头,亲如慈母:“兔子,”她已经给我起了个厄普代克式的外号了,
“兔子乖乖,你怎么哭了,男人怎么能哭呢,你从不哭嘛。”
我怎么会不哭?我怎么不会哭?我说:“我高兴,我高兴得想哭,激动得想哭,
就真的哭上了。”
我的文学硕士爱怜地掼着我,拍打着我的头。我的头依在她鼓胀的肚子上倾听
潮水般的声响。真的,我们的婴孩在骚动,我们的婴孩正在拳打脚踢,恰如演奏着
一阵紧似一阵的RAP 音乐,使我饥饿难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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