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教父
第二十四章 乱世浮世劫
当年省城的德宣路有一家瑞元饼店,铺面中等,以精制合桃苏和蛋糕闻名。店主姓
杨,单名展,五十来岁;膝下有二子,大子杨浩,三十来岁;二子杨江,也已年近三十,
都已成家立室,娶妻生子。
杨家经营这瑞元饼店多年,生意还算过得去。这一天正在营业,店里有五六个顾客
在选购糕点,突然门外走进来四个乞丐,一个个左手拿着打狗棍,右手拿着烂钵头,衣
衫褴褛,灰尘扑脸,手上脚上脸上都生着已溃烂的“脓疮”(乞丐装假的伎俩之一。做
法是,用三二两牛肉,放在污水里浸几日,一直浸到牛肉发臭,变成红紫红紫的颜色时,
才取出敷在脚上或其他部位,令人见之恶心),一身的异味,神态极之痛苦,甚为可怜,
向着杨家父子及顾客便点头哈腰起来:“可怜可怜我们这些残废乞儿啦!施舍个仙(铜
钱)啦!
先生!事头(老板)!大姑!少奶!……”几个顾客一见来了这些叫人避之唯恐不
及的乞丐,其中三个女人便立即捂着鼻子逃出店门。杨展一看走了生意,不觉怒火中烧,
对着四个乞丐便大喝道:“走!走!没钱!”
“可怜可怜啦,事头!俾(给)个仙啦!可怜可怜我们这些残废乞儿啦!先生!”
四个乞丐不但赖着不走,而且还有意向走剩的两三个顾客身前靠。顾客见他们的模样,
就差没有呕吐出来,连连躲避,转身也出了店门。
这真把杨展气得嘴唇打抖:“滚!滚!滚!再不滚就把你们赶出去!”话音未落,
身强力壮的杨浩杨江兄弟已从铺后拿了两把扫帚出来,大喝一声:“再不走,就把你们
打出去!”
四名乞丐一边慢慢往后退,一边嘴里仍在不停地唠叨:“可怜可怜啦,事头。俾个
仙啦,俾个饼啦!”
这时门前已经围了一些人在看热闹。四个乞丐退出门口,然后钻出人群,围观者自
然也跟着一哄而散。杨展父子见已经没事了,便又各就各位,等顾客光临。慢慢地觉得
有点不对了:怎么整个店铺弥漫着一股臭味?有顾客一进门,便连忙捂了鼻子:“唉呀!
怎么这样臭?”转身而去。
“真的,为什么这样臭?”杨江终于耐不住,问父兄道。
“莫非刚才几条乞儿搞鬼?”杨展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以前曾听同行讲过乞丐乞
讨不成会使用的伎俩。
父于三人开始在店铺中四处查找臭味的来源,找了好一会儿,杨江趴在地上,终于
在柜台下面的死角里看到一包用报纸包的粪便——报纸已裂开了大口,粪便堆在那个死
角里,粪水已慢慢浸出柜台外边的地面。大概是一个乞丐先把报纸包掉在地上,然后用
力一脚把它踢向死角,在吵吵噪噪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
杨家父子这回算是倒晦透了。把整个柜台移开,清除粪便,清洗柜脚,洗过整个地
面,这下子,整个上午一单生意也没有做成。一些街坊见瑞元饼店怎么会在大白天大扫
除,便走过来问:“杨老板,怎么现在搞卫生?”杨展明知说出来只会惹街坊笑话,只
好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瑞元店正有几个顾客在选购饼点,又有四个乞丐走进门来。不
是早上的那四个,但其肮脏难看,满身异味,比上午的四个有过之而无不及。举着钵头,
口中不住地唠唠叨叨:“可怜可怜啦!先生!少爷!少奶!
事头!俾个仙啦!”边说边向那些顾客身前靠。
一个少奶模样的顾客即时捂了鼻子,口中叫着:“衰人!
讨厌!”夺路而走。其他客人一看,也纷纷离开饼店。杨浩杨江一看,真是火从心
头起,怒向胆边生,冲进铺后,各拿了一根竹杆扑出来,二话没说,对着这四个乞丐就
要打。四个乞丐一看势头不对,也立即横提打狗棍,准备应战。
这时店里的顾客早已走得一个不剩,门口却围上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杨展向着两
个儿子大叫一声:“停手!不要打!”杨浩兄弟平日对父亲也算孝顺,听父亲这一喝,
举到头顶的竹杆总算停在半空,没有劈下去。
杨展拿出四个铜钱,一个乞丐给了一个:“走!出去!”
四个乞丐说声“多谢事头!”便出门而去。
门前一片喧哗后,看热闹的路人陆续散去。杨展舒过一口气,便听大儿子杨浩口气
很不满意地问:“爸!你为什么要给这些乞儿钱?我和阿江把他们打出去不就得了!打
到他们下次不敢来!”
“唉!”杨展叹口气,“真要打起来,损失哪止四个铜钱!”用手一指店中的玻璃
柜、玻璃樽,“这些打烂了还得买!人打伤了就更不值!这些乞儿烂命一条,你两兄弟
伤了岂不因小失大?你两兄弟把他们打伤了,弄不好失手打死了——你看他们只剩下半
条人命的鬼样,告到官府,还不知要赔多少银两!算了,算了!就当破财挡灾吧!”
父于三人争执了几句,门外走进三几个妇人来,杨展道:“不要争了,招呼顾客。”
离座便正要上前,眼向门外一望,突然心中不觉倒吸一口冷气:这回进来了六个左手拿
打狗棍,右手举钵的乞丐!
“你,你们,你们又来干什么?”杨展气得舌头打结,真有点急不择言。
“事头,我们没来过呀!”带头的乞丐一边点头哈腰,一边举起钵头道,“我们听
说事头为人慷慨,乐于救济穷人,所以来讨两个饭钱。可怜可怜啦!事头!祝你老生意
兴隆,一帆风顺,财丁两旺,万事胜意!”就差欢天喜地、心花怒放、春风满面、称心
如意、喜从天降、踌躇满志等等吉利好辞未有说出来。
这个带头的乞丐对着杨展不住地点头哈腰,极尽恭维的同时,其余的五个乞丐已走
向那几个进了店的妇人,也是不住地点头哈腰:“可怜可怜啦!少奶!可怜可怜啦!大
姑大婶,俾个仙啦!……”几个妇人哪受得了这些乞丐身上散发出来的异味和涎脸纠缠,
吓得又是捂鼻后退,转身夺门而走。
杨浩兄弟这回气得也不到铺后拿竹杆了,大叫一声:“你们这帮乞儿!”扑上来,
怒目圆睁,各抓了一个乞丐的衣襟,正要骂声“滚”,并顺势向前一推,只听得带头的
乞丐也是一声怒喝:“敢动我兄弟,我就打你老豆(爸)!”两兄弟急别头一看,只见
这乞丐头已双手平端打狗棍,棍头直指杨展的脸门。而没被抓住衣襟的三个乞丐也已双
手横提了打狗棍。
杨展一边向后退,一边举着双手不住地叫:“不要打!
不要打!我给你们一人一个铜钱!一人一个铜钱!”
六个乞丐哈着腰接了钱,嘴里连说“多谢事头”,然后欢天喜地而去。
杨浩兄弟看着怕事的父亲,气得直跺脚。
杨展看着嘻嘻哈哈走远的乞丐的背影,长叹一声:“唉!
今天真不知行了什么衰运,撞了什么衰神。”转头对两个儿子道,“算了,今天不
做生意了,把门关了吧!”
这时才是下午四点来钟,生意最旺的时候,瑞元饼店却关了门。杨展心情郁闷,独
个儿拿了些供品香烛,慢慢向光孝寺走去。
光孝寺在广州城西,占地广达三万多平方米,是省城中历史最为悠久的寺院建筑,
至今犹存。在不少广州市民的心中,这座寺庙“声誉卓著”。今天广州城中上了年纪的
人仍会说一句祖上流传下来的话:“未有羊城,先有光孝。”当然,这句话是不确的。
那里原来是南越王赵建德的故宅。三国吴大帝年间,虞翻被孙权贬到广州,在那儿聚徒
讲学,他死后,其家人施宅为寺,名“制止寺”,距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以后寺名屡
改,直到南宋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定名“报恩光孝禅寺”,简称便是“光孝寺”,
沿用到今。
光孝寺闻名遐迩,跟佛教禅宗六祖惠能有很大的关系。
据说惠能在湖北黄梅县东禅寺,作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以阐明禅宗法理,被五祖弘忍大师半夜授以衣钵,连夜南下,在广东曲江、
广宁、怀集、四会隐藏了十六年,在唐高宗仪凤元年(672年)寄寓广州法性寺(即今光
孝寺)。一日,见有两僧人偶因风吹幡动而争辩,一个说是“幡动”,一个说是“风动”,
惠能道:“风幡非动,动自心耳。”此语令印宗大感惊异,问知他是禅宗法嗣,即拜他
为师。惠能随后在寺中落发,正式宣告继承为禅宗六祖,创立“顿教”,后又北上韶州
(今曲江)宝林寺(今南华寺),公开授徒。及后禅宗流行日广,其通俗简易的修持方
法取代了佛教其他各宗的烦琐义学,影响全国。后人在光孝寺中建有六祖堂(今六祖殿)
与风幡堂,至今犹存。
在省城市民中,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些佛教的故事,但光孝寺却是“深入人心”,每
逢农历初一、十五,或佛教上的节日(如农历二月十九观音诞辰、四月初四文殊菩萨诞
辰、四月初八释迹牟尼诞辰、六月二十四观音得道、九月十九观音出家、十二月初八释
迪牟尼成道等等)便有无数善男信女来礼佛,平时遇有什么疑难事等,很多人都来祈求
神佛的保佑。杨展现在拿了香烛供品来光孝寺,便是想求佛为他法除衰运。
这天是农历十二月初三,天寒地冬,北风劲刮,既不是初一十五,也不是佛教上的
节日。杨展走进光孝寺山门,看寺内冷冷清清,呈现出一派破败的景象,历代所建的二
十余座殿堂台阁已是大部废记,到处杂草丛生,不过大雄宝殿与六祖殿犹存,相传六祖
在其下落发的那棵菩提树的枝叶正在北风的劲吹下摇摇摆摆。
大雄宝殿内,三几个僧人正在蒲团上盘膝诵经,有节奏地敲击着木鱼,“咚咚”之
声在宽广的殿堂中清脆地回响着。
杨展默默地在释迎牟尼像前上了香,跪在蒲团上,一边叩头,一边喃喃地祷告。十
来分钟后,他爬起身,来到六祖殿,又是上香、叩头、祷告。到他回到瑞元饼店时,已
近黄昏,天渐渐暗下来了。
杨展离开光孝寺时,觉得心境好了很多,心想躲过了这天的衰运,又求得神佛的保
佑,自可避免群乞的滋扰。哪知此后一连四天,乞丐并没有少来,而且一来就是四五个、
五六个,每日都来三四批,每人都拿着打狗棍,虽然仍像以前那样对着人点头哈腰,但
似乎是专向顾客求乞,把客人全部迫走,然后非要每人讨得一个铜钱不可,否则就赖着
不走,有好几次都几乎跟杨浩杨江兄弟开仗,杨展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劝止住两个儿子,
一次又一次地给钱,一次又一次地给儿子讲“百忍成金”的道理。架虽没打成,但天天
这样闹,吓得其他顾客也不敢上门,以至生意越来越少。做出来的糕点没人买,第二天
就更卖不出去。钱不但没赚到,结果是连本都亏了。到第五天,杨展自己也不相信百忍
成金了,气得心中直打战,但又无计可施,心想再这样下去,瑞元饼店就只有关门大吉,
难道真要被这伙乞儿迫到喝西北风不成!把心一横,对两个儿子道:“阿浩、阿江,今
天如果还有乞儿来,你两兄弟要怎样做就怎样做,我不管了!”
杨浩一听,叫道:“对!爸,这班乞儿不打他们是不怕的!忍了他们这么多天,结
果他们越来越放肆!爸,你来招呼顾客,等我和阿江把他们打怕了,他们以后就不敢再
来!”
开了店门,杨展像往常那样坐柜台,杨浩兄弟各坐在大门外的两边,身后都放了一
根竹杆,严阵以待。
过了一会,进来了几个顾客,杨展急忙上前招呼。紧接着,街角那边转过来四个乞
丐,正是第一天上午来的那四个。一样的左手拿了打狗棍,右手举着钵,一头一脸一身
的脏,散发出来的异味叫人避之唯恐不及。
杨浩兄弟一见,立即从凳上跳起,反手抄起竹杆,在门前一拦,双眼冒火,对着这
四个就要跨门而进的乞丐暴喝一声:“滚!不走开就打爆你们的头!”
四个乞丐不觉一愣,带头的那个先就收住脚步,只听旁边的乞丐低声问:“应哥,
怎么办?”
陈应看看身强力壮,正手举竹杆、怒目圆睁的杨家两兄弟,心知真要打起来,自己
只会吃亏;再看看杨展,只见他正在拉那几个被吓了一跳的客人,不断地说着:“没事,
没事。”根本就没理会自己的两个儿子在做什么,分明是不会出来劝架的了。“好汉不
吃眼前亏!”陈应心中说一句,同时向三个同伙递个眼色,带头慢慢拐回街角去。
“哈哈哈!”杨家兄弟看着四个乞丐已拐进了旁边的横巷,不觉得意地大笑起来,
三几个驻足旁观的路人有的也跟着哄笑,有的则道:“唉,乞儿怪可怜的,给他两个饼
也不为过,人家还未开始求乞就喊打喊杀,这个老板也太过分了!”边说边摇头而去。
两兄弟笑了一阵,放下竹杆,杨浩转头对杨展叫道:“爸!我都说了,这些乞儿不
吓吓他们他们是不会怕的!你看,他们现在一听到叫打,就像狗一样的走了!”
杨江也叫道:“这些死乞儿,简直是有意捣乱,贪得无厌!打怕他们看他们还敢不
敢来!”
杨展抬头看看两个儿子,苦笑着摇摇头:“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吧!”说完又低头
为顾客包装糕点,收钱找钱。
杨浩杨江以为已平安无事,便走回店内招呼顾客,才走了没有几步,突然从门外飞
进来一个报纸包,不偏不倚,击中一个正在选购糕点的少奶的后脑勺,纸包立即爆开,
内里的粪便溅了一地,更把那名少奶弄得满身都是,旁边的两个顾客及杨浩也溅了一星
点,即时全间饼店臭不可闻。
几个顾客随即发出哇哇大叫,那位少奶更是像一只生虾那样蹦来跳去,发出的怪叫
声立即引来满街路人。杨江大骂一声:“你们这些死乞儿!”一个急转身,冲出门口,
刚好看到一条人影闪进旁边的横巷,双手一拨围观的路人,拔腿便追,追进横巷后,却
不见人影,只能气得高声大骂:“死乞儿!够胆你就走出来!够胆你就走出来!”
当然没有乞儿走出来,倒是有几个街坊上前探问:“阿江,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有没有见过乞儿走过?”杨江一听没好气,只是急得直跺脚,大声反问。
“好像拐到旁边的中元巷去了。”一个老太婆道。
杨江一把拨开一个正要围上来的街坊,拔脚又追。
当年广州城中的横街窄巷像蛛网般复杂,杨江追到一个十字巷口,真如歧路亡羊,
不知该往哪里找。
杨江正在跺脚怒吼的时候,瑞元饼店里面可就热闹了。
破弄得满身粪便的少奶一边死缠住杨展不放,一边破口大骂:“你这间饼店简直撞
鬼!连乞儿都要跟你们过不去!你惹下的事现在搞到我一身臭屎,你要赔我的旗袍!你
要赔我的旗袍!”
杨浩冲上前,大叫:“是那些死乞儿扔进来的臭屎,关我们什么事!你想趁机勒索
啊!?”
那少奶一听,更火了:“我是在你这家饼店搞到一身臭屎的!你当然就要赔偿!你
们是怎样做生意的?顾客在你们店中有什么损失你们都要赔!快赔!我还要赶着回家洗
身哪!如果不赔我就去告你饼店!”其他两个也被溅了星点粪便的顾客也帮着大叫:
“要赔!要赔!不赔就告你们!”
“什么事?什么事?”两个巡警刚好巡逻至此,听到店里一片吵架声,立即挥动警
棍,拨开围观的人群,边吆喝着边冲进店来。
众人立即把刚才发生的事七嘴八舌他说了一遍,少奶最后向着两个巡警叫道:“是
他们惹恼了乞儿才搞成这样,两位巡警大人,是不是应该由他们赔!”
男人跟女人争执,一般男人心里都偏向女人,尤其是偏向那些长得漂亮的少奶、少
妇、少女之类。这两个巡警平日对老百姓作威作福惯了,一看这个少奶尽管现在是满身
臭味,但也难掩其明眸皓齿、曲线玲珑,下意识里就想在这样的女人面前摆摆自己的威
风。其中一个长得高大的巡警已把警棍一指,正对杨展的脸门:“我判你应该赔偿!”
杨展整个人怔住,他在这时候真是又气又恼又恨又悔,再看看在门外围观的人已是
里三层外三层,而且还越聚越多,心想再这样噪吵下去,瑞元饼家可就要彻底的声誉扫
地了,以后还会有谁愿来光顾?嘴上立即道:“是,是!我赔!
我赔!”
杨展拿出一个大洋给了少奶,两个也着了粪便道儿的顾客则各得了五个铜钱。少奶
拿了钱边骂边走:“你这家死饼店,以后谁也不要来光顾它!”围观的人群一见她出来,
立即捂鼻四散。
瑞元饼店从来没有这样倒霉过。杨家父子“恭送”了警察和另外两名顾客,在幸灾
乐祸的路人的嘲笑和议论声下把整间店铺清洗了一遍,为防乞丐再次前来捣乱,杨浩杨
江兄弟背靠竹杆,虎视眈眈地怒视着门前的马路,整个上午乞丐没有再来了,但客人也
没有一个进店来——如此惹事生非,声名狼藉,门前又有两个满脸怒容的青年人把守的
店铺,谁还愿意进来?
吃过中饭,杨展正看着冷冷清清的店铺愁眉苦脸,突然一个中年人急匆匆闯了进来。
杨展一看,是二牌楼和记山货店的老板朱明。
杨展正要招呼,就已听朱明叫道:“杨老板,这几天有没有成群结队的乞儿来宝号
捣乱?”
“什么?宝号也来了成群结队的乞儿?”杨展惊问。
“是啊!这几天四五成群的乞儿个个拿着打狗棍,分批来讨钱,纠缠不走,不给钱
就向店里扔大粪,或在门前打闹,搞到没有顾客敢来上门……”“唉!”杨展长叹一声,
哭笑不得,“真是撞正衰运,同病相连罗!”
“宝号也一样?”朱明愕然。
杨家父子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杨展哭丧着脸猛摇头:“朱老板,你
看看吧,被这些乞儿搞到臭气熏天,名声扫地,谁还愿来?”
两个老板面面相觑,长嘘短叹了一回,朱明突然若有所悟,叫道:“杨老板,我看
这事不对头!这些乞儿跟以前来乞讨时不一样,好像是早有预谋,故意跟我们过不去似
的!
我们要去问问其他的店铺,是不是也被这些乞儿滋扰,如果是的话,大家好一齐想
个对付的办法,不能被这些乞儿搞到破产关门!”
“对!”杨展一拍柜台,叫了一声。
两人说走就走。穿过横巷走出东华里。彼此小店铺老板之间大都是有点头之交的,
便穿街过巷的一直问下去。到黄昏时共问了十二家,其中五家没乞丐来滋扰,其余的都
已被乞丐们弄得无客上门,正捶胸跺足,又无计可施。
当天晚饭后,这些被搞到面临破产的店铺老板们又四出到别的店铺查问,结果又找
到八九家店铺接连多天遭到乞儿的滋扰的。其中一些怕事的小老板见现在有人带头要对
付弄到他们焦头烂额的乞丐,也都壮起了胆子,就在当晚十点来钟,也顾不得天寒地冬
了,大家相聚在瑞元饼店,商量对付的办法。
彼此拱手礼让一番之后,各自落座。朱明首先道:“这几天我们都被那些乞儿害惨
了,大家是不是先仔细想想,有没有得罪过关帝厅的人?”
十六个老板一同抱头苦思,大多数都说没有。文理文具店老板臧大可道:“十天前
是有个‘执地’来向我兜售废纸张,我没要,他就垂头丧气地走了,并没有要报复的意
思。”
凤祥茶楼老板庄妙辞接着道:“半个月前是有过两个乞儿来讨饭,我店里的伙计把
他俩赶出去了,但他二人也不可能能够叫上这么多人来跟我们过不去呀!”
老板们随后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了一会,不过谁也没有想到两个月前广龙航运公司
来要捐款赈灾这件事上。最后,庄妙辞道:“不要再想什么原因了!眼看已是年关将近,
整年最好生意就是这个时候了,现在被乞儿们这一捣乱,搞到没客上门,难道我们明年
去喝西北风!我提议,我们联名上告公安局,要他们派警察来维持秩序,捉这些乞儿去
坐监!”
“一个礼拜前陈炯明跑到惠州了,现在是滇军和桂军坐镇省城,原来的警察局也不
知管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陆羽茶庄老板陆甘灿有点担心地道。
“陆老板,但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呀!”庄妙辞喝了口茶,强压住心中的不满。
“我们可不可以找关帝厅人马讲讲数?给他们的大头目几个钱,要他好好约束手下
的乞儿。”一直没怎么哼声的泰寿生草药铺老板桑扬提出另一个建议。
“唉!老桑。”庄妙辞自恃见多识广,便有点不耐的道,“关帝厅总厅在十年前已
经没有了,现在省城中的乞儿分成好几大帮,各自为政。我们也不知道这几十个乞儿是
哪一帮的,更不知他们的大头目是谁,跟谁讲数?而且,买怕他们,反容易让他们以为
我们软弱可欺,以后就更难对付了。
更要命的是,买怕这一帮,可能另一帮又会来找麻烦,这样的无底洞我们是填不了
的!我总觉得,这次来捣乱的乞儿跟以前的不同,以前的讨了点东西就心满意足,现在
他们是结队而来,而且是有意叫我们做不成生意。我觉得他们似乎有后台,所以就非要
找公安局来解决不可!”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就中国历来的小商人的心理来说,他们一般都是胆小怕事的,
尤其不愿意惹上官非,要他们找警察,他们心里真是一万个不愿意。但现在看来确是除
此一途,难觅他计,听庄妙辞所说也不无道理。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如归旅舍老板卓研
首先道:“看来也只好找警察了。老庄,那就如你所说,我们联名上告公安局吧。”
“庄老板,你的文笔好,就劳烦你勉为其难,写个状子,我们大家在下面签名吧。”
妙姿服装店女老板慕娱加了一句。
其他老板大都点头同意,随声附和,丰采颜料店老板王刚更是一拍掌道:“对对,
庄老板是前清的秀才,熟读诸子百家,又写得一手好柳体,为了大家的利益,勉为其难,
勉为其难!”
庄妙辞被大家这样一恭维,心中确也有点得意,站起身来向众人拱拱手:“多谢各
位称赏,多谢各位称赏!小弟就当仁不让了!”
杨展立即拿上来文房四宝,研墨侍候。庄妙辞略一沉思,团团的圆脸上其神情有如
入定,然后一提那支上海周虎臣出品的中楷狼毫,奋笔疾书,一气呵成,然后自我欣赏
了一会,显得颇为得意。
当年的商人跟我们今天的商界暴发户不同,都是多少读过“四书五经”,背得出
《三字经》、《千字文》以至诸子百家的名篇的,一看庄妙辞写得果然好文采,四六骈
体文,引经又据典,不觉齐声叫好,连识字不多的女老板慕娱也跟着喝了几句采,然后
各在下面签上自己的宝号和名字。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钟,这十来个店铺老板便结队来到市公安局上告。当时省城已经
没有政府,公安局长魏邦平在三四天前被滇桂军扣押了,局里一片人心惶惶。两个副局
长曾在叶举炮轰孙中山总统府时为陈炯明出过力,现在更是忧心忡忡,各在思谋自己的
退路。这天柴副局长早早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清理文件,做好一有什么冬瓜豆腐就逃出省
城的打算,哪知刚一坐定,勤务员送上来的香茗还未喝上一口,便听到秘书处打来电话,
说有十多个店铺老板受乞丐滋扰,无法营业,请求公安局派警察保护云云。
柴副局长一听,又气又恼,对着电话筒骂道:“店铺老板状告乞儿,简直千古奇闻!
叫他们积点阴德,对乞儿不要这么吝啬,就什么事都没了!叫他们回去!”
“是,是,是!局座的话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但他们硬是不走,说他们已经走投无
路,那些乞儿搞到他们的店铺没客敢来。他们请求局座开恩。”打电话的这位秘书叫简
森,已经五十多岁,不时在风祥茶楼饮早茶,跟庄妙辞有些交情。现在看了庄妙辞写的
诉状,觉得这些乞丐实在可恶,而这些商户也真倒霉,便动了恻隐之心,“他们说一定
记得局座的恩典。”
柴副局长一想,对这样的店铺老板能刮的油水不多,自己在省城也不知还能呆多久,
平日的“积蓄”也已足够过世了,好吧,临走前就当做件好事,为自己积点阴德,便道:
“好吧,好吧,简秘书,你就带他们去找保安科的易科长,就说是我要他处理的。”
“多谢局座,多谢局座!”简森连连代那些老板们道谢,放下电话,看看正恭恭敬
敬地垂手站立一边,等候佳音的老板们,颇为得意地道:“各位事头,柴局长答应了,
跟小弟来吧。”
这些小商人们战战兢兢地跟在简森的后面,在公安局里转了几个圈,来到保安科的
办公室门前,简森让他们留在外面,自己推门进去,只见里面的两个中年人正坐在大转
椅上吞云吐雾。
简森向两人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易科长、芦科长早晨。”
“早晨,早晨。”易合顺放下烟筒,“老简晨早光临,有何关照?”
“不敢不敢。倒是有事要劳烦两位科长。”简森把众商铺老板上告之事扼要地说了
一遍,“他们现在就在门外,柴副局长请两位科长处理。”
易合顺听说是柴副局长的吩咐,想了想,道:“叫他们进来吧。”
十几个店铺老板又拘谨又胆怯地走进来,一进门就连连向易合顺和芦永打躬作揖:
“两位科长早晨,多有劳烦,请恕罪,请恕罪!”
易合顺一摆手:“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有什么事,说吧。”
别人还未开口,庄妙辞已急忙上前几步,双手呈上“状纸”,语气甚是谦卑:“请
易科长过目。”
庄妙辞对自己的这篇杰作非常得意,以为自己文采斐然,其情足以打动易合顺,并
得到几句称赞,哪知这位科长大人是行伍出身,没读过两年书,舞刀弄枪可以,一看之
乎者也立即就头皮发麻。开始时他还装模作样地看了两行,什么“花子结队,恶犹盗跖
再世;掷粪蛮横,至令客商惊惶。”
心中便骂了一句:“酸臭文人,什么鬼话!”满不耐烦地把“状纸”往桌上一拍,
眼睛一扫庄妙辞等人:“你们自己说吧,发生了什么事,要告什么?”
庄妙辞见自己的妙文被如此“虐待”,大感沮丧,怔了一怔;其他人可没他的这种
感受,立即就七嘴八舌地向易合顺诉起苦来,把乞丐们如何如何可恶的事细说了一番,
最后齐齐恳求:“请科长大人派警察保护,赶走那些乞儿。年关将近,如果做不成生意,
明年个人等就要喝西北风了!小人等一定铭记科长大人的大恩大德!”一边说,一边又
是打躬作揖。
易合顺似笑非笑,脸上的横肉抖了两抖,喝了口茶,才好像是十分勉强地道:“好
吧,看在老简的面子上,我就叫科里的兄弟帮你们赶走那班乞儿!一户派两个去,那班
乞儿不敢再来捣乱的了……”“多谢科长!多谢科长!”众老板一个个喜形于色,不断
地作揖。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易合顺摆摆手,“兄弟们总要吃饭的嘛!这样吧,每户
就交十个大洋,意思意思。”说得好像漫不经心。
“啊?”众老板们几乎同时惊叫一声,“要十个大洋?”
“怎么样?”易合顺满不在乎,“嫌多。也罢,那你们就自己去跟乞儿们打交道吧!
挨年近晚,生意最旺的时候,赚的又哪止十个大洋?你们自己想好了。”
老板们面面相觑。简森把庄妙辞轻轻拉出门外,低声道:“庄老板,你要他门别肉
痛十个大洋了,否则你们以后有什么事要求易科长,他就不会再理了!”
“能不能跟易科长商量,要少点?”庄妙辞低声问。
“不能说,说也没用。易科长最憎人跟他讨价还价。”
庄妙辞想想,十个大洋是叫人肉痛,不过挨年近晚,自己的凤祥茶楼确实远不止赚
十个大洋;苦着脸,走回老板群叫,把简森的话低声跟他们说了一遍。大家又低声商量
了一会,决定还是交吧。有些人身上没带够十个大洋,也有多带的,便大家凑到一起,
凑足一百六十个大洋,庄妙辞双手捧着,躬身放在易合顺的大办公桌上:“多谢易科长
开恩,那就请科长尽快派人去帮我们赶走那些乞儿吧!”
易合顺把银元仔细数了一遍,哈哈笑道:“好说,好说!”转头对芦永道:“老芦,
吩咐三十二名兄弟,跟老板们去赶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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