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教父
第十五章 黑道风波恶
为江全料理完后事,不觉已近十天过去。金城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堂中骨干每人分
发五十个大洋,其他兄弟每人分发二十个大洋,使广龙堂上上下下一时欢喜雀跃,三呼
万岁,然后传下命令:各做好自己的事,不得到外面惹是生非,如果谁给本堂造成任何
麻烦,绝不轻饶。
金城的打算是先处理好堂中的财务,消除江湖上盛传广龙堂负债累累的传闻,以稳
住手下的人——这三几个月,不时有些兄弟“过底”到了别的堂口(过底,江湖黑话,
意为某原属某堂口帮会的人,经双方首领的同意,从该堂口转到另一个堂口。照规矩,
以后如果原堂口跟现堂口发生了冲突,此人只能效忠于现堂口),这就动摇了堂中其他
兄弟的军心。
金城继任堂主下的第一着棋便是要稳定军心。他明白,堂中人马是他以后要扩张的
本钱,军心的稳定则是他要取胜的基矗当年的中国,军阀混战,正所谓“乱世英雄起四
方,有枪便是草头王”,时势的混乱使在民国初年曾遭镇压的帮会堂口又一步步乘势崛
起,堂口成员主要有以下四类人:一、新老军阀和官僚。
这类人借帮会为号召以扩张自己的势力,两者互相勾结,互相利用。省城公安局侦
缉科副科长马凡拜了刘老七做老头子,便是出于这个目的。再举个历史上有名的例子,
山东大军阀韩复渠就曾拜青帮老头子张仁奎为师。若论权势,张仁奎根本不能跟韩复渠
比,韩却主动入青帮之门,那是为了能够自开香堂,自立门户,以求在除军法之外,再
加用帮规来管束手下的人,扩张和巩固自己的势力。
二、富户殷商企业家。
这类人加入帮会,主要是希望从中获得保护。有钱人家容易遭到绑票,或被恶势力
敲诈欺侮,进帮会,就找到个靠山,万一拿刀拿枪的黑道人物找上门来,自己也不致眼
光光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而孤立无援。1929年某日,中国国货银行总经理朱成章
带着女儿和护士从寓所坐汽车外出,刚出里弄口,便遭绑票,朱小腹中枪。国货银行随
后探得线索,用重金把朱赎回,送院抢救,终因伤重不治。此事使银行界的大亨们大为
恐慌,筹商结果是请出青帮老头子张仁奎来”压邪”,实业界人士不少也辗转托人拜在
张氏门下。
这是一个有名的实例。大和轮船公司买办朱筱竹更是经过开香堂、拉台子(请客)
的礼节来拜张仁奎为师的,理由是“像我们这些吃水上饭的人,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没有张老爷子的牌头,就玩不成了。”
遭到绑票、敲诈、欺侮的人家能否依靠公安局破案?可以,但极可能会遭到黑道人
物更残酷的报复;而且当时的公安局与有名的大堂口往往有说不清的关系,未必真会为
只有钱财而无权势的人伸张正义。绑架朱成章一案,便是当时上海三大流氓头子之一的
张啸林指使的。起因是朱成章向静安寺和尚租借到静安寺电车站终点的一段地皮,准备
建造市房出租,并已办妥了一切法定手续。稍后张啸林也要租这块地皮,朱成章当然不
允,张啸林一气之下,就闹出这件命案。
事发后,商界人士不是去寻求公安局的保护,而是去拜张仁奎的门子。正所谓情势
所迫,为求自保,富户殷商企业家也只好进入帮门了!
三、吃江湖饭的人。
形容社会上人的复杂,有所谓“三教九流”。其实,三教指的是中国儒、道、佛三
大教派,九流才是指的社会的各种行业,其中又分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各有一首
歌谣说明这些“流”是些什么人物。
上九流:一流佛祖(释迪牟尼)二流仙(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八仙等等)三流皇
帝(真龙天子、封建帝王)四流官(大小官吏)五流烧锅(酒厂,封建时代曾是最大厂
家)六流当(当铺)七商(商贾)八客(庄园主)九庄田(农夫。
这一说法似是受了道家田园情趣的影响)中九流:一流举子(举人)二流医(医生、
郎中、大夫、药房先生)三流风水(风水先生、阴阳先生)四流批(批八字、算命先生)
五流丹青(书画)六流相(相士、看相的)七僧(和尚)八道(道士)九琴棋(古琴和
围棋,标志文人)下九流:一流巫(画符念咒招神驱鬼的南方巫师)二流娼(明娼暗娼
歌妓)三流大神(以跳唱形式治病的神仙附体的神巫)四流梆(更夫)五剃头的(挑担
走四方的理发师)六吹手(吹鼓手、喇叭匠)七戏子(各类演员)八叫街(乞丐)九卖
糖(吹糖人的)当然,从字面上看,上中下三个“九流”合在一起才是三九二十七行,
其实不然,连七十二行也包在里面了,因为每一流的行业名称都包括着很多同行或类似
同行的职业,比如下九流中第五流“剃头的”,便把修脚的、跑堂的、拉车的,以及按
摩、店员、舞女、帮闲等属服务性行业的均算在内。
参加帮会的所谓吃江湖饭的人,当然不是指的佛祖、仙人、皇帝、官吏,而是指经
常处于“流动性职业”的人物,诸如医生、风水先生、算命佬、相士、巫师、神巫、剃
头的、演员、乞丐、卖糖的等。这类人要“跑码头”,就得找个靠山,否则便会受人欺
侮。找靠山的最直接和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加入帮会。若到外地开档时,还得“拜”当地
的“老头子”,否则不但开不成档,还会轻则被地头蛇一顿好打,赶出地盘,重则惹来
杀身之祸。举个例,当年文武老生常春恒在顾竹轩(上海滩青帮头子之一)开设的天蟾
舞台演出全套《汉光武复国走南阳》,卖座颇盛,于是要求顾增加“包银”(工钱),
顾不允,常就提出缀演的要求。这本是常事,但顾因而大怒,竟暗中指使门徒把常春恒
打死了!然后续聘当年著名京剧演员周信芳(今天《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和《辞海》
都收有此人物的条目,何见其名气之大),周演至期满后不肯续演,顾就扬言要杀掉他!
一个无权无势的戏子如何去抵抗这个称霸一方的大流氓?周信芳别无选择,只得以毒攻
毒,拜更大的流氓黄金荣为师--顾也曾拜黄为师。随后黄把顾召到黄公馆,说:“信
芳现在是你的兄弟了,今后要照顾他。”顾只得遵命。周信芳也才因而逃过大难,但他
仍恐顾寻机暗算,急匆匆如漏网之鱼,离开上海,回北方“游码头”,三年后才重返上
海在黄金荣的黄金大戏院演了三天,顾也不敢侵犯。
这一类吃江湖饭的人加入帮会,主要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营生,一般不参与帮会的打
打杀杀,帮会堂口的主体是下面这第四类人。
四、地痞无赖、流氓把头。
这类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好勇斗狠,欺负平民。帮会堂口招揽这类人来壮大自
己的势力,这类人加入帮会堂口,使自己更能作奸犯科,仗势称霸。小流氓拜大流氓为
师,大流氓拜更大的流氓为师。这就如同一个金字塔,尖顶上是最大的流氓,下一层是
二流氓,再下一层是三流氓、四流氓。由此而成为一个山头、一个犯罪集团--黑社会,
成为一个社会的毒瘤,一股危害社会的恶势力。一个城镇、一个乡村,如果出现了几个
山头甚至多个山头,他们就会彼此争地盘,争码头,争女人,争钱财,争他们认为要争
的一切,于是出现争执。如果能够“讲数”解决,那就“和平共处”;如果必须动用武
力,那就是黑社会的仇杀--或公开的打斗,或暗杀——帮会头子、堂口堂主或亲自出
马,或指挥着手下的这伙亡命之徒去“冲锋陷阵”。
当年军阀混战,社会动荡,法治几乎形同虚设,以至帮会堂口这股恶势力在中国这
大片土地上迅速滋生壮大。一些本来穷困潦倒的地痞无赖,便因加入帮会而逐渐成为地
方一霸,以至大亨巨富、党国要人。当金城继任广东省城广龙堂第三任堂主之时,上海
滩上最大的流氓便是曾收了蒋介石“门生帖”的黄金荣,他就是从一个小瘪三(无赖小
流氓的俗称)起家的,靠当上法租界巡捕而发迹,进而当上华探督察长,广收流氓把头
为徒而称霸上海滩。当年黄门下的知名流氓头子,除上面提到的天蟾舞台老板顾竹轩外,
还有法租界粪大王马鸿魁、大包工头谢彬衡、好莱坞的赌场老板朱顺林、烟土贩子刘怡
章、大世界总管闵采臣、流氓律师许福金、徐家汇大流氓顾玉书、大世界经理水果荣生、
日新池老板舒长泰、杭州大流氓王五权、星相把头孟禄久等。这伙人自己又广收门徒。
后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势力压过黄金荣的杜月笙,也是靠黄金荣的提携而发迹,这是
后话。
除上面这四类人外,在大都市中的不少工人也有加入帮会的(如当年上海邮电局参
加帮会者约占职工总数的百分之二十)。工人有自己的职业,一般不赖帮会为生,他们
之所以加入帮会,只因社会动乱,自己怕生活、财产得不到保障,加入帮会好找个“护
身符”,当然也不排除有一小部分人后来因此而不务正业,成为帮会的骨干。
帮会堂口要生存,要扩张,就要有自己的“码头”(地盘)和人马。势力的大小,
主要取决于人马的多少和码头的大校如果自己的人马转投别的堂口,那就对本堂造成重
大威胁——不但是人马减少,势力减弱,而且人心动摇,到最后。说不定分崩离析,连
码头也保不转—金城一走马上任,继堂主位,首先就意识到这一点。
对堂中兄弟“过底”他堂,一般说来,堂主也无可奈何。比如,当年上海滩最有权
势的是青帮三大亨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各收有大批门徒。张为人吝啬,他的门徒
因杜月笙能周急济困,不少便改换门庭,投到杜门之下。张与杜闹矛盾,这是原因之一。
势力如此之大,脾性又甚暴躁的张啸林也不能去为难这些“叛徒”,初上任的金城
更不能对这些要改投他门的“兄弟”怎么样了。金城心中很明白,这些手下--除少数
骨干外--口头上说的是“同生共死”的“桃园义气”,实际上他们加入广龙堂,不外
是想多捞点钱,更以堂口为靠山,在社会上仗势称霸,欺负善良老百姓而已。当他们觉
得加入别的堂口更能达到目的,自然就会他去,那是不能靠劝说或武力制服的。金城一
上任先大方地分了一笔钱,以稳住军心,但这不是长久的办法,长久的办法是扩张势力,
使堂中兄弟觉得留在堂中确有“前途”,而要这样做,首先就要还清广龙堂的欠债,消
除江湖上对广龙堂欠债累累的传闻。
金城花了几天时间,仔细地清算了堂中的帐目,结果令他大吃一惊:堂里的生意—
—三间赌尝两间妓院、五间烟档、广龙航运有限公司外加五十二间商铺的保护费——在
最近这几个月尽管不错,堂中存款却不足二万大洋!照他原来的推算,连同前堂主林风
平及其爱妾玲花留下来的钱,堂中应该有五六万大洋存款才是。他由此推断,江全定是
把这笔巨款存进了自己的私人户头,但江全到底存了多少钱,钱又存进了哪间银行?金
城一无所知,他苦思一回,仰天长叹一声,然后要何曙把堂中几个首领叫到林氏宗祠来。
富国威、姜雄、万良、莫七先后来到,大家给林风平和江全的遗象上了香,然后依
次就坐。
金城也不多言,把堂中各项生意的帐簿摊在八仙桌上,边对照着帐薄,边把这几天
自己清算堂中帐目的经过详详细细他说了一遍,最后道:“照计算,本堂现在该有存款
五六万大洋,但现在堂中现款连同公司的户头,仅余一万七千一百六十大洋,四五万元
不知所踪。”
说到这里,金城看看众人,大家也看着金城,一时无话。
金城见无人说话,自己便放下手中纸扇,向江全的遗像拱拱手,再目视众人,道:
“照我的推断,这笔巨款已被江堂主存进了他自己的私人户头……”金城话未说完,只
见富国威霍一下站了起身。金城也就不说下去,看着富国威,等他说。
富国威也不知是气愤江全如此敛财,把堂中兄弟打生打死赚来的钱装进私囊,还是
想反驳金城,以保持前堂主的声誉,总之他把口张了张,没有说出话来,便又慢慢坐下
了。
金城见富国威坐下了,便自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和一下气氛,然后道:“我
希望自己的推断错了,但目前只能如此推断。不知各位可有知道江堂主自己的私人户口
的?
这笔钱本堂正等急用。”
大家没说话,只是摇摇头。金城从各人的神色判断,确实没有人知道。
“各位对这笔巨款可有什么办法取回?”金城又问。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
“江堂主是把钱藏起来了,还是存到了银行,存了多少,存在省城里的银行还是外
面的银行,存在中国人办的银行还是外国人办的银行,我们全不知晓,怎样查?”万良
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回答金城提出的间题。
富国威突然又一下子站起来,双目炯炯望着金城,沉声道:“不知江堂主遇难后,
城哥可曾进过江堂主的房间找过银票?”
富国威这句话问得有点无礼,不过金城毫不动气,只是平静地道:“我们众兄弟护
送江堂主的遗体回来后,我已令史同杰带三个兄弟日夜轮值,不准任何人进入江堂主的
房间,至今没有人进去过。”
姜雄一拍八仙桌,也霍地站起来:“城哥,我们现在众兄弟就进江堂主的房间翻翻,
说不定能把这笔巨额银票找出来!”
“对!”大家异口同声。
广龙堂五位首领来到小洋楼三楼江全的住房,果然见史同杰正与小洋楼的守卫之一
方中阁把守着房门。金城问:“可有什么人来过?”
“没有。”史同杰摇摇头。
“没有钥匙,只能打门踹开。”金城看看富国威。
富国威二话没说,飞起一脚,门应声而开。
房中摆设没有变动,因已十多天没有人来过,房中物件铺满了灰尘。
五位首领开始仔细的查找,翻了三个小时,直到黄昏,除在抽屉里找到一支上满子
弹,但未打开保险的左轮手枪、一袋大洋、一叠春宫图和一张五千大洋的银票外,再找
不到什么特别的东西,更别说数万大洋之类的银票。
大家面面相觑。那张五千大洋的银票现在也没有用,那是沙面汇丰银行的银票,凭
密码支取,没有人知道密码,以后还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把这大笔钱提出来。
吃过晚饭,五位首领在林氏宗祠继续商议。
“江堂主已撤手西去,失踪的巨款看来已成死钱,我们是无能为力了。”金城目视
众人,顿了顿,“现在我们要解决我们面临的难题。各位知道,这几个月,堂中有十多
个兄弟先后过底去了别的堂口,致使堂中不少兄弟人心浮动,对本堂造成了很大威胁。
有人要过底的原因,主要在于江湖上盛传我们广龙堂欠着怡和商行和三江善堂近五万大
洋的巨款,而这几个月,堂里也没有给下面的兄弟多少特别的甜头,致使很多兄弟觉得
留在堂里已没有‘前途’。本来如果不是巨款失踪,我们现在是可以立即还清债务的,
但现在我们只剩下一万七千大洋了。各位对目前这种情势有什么高见?”
莫七、万良自己知道自己“嫩”,不好发表意见;富国威是老粗,一时也想不出什
么好办法,姜雄唯金城的马首是瞻,见其他人没哼声,便道:“城哥,你是堂主,你决
定得了!”
“我觉得广龙堂要生存,便要扩张,不能死守;要扩张,就先要稳定人心,不但自
己的兄弟不要过底去别的堂口,而且还要别的堂口的人归附到我们广龙堂来。这就要在
江湖上树立声望。要树立声望,我们就先要还清欠债--哪个兄弟都不会想自己所在的
堂口欠债的。”说到这里,看看众人有什么反应。
富国威没动,其他三人点点头。
“因此我决定,”金城见富国威不哼声,便直接作决定,“哪怕清底,也先把怡和
商行连本带息的一万六千大洋欠债还了,以挽回广龙堂的部分声誉。”
“那三江善堂的三万大洋怎么还?堂里清了底,有些兄弟要打赏也没法打赏,更加
人心浮动。”富国威轻轻拍了拍八仙桌。
“真要用钱时,暂时就用我的私蓄。”金城说得很平静,“至于三江善堂的三万欠
债,我打算最多还他一万三,就把那张欠单要回来。”说完,笃定地喝了口茶。
其他四人几乎同时站起来,异口同声:“他肯?”
他们心中明白,金城对下属不像江全那样吝啬,一当堂主就先花了近三千大洋打赏
下面的兄弟,现在又说暂时拿自己的私蓄以应急需。要是真能把一万七千大洋省下来,
金城一定会拿出一部分打赏他们。
“如果做不到,我就不当这个堂主。”金城微微一笑。
“城哥,佩服!”富国威这一叫是从心中叫出来的。
第二天,金城给怡和商行董事长朱家明挂了个电话。
朱家明早听人传言,广龙堂除欠着本行的钱外,还欠着三江善堂三万大洋未还,经
济桔据,堂中人心浮动,欠自己的钱就儿同死帐了,自己又没有足够的权势去向广龙堂
催讨,心中正是又无奈又悲伤,现在接到金城说要还债的电话,真个高兴得喜出望外,
当晚就在惠如楼大排筵席,宴请金城及其手下干将,搞得非常热闹。当金城把那一万六
千大洋的银票递给他时,朱家明更是鞠躬“多谢”——原以为成了烂帐的一笔巨款现在
这样如同从天而降,能不多谢?——并向广龙堂的骨干们连连举杯,这件事在省城中一
时便传开了。
过了两天,金城在九如茶楼饮完早茶回到小洋楼,正在对怎样应付三江善堂的债务
作最后决定,便接到了三江善堂执行董事李中丞的电话。
李中丞先把金城赞了一通,说他年青有为,一上任就还了怡和商行的欠债,声誉卓
著云云,然后便说陈达生的胞弟陈扬生前几天已从惠州来到省城,要追回其兄生前通过
三江善堂转借给广龙堂的三万大洋,请金城兄务必尽快筹款。
金城已在前几天就探到这个消息。他知道陈扬生只是惠阳县下涌镇的镇长,在省城
并无权势,也不像身为广州公路处长的陈达生那样跟省城公安局的人有交情,能够动用
警察,因而这笔帐是可以赖的——从法律的角度说,广龙堂的欠单是写给三江善堂的,
不是写给陈达生的;要催债的是三江善堂,不是陈达生,更不是他的弟弟。但法律在这
里不顶用,陈炯明在省城只手遮天,万一陈扬生告到陈炯明那儿,而三江善堂又承认这
笔钱是陈达生的,那就无所谓法律,说不定陈炯明一声令下,公安局自会来查封广龙堂,
自己根本不是这个大军阀的对手,因而在前两天的首领会议上,他已决定还债,至于还
多少是另一回事。
金城一边听李中丞的胡扯,一边在确定对付的办法。当李中丞讲完,金城也已定下
计来,只听他谦恭地道:“李董事请放心,本堂只因一时手紧,未能偿还,抱歉抱歉。
这样吧,一个月内结数。”
李中丞本以为金城会赖,想不到对方就这样答应了,还定下了期限,不觉大喜--
金城若真的一下子还清三万大洋,那三江善堂就可以大赚一笔,陈扬生明知道广龙堂的
欠革是写给三江善堂的,答应自己只要回一万就心满意足--立即道:“金堂主想必言
出必行吧?”
“我金城牙齿当金使,放心放心。”
金城放下电话,喝了口茶,正要确定还债的具体做法,方中阁拿着一封信走进来:
“洪胜堂送来的。”
金城拆封展读。信写得很简单:
金城兄大鉴:
请下午三时移大驾到惠如楼二楼偏房一叙,有要事相商。
刘七顿首
民国十一年七月十八日
金城沉思了一回,对方中阁道:“给来人二钱银子,说我准时到。”
方中阁悄悄退出,掩上门,金城掏出支香烟,慢慢吸起来。刘老七会有什么“要事”?
他在心中问自己。
一支烟抽完了,还是茫无头绪。金城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了书桌旁的椅子上。猛然想
起,两个月前,江全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跟自己讨论怎样杀掉陈达生,最后谈到刘老七
想要广龙堂帮手偷运军火给香山县海洲乡的袁巩,事成后酬金二万大洋。后来江全一直
没答应。莫非就为此事?
金城又抽了支烟。
刘老七、梁管和两名保镖在惠如楼二楼的一个幽静的偏房开了茶,刚坐定,金城就
走进房来,后面跟着莫七、万良、史同杰、方中阁。
刘老七一见金城,立即站起身,笑起来一脸横肉打抖,牛眼睛眯成一条缝,双手一
抱拳,像面打破铜锣似的声音便吼起来:“金城兄久违久违!新任堂主果然气度不凡!
多次相邀城兄也不赏面,什么时候我们再杀两盘!”
金城连忙拱手还礼:“庸人瞎忙,未能领教,恕罪恕罪!”两方人马同时各向对方
拱拱手,依次归坐。
两位堂主彼此寒喧几句,梁管一击掌招来伙计,道:“有什么好吃的都拿来!另外
来五支竹叶青!”
伙计连忙鞠躬:“是!先生!”转身退出。
过了一会儿,脸圆圆,又矮又胖的黄老板亲自捧了托盘,后面再跟两名伙计,把美
味佳肴与上等佳酿送进房来,当时刘老七正与金城论棋,谈兴正浓。
一见黄老板亲自送酒菜进来,刘老七又一声大叫:“黄老板客气!”指指金城,
“这位金城兄,广龙堂新堂主,省城英豪!”
黄老板连忙向金城抱拳鞠躬:“请金堂主以后多多关照!
多多关照!”
金城连忙起身离座还礼:“黄老板客气!小弟惭愧!”
刘老七一拔竹叶青的瓶塞,斟上满满三杯,各给金城和黄老板一杯,自己再一举杯:
“饮胜!”
刘老七如此热情加豪气,令金城和黄老板不得不饮。黄老板一口灌下去,呛咳两声,
放下酒杯,连说:“不胜酒力,惭愧惭愧!小人告退,告退!”边说边转过那肥胖的身
躯,也不等刘老七的表示,便退了出去。众人看着黄老板有点滑稽的背影,跟着刘老七
一齐哈哈大笑。
刘老七一指众人:“来来来!我们干!不醉无休!”
刘老七的豪气感染了房里的人,于是你干我一杯我干你一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外人看去,以为一伙好朋友在为某事狂欢庆祝,只有梁管在心里发出一阵阵的冷笑,金
城心中则在连打几个突:“这刘老七和梁管到底要我来想干什么?”不过金城不愧是个
江湖中的俊才,他心中在警惕着,但脸上一点也没露出来,只是陪着刘老七“豪情大发”
--金城心中明白,就算刘老七真想暗算他,也决不会在这光天化日的惠如楼里!
刘老七只顾叫众人喝酒吃菜,自己又与金城大论棋经,好像把什么“要事”早已抛
到九霄云外去了。直到将近吃晚饭的时候,梁管才给他使了个眼色。刘老七似乎没看到,
仍一边和金城胡扯,一边叫大家开怀畅饮。看看又是两三杯下肚,刘老七才像突然想起
了什么似的,一把抓住金城:“城兄跟你说些私话。”再一看众人,“各位随便!”拉
起金城便往外走。
两人来到尾房,那里已摆好上等的酒菜。刘老七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两人落座。
从表面看,当时的金城已有七八分醉意,其实他心中明白,这“要事”终于来了。
刘老七给金城和自己斟上满满一杯,再两杯一碰:“饮胜!”
金城好像醉得手也抖了,一仰头,一杯酒倒掉了半杯。
刘老七用手擦擦嘴,两眼看定金城:“金城兄,有单大生意,敢不敢做?”
醉酒的人固然想不清事,更重要的是他们全都不会胆小,这是来惠如楼之前梁管跟
刘老七定计的“基幢。
金城果然“酒胆包天”,只见他一拍餐台,叫道:“敢!
有大生意做,有什么不敢的!”
“城哥果然是好汉!”刘老七也一拍餐台,先赞了一句,然后压低声音,“有一批
货,”边说边做了个举枪的手势,“价值十万大洋,要运去给香山县海洲乡的英义堂。
想拜托贵堂运送。”
也不知金城有没有听清,只见他猛点了两下头:“好!
好!”
“不过有言在先,”刘老七这回倒有点担心他听不清,“如果出了事,贵堂要照价
赔偿!”
金城点点头,有点口舌不清:“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发了一阵呆,“具体货品是什么?有多少?”
刘老七从怀中掏出张清单,递给金城:“城哥请过目。”
金城眯着那双醉眼,把货单看了一遍,上面写着机枪两挺、步枪若干、手枪若干、
手榴弹若干、子弹若干发等等,而且清楚地标了价,合起来刚好十万大洋。金城在心中
盘算,觉得所标价格还算公道--这涉及到万一失手时的赔偿问题。
刘老七看着金城那种醉态,也不知他有没有看清,只见金城似乎是看完了,把清单
翻过来,眼睛眨了两眨:“酬金多少?”
“你看清楚了?”刘老七提醒一句,好使他以后不得反口。
“清楚清楚。”金城的舌头在口腔里打着转。
“酬金以前跟贵堂江堂主讲好的,二万大洋。”刘老七竖起两个指头,他担心对方
看不清,便往金城的面前一伸。
“太少了,”金城摆摆手,仍是很醉态,“风险这么大。”
“好吧,”刘老七犹豫了一下,把右手掌一张,“加五千。”
金城连想也不想,把手又摆了摆。
“一口价,”刘老七这回反而没犹豫,三只手指一竖,“三万!”
在当年黑道上,黑货的运输费加保险费一般是所运黑货价值的百分之十至百分之十
五,现在刘老七竟愿付百分之三十,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诱惑,这就是梁管说的“利以
诱之”。当然刘老七心中明白,二万三万还是五万,在这里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因为金
城根本就得不到,他掉进陷阱,就等着卖掉广龙堂的所有产业来偿还这批货款——共十
万大洋。
“这还算公道。”金城对刘老七的阴谋好像根本没提防,举起酒杯跟刘老七碰了碰,
“饮胜!”也不管刘老七,自己便一饮而尽--不过,当时他的酒杯只有小半杯酒。
金城这时似乎醉得更厉害了,话说得更加含糊,只见他把酒杯往餐台上一放,头顺
势一低,嘴里却问:“什么时候……起……起货?”
“明晚子时。”
“在……哪里?”
“敝堂对出的江面。”
“那就一言……为定!”
“城哥醉了,来,醒醒酒!”刘老七给金城递过来一杯浓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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