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电报,我就往家赶,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只要家里有事,排除一切困难,我也要赶回去。急切切的,就像江河卷起来,回到源头那么渴望。
 
我回到家,一切都准备好了。
 
初六那天一大早,我家院里已热闹起来,本家族的人和来自四面八方的捧情客挤满了院子。我拿着烟,一个个的散,足足散了三盒。经常不回家,我要找住机会和乡亲们亲热亲热,哪怕是一支烟两句话一声笑,总算又贴了心。我害怕他们忘了我,希望他们像过去那样待我,我不是城里人,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鞭炮声在街里响了。这是向家里报信儿,来迎亲的郑家人到了。老族长手一摆,我们张氏家族的男人们便涌出院门,来到街里,迎接客人。接过客人肩上的四彩礼钱搭儿,接过来抬嫁妆的扁担,前引后拥,把客人请进院子。
 
来迎亲的郑家人由郑麦旺带着,一女四男,女的陪新人,四个男的抬嫁妆,两根扁担上缠着布袋和绳子。从现在起,就不能再用娘家的东西捆绑嫁妆,也没什么道理,像是古时候花轿沿袭下来的象征吧。
 
老族长没出院门,只站在院中央,看见客人进来,笑容满面地双手拱起来,向客人行一个古礼:
 
“辛苦,一路辛苦。”
 
郑麦旺连忙紧走几步,跑上前搀住老族长的胳膊说:“不敢,不敢。老伯好!”
 
“贤侄好!”
 
于是老族长由郑麦旺搀着走进俺家的堂屋,两个人在首席坐下,其他人便围着方桌按辈分入席。这一桌酒席,是款待迎亲客人的,吃过这桌酒席,才能启程。
 
这时候便有主事的大总管看着客人已落下座,站在门外屋檐儿下开始吆喝:
 
“旋风哪里——”
 
我们家乡管端菜上酒的跑堂人叫旋风,总管一叫,马上就有人应声:
 
“旋风在——”
 
“上酒上菜——”
 
“酒菜来了——”
 
一叫一应,全扯着长长的声音,差一点就是唱了。那叫声悠长古朴,有一种历史和文化感在里边洋溢。叫声中,旋风风快把菜端上摆好,把酒具敬上,又把酒满上,这才退下来手掂着四方红漆木盘,候在那里,充当仆人;又不准远离,完全是宴席的一部分内容,给场面形成一种氛围。
 
老族长站起来,手举酒杯:
 
“一杯水酒,不成敬意,给各位洗尘,请!”
 
大家全站起来,并不碰杯,看着老族长喝下酒,才敢下酒。然后由老族长落座,举起筷子,在各盘里点点,才说:
 
“动开,动开!”
 
这时候酒席才正式开始,该吃该喝各随各便,刚才那一套,完全是一种仪式。不走这个仪式,乱吃乱喝,那叫不懂方圆,老族长说那样做就是野人。
 
在酒席进行中,另有人帮助迎亲客人,把嫁妆捆好两担,一担是老式朱红桌子在下,桌面上放烤火取暖用的火炉架子和洗脸盆架子,接触处用布袋垫好,以免破损。另一担是朱红木箱在下,箱面上放几床被子和床单以及门帘。一共两担,共四个人抬。剩下的小件东西,如洗脸盆、镜子、针线筐、小凳子等,都由娘家新娘的弟弟和侄儿辈的人手里抱着,和古时候把轿门儿的顽童一样。送女到婆家,婆家人用红封包银,才能把这些小东西接过去呢。
 
大总管站在屋门外房檐儿下,一边看外边捆绑嫁妆一边观看里边的酒席。看看两边都已完毕,便长长出一口气,挺累的样子,好像外边干活的里边吃喝的都是他一个人一样。然后又伸长脖子开始吆喝:
 
“旋风哪里——”
 
“旋风在——”
 
“收席——”
 
“收席了——”
 
吆喝了里边,一掉头又吆喝外边:
 
“嫁妆好了——”
 
院里人便应声:
 
“嫁妆好了——”
 
“嫁妆起——”
 
“嫁妆起了——”
 
来抬嫁妆的四个小伙子连忙抬起嫁妆,先走出院门儿。他们要走在最前边,和后边的送亲队伍拉开长长的距离,赶回去铺新床,又要赶回去报信儿。因为在这一天,新郎家的床一定要空着,等新娘带来的被褥才能铺。算不上什么规矩,因为新郎家的被褥按风俗都要由新郎的嫂子们来缝,嫂子们爱闹,要在那褥子被子里塞上石头瓦片甚至枣刺和木棍儿,只有娘家人心疼闺女,才不乱闹。
 
嫁妆一起,鞭炮又响起来。大总管在鞭炮声中提高嗓门儿,接着吆喝:
 
“车套好了没有——”
 
“车套好了——”
 
“老族长请——”
 
便由晚辈人一边一个搀着老族长走出院门儿,一直扶着他坐上马车。老族长一动百动,大总管便一连串地叫喊起来:
 
“新娘子请了——”
 
“迎亲客请了——”
 
“送女客请了——”
 
在大总管的一连串吆喝声中,我们按次序排好队伍。抬嫁妆的已出村看不见了。头一辆马车上坐着我妹妹秀春,来迎亲的女客坐在她前边,去送她的我们姓张的女伴坐在她后边,算两个伴娘。第二辆马车上坐着老族长,郑麦旺和我们张氏家族的长辈人陪着老族长,坐在周围。爹带着我们跟在车后边走,人群中挤着掂小东西的孩子们,一声鞭响,马车启程,浩浩荡荡,向村外涌出。
 
车动的那一刻,我妹妹哭了。她回头望着我们的家,望着站在那里远远送她的妈妈,望着我们张家湾的一切,哭成了泪人一个。但她咬着牙,不哭出声,她知道她不能哭,今天是她的好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