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疙瘩离俺张家湾也就几里路,翻一面坡就到。平时放牛,两个村的牧童经常在山头上相会,比赛着甩鞭子。平时干活,地界挨着地界,老头们也聚在地头烟锅对着烟锅点火抽烟。当然也发生争执,双方呼腾腾站出来十几条小伙子要拼命,便由两边的老年人推开,从中间说合说合,彼此让根纸烟,就烟消云散了。
 
小龙弟弟赶到俺张家湾时,太阳还没有落下去,正蹲在西山头回首相望,于是晚霞便烧红了半天的云彩。做晚饭的炊烟刚刚升起来,叮叮当当的风箱声在村巷里溅来溅去。粪堆上的鸡群刚刚散开,正慢慢地摇摆着身子,走向自家的鸡窝。
 
爹正在屋檐儿下给牛拌料,冬天里山坡上没草,要在家里喂养。他给牛料桶里兑上热水,又丢把盐末。这才伸手试试水温,并把指头放在嘴上伸出舌头尝尝咸不成,他做这些活一贯非常认真,总觉得牛干了一年活,冬天里难熬,不能亏待它们。爹常说牛是庄稼人的半个江山,虽不会说人话却通人性,也是家里一口子,要以心换心。平时犁地赶车,爹手里的牛鞭子总爱在空中绕来绕去,轻易不抽在牛身上。土地把人和牛的感情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相依为命,耕种着未来和理想。
 
小龙帮着爹把活干完,才开始说话。未来的小女婿进了丈人家门儿都勤快,这是庄稼人的特点。小龙说话,爹抽着烟只是听,也不问。爹听完后也不表态,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让妈妈和秀春先给小龙做饭吃。爹心细周到,知道这种时刻小龙肯定是忙里忙外吃不好饭,先稳住他,叫他好好吃顿饱饭。一个女婿半个儿,爹嘴上不说,心里却疼着他。
 
等小龙吃过饭,爹才说,我还有点事儿,一会儿再去,让秀春送你先回去。并大大方方叫秀春,送送你小龙哥。
 
爹这么做,是让他们说说话,给年轻人一个机会,让他们多接触接触,建立些感情。爹不允许他们像城里人那样随便谈恋爱,害怕败坏门风,却经常创造出一些机会,让他们大大方方地多接近接近。
 
我常常觉得爹什么都明白都懂,比任何人都开通,但是有一条,你必须接受他的安排和计划,决不允许你越出他的轨道,只能在他的操纵下运转。这就是爹。经常使人想到爹是~个鸟笼,儿女们像鸟儿一样在笼里有吃有喝,自由自在地在笼里跳上跳下却展不开翅膀,渴望着外边的天空。爹像一个鱼池,儿女们像鱼儿一样在池里游来游去,却见不到江河大海里的风浪,渴望着那江河和那大海。我有时候甚至想,爹把儿女们养大成人,很难说是为了儿女们,还是为了他自己。这时候我便觉得自己不孝顺,有了深深的罪恶感。我不敢再往下想,因为我做过恶梦,爹像一座山压着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一直等到秀春送罢小龙回来,爹才掂着小烟袋出村。这时候天已经落黑儿,远山已漫进夜雾里,天上的红云已渐渐暗下来,几颗不训的星星已挣扎着跳出来。喧闹的白天已走到尽头,夜晚已张开温暖的怀抱搂住了山山水水。
 
爹走进郑家疙瘩时,在村头碰上蹲在那儿的郑麦旺,他显然在等爹。两个人一块儿走进村子,直奔麦生伯的院子。走进院子,郑麦旺停下来,并拦住郑麦花和小龙,三个人不再往病人屋里去,只让爹一个人进去。
 
爹自然是走一路想一路,把什么都想到了。但一走进病人的屋子,却像换了一个人,也不问病情,劈头就对他笑着骂起来:
 
“麦生哥,你咋还没有死哩?”
 
“没有嘛。”一见爹的面,一听爹的话,麦生伯马上就有了笑脸,“阎王爷去开会还没有回来,我还没有接住通知。狗日的,你可等着急了?”
 
“死吧死吧,我都等着急了。”
 
“我才不着急呢。我正托人给阎王爷走后门儿,准备把你也捎上。”
 
“不行不行,还是你先去,到那儿给我多占个位儿,我去了就个用排队。”
 
“狗日的啥会儿你都比别人日能,又不是看电影看戏,我才不管你的闲事呢,人都是和自己近各顾各,我不给你占位儿,你去了自己挤吧。”
 
老朋友之间一说一笑,生死在他们心里一下就淡下来,淡如一杯白水。也许生死原本就很淡,因为有些人把它们看得太重,它们才显得重要,于是这人世界才发生那么多的丑恶和美好。
 
慢慢地,他们才说起正经话,又说起他们常说的老话题。还是麦生伯先说:“树声兄弟,这几天我躺在床上想遍几十年,你说咱两个当初要不回来,这会儿也起码是县团级了吧?”
 
“少说也是县团级。”
 
“穿黑皮鞋,披呢子大衣,坐小汽车屁股冒烟儿,这都是小菜儿。”
 
“那当然,说不定比这还阔呢。”
 
“老实说,兄弟,你后悔不后悔?”
 
“不悔,我啥会儿都不悔。”
 
“为啥不后悔?”
 
“狗日的咱当初动员穷人们闹土改时,咱说的啥排场话,你忘了吗?”
 
“对了,咱们发动群众,打下一个寨子就站在那碌碡上讲我们是为穷人们办事儿的。咱从来没想过,让别人去冲锋陷阵,为了咱当县团级。”
 
“是呀,咱那时候啥也不想,只想着打掉国民党,剿完土匪,让老百姓过好日月。”
 
“对了。可是后来这几十年,我嘴上硬,心里确实也后悔过。咱们就不说了,看着孩子们跟着咱穷,我心里确实后悔过,觉得当初把官帽白白扔了,有点对不住孩子们。你动过这心没有?,,
 
爹不言不语看着他。
 
“老弟,我快死了,你对我说句实话。”
 
“后悔过,人非圣人,还能不想七想八?不过,我还是会想,咱要为享福,咋对起死去的那么多兄弟?”
 
“对了,这就他妈的对了。这几天我想了个遍儿,还是不后悔。因为咱当初说过排场话,过后革命胜利了,咱也没享福,还是庄稼人咋着咱咋着,咱没有比庄稼人多吃一个鸡蛋多抽一根纸烟。”
 
“这就是咱们的不后悔。”
 
“对极了,对极了。”
 
“就是咱们没有把这个问题想透,老是受症。咱们老说咱是人民的服务员,人民是咱们的主人;可是服务员老是比主人吃得香穿得光,闹得人人都想当服务员,不想当主人。这问题苦没有办法弄。”
 
“唉,我可是再不想这个事儿了,因为我快死了,以后你一个人慢慢去想吧。”
 
老朋友一说到这个老问题,就打住车,几十年来他们思索的野马一次也没有冲破这道墙,这儿简直是鬼打墙,永远挡住了两个老党员两个庄稼老人的思路。
 
爹心里一动,觉得这时候不应该再折磨他,人要死了,要让他高兴高兴,就伸手取下墙上挂着的大弦,吹去上边的灰尘,用袖子揩净弦杆,一试弓,就拉出了弦声。
 
“你要干啥?”
 
“麦生哥,你也快死了,今夜黑儿咱们两个再耍耍,唱也唱不了几回了。你这腿一蹬眼一闭,我找谁耍去?”
 
麦生伯乐了:“狗日的你这个侉头儿,有你这样的吗?人家还没死,你就来送戏。你没看我有出气没进气,还能唱动吗?”
 
“别狗日的装蒜,”爹说,“我知道你十天半月死不了,你唱不动,我自己拉自己唱,你在心里跟着我哼还不行吗?”
 
“狗日的好极了,好极了。”麦生伯兴奋起来,“我就是想听你唱,咱死也落个快乐死。”
 
爹运满弓,先拉出长长的过门儿,弦声便如那黄土高坡的小道曲曲弯弯起起伏伏,又如山间流水时而卷起浪花时而直泻而下,流进了静静的夜晚里。
 
屋里这么一闹,把屋外边的郑麦旺他们闹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两个过心的朋友说着说着又唱起来,再也想不着他们要干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