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张笑天《太平天国》 第二十五集 1.燕王府深夜,陈承瑢化装成一个老头才敢偷偷溜进坐落在玄武湖附近的燕王 府。秦日纲已经收拾好了行装,要赶在天亮前出城,此时正焦虑不安地在等他。 一进屋,陈承瑢扯去了胡子。 秦日纲埋怨道:“你怎么才来?说不定什么时候,杨秀清会派人来抓我。” 陈承瑢说:“今天他虽又弄了个天父附体,可没有打咱们屁股,完了也就完了, 也没再提。” “这更是坏兆头。”秦日纲说,“暂时放了你我,绳子抓在他手中,随时可以 连本带利地找你算账。” 陈承瑢说:“这次是他最狠的一次,说咱们帮妖,这不是指责你我背叛太平天 国吗?这可是灭门之罪呀。” 秦日纲说:“准是那个叫庞小月的舞女告发了我们。” “谁让你喝了几杯酒毫无禁忌地胡说呢!东王的耳目到处都是。”陈承瑢唉声 叹气地说。 “幸亏今天出了个小刺客,一乱套,我们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啦。”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陈承瑢说,“还是早图良策。” 秦日纲一筹莫展地说:“有什么良策?东王如此霸道,天朝的百官都是敢怒而 不敢言,傅善祥过生日,算个什么?可你看,举国上下,无不前去巴结,这成何体 统?” 陈承瑢说:“只有天王可以制伏他。” 秦日纲说:“天王我看也是只图保全自身。杨秀清忽而是天父,忽而是东王, 忽而上天,忽而下地,来往于神和人之间,连天王也怕他呀。我真怕,说不定哪天 天父一发怒,借杨秀清之口废了天王呢。” “那可要天下大乱了。”陈承瑢说,“我们应该去见天王,让他及早拿主意。” “不行,”秦日纲说,“只有天王召我们授以密诏,没有我们主动去请天王对 杨秀清下手的,弄不好,我们先人头落地了。” 陈承瑢说:“若是给天王进一点良言呢?这怎么样?” “这倒是个好主意。”秦日纲说,“你找可靠的人,弄点什么事出来,真假都 不妨,栽到杨秀清身上,引起天王反感。只有彻底激怒了天王,我们才有出头之时。” 陈承瑢说:“这得好好想一想,别弄得画虎不成反类犬。殿下,我们该去找北 王计议一下。” 秦日纲冷笑说:“你在做梦吧?韦昌辉今非昔比了,他能往火坑里跳吗?他也 是个没操守的人,赶着把妹妹嫁给杨秀清的弟弟,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保全自己? 你我成了‘帮妖’之人,他躲还躲不及呢,岂能为你我惹火烧身?” 陈承瑢不同意秦日纲的看法,他说:“未必是这样。这都是表面文章。他讨好 杨秀清,是为了稳住他,使他不疑心,不至于先下手。韦昌辉怎么会和杨秀清一条 心呢!” 秦日纲已经不耐烦了,站起来说:“我得马上出城了,你相机行事吧!有急事, 派心腹送到丹阳大营。” 陈承瑢说:“你这一走。我更是孤掌难鸣了。” “不用担心。”秦日纲说,“我领一支重兵在外,杨秀清反而不能不有所顾虑。 此去无归路,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回天京来了。” 陈承瑢无奈,叹气连声。 2.北王府门前夜虽已深,北王府门前和望楼上依然灯火辉煌,一支巡逻队在王 府四周走动着,步兵刚过,又一支骑兵围着城墙走来。 陈承瑢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来到了北王府门前的启事厅,通过守门卫士递上 了名刺。他焦灼地在启事厅里走来走去,等了好一阵,卫士出来说:“北王殿下早 睡了,他什么人也不见。” 陈承瑢感到一桶冷水劈头浇下,顿时从头凉到脚,正要走开,尚书韦玉方叫住 了陈承瑢,说:“请留步。”他凑近陈承瑢说,“请拿了这个令牌,否则燕王是出 不去城的。” 陈承蒋心里顿时又一热,接了令牌在手,上了轿一溜烟向南门奔去。 3.南门秦日纲和他的随从果然被守门卫士长拦住不放行,后来惊动了上司朱衣 点,朱衣点自从不给洪宣娇当马夫后就来天京守城了。 秦日纲说:“我去丹阳领兵破敌,你敢拦阻?误了大事,我第一个砍你的头。” 那朱衣点说:“不是我与燕王大人为难,是北王吩咐,不管是谁,夜里出城非 有他的令牌不可。” 秦日纲气得大叫:“去叫你们北王来!” “小的们哪敢啊?”朱衣点说,“依我看,燕王殿下还是费点事,转回去,讨 个北王的令牌,小的不为难。这对燕王您来说,不就是举手之劳吗?” 秦日纲又憋气又无可奈何,正在这时,陈承瑢赶到了,他下了轿一溜小跑过来, 把北府令牌给了秦日纲。 秦日纲又惊又喜:“你去了北王府?” 陈承瑢说:“我虽没见到北王,可他叫北王府尚书韦玉方主动送出了这个,他 好像知道燕王会连夜出城一样。” 秦日纲心里有了底,还是陈承瑢分析得对,韦昌辉巴结杨秀清不过是违心,或 者说是为自己涂上一层保护色。 秦日纲狠狠地瞪了守门卫士长朱衣点一眼,告别了陈承瑢,打马出城去了。 4.东牢一间小牢房里李寿春带着一群人来到小牢房时,曾宪已经躺在干草上疲 惫地睡下了。李寿春让随从们把孩子摇醒,提了起来。 李寿春手里拿着几个馒头,对曾宪说:“你说实话,给你吃馒头。” 曾宪很饿,咽了一下口水,说:“先给吃,后说。” 李寿春把馒头背到身后,说:“那不给你吃。” 曾宪看准了机会,一下子冲到李寿春跟前,把他撞了个趔趄,馒头掉在地上, 曾宪拿起一个馒头,三口两口塞到口中,拼命往下咽。 李寿春火了,叫着:“抠出来!” 上来两个人,一个人用刀子撬曾宪的牙,另一个人用棍子从他口中往外抠馒头, 抠出来的全是染了血的馒头渣。 李寿春狠狠打了曾宪两个嘴巴,说:“你这个贼子!你是谁,告诉我!” 曾宪鼓了鼓肚子,说:“我是曾宪。” “谁教你刺杀东王的?说!” “我自己。”曾宪说,“我为我爹报仇!” “你爹是谁,你爹跟东王有什么仇?”李寿春问。 “我爹叫东王杀了,”曾宪说,“我爹是曾水源!” 李寿春和同来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李寿春问:“我不信,你这么小,懂得什么报仇?一定是有人指使!你说,谁 指使你的,说了就放了你。” “没人指使。”曾宪说,“若有人杀了你爹,你也用人指使才报仇吗?” “这小崽子嘴真硬!”李寿春说,“我问你,没人指使,你的洋枪哪来的?这 洋玩艺连许多天朝大将还没有呢。” “枪是我捡的。”曾宪说。 “胡说,大街上能捡到枪吗?”李寿春抓住他的头发,恶狠狠地问。 “就是大街上捡的。”孩子不改口。 李寿春恼火极了,原以为一个孩子是很好对付的,他没招了,只得下令:“给 他点厉害尝尝,看他说不说!” 几个打手上来,用细绳子拴着孩子的两个拇指,把他吊了起来。 曾宪疼得啊啊地叫起来。李寿春夺过一条鞭子,狠狠地抽打曾宪,说:“谁指 使你的,说不说?” 曾宪说:“没人指使,就是我自己!” 又是一顿皮鞭打下去,孩子柔嫩的皮肤已是血痕累累,孩子昏死过去。李寿春 示意把曾宪从房梁上卸下来,在他脸上泼了一桶凉水,待到孩子哼出声来,李寿春 才说:“走吧,这小息子生来一副贱骨头。” 5.城外石达开营帐石达开躲开傅善祥的祝寿日,省去了许多烦恼,他暗自庆幸, 可跑出城来的石益阳,却又让他添了新的忧思。 石益阳是专门来问他的,能不能给杨秀清当干女儿。 石达开早已听别人讲了这事,他此时问石益阳:“东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给他当女儿,是大好事,你当时怎么不答应呢?” 石益阳调皮地说:“不好办哪。有一个爹,已经是干的了,怎么好再认一个干 的?” “那也无妨。”石达开问,“你只是因为这个吗?” 石益阳眨眨眼,说:“我没问过你,我不能自作主张啊!” “还有别的原因吧?”石达开说。 “爹真厉害。”石益阳笑了,“你说对了,有别的原因。我看爹爹不喜欢他, 讨厌他,我怎么能认一个爹讨厌的人做干爹呢?” 石达开多少有些惊异:“你别胡说,我什么时候讨厌过东王?” 石益阳说:“爹别生气嘛,我又没对外人说,再说,这都是女儿细细品味出来 的,我也不喜欢东王,人人都不喜欢他。”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石达开问。 “他像个凶煞神。”石益阳说,“祝寿那天,他还说燕王帮妖呢!” 石达开说:“不认就不认吧。东王也许是逢场作戏,当时你救了他的命,他感 激你,过后也就丢在脑后了。”他竟叹了口气。 石益阳发觉石达开脸上有不快之色,就问:“爹,我不该救东王吗?” “怎么不该救!”石达开说,“可你也不该那么卖力气地抓小刺客。” 石益阳问:“为什么?” 石达开说:“你知道小刺客是谁吗?他叫曾宪,是丞相曾水源的儿子。曾水源 叫东王处死了,儿子是为他爹报仇。” “这我可不知道。”石益阳说,“东王为什么杀他爹,冤枉吗?” 石达开说:“东王派他爹到城外去筹二十万石粮,又不叫人去接应,这是让他 去送死,即或死不了,回来也要按违令处死。” “那东王这是干什么呢?”石益阳问。 “别问那么多了。”石达开已经后悔同她说得过多了。这一席话在石益阳心底 卷起的波澜可是倒海翻江,这是石达开料想不到的。 6.东王府便殿杨秀清批阅文件一如从前,陈承瑢小心翼翼地送上最后一个文件, 说:“这是孔孟书籍的焚毁谕旨。” 杨秀清说:“这个要重来。孔孟之书,不能一律说是妖书,我们不能学秦始皇, 把天下的书都烧尽了,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不对吗?他又说,有教无类, 什么人都有权利受教育。咱们太平天国不正是这么做的吗?” 陈承瑢说:“可从前……咱们进城时,烧了不少啊。” “不说从前。”杨秀清说,“浩谕里要说,把孔孟书中的不好部分删除就是了。 天王最近亲自删节了《诗经》,将诗中的鬼话、妖话、邪话删除净尽,只留真话, 不是照样可以刊刻颁行吗?” 陈承瑢说:“是,早该如此。” 杨秀清说:“《论语》里,称夫子的地方,都改成孔某。” 陈承瑢更为惊讶:“那么,‘子曰,学而时习之’就变成‘孔某曰,学而时习 之’?” “不行吗?”杨秀清瞪了他一眼,“叫他孔某,留着他的话,已是客气的了。” 陈承瑢不敢发笑,只得应承。他拿了文件出殿后,李寿春来了。 杨秀清问:“那小崽子招了没有?” 李寿春说:“死不肯招。八九岁的孩子,骨头这么硬,少见。” “反骨硬。”杨秀清说,“非追出指使人不可。没有人给他枪,那他哪来的?” 李寿春的眼珠子转了转,说:“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不割你的舌头。”杨秀清说。 李寿春说:“曾水源的儿子一直是傅善祥代为抚养,会不会……”下面的话他 到底没有勇气说完,他怕犯忌。 “你是说,傅善祥与这事有牵连?”杨秀清问。 李寿春说:“出事那天,傅善祥当场晕倒了,据说,不是在殿下遇险时她晕倒 的,而是在曾宪被按住的时候。” “你说傅善祥指使,还不如说我指使。”杨秀清气哼哼地站起来,对站在廊下 的侯淑钱说:“去告诉傅善祥,我去看她。” 侯淑钱答应一声走去。李寿春尴尬地被遗忘在便殿。 7.傅善祥卧房傅善祥见杨秀清进来看她,挣扎着从病榻上起来,说:“给殿下 请安。” “这个时候还拘什么礼。”杨秀清坐到病榻前,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说,“凡 事想开点,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他见一个宫女端来燕窝汤,就接在手上, 用调羹舀了,一口口吹凉,喂到傅善祥口中。 傅善祥只吃了一口便不吃了,她说:“我对不起殿下。” 杨秀清问:“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傅善祥说:“曾水源的儿子想对你行刺……这孩子是我代为抚养的,我没想到 他心事这么重……” “为父报仇,也是人之常情。”杨秀清说,“况且,你虽抚养他,你也保不住 他一辈子不出事呀。” 傅善祥没有想到杨秀清会这样大度,她眼含泪水地问:“殿下,你对我……一 点也没有起疑心吗?” 杨秀清说:“你想害我,用得着借一个小孩子的手吗?你一天有十二个时辰能 对我下手啊!” 傅善祥哭了,她伏在杨秀清的肘弯里抽噎着,她真是感动极了。她说:“殿下, 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你想去看那个要杀我的小崽子?” 傅善祥说:“你怎么知道?” 杨秀清说:“这点事也看不透,怎能掌管天下。” 傅善祥想解释一下:“我是想……” “你什么也不用说。”杨秀清说,“你去看他吧,给他带点好吃的,也别委屈 了他。他是我的仇人,可不是你的仇人。” 傅善祥几乎要重新评价杨秀清了,心头一热,病也一下子去了几分,顿觉浑身 轻松起来。 8.洪秀全上书房暑热难当,天王府的树叶都打了卷,然而上书房关得严严的。 此时洪秀全正与蒙得恩、洪仁发、洪仁达、洪宣娇机密议事。 洪仁发显得特别激动,他说:“你们出去听听,市井小儿在唱什么?天王的天 下东王坐,这叫什么话?” 蒙得恩说:“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洪秀全很沉得住气地问:“是不是天国上下都认为朕是虚君?他架空了朕?” 洪宣娇说:“这是好听的。东王公开说,天王不理政务,入城后即深居后宫, 终日淫乐。这是在公布你的罪状,随时有借口废弃你。” 洪秀全说:“他口上这么说,心里未必这样以为。他若真认定朕深居后宫终日 淫乐,他就放心了。把我当成牌位供奉在那里,那不是正合其意吗?可惜,他心里 明白,朕并不是尸位素餐者。” 蒙得恩说:“他给傅善祥过生日这件事,朝野内外,嘘声四起,都说东王做得 太过分了。” “这是好事呀。”洪秀全笑吟吟地说。 “好事?”洪仁达道,“一个傅善祥过生日,逼你天王送礼,这把东殿都抬上 天去了!” 洪秀全问:“人们怎么议论?是不是说朕怕他?” 洪仁发说:“哼,天王当到你这个份上,也太窝囊了。” 洪秀全又问:“秦日纲、陈承瑢这几天怎么样了?” 蒙得恩说:“秦日纲惶惶不可终日,呆在丹阳也是心神不定,以前他只是冒犯 了东王,挨板子而已,这次东王说他帮妖,可是非同小可呀,随时可抓来杀头的。” 洪宣娇说:“很奇怪,既说他们帮妖,为什么不当众杀头?这有点不像东王的 一贯作风啊。” “这叫引而不发。”洪秀全说,“也可说是杀鸡给猴看,这一手是很厉害的。 是无父说秦日纲帮妖,并不是杨秀清说他们帮妖。” 洪仁达问:“那,我们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洪秀全没有正面回答他,却问起了韦昌辉:“北王那边如何?” 洪宣娇愤愤地说:“韦昌辉这人心术不正,他想巴结东王,拿妹妹送礼。”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洪仁发说,“韦玉娟连孩子也替杨家生了。” 蒙得恩说:“自从杨、韦两家联姻,杨秀清不再为难韦昌辉了。” 洪秀全问:“你的意思是,韦昌辉从此是东王的心腹了?” “心腹还看不出。”蒙得恩说。 “走狗!”洪仁发说,“韦昌辉是个反复小人。” 洪秀全说:“日后谋杀东王者,必是此人。” 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洪秀全旋即意识到走了嘴,即使对最亲近的人,他最为 隐秘的想法也不宜外露,于是他又改口说:“不过,既然已经成为亲家,也就消解 仇恨了。” 洪仁发、洪仁达在离开天王府时,并不满足,他们仍怪天主过于怯懦、软弱, 他们不知道天王内心深处到底是怎么回事。 9.东牢一见到曾宪,傅善祥就心疼得哭了。他满身是伤,躺在草铺上仍是那么 倔强。他见傅善祥来看他,不但不显得亲热,反倒爬起身向墙角躲。 “你怎么了,宪儿?”傅善祥说,“姑姑来看你了。” “你不要来看我,你走。”曾宪说。 傅善祥不明白曾宪何以对她疏远。她拿出食盒里许多点心,对他说:“来吧, 姑姑让你吃个饱。” 曾宪舔了舔嘴唇,走过来,抓住点心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实在是饿极了,他 说:“那个李寿春最缺德,我不说,他就一连饿了我几顿,不给吃的。” 傅善祥坐下,问:“他让你招什么?” “让我招谁指使的。”曾宪说。 “你招了吗?”她问。 “招什么呀,”曾宪说,“本来也没人指使呀,连姑姑我都没告诉,就是我一 个人的事,我想为父亲报仇。” 傅善祥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也太冒险了,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呢?” “我一点也不后侮。”曾宪说,“我最恨抓我的那个女的,若是没有她扑上来 抓我胳膊,我就把杨秀清打倒了。” 傅善祥说:“傻孩子,你知道你这是犯了什么罪吗?” “大不了死。”曾宪说,“我知道,就是我打中了东王,我也跑不出去。只要 打死杨秀清,我就能到阴间去见我爹了。可现在,我死得冤枉,仇没报,我没脸去 见我爹呀!”说到这时,他眼中流出泪来。 傅善祥不知怎样安慰他,把孩子紧紧搂在怀中,相对堕泪。 曾宪说:“那个李寿春是不是和你有仇?” 听他话里有话,傅善祥问:“没有仇啊?你为什么这么想?” “他不是好人。”曾宪说,“头几回,他光让我说出指使人。这几回,他就让 我招认,是你指使的,枪也是你给的,我能咬姑姑吗?别说不是姑姑指使的,是, 我也不能说呀!” 傅善祥这才明白了杨秀清跟她说的那番话的来由,不禁一阵阵心寒。 曾宪说:“姑姑,你别再来了,你一来,他们更该说是你指使的了。” 孩子这样懂事,更让傅善祥心碎。她除了紧紧抱住他,她有什么办法能救他一 命呢?她自知无回天之力。 10. 东王府门外五层望楼下黄门官把谭绍光的名刺递给傅善祥时,她正在便殿 陪东王议事,她对黄门官说:“叫他到家父那里去等,东王府岂是乱闯之地?” 杨秀清正在看奏折,心不在焉地问:“什么人?” 傅善祥说:“一个亲戚。” 杨秀清没有追问,他倒问起了另外的事:“你去见曾水源的儿子了?” 傅善祥说:“去看了。” “你哭了?”杨秀清看着她的眼睛,“现在眼睛还肿着呢。” 她并不否认,点了点头。 杨秀清说:“这个案子也不要刑部出面办了,该怎么定罪,就交给你了。” “不,不,”傅善祥连连摆手,几乎用告饶的语气恳求道,“东王殿下,你可 怜可怜我,千万不要这样……” “你下不得手,是不是?”杨秀清一双小眼睛逼视着她。 “他虽说犯了死罪,可我跟这孩子在一起那么久,我怎么忍心……” “那你就忍心让他把我杀死吗?”杨秀清的脸像一块生铁,冷冰冰地板着。 傅善祥恐惧地看着他。 杨秀清说:一就交你判了,你不忍心,也可让他活命啊!“ 傅善祥说:“殿下一定要这样,我就一头碰死在殿上。”说着真的站了起来。 “你别当真,我是跟你开玩笑呢。”东王一见她真的很在乎,就改了口,“我 能让你的手沾上这孩子的血吗?你呀,你这人心肠太软,女人到底不行。” 11. 东牢在狱吏的陪同下,石益阳趾高气扬地来探监了,狱吏都很奇怪,这个 救了东王命的翼殿公主,却要来探望要杀东王的小刺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牢门铁锁打开时,曾宪定睛一看,立刻想起了那天捉拿他的情景,认出了石 益阳,不禁怒从心头起,大喊一声,纵步跳起,想用扫堂腿将石益阳踢翻在地。石 益阳沉着地向左一闪身,双手一抓,将曾宪飞起的腿抓在手中,又一推,曾宪重重 地摔在地上。 石益阳说:“想跟我斗?你还嫩点。” 曾宪抹了一下唇上的血迹,仇视地望着她。石益阳对几个狱吏说:“你们忙去 吧,我一个人跟他谈。” 一个狱吏说:“公主可小心,这小崽子还会咬人呢。”说完带人走了。 石益阳见人走了,带上铁门,向曾宪拱手说:“小壮士,我石益阳是向你来赔 罪的。” 曾宪不解地望着她,说:“你骗人。” “真的。”石益阳说,“我刚刚从你姑姑那里来,我那天不认识你,若知道你 是为父报仇的,我就成全你了。” 曾宪问:“你是谁?哪殿的公主?” 石益阳说:“我是翼殿的石益阳。我真的对不起你……”她望着孩子身上的伤 痕,哭了起来。 “别哭了,石姐姐,我不恨你。”曾宪也快哭出声来了。 石益阳说:“小弟弟,他们要处死你,你知道吗?” 曾宪点了点头。 石益阳说:“我想救你出去。” 曾宪望望石牢、铁门,摇摇头。 石益阳说。“在东牢里是救不出去了,等要杀你头时,我来救你。” 12. 傅善祥家一进家门,傅善祥见谭绍光正在窗下逗着金丝笼中的翠鸟玩呢。 傅善祥说:“你这人好大的胆子,你不回兵营,跑到东王府来找我,你是不是 发疯了?” 谭绍光跟她走进屋子,说:“姐姐,我真的快要疯了。” 望着他眼中闪动着的炽烈的火,傅善祥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只能没凉水降他的 温:“谁是你姐姐,不准你乱叫!” 谭绍光笑着说:“姐姐别不认账啊!你做大寿那天,你在大庭广众前,可是告 诉人家,我是你表弟呀!” 傅善祥没好气地说:“我是南京人,你是广西人,挨得上表弟吗?” “没听俗话说吗?一表三千里。”谭绍光说,“从广西到南京,未必有三千里 呢。” 傅善祥扑一下笑了:“油嘴滑舌。你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是想看看姐姐。”谭绍光说。 “没事别再来。”傅善祥说,“都怪我,半路上捡回你这么个醉鬼,送了我小 侄儿一条命!” “你是说刺杀东王的小孩?”谭绍光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傅善祥说:“没关系?曾宪拿的那把枪就是你的。” 谭绍光大吃一惊,说:“怪不得呢。我说是在你这丢的,你非说我在大街上丢 的。” 傅善祥用半哀求半威胁的口吻说:一快走吧。你若再不走,我就去报告东王, 说那把枪是你的,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李寿春奉命追查曾宪的后台,正找不着元 凶呢。“ “行啊!”谭绍光仍然笑嘻嘻地说,“姐姐真若舍得,真那么狠心,我就认了, 我保证不跑,在这里等着来抓我。” “你可真是个赖皮!”傅善祥哭笑不得,“我有事,马上得回东殿去,你走吧, 我求你了。” “你求我了吧?”谭绍光说,“我马上走,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傅善祥警惕地问:“什么条件?” 谭绍光说:“我反正就驻扎在城外,随时可以进城,你答应十天见我一次,我 就走。” “不行。”傅善祥说,“你是我什么人,我非十天见你一次呀。” “我是你弟弟呀。”谭绍光说。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傅善祥板起面孔,说,“我一旦翻脸,可是不认人的。” “我才不怕你翻脸。”谭绍光说,“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傅善祥说:“你认识我……是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你又不是老虎!”谭绍光不理会她的警告,说,“你是老虎我也不怕。” 傅善祥转身要走,谭绍光说:“你不答应,我就到东王府去投名刺。若不,你 就按我说的,每月初一、十五、三十的晚上回家来,我在家等你。” 傅善祥像没听见一样,气呼呼地走了。 13. 陈承瑢家陈玉成看着曾晚妹在帮他打点行装,陈玉成说:“你现在是曾晚 妹,不是曾晚生了,你没法再跟我上阵打仗了。” “怎么不行?苏三娘呢?她不也是在前方吗?”曾晚妹说。 “人家是天王特许的。”陈玉成说。 “你以为我不敢去见天王啊?”曾晚妹说,“我知道你的小心眼儿,你是不想 让我再跟着你,就找借口。” 陈玉成说:“现在女兵轻易都不出征了,连洪宣娇姐姐都不上阵了,你好好在 天京呆着,我还放心。” “我还不放心你呢。”曾晚妹说着又从箱子里拿出当年长沙药铺女儿胡玉蓉送 的那个同心结,说,“看,这不是还留着吗?” 陈玉成说:“我早忘了,你还总提醒。这么多年了,这个胡小姐可能都有一大 群孩子了,你还在这编派人家。” 说得曾晚妹咯咯地乐起来。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咳嗽声,曾晚妹拉开窗帘看看,说:“又是你叔叔。他这 些天总是唉声叹气的,你去劝劝他呀。” “都是他自找的。”陈玉成说,“东王那天天父附体,说他帮妖,这不吓坏他? 帮妖是要杀头的。” 曾晚妹说:“叫东王拿出证据来嘛!” “你好天真,”陈玉成说,“你少管这些事,管好你自己就是了。” “我怎么了?”曾晚妹噘起了嘴,“我是惹祸了,还是丢人了?” “看看,又生气了!”陈玉成说,“如今你都是检点了,好大的官了,可我看 你还像个小孩儿。” “我还小?”曾晚妹说,“那天,宣娇姐姐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呢。她说,她当 媒人,只有她有资格。” “那是。”陈玉成说,“叔叔也催咱们快点成亲,我想,咱们都还不大,晚几 年吧。” “我答应你。”曾晚妹说,“那你得让我跟着你,你走到哪我跟到哪!” “行啊!”陈玉成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说,“有给我打洗脚水的人,我还不 高兴吗?” “想得美,你想让一个堂堂的检点给你打洗脚水?” 陈玉成说:“那昨晚上,我这堂堂丞相不是也给你打过洗脚水了吗?” 两个人都笑起来。 院里又传来咳嗽声,陈玉成看到叔叔仍在院里兜圈子,就走了出去。 14. 陈家客厅陈玉成问:“叔叔,还为东王说你帮妖的事发愁吗?” 陈承瑢说:“这不是小事呀。” 陈玉成说:“叔叔既然胸怀坦荡,就什么也不怕,可去找东王表白心迹,他说 你帮妖,总要有个证据,不然在太平天国里叔叔还怎么做人?” 陈承瑢说:“这都是有底火的。秦日纲马夫的案子,我就受过牵连,我去说, 他也不肯信我,他是个暴戾而又乖张的人。” “再暴戾之人,也有个亲疏。”陈玉成问,“叔叔,你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他吗?” 陈承瑢便说起了秦日纲在陈宅酒后失言,显然被舞女告密了的事。 陈玉成说:“这就难怪了。叔叔,你不如请求出天京去带兵,能省去很多烦恼, 我看就天子眼皮底下事多。” “我何尝不想一走心净,”陈承瑢说,“从前他离不了我,草拟诰谕、颁发谕 旨,都靠我。现在有傅善祥了,可能更不会放我了,让我有了兵权,那不更对他有 威胁了吗?” 陈玉成说:“我劝叔叔离是非远点为好,有些事宁可不知道,知道得越多越不 好。” “伴君如伴虎,这道理我能不懂吗?”陈承瑢说,“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深知自己泥足深陷,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卷入了太平天国的高层斗争漩涡,他也许 已朦胧地感到,只有更深地卷入才能侥幸得以生存,这些他是无法向侄子说的。 15. 东牢李寿春又一次审讯曾宪时,尽管采取哄的软招子,依然一无所获,最 后他吓唬曾宪说:“你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了,你今天不说出指使你的人,明天就 杀你头。小崽子,没有了脑袋,可是吃饭也不香了呀。” 曾宪望着他那张橘子皮样的脸,忽然说:“当你不能说,我当东王面说。” “是真的吗?”李寿春为即将出现的曙光而暗自高兴。 “见了东王我一定说。”曾宪又肯定一次。 16. 东王府便殿杨秀清饶有兴趣地答应亲自审讯曾宪,陈承瑢、傅善祥、李寿 春一些官员算是陪审。大概东王对这个小孩过分恐惧了,曾宪是五花大绑进来的。 曾宪不肯跪,眼睛四处转了转,看见了傅善祥,傅善祥冲孩子暗暗点了点头。 杨秀清问:“你为什么不跪?” 曾宪说:“你杀了我爹,你是和我有杀父之仇的人,还想让我下跪?” 杨秀清却并没有咆哮,他说:“你父亲是违抗了军令才伏法的,我与他并没有 私仇。” 曾宪说:“他不违军令,你也会杀他,你是找借口。” “你这是小孩子的瞎猜。”杨秀清问,“你能说说,背地里是谁指使你刺杀我 的吗?” 曾宪装成胆小的样子说:“我不敢说。” “不用怕。”杨秀清用手一指面前这些人,说,“就是他们几个也不怕,我给 你撑腰。” 曾宪说:“他得出去,不然我不说。”他用手指了指李寿春。这一下李寿春可 紧张了,他说:“可别听这小崽子的呀,他准是要血口喷人。” “脚正还怕鞋歪吗?”杨秀清说,“你就先到廊下等着去吧。” 李寿春不敢抗命,只得一步三回头地下殿,还不忘威胁曾宪说:“你若胡说, 我明天剜了你眼,割下你舌头。” 傅善祥一直望着曾宪,不知他又弄什么名堂。 “他走了,你说吧。”杨秀清说。 “就是他,李寿春。”曾宪说,“枪是他给我的,让我给父亲报仇,那天也是 他把我领进东王府的。” 一石激起千重浪,殿上殿下全震惊了,李寿春从廊下跑出来,一边叫屈一边要 打曾宪。 “你站住,成什么样子了!”杨秀清喝住了李寿春。李寿春跪下了:“殿下, 因为我审讯他、打他,他怀恨在心,才血口喷人啊。请东王明察。” 杨秀清也疑心曾宪是在挟嫌报复,就问:“李寿春与我无仇无冤,他怎么会指 使你来杀我呢?”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曾宪回答得很得体,如果他编出李寿春要杀杨秀清的 理由,反而不真实了。 杨秀清半晌没动,他一直盯着李寿春,李寿春受不了那阴森可怖的目光,他叩 头如捣蒜,他知道他要遭灭顶之灾了。 果然届秀清站起来,低沉地说:“把他也押入大牢!” 当东殿牌刀手上来拖李寿春时,他那绝望的长嚎令人发指,而曾宪正把得意的 目光掉向傅善祥。傅善祥连忙转过头去,她真不敢小看这孩子了。 17. 傅善祥住处杨秀清把随从留在博善祥的门外,自己上去推门,里面上了锁, 窗子上漆黑。 杨秀清拍拍门:“是我。” 里面的傅善祥说:“我头疼,已经睡下了,殿下别处去睡吧。” “你不开,我就在门外站着。”杨秀清说。他果真站在那里不动,屋子里一点 声音没有。 过了一会,傅善祥披衣下床,蹑手蹑脚地下地,趴门缝向外一望,杨秀清果真 在,她于心不忍,打开了门。 杨秀清一边进门一边说:“我谅你不至于让我在外面站一夜嘛。” 傅善祥摸索着点上一支蜡烛,杨秀清盯着她那半掩半露的胸部,突然说:“我 想明媒正娶,立你为王娘。” 傅善祥坐回到床上,垂着头说:“这么久了,你都从来没说过,今天这是怎么 了?” “不是有个黄脸婆在那么?”杨秀清说,“我决定废了她。” “不,为……”她惶惑极了,被立为王娘,这本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如今她反 倒真的害怕这幸运的到来,这是为什么?也许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她依稀感到了 某种朦胧的幻影的存在,是谭绍光的闯人吗?是,又不完全是;是她看到了杨秀清 悲惨的结局吗?像,又不完全像。 杨秀清当然猜不透她的内心,他照例为她的美貌所倾倒,照例在他冷酷而枯燥 的生活氛围里去寻求推一能够得到的一点精神补偿。 他上了床,把傅善祥搂在怀中,他忽然说:“其实,曾宪的后台应该是你。你 虽然没有叫他来杀我,可他是在你的监护之下,你该为他负责,代他受过。” 傅善祥说:“你说得对,可是我不明白,你又为什么把李寿春下人了大牢呢? 你真的相信曾宪对你的行刺是他指使吗?” 杨秀清反问:“你说呢?” 傅善祥说:“李寿春是冤枉的。” “你的心真好。”杨秀清叹了一声说,“我以为你会第一个站出来拍手称快。 你又不是不知道,李寿春一口咬定,你是孩子的指使人,你的嫌疑最大。可是,你 却能以德报怨,这叫我很惊奇。” 傅善祥说:“这么说,殿下也知道他是冤枉的,是代人受过了?” 杨秀清说:“是的。” 傅善祥说:“那为什么不放了他?” 杨秀清说:“不,他必须充当这个角色。你想想,一个小孩子来刺杀东王,手 里拿着洋枪,这桩奇案天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总得有个结局呀!光拿一个孩 子正法,不叫人笑掉大牙吗?所以必须有一个主使者才能叫人信服,否则人家会耻 笑东殿办事荒唐。” 傅善祥想说“想不到官场如此黑暗”,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杨秀清又说:“东殿的消息,有几次泄露到了天王府,都是只有几个人知道的, 陈承瑢、侯谦芳、李寿春都有嫌疑,我早有心在他们几个中间开刀了,现在正好顺 水推舟。” 傅善祥打了个冷战,说:“万一杀了个忠心耿耿的人呢?你不后侮吗?” 杨秀清说:“坐在我这个位置上,像你那样心慈面软、瞻前顾后,那什么也干 不成。” “天王并不像你。”傅善祥说。 杨秀清说:“有一个叫杨长妹的,是天王府的人,给我送过一回信,不久这人 失踪了,后来才知道是天王下令勒死了,连尸首都不见,他仁慈吗?再想想,程岭 南是怎么死的?” 傅善祥说:“不是替天王尝菜毒死的吗?” 杨秀清冷笑连声,说:“掩人耳目而已。”他是惟一猜到程岭南死因的人。 傅善祥在他怀里又打起了冷战。 18. 傅善祥家黄昏时分,夕阳照在窗子上涂了一层金红色。谭绍光坐在窗前拿 了一本天朝新删过的《书经》在看,他心不在焉,眼光根本不在书本上。 傅善祥的父亲提了水壶来为他冲茶,说:“小将军若有急事,还是去东王府找, 她十天半月也不回来一次,别耽误了你的事。” 谭绍光问:“今天是初一吧?” “是呀。”老人答。 “那她就一定能回来。”谭绍光十分自信地说。老人对他这话感到莫名其妙, 正要离开,谭绍光又放下书本,起身说,“老人家说得也是,这么傻等下去,没个 头。我改天再来,回大营去了。” “回头我告诉她。”老人送谭绍光到院外,立刻折回。谭绍光趁老人到厨房去 送水壶的当儿,又敏捷返回到房中,钻到了屏风后头去,老人根本没看见。 锣声从街上传来,接着是说话声,一顶轿子落在院外,傅善祥走了进来。 她父亲深感怪异,问:“你怎么真就回来了?” 她笑着反问:“我的家,我怎么不能回来?”她走进客厅,除下腰带,里屋看 看,后院看看。她父亲问:“你找什么?” 傅善祥坐下,轻描淡写地问:“没有人来找我吗?” 躲在屏风后的谭绍光忍不住想乐。 老人说:“来了一个,又走了。” “什么样的人,没留下话吗?”傅善祥急切地问。 “我哪管得了那么多闲事!”老人故意说。 傅善祥说:“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这么糊涂,来了客人总该问个姓名,留个名 刺呀!” 老人说:“这么说,是你约了人家?” 傅善祥说:“是呀。” “他还会来。”父亲说,“他等不及了,回大营去了!他好像就是在咱们家丢 了枪,喝醉了酒的那个!” 女儿一听,埋怨得更厉害了:“你看你,这不是认识吗?他说改天来,改天是 哪一天?” “他问过今天是不是初一。”老人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那改天怕就是下月 初一了。”“ 傅善祥气得跺脚说:“下月初一,还有一个月?你真糊涂。” “既然下月初一嫌长,就是这个月初一吧。”这突然从屏风后头传出来的声音 把父女俩都吓了一跳。 谭绍光笑哈哈地走了出来。老人说:“你没走?” “走了,又回来了。”谭绍光说。他发现傅善祥已经羞得不行了。 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笑着摇着头走了出去。 19. 傅家后院几畦菜分布在花圃间,菜也像花。天边晚霞似火,小院里蜻蜓满 天飞。傅善祥已经吩咐父亲不管谁来一律挡驾,大门也关上了,她与谭绍光坐在藤 椅里谈天。 傅善祥说:“你这人,不老实。” “姐姐挺老实的,说初一回来,嘴上不答应,可心里记得清。” 傅善祥又羞红了脸:“不准再提这个!你别得了便宜卖乖。其实,我是怕你这 人白跑一趟,我看出来了,你是个认死理的人。” 她说对了,谭绍光只是笑。 谭绍光抓了一只红蜻蜓,把蜻蜓的尾巴掐一截,插上一截小草棍,一松手,蜻 蜓沉重地起飞了。 “你还这么淘气。”傅善祥问,“你多大了?” “二十四。”谭绍光大模大样地说。 “我才二十三,你倒二十四了!”傅善祥说,“你说过,太平天国起事时你十 四,那你今年才二十岁,对不对?” “我希望我二十四。”他笑着看她。 “为什么?” “那就可以当你的哥哥,而不是弟弟。”谭绍光说。 傅善祥说:“哥哥弟弟都一样,你认我这个姐姐没用处。” “这话说的!要什么用处!”谭绍光说,“我可没有野心借着姐姐的梯子往上 爬呀!” 飞过来一只蜻蜓,傅善祥童心大发,掏出一方绣花手绢去扑,结果没扑到,手 绢反掉在了花丛中,她伸手去够,玫瑰刺儿扎手。谭绍光伸手抬回手绢,却握在自 己手中不还她。 “怎么不还我呀?”傅善祥伸手要。 谭绍光说:“送给我吧,我一块手绢也没有,你反正有的是。” 傅善祥又说一句口头掸:“赖皮。” 谭绍光半躺在藤椅里,眯起眼睛看着天上,他眼前一片鲜红,他问:“姐姐, 你在东王府里有意思吗?” “你说呢?”傅善祥反问。 “我怎么知道。”谭绍光说,“你不是被人称为‘太平之花’吗?” 傅善祥说:“我是一朵凋零的花。” 谭绍光睁开眼,望着她有些忧凄的面容,说:“跟我到兵营去吧。” 傅善祥说:“我可比不了洪宣娇、曾晚妹,我到了兵营,岂不成了累赘?” “你给我当军师!”谭绍光说,“你运筹帷幄,我决胜沙场。你就像三国时的 诸葛亮一样,坐丞相车,戴瓦楞帽,手摇一把羽扇……。 “我不是成了道士了吗?”她咯咯地乐了。 谭绍光问:“去不去呀?” “我说了算吗?”她说。 “东王不是对你好吗?”谭绍光说,“你一说准成。” “你也有傻的时候啊!”傅善祥说,“东王对我好,是因为他希望我时刻在他 身边,我要执意远走高飞,他就不会对我好了,会杀了我。” “那你就跑。”他说,“像苏三娘那样。大家讲起苏三娘来,都佩服得五体投 地。” “我和人家苏三娘不一样。”她的眼光黯淡下来,她怎么好说她已是失身于东 王的人了呢?又怎么好说苏三娘有个痴心爱她的人呢? 傅善祥突然问:“你怎么不问问我,我对东王好不好?” 谭绍光不假思索地说:“好不了。” “你这人好武断。”傅善祥说,“我告诉你,我对东王是很好的。” 由于意外,谭绍光愣了一下,但马上否定了:“不可能。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爱 他,他除了权力,什么都没有。” 她又一次与他那火辣辣的目光相遇了,她的心在颤抖,她立刻意识到了某种危 险。她说:“我跟你说过,你接近我,是很危险的。” “你是火药筒吗?”谭绍光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傅善祥一抖,躲开。 她心底燃起炽烈的火在渐渐冷却,像西天的红霞已经变成了暗紫色一样。她冷 静下来,加重语气说:“别闹了,说点正经的,东王昨天对我说,他要正式封我为 王娘了。” 谭绍光几乎像听到了天塌地陷的声音一样,睁大了恐怖的眼睛,问:“你骗人, 是吧?” “是真的。” “你答应了?”谭绍光问。 “我答应了。”傅善祥平静地答。 “不,不能答应!”谭绍光忘情地抓住她的手,“姐姐,那你就毁了……” 她用力抽了几次才抽出自己的手来,她冷冰冰地说:“我干吗不答应?一个女 人还盼什么,当王娘还不知足吗?” 谭绍光说:“可以前你并不高兴……” “那是因为他没有厚待我。”傅善祥说,“他如果早正式纳我为王娘,我就不 会有怨言了。” 能说她说得不在理吗? 谭绍光被击倒了,一时茫然不知在何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人也像傻了一样, 目光也发直了。 傅善祥有点害怕了,伸手在他眼前掠了几下,问:“哎,你怎么了?” 谭绍光渐渐回过气来,眼含着泪哺哺地说:“我能怎么样?我原以为你是这世 界上最纯洁、最高贵的人,只有你配叫太平之花,没想到……”他说不下去了。 傅善祥心里又矛盾起来。她为了不让谭绍光因为自己而吃苦头,想让他一痛绝 决,见他这副样子,又让她于心不忍。她劝道:“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忘了你,你 是姐的好弟弟……” 谭绍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一边向外走一边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