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把的号子是“荤”的
当木把不易。
说蝎虎点,那是在老虎嘴里拨拉食吃。嘎嘎冷的三九天,在黑森森的老林子里
放木头、归大楞,哪天都死人。碰上老树“坐殿”啊,“吊死鬼”啊,“回头棒”
啊,都能要你小命。话又说回来,不就为填饱肚子挣俩钱花吗?脑袋别在裤腰沿子
上也豁出去了。
好像那是喝腊八粥的节气,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一点不假,上楞的时候,
狗皮帽子捂的溜严,西北风还是小刀子似地刮人脸,还有那米糁子雪,在老林子里
跟着嗷嗷叫的大北风,搅得昏天黑地,我们木把上的人都叫它‘咽泡雪”。
已经到了眼擦黑的功夫了,魏大把头说,把偏脸子坡上冰溜子刚溜下来的几根
红松归了楞就收工,回林班号的筒子棚去喝腊八粥去,一寻思那热腾腾的加了小枣、
大云豆的腊八粥,肚子都热乎燎的,咕咕乱叫。我紧了紧扎在腰里的小梢绳,拿起
“扒门子”和撬棒,走向一棵粗大的红松,嘿,这家伙胸径也有五尺上下,大把头
正拄着撬棒,斜着眼掂量它呢。
“上八个!”大把头双腿一叉,站到了打头位置上。我们七个木把各就各位。
大把头的号子喊得格络,你冷丁听了,非笑破了肚皮不可,他是我们筒子棚里
最能“哨”的人,每句话都有荤腥,句句不离裤腰带底下那点玩艺儿。可我们听惯
了,他的号子若喊的太素了,大伙例会像叫人抽了大脖筋,没劲气了似的。
“哈腰挂呀!”大把头长长地吼了一声,我们全都两脚蹬地,肩头拱到了杠子
底下,扒门子底下的绳子嘎吱嘎吱地响着,绷得紧紧的。
大把头那独特的像唱大鼓书一样的调子一串串吼出来,山谷里震得嗡嗡响:
“稳住步啊,挣了大钱打壶醋喂,向前走,迈小步,叫声小寡妇你别吃醋,半夜你
小肚子冰凉我给你焐……”
今天邪了,大把头子喊号子不挪步儿,我们大伙也是干打晃不挪窝,杠子像勒
进肉里一样,嘎嘎响的不像是绳子,倒像是我的骨头架子要散花了。
大把头叫停了。他对直起腰来的木把们说:“操!都是他妈的骡马咋的?是不
是昨下晚都他妈跑骚去了,跑的拉松套了?”
没人敢说句有钢条的话顶撞他,他骂人是家常便饭。别看大把头脾气操蛋,可
心眼不坏,若讲抬大木头,长白山这一带他是头一份了,哪个木把都爱跟他打伙,
一来没人敢欺侮,没人敢骑你脖梗拉屎,二来末了能落个好身板,若是喊号子的人
是个“二五眼”,你不是闪了腰,就是扭了胯,再不砸折了腿,囫囵个儿下山的不
容易。
听大把头骂够了,他把貉皮帽子向脑门一掀,说:“换四个!”
八个人抬不动换四个,外行人听了准寻思我们是二百五。这真叫邪门,十六杠
抬不上去,撤一半,变八个;再不行,再撤一半,你别说,真灵,回回都抬上去了。
我问过大把头:“这里有啥门道?”大把头拧了一根比大拇指还粗的“报纸王”说:
“操,啥说道没有。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
也许是这么个理儿。抬木头的当口,最惹人恨的是走错步的人,为啥要喊号子、
为啥要复唱号子?为的是脚步一齐,一丁点不能差,大伙才省劲。
我们四个人又上肩了。
在灌嗓子的大烟泡雪中,大把头喊,我们也扯破嗓子跟,管他喊的是什么村话;
“迈大步啊向前走,回去晚了喝不上腊八粥,咳唷哟哟,向前走啊向前走,小寡妇
稳稳当当坐炕头,咳唷哟哟,你别叹气别犯愁,骑上小寡妇,炕梢干到炕头……”
我跟着大把头抬了三年大木头了,可不知道他跟小寡妇做下了什么仇,张口闭
口都糟践小寡妇,好像不骂小寡妇木头归不了楞似的。
我们四个人到底抬着这根大原木上“跳”了,走上那二层楼高的悠悠直颤的红
松跳板,那真是叫劲,你稍一走神,几个人全玩完。
把最后这根木头归了楞,林子里已经黑咕隆咚的了,木把们扛着播棒、扒门子、
开山斧和大锯,乐颠颠地往山下的筒子棚跑,这时人们听到了一声接一声的吆喝:
“顺山倒--”“迎山倒--”
怎么这声音(疒参)人呢?
大伙都站住了。不对呀,顺山倒和沙山倒可不是一回事,倒换着喊这不乱套了
吗?
当一棵大树伐透,根据上下茬口。伐木人就可以判断出,树倒的方向,顺山倒
是从高坡向低坡倒,迎山倒是向上坡倒,这种号子是提醒别的木把注意安全的号子。
在时隐时现的烟泡雪中,我看到了两个木把正佝偻着腰,抖抖擞擞地喊号子。
坐殿了!
人们的头皮苏苏地发乍。
坐殿可不是好事。一棵大树,已经伐透,该倒的时候它不倒,稳稳当当地坐在
那,这才叫揪心。这节骨眼儿人不能慌,你若想跑,你往哪边跑,树偏往哪边倒,
非砸你一摊肉泥不可。
眼下,这两个伐木工说不定吓尿裤子了,除了瞎咋呼乱喊,啥招都忘了。
大把头把手里那支老洋炮操给了我,迈开大步朝坐殿处去了。
大伙都替他捏了一把汗,有人喊:“大把头,悬啊!”
大把头只回头骂了句:“操,娘们家家的,悬个屁,悬,就把他俩撂在那呀!”
没人再放劝阻。其实,大把头不傻也不呆,他是吃这碗饭的,有没有危险,他
还看不出眉眼高低来吗?谁不明自,这种时候,哪怕一只沙半鸡从跟前飞过,带起
的风也能破坏平衡,使大树轰然倒下,何况走过去的是大活人。
我们站在远处,一双双(革兀)(革拉)脚踩在三尺多深的大雪窠子里,伸着脖子
往那边看。
大把头可能怕带起风,他快接近坐殿老树跟前时,是爬着过去的。嘿,那两个
孬种,看见老把头来救驾,娘们似地哭起来了。
大把头可没功夫骂人了。他趴在树根下,神着脖子看了看茬口,又仰起脸,看
看树冠,把两个伐木工拨拉到自己身后,他把自己的獾子皮大氅扒了下来,团成了
一团。
接着,大把头猛地爬起来,用足了力气,唿地一下,把翻毛大氅向下坡方向扔
出去。
只听吱嘎嘎一声怪响,树冠动了,错牙了,转了个,随着大把头吼出的“顺山
倒”,坐殿的老树震天动地地倒下去,那响声像是伏天山里的磨盘雷,砸断的回头
棒嘁喳嘁喳乱响,倒地时的雪雾冲起好几丈高。
没想到,老树不知犯了哪股子邪劲,在它倒地时,树根向左扭了过来,而这时
那个叫李大倔子的伐木工正在那里发愣。只见大把头一个箭步蹿过去,飞起左脚,
把李大倔子踢出三尺远,栽在雪窠子里,而他自己却因用力过猛,来不及退回原位,
被倒术向后坐的坐力弹出十几丈远,狠狠地摔在榛柴窠子中。
看热闹的木把们炸了营一般,跑过去看大把头。被救的小木把在人圈外头大声
嚎起来。
“嚎个屁丧!我还没死呢。”大把头从雪堆里抬起头来,浑身是雪粉,可他站
不起来了,不知是伤了腰还是碰断了腿。
没人顾得上吃腊八粥了,现用树枝子绑个担架,抬着大把头下山。
我是最有力气的人了,若不能有个“大黑塔”的外号?担架当然是我抬前头,
稳。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沟膛里走,雪底下尽是塔头,弄不好就踩空,闹个大筋头。
我心里寻思:多亏大把头是有家口的人,回去有热炕头,有老婆知冷知热,若
换上我们这些住大工棚的跑腿子,那可就没咒念了。
媳妇俊,却说“丑妻近地家中宝”
我也不知道,这小山沟为啥叫长脖子岭。据说,十年前,这儿山深林密,是黑
瞎子和老虎出没的地方,大白天黑瞎子到山民们的苞米地里掰苞米,你拿老洋炮轰,
铁砂子都钻进黑瞎子肉里一大片,它伸出爪子呼啦一把,照旧去掰它的苞米。眼下
这里的山包都秃了,大树都被“拔大毛”拔光了,山坡上碗口粗的白桦树和大青杨,
都是过伐地后生的散生林,像是秃子头上残留的几根稀毛。
快进长脖子岭屯之前,躺在担架上的大把头死牙赖口地往回撵人。几十号人快
送他到家门口了,他也不说让大伙到家喝碗热汤暖暖身子,也够不懂人味的了。可
是你又恨不起他来,冲他救人的事,你能说出个不字来吗?
我猛地想起来了,进他家犯忌!
我差点在心里乐出来。对呀!在筒子工棚里扯淡瞎胡“哨”的时候,大把头和
他的俊俏媳妇不是常挂在这些跑腿子嘴上吗?据说,大把头的媳妇长得跟天仙似的,
可我是没见过,其实,那些左夸右夸的木把们,也都没见过,都是听别人传的,山
风过耳,谁知道准不准?反正没人到过大把头家。
照理说这不该,也不合木把上的脾气。干我们这行的,有今个没明个,要的是
乐喝,今天有酒今天醉,要的是以心换心。大把头平时跟木把们大碗酒、大块肉地
吃喝,称兄道弟,都是一股子为朋友两助插刀的性子。可就是一说起他的女人,他
就不往下深说了,问急了,他就说:“小生荒子,懂个屁!啥丑啊俊的,吹灭了灯
都一个样。”于是小生荒子们准乐个前仰后合。有人揭短:“你不是说那玩艺儿五
花八门吗?”
在我们木帮里,“小生荒子”另有讲究,是指着没尝过女人味的人。从前,木
把们在山上伐一个冬天大木头,到开春烂道时,揣着一大把票子到鹿鸣镇的窑子上
去逛几个月,啥时候钱叫窑姐掏光了,叫人家一脚蹬出来,再回到林班号去卖苦大
力。大把头说,这是那些不学好的木把们干的事,不是嫖就是赌。大把头声称他是
不贪杯、不贪赌也不贪色的人,可在工棚子里、在楞垛下,他讲起女人来,那学问
可大着了,他把女人分成五花八门十大类,什么“黑红紧,黄白松”,一套一套的
嗑。可一说到他媳妇,他又说“吹了灯都一样了”。我们都明白,一不一样是次要
的,他护老婆,怕旁人拐走老婆是真的。其实他也够小心眼儿的了,见见你媳妇,
还能咬下她一块肉?
大伙也都说,深山老林,老虎豹子都不稀罕,就是缺女人,不是有那么一套嗑
吗:“人参貂皮鹿茸角,有了三宝愁不倒,碰上女人全不要。”可见,女人才是头
号宝。刚进要帮那晌,我不明自,这些生荒子怎么三句话离不了“哨”女人,一开
口就讲肚脐眼以下的笑话,怎么那么没羞没臊的?后来才明白了,人圈在山上半年
多,连个女人影子都不见,再不叫他们嘴上过过瘾,不得憋出病来?大把头也可能
为着弟兄们和气着想,万一这些弟兄打熬不住,或者他的俊媳妇万一相中了谁,让
吃钢咬铁的汉子戴一回绿帽子,那成什么了?
怪不得一说起女人,大把头总是说“丑妻近地家中宝”,好像他一生最大的不
幸是碰上了个俊俏媳妇。
今个他不想让更多的木把上门,肯定也是存了这么个心眼儿。也是,可穿朋友
衣,不沾朋友妻,自古有言嘛。
穿过一片白桦林,眼前是一片大沟膛,厚雪中有几条羊肠小道,我是第一次到
村子里来,许多房子可能就是当年的工棚子,都清一色是老柞木咬着卯儿搭起来的,
连房后头竖起来的大烟囱也是空筒子树做成的。
我想抄近道直奔大把头的木刻楞房子,那房子四周没有板障子,却是用一垛垛
松木样子码起来的墙护围着,像是地主大院的院墙和炮台。
大把头伸手拉了拉我的羊皮袄袖子,说:“别抄近道!有狍子窖。”
喔,我想起来了。也是听木把们有一句没一句说的,说大把头家里防范得特别
严,养着大狼狗不说,还在四周布下了狍子窖,下了地枪、礁子和马尾套,名目上
是窖狍子、套兔子礁狐狸什么的,可实际是防人,别人的窖都怕伤着人,有标记,
可大把头的窖都是暗的。头年,就有一个沈阳来的参客误踩翻了他家门前的礁子,
把脚脖子都砸断了,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茬儿。
两条狗最先听到了动静,狂叫着冲出木架(木半)子小院。这两条狗一青一黄,
腿长腰细,一看就知道是好猎狗,大把头带上山过,一个叫大青,一个叫大黄,挺
通人气,除了大把头,别人喂它什么都不吃。
随后,一个扎碎花头巾穿阴丹士林罩褂的小媳妇从柴垛后头问了出来,看样子
发了一会愣,回过味来,发疯样跟在狗后头跑来。
见了这小媳妇,说真的,大冷天也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真他妈怪,我的脑袋
轰地一下胀了老大,耳朵也嗡嗡作响,耳根子发烧!妈的,你耳根子发的哪门子烧
呢?
我瞅了她几眼,又不敢多瞅。她真是个大美人!我长了二十岁,从山东家挑挑
儿闯关东,一路上走关闯镇,见过的女人也海了,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女人呢!
碰上这样叫你心跳的媳妇,换上我,也要像大把头一样,吃不稳睡不安的,我这时
候才明白,为什么丑妻近地是家中宝了,没人惦念啊!
大把头媳妇咋咋呼呼地惊叫着,从担架前头跑到担架后头,又是摸脑门烫不烫,
又是去为丈夫揉腿,我看见,一串串眼泪噼哩啪啦从她那又黑又大的眼睛里往下掉。
我和李大倔子把大把头抬进了散发着松香味道的木刻楞房子里,一进门是厨房,
热气腾腾,一锅大饼子刚出锅,馋得人直咽唾沫。
大把头的木刻楞房子挺宽敞,去了厨房,虽说只有一大间,却有半个打谷场那
么大,南北两铺火炕,都是两丈二的通铺,北炕看样子闲着,炕头炕着些玉米棒子,
墙上钉满狍子皮、黄鼠狼皮,也还有两张值钱的火狐狸皮。大把头在木帮上不但是
大拿,打猎、采参,他也是百里挑一的神手。
大把头被放到南炕的炕头上,腰痛得他龇牙咧嘴,嘴丫子快咧到腮帮子上去了,
他真是一条硬汉子,痛得他黄豆大的汗珠子满脸滚,就是不哼一声。
我说:“村子里有大夫吗?不能干挺啊!”
端来半碗烧酒,正给大把头揉腿的小媳妇说:“哪有啊,这憋死牛的山沟里,
能养得起郎中?找大夫得上鹿鸣镇。”
木把们没有不熟悉鹿鸣镇的,从林班号南坡走才十五里地,可长脖岭在后山方
向,绕脚,少说也有二十五里地。
“黑灯瞎火,拉倒吧。”大把头夺过小媳妇手中的酒碗,咕嘟嘟灌了下去,把
花瓷碗往水曲柳木的炕沿上一撂,说,“瞎揉个屁!这腿不能动弹,你以为是腿的
毛病咋的?伤在腰眼,是内伤。”
小媳妇无可奈何地望着他,可怜巴巴的,快要哭出来了。这会儿,我因为影在
松明子灯的后头,我在暗处,她在明处,大把头的后脑勺又正对着我。我这下子敢
死盯着那俊俏小媳妇看了。
她顶多二十郎当岁,脸蛋嫩得像蛋青,一掐一汪水的样子,那对大眼睛又黑又
亮,眼毛好长,月牙一样弯在眼珠上头。在工棚子里,木把们不是总说“樱桃小口”
吗?我今个算看到什么叫樱桃小口了。再看小媳妇的杨柳细腰,裹在棉袄里还是那
么苗条,不像旁的女人,大棉袄一上身,像个酸菜缸似的。
再回头瞅瞅胡子拉碴的大把头,我真有点替她抱屈!我知道,大把头今年都望
四十岁上数了,脸上尽是干核桃皱纹,若是和这小媳妇一起在道上走,说他们是爷
俩,没人不信。
在我胡思乱想这功夫,我看小媳妇穿上了她丈夫的獾子皮大氅,又扣上一顶貉
皮帽子,打扮得像个刺猬,只露着一对大眼睛和翘鼻子了,她抓起了丈夫的老洋炮,
推门要走。
“你给我回来!”大把头粗重地喊道,“你发什么忄票啊”
“我上鹿鸣镇,”小媳妇说,“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干挺啊?”
我觉着该是我这个大老爷们说话的节骨眼了,就说:“这夜黑头,又是烟泡雪
天,嫂子一个人出去叫人不放心,我陪她去吧。”
李大倔子在后头扯了我一把,还没等我醒过腔来,小媳妇乐颠颠地说:“真抹
不开,还得麻烦你。那就大兄弟陪我去得了。”
我刚要迈步,炕上的大把头发话了:“你他妈给我老实儿在家呆着,到不了骒
马上阵的地步。”他这是冲他媳妇使威。
这我听明白了,大把头压根不让老婆去呀。
不能见死不救啊!我这时候着不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还对得起大把头一片好
心吗?
我接他的话茬说:“黑灯瞎火,深一脚浅一脚,嫂子别去了,我去吧,有爬犁
给我套上一张,说啥也把大夫给请来。”
大把头说:“到这时候我也不说客气话啦!黑塔是个血性汉子,替我辛苦一趟
吧。”
李大倔子愿意同我一起去,他尽点力也应该,大把头不是为救他,不能受伤啊。
大把头告诉他的小媳妇,说我们俩还饿着肚子呢。
小媳妇是个麻利手,端上个花曲柳矮炕桌,一摞大饼子,大盆用狍子肉墩的酸
菜,一小碟刺老芽咸菜,一小碟山蕨菜炝拌凉菜,最后又每人盛上一碗用粘大黄米
煮的腊八粥,里面放了红枣、山核桃仁、松子,还有山里人用青红萝卜丝做出来的
青红丝。
我吃得真香,差点吃撑着,若不是小媳妇一门盯着碗给添粥,我真想松松裤腰
带;准保还能吃下去一碗。
吃饱了、喝足了,我带上大把头的老洋炮,和李大倔子走进了漆黑的烟泡雪中。
一出了门,李大倔子冷丁冒了一句:“美的蝎虎!若是她让我亲个嘴儿,我立
马死了,也心甘情愿,不算白活。”
“去你妈的,不怕遭雷劈!”我骂了他一句。
可我心里巴望得到的,比亲嘴儿要甚呢!光棍汉子脑袋里花花草草的想头可不
少。
女人,关东一宝抵三宝
三个年头过去了。林子还是从前的林子,烟泡雪还是从前的烟泡雪,工棚子里
也还是从前的老样子。
收工后的筒子屋里,热气蒸腾。
你分不清筒子屋里是啥味儿,蛤蟆头烟辣眼睛的烟味,从铁炉子里冒出来的生
烟味,围着炉子熏烤着的狗皮袜子和湿(革兀)(革拉)草的臭味、混和着汗酸气、地
上返出的潮气,生人进来,非熏得哇哇吐不可。我们干木把的,熏惯了,没有这味
儿还不自在。
炉子搭在筒子屋正当间,是三个破开的大汽油桶搭成的。这种炉子长只手都会
搭,在地上码起几层砖来,大铁桶朝上一扣,把整根的松木伸到底下点着就引,火
大无湿柴,不管是啥木头,塞到里头都烧得咋咋响。
明天要挪窝了,后天,这座住了三年多的工棚子就要荒废在这儿了,木把们像
是有点恋恋不舍,围着烧红了的炉子“哨”到半夜,谁都说不困。
外头,老北风夹着鹅毛大雪,呜呜地怪叫,又是哈气成冰的季节。可是筒子工
棚里,几十号术把全都光着膀子,被炉子烤得浑身发红,大伙喝着从鹿鸣镇买回来
的原浆烧酒,在炉铁上烤着大块的野猪肉,冒起一股股油烟,你一刀我一刀,割下
烤得半生不熟的野猪肉,还带着血丝儿,就蘸着盐面,大口吃着,再时不时地抓几
粒松子就酒。
大伙“哨”的当然是永远也讲不够的女人,裤腰带以下的故事。
一个蔫蔫乎乎的打桠工,蹲在灶门前给大伙烧松塔、剥松子,他正在讲谜语,
他说:“我这是荤破素猜。”
有人喊:“不荤的不算数。”
打桠工说:“一头有毛,一头溜光,一出一进,直冒白浆。”
木把们轰一声笑了,有人叫:“埋汰,太埋汰!”也有人说:“傻子也知道这
是啥。”
嚷了半天,没有一个人猜对。还是打桠工自个揭了底:“你们这帮下流东西,
专往埋汰地方想,其实,干净得很,是牙刷,你们想想,对不?”
大伙静下来想想,又都大笑起来。
不知谁说了一句:“可惜,咱的大把头不能跟咱一块儿上寒葱岭了。”
一提这茬儿,我心里就堵得慌。三年了,大把头吃的汤药药渣子都在他家房后
堆成了一座小山,可他那两条腿软得像面条儿,再也站不起来,出苦大力挣下来的
家底全都折腾进去了。接长补短,木把兄弟也没少接济他,可天长日久,人人拉家
带口,有多少钱能填满他这个看上去永远填不满的窟窿啊,渐渐的,大伙的心也都
淡了,心也尽了,大把头的残疾也坐下了。
有人说:“哎,你们说,大把头腿瘸了,干那事还管用不管用?”
“咋不管用?那玩艺又没毛病!”
“不一定,说不定也像那两条腿一样,再也硬不起来了。”
一阵哈哈大笑后,有人叹息说“那可苦了那如花似玉的小娘们了,不成了守活
寡了?”
有人说:“大把头天天拿嘴糟践小寡妇,到头来现世报,应在自个屋里的身上
了。”
我一直在闷头嗑松子儿没掺言,不知哪个缺德鬼,一下子把火烧到我身上来了:
“咱这里头,顶数黑塔有艳福,三天两头往大把头家跑,大把头干那事不灵了,黑
塔没趁机捞一把,尝尝鲜啊?”
我骂了他一句,说:“尽糟践人。”
李大倔子出来为我打圆场:“我证明,人家黑塔可老实到家了,连看都不敢多
看小娘们一眼。”
有人沙哑地叫着:“那还用看吗?黑灯瞎火,剥下裤子就干呗,看个啥劲!”
又是一阵粗野的笑声,叫人气不得、恼不得。我明白,这些人常年见不到女人,
你不叫他玩玩嘴把式,他们拿啥逗乐子开心?
我正盼着大伙转移取笑的目标时,木排子风门吱呀一声开了,跟着涌进一阵雪
雾。我刚想跑过去关门,却一下子迈不动步了,随着风雪,走进来一个人,妈亲,
原来是大把头的小媳妇!她身后跟着大青、大黄两条狗。
像是有人使了魔法钉身术一样,回过头来的木把门全都愣了,直到大伙明白过
来,才去抢着披衣服,这些平时一分钟也离不开谈女人的家伙,真的见到女人,吓
的这德性,连我都忍不住要乐。
小媳妇倒是挺大方的。人家在门口跺跺鞋上的雪,扯下挂了霜的貉皮帽子,哈,
连那好看的眼毛都挂了一层白霜,成了白眼毛。
她还是那么美,人比从前瘦了一圈,眼眶子也塌了,眼睛就显得更大,更迷人。
“我是大把头屋里的,”她冲大伙笑了笑,一下子看到了我,她吐了口气,说:
“啊,黑塔师傅在这,这就好了,我还生怕你不在呢。”
妈的,木把们全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有一个坏小子竞然说:“黑塔不在也不要紧,咱木帮里干别的不行,床上功夫
都有点能耐,不在黑塔以下,不信嫂子试试?想死人了。”
又是一阵狂笑。
我有点不是滋味了。人家可是正经人家的女人,不是鹿鸣镇上的窑姐儿,你们
真真假假地埋汰人家,还不恼啊?
岂不知,大把头的小媳妇可不是白吃干饭的。她不紧不慢地回那小子说:“怎
么,想吃奶了吗?吃奶的时候别和你爹争就行,一边一个。”
筒子屋里奇静,只听得见湿木头在炉子里爆出的噼啪响声。
接着,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这下子,人们反倒老实了,这个让座,那个替她烤湿鞋,还有人问大把头的病。
“就那么回事了,”小媳妇在火炉旁烤着冻红了的手,说,“不死不活的,一
个废物。”
人人都能看见她眼睛里的阴影,那是绝望,也是无奈。木把们再也没心思开玩
笑瞎扯淡了。
我们都猜,大把头是打发她来向木把弟兄们道谢的,他知道明天一清早,木把
们就要套上大爬犁往寒葱岭林班号转场地了。
“是,也不全是。”小媳妇一脸的愁云,她说,“从前,你们在跟前,还能借
上点光,这下子一走上百里,天南地北的,……”说到这儿,她嗓子眼里发堵,说
不下去了。
李大倔子掏出几张纸票子,不声不响地塞到女人手中。这下子提醒了大伙,这
个五块,那个十块,都在掏腰包,这些木把们,少喝一顿烧酒就有了,他们除了用
这种办法表达他们的心情外,还有啥法子呢?
小媳妇把钱一一退回,她说:“我不是来收小份子钱的。这几年,没少沾大伙
的光,我当家的心里记着大伙的情,怎么好再花你们的血汗钱。我今个顶着烟泡雪
上山来,是我家掌柜的意思,他叫我来请黑塔兄弟下趟山。”
这我没想到!大伙都在看我。
我不明白大把头找我下山去干嘛?去托付后事?到不了那地步啊。
不去吧,明个早上就走了,说不准驴年马月再转回来,再说,我也惦心着去和
大把头说几句告别的话,像他这么好心的人,怎么就不得好报呢?
木把们都催我马上下山,李大倔子还特地把马灯擦得雪亮,点上递给我。
我随着小媳妇走出工棚子门时,我的脸腾地红了。妈的,该死,你脸红什么?
幸好天黑,没人看得清,不然,又得叫他们取笑。可是,门关住了,这帮小子的撒
野的话可关不住:“黑塔,小心着点,在野外可容易着凉坐病啊!”
接下来的话,被风雪声淹没了。
我生怕小媳妇不好意思,特地骂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三句话不来
就下道。”
我侧脸去看小媳妇的反应,她只是淡淡地一笑,仿佛根本没在意所发生的事一
样。
重托朋友--拉帮套
猫着腰、侧着身、歪着头,顶着老北风在秃山坡上走,那滋味可真不好受。没
有月亮,伸出巴掌不见五指,走出工棚子没一袋烟功夫,不小心绊倒在雪下的卧牛
石上,风灯摔了个稀巴烂,煤油洒了一大襟,走起路来煤油味直戗鼻子。
眼前是一道陡坡。
这地场我记得,是个断崖子,绝壁上长些老虎獠子之类的小灌木,夏天没有路。
一到冬天,因这里窝风,山岗上的雪全飘到这儿堆积起来,沟谷填满了,打柴的、
打猎的图近道,都从这走,厚雪表层结了厚厚一层硬盖儿,挺好走的。大把头的媳
妇说,方才来的时候,她就是从这儿翻上来的。
大青、大黄已经顺着陡坡跑下去了。
有些地方小跑下山,有些地方干脆往雪坡上一坐,打“滑梯”往下出溜。
忽然一回头,吓了我一身汗,小媳妇不见了,身后是一个黑乎乎的大窟窿。
我朋自,是她陷到雪坑里去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倒霉,塌方的雪壁接
着往下坍,那就能活活把人埋了,活活把人憋死。
我小心地爬到黑窟窿的边上,擦根火柴照着向下看,她正伸着手往上沿儿够,
一见我面。她露出一口白牙,嘻嘻地笑了。火柴灭了,烧得我手指头生疼。火光灭
了,可她那笑脸却让我忘不了,在月黑头下也看得见。
大青、大黄也掉头跑过来了,围着雪坑叫个不停。
多亏我腰间有一根两丈长的绳子了,我解下来,顺下去,再划根火柴照个亮叫
她抓住绳子,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好歹把小媳妇从雪坑里拽了出来。
我看见,她的手都变紫了,不会拿弯了。
我攥住她的双手,好凉,像攥着几根冻胡萝卜。我解开皮袄扣儿,把她的一双
小手焐到我的心口窝那,她没客气,两只冰凉的手就贴在我胸脯上,她的眼睛一定
在看着我,别看月黑头,我感觉得到。
她的手暖起来了,她轻轻地抽回她的手,什么也没说,我们一前一后地下山了。
真怪,在我和她之间,好象根本没发生过这事儿似的,到了家,见了大把头,
她甚至根本没说掉到雪坑里的事,也没说一个谢字。
这两口子请我来,看来是诚心诚意的。
就他们眼下的紧巴日子来说,够难为他们的了。小炕桌上四凉四热,还烫着一
壶烧酒,大把头亲自执壶倒酒,满脸都是笑,和他那有几寸长的大胡子脸显得很不
相称。
大把头几乎瘦脱了相,从前是方脸膛,现在两腮塌下去一块肉,成了尖下巴颏,
大脖筋裸露着,咽唾沫时大脖筋也会绷起老高,嗓葫芦一上一下滑动,更显出他的
消瘦来。
一个铁汉子就这么垮了。我真不忍心去看他的样子。
可是大把头今个却像是碰上了什么大喜事似的,隔一会总要于笑几声。
我真有点猜不透了。我看他那眼睛里好像隐藏着挺神秘的东西,可他又不说,
一个劲地给我满酒、碰杯,东扯西拉地说我人品好,为人正道、不欺心……好像他
深更半夜让我下山来,只是听他奉承的。
这功夫,我也时不时地溜小媳妇几眼。她没有上桌子,添完了菜,她就坐到炕
梢小炭火盆旁,纳起鞋底子来,哧哧抽动的麻绳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两锡壶酒都喝下去了,松明子灯的黑烟冒了一屋子,墙上的年画,关羽、周公
瑾的脸上已全是烟油子了。
大把头说是要尽兴,他说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一连气又叫他女人烫了两壶
上来。
喝着喝着,大把头哭了。
我最见不得大男人哭,那哭声疒参人,像夜里村外野狼嚎叫的怪动静,叫人头
皮发乍。
我不知道这个大汉为啥大放悲声,我也就没法劝,斜眼看他媳妇,不紧不慢地
纳着她的鞋底子,好像丈夫的悲痛与她无关。
甩了一把青鼻涕,大把头说:“人生在世,啥都是命中注定啊!算命的早年就
说我中年有大难。”
我知道他又要为他这两条腿唠叨,就说:“不怕有病乱投医,总会找到高手,
能治好。”
“你别再给我宽心丸吃了。”大把头说。“我不知道哪块云彩能下雨,还不知
道自个儿是咋回事?”他扌周干了一盅酒,把两片嘴唇咂巴得吱吱响,磨蹭了好半
天,把筷子重重地往炕桌上一撂,说:“求人之事,不好张口哇!”
我赶紧说:“不要紧,谁让咱俩是一个木帮里滚出来的弟兄呢!你又是我的师
叔。”
我心里直打鼓,他万一提出借钱,那可咋办?你说没有,他不会信。凑巧,上
个月老家来人,说远房的二大爷瘫巴在炕上没钱抓药,也没有棺材本钱,我就把存
下的二百块钱包成一包,全捎回山东老家去了。
“我不是跟你借钱。”他这话一出口,我马上松了口气。可跟着心又提到了嗓
子眼儿,“哥哥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吗?”
除了钱,还能求要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我是跑腿子一个,除了一身力气,我还有什么?”
“兄弟,叫你说正了!”大把头说,“我就相中了你这一身力气。”
我又偷偷望了他媳妇一眼,她垂着头只顾纳鞋底儿,好像根本不关心我们唠啥。
大把头说:“好兄弟,只有你能拉老兄一把,只有你,能有这份好心。你若不
答应,我……哎,死了怕是得扔到乱葬岗子去喂野狗。”
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大哥,有话你直说吧,咱木帮上办事,啥事
不是明打明的!”
“痛快!”大把头说,“你也看到了,我是个废人了,炕上拉炕上尿,连饭碗
子都打了,我饿死了不要紧,我不忍心连累了云凤跟着我下半辈子受苦。”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他的俏媳妇叫云凤,好豁亮的名字。
我的心像揣了个小兔子似的,七上八下乱扑腾,不知道他下面要说出些啥来,
但我预感到是挺难的事儿。
大把头又扌周干了一盅酒,借酒盖脸,说:“不怕你笑话,人穷志短啊!话又
说回来,穷人典妻,古时候就有过。可我舍不得叫云凤离开我,你别见笑,万一云
凤跟人走了,扔下我一个残废,还不是等死啊?所以,我苦思苦想了很久,我只有
请你来了。”
我大为紧张,脱口说出了:“你叫我到你家来拉帮套?”
这句话说出口,我自己一下子脸红到脖子后头,再看看大把头和云凤,也都羞
耻地低了头,也许我太冒失了。
可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儿,不就这么一码子事吗?
我觉得受了侮辱!
在关东,拉帮套的风俗并不少见,可总不是光彩的事儿。这词儿来得就不雅。
马车牛车驾辕的是主力,里套或外套的梢子马是帮忙使劲,这叫拉帮套。在边远山
村,有些人娶不起媳妇,又有一身力气,替人家劳力单薄的人家去出苦力,与男主
人共用一个女人,替人家供养一家老小,这就是拉帮套。
不单名声不雅,一般来说,结局也都挺悲惨。拉帮套拉到人家子女长大成人,
谁容得下你这个外姓“后爹”给人家抹黑?所以通常都是年老了、背弓了,榨干了
油水被赶出门,净身出户,流落街头。
大把头真想得出,让我来为他拉帮套!
我推开了酒杯,打算要走。
突然,大把头挣扎着伏在了炕上,连连向我磕头,这时,万万让我没想到的是
云凤走了过来,拦在门口,冲我跪了下去,直挺挺的,泪水哗哗地淌。
我的心一下子乱了,也有点软了。
云凤哽噎着说:“求求你了,就算你不冲别人,看我面子吧。”
我又有点不是滋味。这女人怎么会这样厚脸皮?
大把头伏在炕上说:“你不知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呀!这几年,二流子、恶棍
看我废了,动不动上门来调戏你嫂子,不怕你笑话,今年夏天,大天白日,几个王
八蛋把你嫂子硬拽到茅草窠子里剥了衣裳,若不是大青、大黄扑上去,那可就丢大
人了……你说,家里没个男人还叫家吗?你说,我还叫个男人吗?”大把头鼻涕一
把眼泪一把地诉说着,叫人看了心酸,虎落平阳,真是一点不假啊!
云凤眼里蒙着一层泪水,她是那样求助地看着我,就像前半夜她掉在雪坑里一
样的眼神,我长叹了一声,这时,猛听得后院有狗叫的呜呜声。
云凤说:“不对”。跑了出去。
南炕北炕隔着一座山
狗窝棚前,有几块酱肉扔在雪地上,大青和大黄围着酱肉兜圈子,因为被链子
拴着,够不着酱肉,发出呜呜的动静。
“准是放了毒药的肉!”云凤一脚踢开了酱肉,冲柴垛后面喊着:“真不是人
揍的,想出这损主意,想药死狗哇!”
大概因为在黑影中,几个地痞没看到我,就嬉皮笑脸地从柴垛后头走出来,其
中一个说:“嫂子不觉着这狗碍眼吗?大长的夜,守着个废物睡在炕上,心里不痒
痒?”
另一个说:“你趁早答应。装啥假正经!谁知道你那裤腰带松不松啊?”
几个家伙淫笑着,向云凤围过来。
云凤心里有底,根本没去放狗,她抱着肩,说:“有胆的就过来试试吧。”
“你别放狗就行。”有一个家伙来到了云凤身后,拦腰就去抱她。
我从黑影里一闪身出来,一抬脚,把那小子踢了个狗抢屎。
另外几个愣了一下,骂起来:“嗬,这婊子还找了野汉子保驾呢!上!”
三个家伙饿狼一样往上扑。
他们可碰上茬子了,我在山东老家是跟人家学过拳脚的,就我这黑塔模样,你
们再来三个五个我都不在乎。
我运足了力气,接二连三出拳,像猫玩耗子似的,把几个小子玩得爹一声妈一
声地叫唤,告饶。
我叫他们跪在雪地上,教训他们说:“从今往后,你们再来上门找事,我叫你
们个个成残废,说到做到。”
一个仗着胆问:“不知大爷是……”
我说:“不用问,从这往后,我就住在这不走了。”我也不知道自个咋冒出了
这么一句。
那几个小子屁滚尿流地走了。
漆黑的夜,雪停了,风住了,像黑锅底一样的天空中,闪出了一个又一个星星,
黑黝黝的山岗紧挨着天上的星星。
不知啥时候,云凤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跟前,细声细气地问我:“你说你……不
走了?”
我愣了一会,到底点了点头。我认了,妈的,拉帮套就拉帮套吧。
这头一晚上就难熬。
这叫什么事呀!大把头的俊媳妇要跟我一个被窝睡!像天上掉个馅饼下来。
大把头真有招,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床棉线旧毯子来,尽管补丁摞补丁,到底能
遮遮羞,就把毯子挂到南炕的幔帐杆上,算是两铺炕间的间壁墙。
我和云凤自然是住北炕了。
躺下前,三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我光着脚丫子,两腿搭拉到炕沿上抽着旱烟
袋,嘴里苦唧唧的,心里也挺不是滋味。
幔帐那面的大把头看样子总想装睡,可是他冬天有咳嗽病,打几声唿噜就不得
不停下来咳嗽几声,这更叫人受不了。是呀,他是个大活人,不到万不得已,能把
娇妻让给人家吗?让倒也罢了,眼不见为净,可又偏偏是拉帮套,在对面炕上,眼
瞅着老婆跟别的汉子睡觉,这是啥滋味?
再看看云凤,她正坐在门坎上洗脚,不紧不慢的,好像一边洗脚一边在思摸心
事儿,这女人在想什么?
我心里乱糟糟的,扣了烟锅里的灰,双脚一提,挪上炕,顺势钻进热被窝里。
炕烧得好热,你躺不上两分钟就得翻个身换个姿势,不然,肉皮子有烙糊了的
危。险。别看底下烫得难受,上头可是凉风嗖嗖的,木刻楞房子到处漏风透气,常
常是早上醒来,胡茬子、眉毛上挂一层白毛霜。
我看见云凤拿了一顶棉帽子走到南炕边上去,掀开毯子进去,大概在给丈夫戴
棉帽子,防止明早上头发上霜。八成是她心里也不是滋味,不知道再说些什么话来
安慰她的丈夫。
我忽然心里发烦,便蹬开了被,火炕烙得我直冒汗。
云凤轻手轻脚地走到吊着松明灯的门口,叹一口气吹灭了松明灯。
哈呀,屋子里好黑,黑得叫人害怕。
云凤摸索着上炕来了。
我闻到了一股女人的胭粉味儿,呛鼻子。
哦,上山那咱,她没有这股子香味,那是她方才抹上的,是为了给我闻的。
摸黑我看不清她的脸,也许只是个美丽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
我冷不丁想起了她丈夫说过的那句话:“吹灭了灯,丑女人俊女人都一个样。”
一只香喷喷的手摸索着伸到我的嘴跟前,用力一捺,一块甜丝丝的杂拌糖球滚
入我口中。
接着是她替我盖上了被子,我感觉到她也钻进了被窝,挨着我躺下了。
我一动不动,我觉得我今个喘气特别粗,声也特别大;她呢,也在喘粗气,还
时不时地夹着一两声叹息。
对面炕上的大把头似乎沉入梦乡了,唿噜噜地打着唿噜。
她的一只手臂搭到了我胸脯上,我没有动。
在黑暗中,云凤好像侧过脸来了,她的柔软的发丝在我的左腮帮子上撩来撩去,
怪痒痒的。
云凤的胳膊向我脖子底下动了动,压住了我的喉咙,我想要搬开它,伸过手去,
抓住的是一只光滑的光胳膊。我的心跳得不行了,顺着胳膊摸过去,她原来脱得光
光的了,我的手一下子触到了她的奶子,正当我又腾出一只手来狠狠地捏住她的两
只奶子时,对面炕上的唿噜声猛然中断了,咳嗽翻身……
我身上的热度一下子消退了。
我这是干什么?拉帮套?
我有一种淫人妻女那种犯罪感。我抽回了手,坐了起来。
云凤也随之坐了起来,她摸索着摸到我的手,轻轻地问:“你……怎么了?”
我心里堵得慌。
我移身到炕沿,下地,穿上鞋,拿起烟袋点起一锅烟。
屋子里不像方才那样黑了。星光透过麻刀窗户纸,把青虚虚的光透进来,可以
模糊地看清一切的轮廓,我看见云凤白花花的身子还坐在那里发呆。
当我有意地走近南炕沿的幔帐,从破窟窿向里望时,我发现大把头是坐在那里
打唿噜的,而且,眼角挂着泪水。
我的心像叫刀子剜了一样难受,这是何苦呢?我扮演的是啥角色呀!我差点大
声地对他说:“我不沾你的老婆行不?我白给你拉帮套行不?”
可我喊不出口。
大山作合
早饭挺简单,一人一碗小(米查)子粥,一碟咸萝卜干,我要出去打烧柴干力气
活,格外优待,多一个苞米面饼子。
看得出,他们家果然穷得叮当响了,四面墙上往日挂着的值钱的兽皮都不见了,
连他当压柜之宝的一苗六品叶山参,也折腾卖出去了,据云凤说,这几个月来,就
靠卖从前存的木(木半)子换粮吃,怪不得他家用来做院墙的(木半)子垛已经见底了
呢。唯一没舍得卖的是那杆老洋炮。
看起来,我这个拉帮套的还真得使把子力气,先把肚子填饱呢。好在只有三口
人,不拖儿带女,不然,我可真拉不动啊。
我稀里唿隆地捧着大瓷碗喝小(米查)子粥,我能感觉到,大把头时不时地在瞟
着我,有时那看法叫人别扭,样子像捧着海碗在喝粥、两眼向上翻,从碗上边(目留)
着我。
云凤呢,眼皮一直耷拉着,谁也不看,只是偶尔把一筷子咸萝卜条夹到我碗中,
也必定夹一筷子给她丈夫,不偏不向。
我忽然好笑地想:在这个女人心里,到底是跟她丈夫亲呢,还是跟我亲?
可我马上又感到可笑。人家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我算什么,一个拉帮套的!一
个占了人家点小便宜甘心给人家卖苦力的傻蛋!
你可以不占她这个便宜呀!就当是帮人家一把,不就行了吗?傻瓜!那你干嘛
来背个拉帮套的臭名!
云凤撂下了饭碗,说:“黑塔哥,今个你打算干点什么?”
我心里想:你早上不是和丈夫核计过了吗?叫我到后山鹰嘴砬子下头去打柴禾,
用冰爬犁往回拉。我的话说得不算好听:“你们不是都把活路定了吗?我去鹰嘴碚
子。”
云凤的脸腾一下红了,半晌没说话,只顾低头收拾碗筷。
“日子长着呢,活要抻悠着干。”倒是大把头说,“鹰嘴碚子底下有一片风倒
木,一水水的白皮松,沾火就着,都干的巴巴的了。听说村里人都张罗往下拉,先
下手为强。若不然,也不在早晚。”
我已经到外面去收拾爬犁了。这种大架子爬犁本来是牲口拉的,从前他家有一
头健牛,去年卖给塘锅上杀肉吃了,现在,只好由我当牛了。
山里少有的晴天,毒花花的太阳照在白花花的雪地上,像有千根万根银针刺人
的眼睛,叫人睁不开眼。我拖着爬犁在雪上走着,崖子下头不冻的响水河发出叮叮
咚咚的响声,水面上一片浓雾,雾水在两旁的树梢上结成了树挂,高远看,像千万
条银鞭,真好看。
这早晚,木帮到了寒葱岭林班号了吧?他们会不会念叨我?会不会说我留下是
给人家拉帮套?大伙会不会笑掉大牙?
笨!谁傻呀!
我脚下发软,昨晚上一夜未阖眼。后来,我看见云凤摸黑一件件穿上了衣裳,
又听她抽抽搭搭好象在哭。
我纳闷,她哭啥呢?真正该哭的是我。
早上,我看见她的枕头哭湿了一大片。
我又想起了大把头讲的条件,他女人单日陪我睡,双日到他炕上,昨天不算,
好像特意优待我一回。
看来,木把上的人怀疑大把头丧失了床上功夫是不对的。若不,定单双日干啥?
差点让横在雪地里的风倒木绊了个跟头。
鹰嘴碚子下头的风倒木真不少,这地方是风口,容易遭龙卷风,不然不能有这
么多壮年树连根拢倒。
我把倒木一截截锯断,装上爬犁,一天顶多能出一丈(木半)子。
傍东南晌时,我看见大青、大黄摇着尾巴出现在灌木丛后头,站起来一看,果
然是云凤来了,胳膊上挎了个椴树皮筐,筐编得很好看。
放下椴皮筐,揭去盖在上面的毛巾,露出两张白面葱油大饼,她用手一抖,那
饼一圈圈散落开来,像是乡下人耍了圈的破草帽。
“快来吃吧,尝尝我的手艺。”云凤说。
我抓了一把雪,搓了搓手,闻闻,还有一股子松油子味儿,不管它了,抓过饼
来就吃,边吃边问:“哪来的白面?你不是说,苞米面也只够吃三、五天的吗?”
云凤抿嘴一笑:“吃你的吧,有了好吃的还堵不住你嘴,问那么多干吗?”
我望了她一眼,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这女人两头做人够难的了,可怜巴巴的。
“你看我干嘛?不认识咋的?”云凤发觉我在琢磨她,抓起一把雪,吓唬着要
往我脖梗子里灌。
我缩起脖子,笑了:“看你咋的?看你好看!”
“别油嘴滑去了!”云凤撇撇小嘴,拿树枝在雪地上瞎划拉,“我知道,你是
嫌我,看不上我。”
我说:“净胡扯,这是从哪说起听!”
云凤抬起眼睛斜了我一眼,羞答答地问我:“那你……昨下晚……”
大概羞口,没把话说完,可那意思我俩都心里明镜似的。
我沉默了半天,说:“当着一个大活人的面,我不行。就算我积点阴德吧,你
还是给他保一点贞节吧。”
云凤苦笑了一下,说:“屁贞洁!他不过是个人幌子,你吃他醋,真多余,你
寻思他还有能耐来那事啊?他若行,我这么多年也早生下一男半女的了。”
这我倒不明白了。既然他根本不行,干嘛规定双号归他睡呢?
云凤听了我的发问,说:“傻狍子!亏你还是个爷们!爷们的心思你不比我懂?
装样子也得装成个男子汉样啊,身子废了,连那个也不好使唤了,更叫人丧气了。
哎,你可不兴在他跟前揭这个短啊!他让我帮他瞒着。”
我真的有点可怜大把头来了。
就在我拔出烟袋,想抽一袋烟的时候,云凤冷不了扑到我怀里来,抓过旱烟袋,
丢到倒木旁,双手勾着我的脖子,一个鲤鱼打挺,嘴凑了过来。
我把她抱得紧紧的,她气喘吁吁地自个解开了带大襟的衣扣。我把手伸进她怀
里,搓弄着她那鼓胀的奶子,问:“这冰天雪地的,行吗?别坐病啊!”
“我要嘛!”云凤撒娇地在雪地上蹬着脚,我心里一阵阵涌出热血来,烧得脸
都烧了,这会儿,好像风止了、雪化了,太阳分外的暖和,大山、大林子、一切都
不存在了,天地间只有我和云凤。
心也残废了吗
春天的林子返青了,草甸子到处都是花花草草的,龙胆紫啊,铃兰花啊,还有
毛茸茸的打碗花,林子边上的草甸子真像阔人家客厅的毛花地毯,惹得蜂儿蝶的来
回飞。
春天到了,大把头脸也多少放晴了,不用总圈在木刻楞屋子里“蹲仓”了,这
是他自个的说法,蹲仓是骂人嗑,山里人管入冬就钻到枯树洞里不吃不喝地猫冬的
黑瞎子叫蹲仓。
从响水河边的红柳绽开毛毛狗那咱起,大把头每天都要出去溜溜风、晒晒“阳
阳”。近处还好说,由我把他背出去,放在草坡上、小河边,旁边放个旱烟笸箩,
一罐子凉开水,到日头偏西时再把他接回去。
这一阵子,大把头又添了脾气,他常常要去察看他的狍子窖什么的,这路程就
远了,我就弄了个像采山货的那种背夹子,做得又大又结实,他可以倒背着脸坐在
背夹子架上,悠当着两条腿,由我背到更远的地方去。有时我忙了,腾不出工夫,
他就让云凤背他出去。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叫一个女人家背他这么个大砣
砣,真够云凤受的。
可我知道云凤的心思,云凤和我一样,可怜他,又多了一层歉意,虽说是当面
或对面锣地讲清拉帮套条件的,可云凤跟我的时候,总有点偷鸡摸狗的架势,好像
做了天大的对不起人的事,是罪过。为了赎这罪过,云凤在他面前低声下气,矮八
辈似的也没一旬怨言。
我还能说什么呢?拉帮套都认了,还有什么不能将就的。我将就他是个残废人,
不跟他一般见识,处处让着他,他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古怪。最怪的是他明明不能
行房事,可一到双日子,死活要云凤搬到他的南炕上去睡。有好几回,早上下地做
饭时,云凤的眼睛肿得像个桃儿,准是委屈地哭了半宿,问她吧,嘴还挺严,宁可
把话烂在肚子里。
有一回,我看见云凤的大腿里子处有伤,青一块紫一块的,怪不得她好几天不
让我碰她。我心里犯寻思,知道问也是白问,叹口气也就算了,装聋做哑吧。
今个,我是到东大崴子去找人。云凤去接大把头,去了半个时辰了还不见影,
我心里不落底,春天山牲口伤人,刚刚从树洞里爬出来的黑瞎子常常追人,把人打
倒,坐在屁股底下,伸出有刺的舌头,把你的脸整张地舔下来,只剩两个鼻窟窿眼
儿,吓死人了,前街老周家的二小子前几天就成了这模样。
刚下过一场小雨,毛毛道上湿漉漉的。
临上路,我带上了大把头那支老洋炮,他已经好几年没用过了,可他还天天擦
枪筒,这几年,双筒猎枪都有了,这种打一炮满天星的老掉牙的洋炮,打个沙半鸡、
家雀啥的还差不离,对付大山牲口,可不那么灵了。
人没在东大崴子。可是这里有他们来过的痕迹,草地上有几个报纸王的烟蒂把。
我想起崴子下头有个马架棚子,方才下了一阵小雨,说不定两个人是到那避雨
去了。
穿过一片榛紫林子,我就看见小马架子了,人准在那,马架子外头的半截柞木
杆子上晾着云凤的花褂子和大把头的黑夹袄。
眼前这个三角形的地窝棚形的马架子,看来荒废有年头了,四周野蒿子和狼尾
巴草长得有一人高,都干枯了,风一吹哗喇喇响,这种马架子林区常见,多半是采
参人和猎人临时落脚打尖(吃饭)的地方。
我因为是抄近道过来的,不是冲着马架子正门,他们没有发现我,我刚想吆喝
一声,却猛听得云凤尖叫一声,随后听她说:“你这是何苦呢!又想让人家给你卖
命拉帮套,又不想让人家占便宜,天底下的便宜都叫你拣去了!”
我倒不好贸然进去了,便就地蹲下来,拧了一锅烟抽着。听这话,是在说我什
么。
只听大把头低沉地说:“把媳妇豁上了,这是没法子的事,我也是五尺高的汉
子,自个给自个扣个王八绿盖儿,我这脸,还不如屁股体面。”
云凤道:“那,你想咋的?”
大把头使劲擤了一下鼻涕说:“你的身子我管不住,可你的心不能也随了他。”
云凤抗声说:“你这叫什么话!”
大把头提高了嗓门:“你别跟我撇青!你当我是聋子、瞎子?你跟他眉来眼去,
他上山干活,你偷着给他烙白面饼,野汉子倒比我吃香了!”
云凤说:“我还不是为了拢住人家的心!人家起五更爬半夜的,粗活重活都不
藏奸,不偷懒,为的啥?”
“为啥?”大把头冷笑着说:“为你!若没有你这个狐狸精勾魂儿,他能像条
狗似的呆在咱家?猫没有不吃鱼腥的。”
我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拳头也攥紧了,大把头真不是人,红口白牙,怎么说
出这么忘恩负义的话来!
云凤顶撞他说:“算你说对了。他是冲着我才低三下四的。你也不怕风大扌扇
了舌头,不冲着我冲着你呀?你一个屋里拉屋里尿的人,又不是他亲爹二大爷,人
家凭啥冲着你,给你当牛做马呀!”
我心里出了一口恶气,节骨眼上,云凤的话挺赶劲儿呢。
大把头理亏,哑了半夭没放出一个响屁来,我本以为这场戏该散场了,正想大
声咳嗽几下走出来时,忽听大把头说:“大长的天,忙着回去干啥。”
云凤说:“出来的工夫长了,黑塔该放不下心了。”
大把头的话里又醋味儿十足了:“大长的夜,在一个被窝里滚还不够,这么一
会儿就放心不下了?”
云凤说:“你呀,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提溜个醋罐子。不怕人家笑话。”
“我吃自个老婆的醋,我怕谁笑话!”大把头说,“解开衣服,让我摸摸。”
我觉得这会儿气都喘不匀了。
云凤半是央求半是搪塞的声音:“别,别又胡来!你别又像前几回似的,又咬
又掐的,你这不是祸害人吗?走吧,来,上背夹子,咱回家去,我今个给你烙韭菜
馅饴子,多打里俩鸡蛋,行不?”
云凤后面的语气,完全像是哄一个调皮耍二皮脸的孩子。
大把头死乞白赖地说:“你不叫我摸摸,我就不走。”
云凤没办法了,说:“真要人命,成天歪缠胡搅,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大概这时候云凤解开了衣扣,说了声:“别使劲捏,哎呀,疼,你使那么大劲
干啥。总像发狠似的,从前,你咋那么知道疼人呢?”
大把头嘴里像噙着东西似的,唔哩哇啦含糊不清地说:“哼,从前,从前还用
这个,早给你攮进去了。”
我觉得没法再听下去了,想走开,又怕趟草窠出动静。我恨大把头,也恨云凤,
一时里,好像这两个狗男女正干着禽兽不如的勾当,正干着欺侮我人格的勾当,禁
不住肚子里的气一个劲往上拱。
可是我又一想,又觉得自个可怜、好笑。
你算哪门子正当香主?人家大把头是云凤明正言顺的汉子,爱怎么摸、怎么干,
都是别人管不着的,你不过是个舔盘子边儿、吃剩菜汤的角色,你吃的哪门子醋?
我一阵灰心,垂头丧气,想往回走。
这当口,猛听云凤大叫一声:“你疯了?你放开我……你这畜生!”接下去是
踢打声、骂声,还夹着大把头呜呜的狗吠一样的动静。
我忍无可忍了,三脚两步跳到马架子正门口去,我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
天下会有这样的事?
大把头把云凤上下身剥了个光,此时他压在云凤身上,狠狠地啃着云凤的肩膀,
都咬出血来,他手里拿着个干苞米芯儿。正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往云凤的下身塞,
我分明看到了苞米芯上的血!
我的出现,也吓了大把头一跳。他住了手、松开了口。
我跳进马架子,像提溜小鸡一样把大把头提到马架子外头,扔在乱草堆里,左
右开弓,扌扇了他十来个大嘴巴,我看见他的门牙也打掉了,满口喷血沫子。我真
气昏了,一边打一边说:“你这个牲口,我今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毁了你,大
不了杀人偿命!”我用力从马架顶上抽下一根腊木杆,照着大把头的脑袋抡下去。
刚刚穿上农服的云凤跑过来,尖叫一声,死死地抱住我的胳膊不放。
我赌气扔了腊木杆,大步下山去了。
我听见背后云凤伤心欲绝的哭声,被山风一阵阵送过来,我心里乱造了。
这个畜牲,人残废了。心也残废了吗?
露水夫妻
跑腿子嘛,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人走家搬,我有什么牵挂的?我什么都不
带,就从柴禾垛上找到了我来他家时的一条绳子,捆在腰上,我得马上离开他家,
再不受这分窝囊气。
看样子,大把头耍过了驴脾气,肠子都海青了,这会儿趴在炕上左一个右一个
地给我赔不是,磕下去的头可不是做样子,个个带响,脑门都磕出血了。
我一点也没有动心,还是要走。
云凤倒一句没劝,一句没留。她见我十个老牛拉不动的样子,就说:“人去不
中留,走就走吧。让我送送你。”
我前脚出门,云凤后脚跟出木刻楞房子。
我听见,屋里大把头拍打着炕沿在嚎叫,又是那种疒参人的野狼一样的动静。
太阳卡山了,响水河的水像是变红了,响声特别大。
我也不知道往啥地方走,不知不觉就走到响水河的独木桥边来了。
一路上,云凤一句话没说,到了桥头,她才小声说了句:“叫你为难了,叫你
笑话了。”
她说过,就背过身去抹眼泪。
我心里酸酸的,怕自个心软,故意不去看她流泪的脸,我脸对着翻滚的响水河,
说:“好离好散吧,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别闹到日后没法收场那一天,大伙
都不心净。”
云凤说:“我不拦你。”
真邪!她不拦我,这倒让我纳闷了,莫非她根本对自己没感情?不对呀!就是
逛窑子的嫖客,一混混了好几个月,一桌吃、一炕睡的,也能混出个热乎劲来呀。
云凤好像根本不理会我的心思,一门子说她的:“你也不能全怪我那死掌柜的,
他从前心地可好了,我跟他上山放过山。”
又要重弹老调了!我打断她说:“我知道。你们去放山,看见两棵六品叶的山
参,你丈夫说人心不可太贪,于是只挖了一棵,是不是?”
云凤好像有点吃惊,张着嘴看着我,半天闭不上嘴巴。她可能吃惊我变得这么
挖苦。
云凤肯嫁给他,还不是因为大把头心地善良?她不止一次地念叨过。
云凤的父亲也是从关里来的放山人(采参人)有一回带着云凤在腾云岭里放山
时“妈达山”了(迷了山路)转了七天转不出老林子,父亲活活饿死了,云凤吃野
菜吃得全身浮肿,眼睛起了蒙,什么也看不见,眼看要喂山牲口了,这当口,碰上
了放山归来的大把头。
大把头把云凤背到山背坡一个地(土仑)子里,给她喂小米粥,给她采草药解毒,
五天以后,云凤活过来,可身子还是虚,大把头陪她在山里将养小半月,两个人住
在一个地(士仑)子里,大把头从没起过邪念。云凤后来说,就冲这,她才肯托身于
他,相信他是个君子。
是呀,我不能不信。大把头是咋残废的?还不是为救旁人?就凭这,你也得承
认,他是个好心肠的人。
可是他现在像从前那个好人吗?
一想到他在马架子里作践云凤的事,我就恶心,心口堵得慌。
云凤忽然问我:“这一去,就不回来了吗?”
这还用问吗?好马不吃回头草。
云凤说:“常言说,一日夫妻百日思,你这人也够绝户的了,你日后也没想来
看看我?”
她的眼泪又在眼圈里打转了。
我咬咬牙,不让自个心软,狠着心说:“露水夫妻,就那么回事吧!”
这句绝情绝义的话云凤可往心里去了,她哇地一声哭开了,一边哭一边扭头往
回跑。
我有点于心不忍了,好后悔。既然下决心走了,就好离好散呗,干啥还用这样
的话来刺人呢?
我撒开腿追上云凤,把她揽在怀里左哄右劝,她还是哭个不住,身子都哭得直
抖。
西天根的火烧云烧得天边红彤彤一片,林子里的鸟儿都在往回飞。
我忽然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
云凤不哭了,眼睛红肿着,她低着头,说:“你好没良心,你就是不想我,不
回来看看我,你连亲骨肉也不认,也不想回来看看吗?”
什么亲骨肉?难道……我双手扳着她的肩膀,问她:“你怀上孩子了?是不是?”
云凤羞涩地点了点头。
“谁的?”我明知故问。
云凤咯咯一乐:“小狗的。”
我真乐疯了,抱起她来在空中抡了好几圈,转得我也晕晕乎乎的了,两个人一
齐倒在响水河边的草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这片草地全是锉草,当地人叫节骨草,软软的,躺在上面真舒坦。她仰面躺着,
我把脸侧伏在她的肚子上,问:“什么时候的事?你也不告诉我一声!”
“告诉你干嘛?你能给我买山珍海味呀!”
“那你怎么没呕呀吐啊?不是一怀上孩子都吐得不行吗?”我问。
“你真坏,还生怕我不吐、不遭罪。”
我贴在她肚皮上听了听,问:“怎么听不见动静呢?”
“才两个月,你要听什么动静?”云凤咯咯乐着说:“让他喊你一声爹?”
我也打着滚儿乐起来。
这时云凤从草地上坐起来,一边从头发上往下摘草叶儿,一边说:“天都眼擦
黑了,你还不上路,该找不到店了。”
我把一朵婆婆丁花插到她的鬓角上,捧着她的脸蛋亲了一口,说:“店?现成
的,就怕你这个女掌柜的拿根烧火棍堵在门口,不让我上炕啊!”
云凤用手指头在我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耍贫嘴!谁稀罕你走不走!两条腿
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活人有的是!”
我说:“别人的种,可没我的好!哎,云凤,你猜,是丫头还是小子?”
云凤问我:“你想要丫头、想要小子?”
我说:“头一个嘛,最好是丫头,丫头勤快,立事早,还能帮你带小弟弟,喂
个猪、看个鸭子啥的。”
“你可真会算计。”云凤笑了,“生个丫头可别像你呀,五大三粗的,日后找
不着婆家。”
我说:“差不了大格,儿随爹女随娘,若是女儿,指定像你这么水灵,一掐一
汪水。”
后半句话一出口,我马上又想起了大把头在云凤身上又咬又掐的情形,我说:
“你都有身孕了,那老混蛋还这么作践你,万一小产了怎么办?”
“他还不知道我怀上孩子,”云凤说,“回头我要告诉他,吓唬他一下,若是
他还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咱们俩就远走高飞,扔下他喂狼!”
我笑了:“这招能挺灵的。哎,你说,他若是听说你怀了孩子,他会高兴呢,
还是更不是滋味?”
云凤也拿不准:“难说。刚过门那咱,他可是挺盼孩子的。见到左邻右舍家的
小嘎子、丫头蛋子,他都稀罕得不行,不是抓松子给孩子们,就是打山果哄孩子。”
我说:“可这是明摆着的事儿,孩子不是他的,种是我的。”
云凤说:“走着看吧,反正他挡不住我生孩子,当初接你下山那咱,他也没有
言在先,不准你下种啊!”
我和云凤都笑起来。
林子边、小河边说黑就黑了,野甸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流水声,就只有树
叶在风中的抖动声了。
我和她搂抱着躺在草坡上,真想这么躺一辈子,总也不回那木刻楞房子里去。
傻子多了天下太平
我不知道云凤是咋告诉大把头的,反正他知道了云凤怀孕的事儿。
他真有点让人摸不透。他显得特别高兴,这几天一直笑模笑样的,不让云凤干
这干那,连搬个小咸菜罐子,大把头都嚷着不让她动手,说是怕动了胎气。他还逼
着我买了一柱香,写了一块祖宗牌位,供上四个馒头,又磕头又作揖的,说是祖上
有德,才没使他成为“不孝子”。他没啥文化,可懂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
说法。
我忍不住发笑。看他这精神头儿,好像云凤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压根儿用
不着怀疑似的。
我没有猜错。那天大把头高兴,要和我喝两盅儿。云凤给我们多炒了几个菜,
一个黄花菜炒鸡子儿,一个榆黄蘑炒肉丝,一个炝拌黑木耳,还煮了几个咸鸭蛋下
酒。
两盅酒下肚,大把头筷子一放,又老调重弹:“祖上有德啊!人过日子过个啥
劲?不是过钱,不是过富,是过人!人丁旺比什么都强。云凤这一开了怀,接二连
三生下去,不生个七龙八虎的不算咱祖上有德。”
云凤说:“灌你的马尿吧!还七龙八虎呢,我又不是老母猪,下一窝猪崽子!”
大把头也不生气,吱儿一口,又扌周了一盅酒,洋洋得意地说:“得请阴阳先
生给孩子起个名儿。这孩子的刚性儿、脾气儿、心地儿,最好都像我,长相嘛,可
别像我,黑不溜秋的丑了点,是不?哈哈哈哈,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子没有不像
爹的,我就特别像我爹,人家都说,我的脸盘儿;就像从我爹脸上剥下来似的。将
来我儿子像我也中,男子汉要有个男子汉的样儿,五大三粗,胡子拉碴,若不,不
成了唱戏的小白脸子了?”
我和云凤对眼看了看,都憋不住想乐。
大把头这是咋回事?他这不是自个糊弄自个吗?也许,他这些嗑儿都是唠给我
听的,反正双号云凤都睡在他的南炕上,也可能要让我有个错觉:说不上哪一回,
他好使过。
我当什么也没听见,也没必要跟他争个里表。
有一点至少是叫我放心了。自从云凤有了身孕,云凤声明,孕期不能同房,因
此拒绝到他炕上去睡,他一应百应,从此也就不再折磨云凤了。
真是怪事,一个小生命的到来,会使一个不阴不阳的家庭相安无事。
女人坐月子总要多买点鸡蛋、老母鸡什么的,有了孩子,也要添置些衣裳、小
被子。这都需要一笔钱,随着云凤的肚子一天天鼓大,我肩膀上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我起早贪黑地进山,本想放放山,碰碰运气,若能挖到一棵六品叶,卖个三百
五百的,就不愁了,光靠打(木半)子、采蘑菇,那是将供嘴儿。
我背着椴树皮筐,拿着索拨棍,在秋天的林子里转悠了半个多月,才挖到一棵
小灯台子(二年的山参)我估摸一下,卖百八十块钱没问题,就下山来了。这半个
月在山上,我的身上到处是伤,小咬、跤子、刨奔儿,还有专吸人血的草爬子,轮
班儿叮人,回到家的时候,云凤都心疼得哭了。
大把头也像对待功臣一样待我,歪在炕头上,一迭声叫云凤给我炖蛤什蚂。他
说,老秋,正是蛤什蚂最肥的时候,前天他指挥云凤在响水河和山坡间挖了一道深
沟,大清早在沟里拣了一水桶红肚皮蛤什蚂,他说,公的炖着吃,母的剥出蛤什蚂
油来,等云凤坐月子时吃,那玩艺大补。
云凤身子越来越重了,腆着个大肚子连烧火做饭都蹲不下。
我撮个小板凳,坐在灶炕前,替她往灶里添柴,趁着大把头在外面晒阳阳的功
夫,我正好跟云凤唠唠嗑。
我问:“那老东西没作践你吧?”
正在锅里炸蛤什蚂的云凤摇摇头,说:“没。挺叫人纳闷的,你上山了,他倒
仁义了,一回也没作践我。”
我说:“看来,一个槽子上不能拴俩叫驴呀!”
云凤回头哧地一乐,说:“你这头野叫驴回来,又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八成不会。”我说,“大把头这阵子乐还乐不过来呢,要抱儿子了。也不知
道他是恭呢,还是傻,自个儿半斤八两还不知道?硬说孩子将来像他。”
“别得了便宜卖乖!”云凤说,“他傻点不是挺好吗?这世上傻子多了就太平
了,都是人尖子,针尖对麦芒的,咋整?就得你争我斗的。我们那残废掌柜的像中
了大邪似的,口口声声说,孩子指定是他的种,他爱咋说咋说呗,你何必揭老底叫
他心里不舒坦?我巴不得给他灌点迷魂汤呢。”
想想也是,何必跟他争个里表呢。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大把头没有中大邪,也没叫迷魂汤给灌迷糊了。
那天,云凤不知听谁说的,前屯有个会拔火罐子的中医,专会治驱风去寒的腰
腿疼病。我第二天就自告奋勇,天天去一趟,五里地背他个来回,叫那大夫拔火罐
子。那大夫一连拔了十多天,大把头的腰上、腿上到处是像扣血肠一样的紫色火罐
印,也不见什么起色,白白花了不少钱,大把头自个就灰心了,说从明个起死活不
再去。
背他回家,半道上我俩坐在一棵山梨树下歇脚,树上的山梨熟透了,风一摇,
噼哩啪啦往下掉,我拣了一些,我们俩就坐在树下啃,熟是熟了,还是酸,吃相龇
牙咧嘴的。他包了一包,说是带给云凤吃,他说,总不见云凤叨咕想吃酸的,他耽
心云凤肚里怀的是丫头,“酸儿辣女”呀。
我说:“生个丫头也中,丫头能干活,听话。”
“丫头早晚是人家的人,顶不了门户。”他插着报纸王,说,“丫头早晚不得
找婆家?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指望不上,养老送终,打灵头幡、摔丧盆子,
还得靠儿子。”
我应付地说:“那不假。”
抽了一阵子烟,大把头望着我,冷不丁冒了这么一句:“我有句话,憋在肚子
里有日子了,张不开口,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说:“说外道了,咱是一锅搅马勺的,关上门没有两家话,还有什么当讲不
当讲的?”
我看见大把头的手有点抖,卷纸烟都把烟末撒出去了,我接过来,替他卷了,
递过去。他划着火柴,吸了几口,说:“真说不出口。好在,咱是俩爷们唠嗑,没
外人,说深说浅,没人笑话,是不是?”
不知他又绕什么圈子,我笑笑,说:“你干脆点,灶王爷上天,有一说一。有
二说二得了。”
大把头说:“我呢,人残了,心眼还好使,我是看你为人根本,才求你到家里
来搭把手,我知道,你受屈了,我心里有数。可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吧,咱俩都看
在云凤面子吧,她是个好女人,好女不嫁二夫郎,当初她是死活不肯再招人,是我
逼她这么干的。”
又搬出陈芝麻烂谷子干啥?我又不能显得不耐烦,就应着:“那是,树有皮、
人有脸嘛。’”
大把头说:“女人嘛,水性杨花的多,你呢,正当年,要身板有身板,论力气
有力气,她对你好呢,我也不该吃醋。可是长了,总不是那么回事,等她嫌我那一
天,我可怎么办呢?我要饭都摸不着门啊!”
我看他的眼圈红了,我叹口气,说:“你就直说吧,别含一半露一半的。”
他说:“我想求你,别让云凤指望你是她后半辈子的靠山,说白了吧,你别太
甜哥哥蜜姐姐的,你时不时地撂下几句话,迟早要回山东家呀,迟早要自个正正经
经地说一房媳妇啊,你得叫她心里有个数,拉帮套没有拉一辈子的。”
我明白了。心里像被刀子剜过,又让人撒了一把盐那么难受。我也许真的迟早
是这样的结局,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说:“我答应你。老婆本来是你的,她若不心
疼你,早把你甩了。”
他承认,可他还有第二个要求,他说:“孩子快落草了,我不知你咋想的,这
一家之主,还是我,我这么寻思,孩子就随我姓吧,说出去好听,日后孩子脸面上
也好看。”
“中。”我说,“你不是说,孩子本来就是你的种吗?”
他阴沉着脸,苦笑着说:“哑巴吃黄连,吃了哑巴亏,装笑脸呗。天上哪块云
彩有雨,咱摸不准,自个有啥本事还不知道吗?你也别跟我藏猫儿了,孩子是你的;
有十个八个也是你的。可对外面,你多少给我留点面子,就说是我的,别说我根本
不是男人,行不?”
“行。”我又说。
他似乎挺满意我的痛快,他又补充道:“孩子一落草,就喊我叫爹,喊你叫叔,
一辈子都别改口,我指望他给我摔丧盆子了,中不中?”
“中!”我一应百应,可心里却像插了把刀子那么难受。
一个女人愁坏了两个男人
同村的老娘婆(农村接生婆)把耳朵贴在云凤一口大锅似的肚子上听了听,冲
炕上的大把头说:“给大掌柜的道喜,保准是个小子,你看这肚子,孩子小不了。”
“托你吉言。”大把头马上叫我用红布包了十个鸡蛋送给老娘婆。
老娘婆临走说:“一有动静就叫我,一见红就别下地逞强了。”
云凤答应着。
本来老娘婆说三、五天生不了,可当天晚上云凤就肚子疼的不行了。
大把头叫我点上马灯去请老娘婆,我先把云凤扶上北炕。我小跑着去请老娘婆,
我心里总有点发毛,怕有个三长两短。云凤这几个月身上总不干净,有时带血,我
总疑心在坐月子期间该死的大把头作践她,不干不净的,别坐下什么病。
老娘婆倒不急,四平八稳的,正在玩纸牌,看“对和”一边看牌一边说:“你
们老爷们都是火燎腚似的,比生孩子的老娘们还沉不住气,告诉你,从破水开始,
也得熬几个时辰。”
我再三催她,她有点不耐烦了,当着一屋子人的面,不咸不淡地奚落人:“这
马打江山驴坐殿,你到底算孩子的爹呢,还是孩子他大叔?”
打牌的人和看热闹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我若不是为了云凤,我非上去抽她
俩嘴巴不可,这老妖精太可恶了。
等老娘婆一扭三晃地赶到木刻楞房子时,离老远就听得见云凤爹一声妈一声的
叫唤,叫得好不凄惨。
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推门进屋,叫了声:“来了”,直奔北炕,云凤疼得满脸
大汗,一只手攥住大把头的手,一只手死命地抓着炕沿。
我走过去,她又抓住我的手,说:“疼死我了,黑塔,我不行了……”
“挺着点,女人生孩子都这样。”老娘婆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说,“我
见得多了!有些小媳妇生孩子那功夫,骂男人,发誓再也不干那事了,有几个戒得
住的?不到二年,又是生一胎。生第二胎就好了,跟老母鸡下蛋似的,头一个带点
血,疼,第二个就容易了,像拉泡屎、撒泡尿似的,没听说吗,有人做饭的时候都
把孩子生到裤裆里了,费啥劲!”
就在老娘婆唠叨起来没完的时候,云凤大流血了,身底下的褥子红了一大片。
老娘婆脸一下子黄了,她说,宫口才开两指,这么大出血,弄不好会把人淌死。
看看云凤,脸由黄变白,也渐渐不叫不喊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我冲老娘婆吼了起来:“咋办,你倒想辙呀!”
大把头也急出一头汗来。
老娘婆说:“说不定得开膛破肚,这我可没治了,快往县上送吧。”
送县上?这里离县里四十多里路,道又不好走,弄不好还不得死在半道上?可
也不能在家等死呀!
我和大把头一核计,就到村东头雇了一挂胶皮轱辘车,家里的几床被子全垫到
了车上,我又求了几个邻居,一直奔县里去了。
马车在路上颠了半宿,天麻麻亮的时候才进了县城东关。
据说,从前县里连一个正经产科大夫也没有,前年才来了个男大夫,会动手术
剖腹产,不过听人说,这大夫脾气大,开价也高。
马车停在医院门口,塞给打更老头五块钱,才答应带我去找那姓刘的医生,打
更的一路上教我:“见了刘一刀,你不用跟他客气,请将不如激将。”
果然,从热被窝里出来的刘一刀很不耐烦,说:“不能等天亮吗?”
我记起打更的话,就说:“阎王爷叫人,可不等天亮。想不到刘一刀是这样的
孬种,走,直接上棺材铺定口棺材去吧。”
邪了,刘一刀冲我说:“嗨,你这人脾气比我还大呢!快走啊!你真等着去棺
材铺咋的?”
云凤算碰上好人了。这刘一刀叫护士把云凤送进了手术室,一边准备,一边训
斥我:“你们这些愚民,科学被你们遗忘了!悲剧,悲剧,人到这时候才送来,告
诉你,还真得准备买棺材。”
我窝了一肚子火,就说:“你说那科学是给咱山沟里的穷人预备的吗?”
刘一刀不理我,一面大声叫:“输血”,一面把我推到走廊,砰一声把门关了。
过了一小会,戴着大口罩的刘一刀又探出头来,对我大吼大叫:“你过来。告
诉你,很危险,你说吧,是要大人还是要孩子?”
我的脑袋嗡一下子像要炸开,我想都没想,冲口说出:“放屁,孩子大人都要!”
“你倒骂起人来了!”刘一刀说,“我还不知道母子平安最好!不怕一万,就
怕万一。”
我固执地说:“我不要万一,要一万!”
“不可理喻!”刘一刀冲一个助手吼,“叫他签字,立字据。”
字据我是立了,可刘一刀救活了母女俩!
满头大汗的刘一刀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也不让我座,像对待囚犯一样,破
口大骂:“你也算个人?你差点要了她的命。”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了?”
“你是牲口!”刘一刀用力吐了一口唾沫。说,“我问过你女人了!那苞米棒
子是往那里头捅的吗?感染、内伤,懂不懂?”
啊,原来我在替大把头受过,可我又没法辩白,若说出我是个拉帮套的,说不
定又惹来一场啥麻烦,只好硬着头皮顶。
骂了一阵,刘一刀说:“还算她命大,再晚半个钟头,人就交代了。”
我讨好地说:“不是她命大,是她命好,碰上你这么个好大夫。”
“别在这耍花腔。”刘一刀扔给我一张帐单,“去交钱吧。今后,你可也别再
想要孩子了。”
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只好去借。这还不算,刘一刀下了死命令,没有他发
话,不准放云凤出院。
在城里,人地两生,吃的用的都得花钱。这可愁死人了。
那天,我给云凤煮了五个鸡蛋,熬了半锅小米粥,端了进去,也没多唠什么。
她见我霜打了似的,就问:“你咋蔫头搭脑的?是不是生了个丫头你不乐喝?”
“丫头小子一个样,我不是早说了吗?”我心里正乱着呢,到这会儿,我还没
有仔细地看一看睡在她身旁的孩子。
孩子的小脸红红的,头发黑黑的贴在头皮上,不知怎么回事,脸上有那么多皱
纹,倒像老娘婆那抽抽巴巴的脸。护士都夸这孩子长得好看,我却看不出来。
见我俯身看孩子,云凤问:“像谁?”
我真想说:“像小耗子”,别扫她的兴,就改口说:“像你呗。”
她倒是心里没愁事儿,咯咯一笑,说:“别像你就阿弥陀佛了。”
我看着她吃煮鸡蛋,她非把蛋黄往我嘴里塞,不吃她就不高兴。
我说:“我又不是月婆子!”
她说:“你是月婆子的掌柜的呀!”
“掌柜的哪是我?我是个拉帮套的!”我没好气地说。
她放下了手里的鸡蛋,叭哒叭哒掉泪。
我赶忙认错:“是我这破嘴该打!你千万别哭,人家说,猫月子时哭,将来会
坐下风流眼,一见风就淌眼泪。”说着,又亲手剥了个鸡蛋送到她嘴边。
“你呀,你真是个傻狍子!”她又伸出手指头在我脑门上戳了一下。
过了一会她问:“开刀是不是要不少钱?”
我赶忙说:“要不了多少。刘一刀别看嘴上不饶人,心地挺善的。”
云凤说:“可刘一刀当我面说了,救人归救人,收钱归收钱,两码子事。人家
是私人医院,人家救了咱命,别舍不得钱,把你手上攒的都花上,别舍不得,钱是
人挣的。”
我有苦说不出!你攒那一脚踢不倒的钱,指望交手术费?还不够一半!可她在
月子里,不能让她知道了瞎着急,千斤重担只好我一个人来挑了。
走在大街上,怎么想怎么没路可走。
我只好去找我的木帮弟兄们,大伙凑,也兴许凑够这个数目,我已经下定了决
心,今年一入冬还回木帮去,苦是苦,可能大把攥钱,从前我当术把,是为自己,
现在,我还得管三张嘴吃饭呢。
走到热闹的裤裆街,见有一群人围着个瘫在地上的人,那人正伸手向过往行人
讨要,他面前放着一只破碗,里面有些钢蹦儿和毛票。
“可怜可怜穷人吧,”他嘶哑地叫着,“可怜我这个残废吧,老婆又得了大病……”
我的心像被揪出来一样,好耳熟的声音。
是他,真的是他,大把头,他怎么爬到这儿来当街讨要来了?
我的脑袋胀得有巴斗大,我分开看热闹的人群,走过去,一把把大把头从地上
提起来,就差给他一个耳刮子了:“你跑这来丢人!”
“这丢什么人,我一没偷,二没抢。”大把头说,“我是想替你分点忧啊,兄
弟,我听人家说了,云凤开刀要一大笔钱,咱家又不开印钞票的工厂,你哪弄钱去
啊!”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一时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了,
我抱住他,眼泪刷刷流下来:“好哥哥,你放心吧,天塌下来有我顶着,有我一口
干的,你们三口也绝不喝稀的,天无绝人之路!”
他伏在我肩膀头上呜呜地哭开了。
神奇的火山湖泥浆
长脖岭上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一转眼八个年头过去了。八个年头里,
我有七个冬天是在木帮里过的,凭我这一身力气,还完了当年云凤住院开刀欠的饥
荒,手头还积攒了一些,云凤说啥不让我今冬再上山了。
我也是该歇歇了,奔三十的人了,抬起原木上楞的时候,总觉得腿发软,也许
往后吃不了这碗饭了。
小丫头气儿吹的似地长到了八岁,水水灵灵,越长越好看,泛眼看去像她妈,
细端详,比她妈还俊呢。
孩子取名叫参花,这不是大把头的本意。起名那天,杀了只母鸡,请阴阳先生
看了相书和易经,说孩子叫狗剩最吉利。狗不稀得吃剩下来,不是长命百岁的意思
吗?
“丫头家叫个狗剩子,多难听,将来连婆家都不好找。”云凤反对得特别坚决,
大把头只好由她,一只老母鸡算是白搭。
云凤给孩子起名叫参花,三个人都叫好,老秋,在林子里,正是人参打籽的时
候,只要人参鸟在跟前飞来飞去的,你就拿索拨棍仔细地找吧,说不定就找见顶着
一串红珠子似的人参籽的老山参。
这挺吉利。
小参花管大把头叫爹,管我叫叔。
自从孩子懂事起,大把头挎兜里就没断过糖球、榛子、松子什么的。他天天在
家,哄孩子的机会有的是,参花总是粘着他。越是有人,大把头越是逗孩子:“爹
好、叔好?”
一开始,参花还有点两面讨好,回答说:“都好。”后来就说:“都好,爹更
好。”再后来,干脆只说“爹好”了。每当这时,大把头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必
定重赏参花。
背地里,云凤跟我嘀咕:“他老这么教孩子,长大了该跟你不亲了。”
我说:“由他去吧。你寻思参花总八岁呀?”
云凤想想也是,就不再说什么了。
这一年,咱这地方解放了,村上区上都建立了人民政府。
这年秋天,一个当过村工作队的小姑娘登门来告诉我们:鹰嘴碚子东面有个火
山湖,那里面的泥水能治腰腿疼的病,也治各种疮啊、疥什么的,她说,附近各县
的人,一窝蜂地去那儿洗矿泉了,她劝大把头去试试,反正洗不好也洗不坏。
大把头一听就心活了,立马让我送他去。
其实那火山湖我们都知道,夏天存水,秋冬两季只剩下大酱缸似的黑泥,人根
本不敢下去,一陷多深,而且那泥臭烘烘的,一股臭鸡蛋的味儿,平时我们走过那
儿都捂上鼻子,可没人知道那是什么火山湖。
我背着大把头一到火山湖边儿,闹楞了!
真邪门了,这里人山人海。湖里像下饺子一样,到处是人。
你若是看到那些人怎么治病啊,你非笑破了肚皮不可。男男女女,分成东西两
面,全都脱得一丝不挂,下到湖里,抓起臭气熏天的黑泥往脸上身上糊,一个个像
是泥猴妖怪。有一样好,谁也不笑话谁,全都抹黑了脸,认不出张三、李四了。
兴许这臭泥里有什么特别的药,大把头在火山湖里“打了一阵子腻”(这是云
凤的词儿)居然见好,腰不那么疼了,双手扶着炕沿能自个挪步了。
全家人乐坏了,干脆,也学别人的样于,在火山湖旁搭了个小窝棚,让大把头
黑天白在住在那,省得来回折腾,送饭呢,就由我们三口人轮流担任。
两个月以后,那天我们正在收拾晚饭,只见大把头自个拄了根柞木拐棍,一瘸
一拐地自个回家来了。
参花叫了声“爹能走了”,跑过去抱着他的脖子又搂又亲,云凤也高兴得流出
了眼泪。
我说:“这火山湖有神灵啊,等你全好了,得去上上供、烧烧香。”
“我都许下愿了。”大把头说,“明年春天,我再去治两个月,若去了根,我
花钱在火山湖边建个小庙。”
云凤很认真地说:“那该叫个啥庙呢?山神庙?土地庙?黄仙庙?都贴不上啊!”
“就叫大仙庙,”大把头说,“管它哪路神仙,统统叫大仙,没冒!”
晚上,云凤坐在矮板凳上给大把头洗脚,说:“烧锅热水,洗个澡吧,我怎么
闻你身上臭烘烘的呢?”
在身后替大把头捶腰的参花也噤起小鼻子说:“真的,我也闻到臭味了。”
“是吗?那就烧锅水洗洗。”大把头显得心境特别好,坐在大木桶里洗澡时,
还哼起了“落子”腔,云凤在给他搓背,我坐在北炕沿上,抽着烟袋想着心事,我
身后,小参花跑了一天累了,睡得正香。
洗完了澡,大把头还非要刮胡子。
“你那连毛胡子比猪鬃还硬,剃刀能剃动吗?”云凤打趣他说,“拿镰刀割还
兴许割得下来。”
我替他找出了笨式剃刀,在门前的磨刀石上了磨了一阵,试试刀刃,递给他。
云凤拨亮了松明灯,替他举着桃形镜子,他抹了一脸肥皂沫,用热手巾捂了一
会儿,开始喳喳地刮起来,那动静有点像割韭菜。
人在拾掇。洗了澡、刮了脸的老把头一下子好象年轻了十岁,再不像从前痨病
鬼似的模样了。
有小半夜了,三个人谁也没张口说睡觉。
松明子灯咕嘟嘟地冒着黑烟,我和大把头在灯影里闷头抽烟,云凤在灯亮底下
在给参花上鞋底,那是一双鞋脸上绣了几朵白梨花的鞋。
再熬下去没意思了。我猜,三个人谁都不好意思张口安排。我故意打了个哈欠,
说:“天不早了,吹了灯睡吧,云凤,你上南炕吧,我和参花在北炕。”
云凤抬起眼睛先看了看大把头,又看了看我,没有吭声。
大把头说:“也中。不过,今个是单号,云凤该陪你的。”
这家伙,难为他出门在外这么多天,还记着单双号,连我都没留心。
我笑了笑,说:“你刚回来,让你吧。”
云凤立刻撂了脸子,啪的把鞋底鞋帮往针线筐箩里一摔,说:“我又不是一盘
菜,让你们让来让去的。你们爱咋睡咋睡,我到外面小棚子里去睡。”
我一见她生气地夹了个枕头就走,赶忙追到外面去,小声劝她说:“又使小性
子!我还不是为了大家有个清静日子过?咱们的日子长着呢,再说,他又没章程跟
你真来那事儿,顶多是摸摸索索的,又不是外人。”
云凤说:“我一想到他没安好心害我,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连生孩子的花花
肠子都割去了,我恨死他了。”
“我教训过他了,他也后悔得什么似的。”我说,“今晚上他心情好,你就陪
陪他吧,给他个面子,也给我个面子。”
云凤没有再顶撞,只是说了句:“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碰上你们这两个要帐
鬼!”
说是说,她还是夹了枕头上南炕去了。
本来挺困的,可就是睡不着,眼皮都发木了,却越来越精神。说真的,我想快
点睡着,我怕听到南炕上的动静,哪怕一点小动静我都不自在。越是想快睡,越是
胡思乱想,我甚至想,那臭烘烘的黑泥既然能治好他的腰腿,是不是也能治好他那
个病呢?
这样一想,例患听听对面炕上的动静了。
他们俩在唠闲嗑。咕咕囔囔的,有一半听不大清。大把头说得多,云凤应得少,
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大把头先前说的是臭泥的功效,后来就有滋有味地讲起他
所见所闻的新鲜事来。
后来,云凤打了一连串的哈欠,说:“困了,睡吧,明天我还得早起呢,村里
办了学堂,我得送咱参花去上学。”
大把头没有做声,接着听云凤不耐烦地说:“你好好保养保养吧,又穷沂腾啥!”
大把头嘻嘻一笑、低声说:“你摸摸。”
云凤吃惊地忘了控制声音:“天呐,你这玩艺好使了?”
又是大把头嘻嘻的笑声。我用棉被捂起了耳朵,还是听得见我最心烦的那种声
音。
清官要断家务事
吃过早饭,云凤对我说:“今个你晚一会上山行不?”
我正在院子里收拾背夹子,低着头不看她,问:“干啥?”
云凤说:“村里办学堂了,村上说,丫头小子都得去上学,我寻思,送参花去
上学。”
我没好气地说:“是让我背呀让我抱?你一个人去不行咋的?”
云凤二话没说,扭头就走。
参花不干。背上了她妈给她连衣缝的花布背包,还没有装书和本子,瘪瘪的,
可她挺抖神,见我说不去,就死拉活拽的:“叔啊,去呗,你不去,我可不跟你好
了!”
我最受不了孩子撒娇,我在她额头亲了一下,说:“你不是说,跟你爹最好吗?
这会儿嘴沫蜜似的,又来哄你叔来了。”
参花眨了眨黑眼睛,回头看了看木刻楞房子,扳过我的脖子,拽着我耳朵,小
声说:“那我是哄弄他呢,我呀,真心和叔好,妈第一,叔第二,爹排老磨儿!”
我悄声问她:“为啥我又排前头来了?”
参花说:“妈跟谁最好,我跟谁最好!”
我故意逗地:“小孩子家又睛说,你咋看出你妈对叔最好了?”
参花嘻嘻支着说:“妈给你盛饭,在饭底下埋了个荷包蛋。”
这小丫头,真是人精儿!我和云凤互相看了一眼,都会心地笑了。
我拍了参花脑瓜一下,说:“这话,可别当你爹面说呀。”
“我知道。”参花说,“装样子还不会吗?”
云凤吃凉地问:“哪冒出这么一句来?”
参花说:“你跟叔不是这么说的吗?”
云凤冲我吐了吐舌头,小声说:“这小人精儿,往后可得小心点,她耳朵拿话
了!”
参花往前面跑了,见我闷着头不出声,云凤捅了我一下:“咋了,像谁该你二
百吊似的!”
我酸溜溜地说:“该的比二百吊多吧?”
“一个大老爷们,瞅瞅你那个德性,酸不唧的,我猜到你的小心眼了,是不是
为昨晚上的事又泡在醋缸里了?”
她一下子揭到了痛处,我反倒不好承认了:“没的事,我管你们呢,你们是正
牌夫妻,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呀。”
“看看,还是冲这个!”云凤斜了我一眼,悄声说,“我也纳闷,你说这火山
湖的臭黑泥怎么那么灵?昨晚吓了我一跳,他那玩艺儿一下子又好使了……”她捂
着嘴咯咯地乐起来。
我可没心思乐。
明摆着的,从这往后,又有好戏看了。
从前,大把头除了作践云凤过过瘾,没真能耐,那玩艺儿不给他做主,有了媳
妇等于摆设,他这个丈夫也是聋子耳朵--配搭儿。可这下子可麻烦了,云凤从南
炕到北炕,可真的要应付两个男人了,我夹在中间算怎么回事?
见我的脸始终不开晴,云凤说:“小心眼儿,咱在一起一个炕上滚了八九年了,
我的心对谁热乎,你还不知道咋的?别光噘个嘴,能挂头油瓶了。”
后句话刚巧刚参花听见,她笑着叫着:“叔的嘴噘那么高,真能挂油瓶了!”
我抓住参花,背起她来,一顿疯跑,参花扎撒着冲天小辫,在我背上嘎嘎的疯
乐。
小学校在村子北头山坡底下,那儿原来是一间山神庙。解放了,神呀鬼的都不
兴迷信了,村上的民兵把山神的泥像也连窝端,扔到响水河里泡成了泥浆,破庙收
拾收拾,打了十几套桌椅板凳,请了个地主大院的帐房先生和一个县上来的小丫头
教小学生,村长说学堂不办不行,是县上和区上的指示。
明个是开学的正日子,今个村里人都送孩子来认认门、整个名册。
学校的女老师在山神庙门槛外安了一张方桌,挨个儿给来报到的学生登记姓名,
发放“一个人,两只手”的课本。
轮到参花了,女老师问她:“叫什么呀?”
“魏参花。”参花说。
“这名字挺豁亮。”女教师看了她身后的我和云凤一眼,问我们:“你是她爹、
她妈?”
云凤说:“是”,我却没法说是,又不好说不是,嘴里像含了个热地瓜,唔哩
哇啦说不出子午卯西来。
不知人群里哪个专爱扯老婆舌的快嘴连冒了一句:“啥爹呀,他是个拉帮套的。”
人们全都大笑起来,这一下臊得我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偏偏那个城里来的
女教师不懂得这词儿,还挺认真地请教大伙:“什么叫拉帮套啊?”
这一下,人们更笑得发疯了。
我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冲出人群,一口气跑回家去。
远远的,我看见王村长和妇女会主任佟桂兰从我们家木刻楞房子里出来,还看
见大把头一瘸一拐地送出来,一直送到柴垛外。
我有点纳闷:村长和妇女主任到我家来干啥呢?
往家走,只有一条毛毛道,只好是对头碰,站住,我说:“吃了?”
王村长说:“吃了。”
佟桂兰说:“我们正要找你去呢,就碰上了。”她说话笑吟吟的,一笑露出两
颗虎牙,胖胖的,干活利索,从前是富农家的童养媳,土改时,是积极分子,现在
当了妇女会主任,什么事都管,张家长、李家短,两口子闹唧唧,拉个架啥的,她
都阵阵不拉,是我们村的大能人,大伙也都挺佩服她的。
我站住,问:“找我有事啊?”
王村长笑嘻嘻地说:“没事找你,吃饱了撑的呀?我还有杂七杂八的事缠着,
叫佟主任跟你说吧,反正村上的意见一样。”
王村长顺着毛毛道进村去了。
我有点发楞,会是什么事呢?
“你是要去打柴吧?去背上你的背夹子,咱们一边走一边唠。”
我只好顺从。
“日子过得咋样?”一上了山坡,佟桂兰问。
“凑合事呗,”我说,“一天三个饱俩倒,还有啥不知足的。”
佟桂兰嘻嘻一笑,说:“没想过找个正经八百的媳妇?”
我的心咚咚地打起鼓来,我预感到坏运气来了。对呀,她是妇女主任,专管政
府不管的闲事,什么童养媳呀,打八刀啊(离婚),不孝敬公婆啊、后娘给孩子气
受啊……这些事她都管。保不定这回,管到我们家头上来了。
我摇摇头,一声不吭。
走到一片元枣藤下,她站住,摘了几个熟透了的元枣子,吃着,说,“坐这歇
会儿吧。”
我顺从地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大元枣子就吊在我头上,香喷喷的,可我没心思
吃。
佟桂兰说:“跟你明挑吧,现在是新社会了,政府只允许一夫一妻制,说白了,
就是一个汉子一个老婆,像你这种事儿,那是不行的。”她挺文明,没用“拉帮套”
这个词儿。
这件事到底出头了,可没想到是政府先出面的。我想了好半天,才说:“这你
都知道,没法子的事,魏家大把头人不错,心眼好,成了残废,养不了家口,求到
我门下,我也不好不答应……这么多年来……”
“左邻右舍的住着,虽说不咋来往,谁家有几个灶门、几铺炕,还不知道吗?”
佟桂兰说,“你是个好人,这些年,你也尽心了。眼下;人家掌柜的腿也见强了,
我看你还是见好就收,趁早卷铺盖卷儿;免得生闲话,你说呢?”
“这么说,方才你和村长找大把头,也是这事儿?”
佟桂兰说:“嗯哪。”
我问:“他咋说?”
“这还用问吗?”佟桂兰乐了,“不过,人家倒也再三叨念你的好处,说下辈
子变驴变马也要报答你。”
这是撵人啦!看来,不管我乐不乐意,我都得卷铺盖上路了。不知咋的了,我
心里有点伤心,我憋了好半天,又问:“你们和云凤也说了吗?”
“还没哪。”佟桂兰说,“先把你们俩老爷们弄稳当了再去找她,我看她不会
有啥说道。”
我忍不住说:“那可保不准。”
佟桂兰吃惊地反问:“你是说,云凤想跟着你?”她嘎嘎地大乐了一阵,“我
的傻兄弟,你可千万别剃头挑子一头热乎了,人家到底是明媒正娶过了门的两口儿。
听大把头说,他的身板一好,云凤可犯愁了。”
“犯啥愁?”我问。
“愁没法打发你呗。”佟桂兰说。
我心里好不憋气窝火,我成了人家的累赘了?不过这话我也疑疑惑惑的信不实。
佟桂兰劝我说:“大兄弟呀,听我一句劝,你这样的人,刚三十出头,有本事、
有力气,啥样好闺女找不上?别犯愁,明个我给你保媒,咱还得十里八村的好好挑
挑拣拣呢。”
佟桂兰下山去了,我一点干活的心思也没有了,躺在元枣藤子底下胡思乱想。
一个槽子拴不下两头叫驴
我真想一赌气,从此不再进他家门,这多心净?也不惹人烦,快刀斩乱麻,心
里虽然不好受,也比这么熬着,像钝刀子割肉那样好受。
可这决心是那么好下的吗?只要闭上眼,云凤、参花娘俩的影子就走马灯一样
在我眼前转个不停,我哪能舍得下她们,一走了事呢?就是走,也得有个交代呀!
不然,我这么屁也不放地溜了,还不把云凤伤心死?
我在山上磨磨蹬赠地把柴禾码好在背夹子上时,天都快黑了,看样子明天要下
雨,天边拱起一堆又一堆紫黑色带金边的云彩,俗话说“老云接驾,不是刮就是下”。
正打算下山,我看云凤一溜碎步找上山来了。不用问,准是佟桂兰找过她了,
她是来找我核计这事的,一看她脸色就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俩见了面,好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后来我说:“在这戳着干啥?若没话说,下山去吧。”
云凤问:“佟桂兰跟你说那事了?”
“说了。”
云凤问:“你咋想的?”
“我咋想有屁用?”我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夹起行李卷滚蛋呗。”
云凤半天没出声。
我心里不落底,问她:“你呢?”
云凤说:“和你想的一样,又是政府出面了,我有天大的本事也没辙呀。”
她的话像是三九天兜头浇下来一桶冰水,浇得我透心凉,我斜了她一眼,她绷
着脸,冷冰冰的,真是一副绝情的样子。我灰心到家了,我冷丁想起听大鼓书常听
的那句词儿: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犹可,最狠妇人心。这不是应了吗?
别看平时里甜哥哥蜜姐姐的,哄得你溜溜转,到时候眼皮一翻,翻脸不认人。
男子大丈夫,可以吃亏,可得吃在明里,不能叫她这么想捏扁就捏扁,想搓圆
就挂圆!
我说:“好啊!有句痛快话就行。云凤,我总算认识你了,既然这样,这么多
年来你何必哄我这个实心眼的老爷们?我是土命人心实,满以为这一辈子找到你这
么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哪怕我背一辈子拉帮套的恶名,我都认了,没想到,白瞎了
我一片心。告诉你,我也是堂堂五尺汉子,我不会像狗皮膏药那样贴上你,可我得
把话说明白,你哄一个实心眼的男人,你太阴损了……”说到痛处,我再也忍不住
了,呜呜咽咽地嚎啕大哭起来。
没想到,我这一哭,云凤反倒笑了。她笑,我就更来气。
云凤掏出一块花手绢,替我来擦眼泪,我不用她擦,往一边挣。
“傻狍子!”她骂了一句,搂着我的脖子,说,“我是试验你哪!行了,值了,
有你这些掏心窝子的真情话,我云凤没白活,也没白认识你,没白疼你,就是眼下
就死,就粉身碎骨,我也知足了。”这回轮到她痛哭流涕了,她哭得是那么伤心。
我们俩抱头哭了好一阵子,她才抽抽搭搭地说:“哭,也哭不出招来,到底咋
办啊?”
我说:“看你的了。”
云凤:“你别拉松套就行。不是一夫一妻吗?咱俩就是一夫一妻。我也没什么
对不起大把头的地方,我将就了他十来年,当初,他那样作践我、祸害我,差点要
了我的命,我也没恨他,我良心上下得去。没有你那咱,我也没啥外心,我能凑合
着跟他过,自从有了你,我的心就不归他了。我原本想,这么清不清、浑不浑地对
付到老,只要你不烦,就行了。谁想到,人家政府不让了,退一步说,就是佟桂兰
不来插一杠子,好日子也到头了。你寻思,他能走能颠了,不再是个残废了,他能
容得下你一个大活人给他绿帽子戴吗?”
云凤说得头头是道,可怎样做才能不起风浪呢?看来找不到万全之策。
“又想打狐狸,又怕惹一身骚,怕是没那么便宜的事。”云凤的想法和我对上
缝了。她说,“没辙,只能摊牌,打开天窗说亮话,叫他死了这份心。”
“这个口可不好张。”我说。
“熊包样!”云凤说,“还没用你上阵呢,先就拉松套了。你不用犯愁,你和
他不犯话,井水不犯河水,嫁谁跟谁,全是我云凤的事。”
我心里热乎乎的。到真章时,这女人干事还真是有板有眼的,一个唾沫星一个
钉。
我说:“大把头的脾气你也知道,你当他一说,不炸庙才怪呢,还不闹个鸡飞
狗跳的?”
云凤笑笑,说:“我都和他摊完牌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了:“你摊牌了?他怎么说?他揍了你,你就跑出来
了,是不是?”我把她搂过来,想看看她伤了没有。
“他一根汗毛也没碰我的。”云凤有点垂头丧气,不像方才那么气壮如牛了。
她说:“若是他动手打我,那我并不怕,他一出手,夫妻那最后一点情分也就到头
了,他打我越狠、越下死毛,我越心安,越不欠他的了。也就打出头了。”
我吐了一口气,说:“他没揍你,这可是我没想到的。”
“麻烦也麻烦在这儿了。”她说。
我知道,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云凤说:“听了我的话,大把头什么也没说,他哭了,哭得好伤心,抽抽搭搭
的。我这人就见不得大男人哭,哭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好受。”
大把头说,他一点也不怨恨云凤,他说这么多年来他拖累了她,对不起她。可
是他又说,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看上过别的女人,若是云凤不要他了,他只有
死路一条了。
云凤说:“我真骇怕。万一……有那一天,他真的寻了短见,那我后半辈子可
没法过了。”
我本想说:“别听他吓唬人,有几个大老爷们真的为一个女人去上吊投河的。”
可我觉得这么说人家有点过于阴损,云凤也不见得能接受,就改口说:“你这么一
说,我心里也乱套了,你说咋办?这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事儿,也没法将就啊。
这回可真是一个槽子拴不下俩叫驴了!”
“咋办?咋办也得办。”云凤说,“慢慢来吧,也别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我没出声。
她说:“你放心,他就是说出天花来,我也不能再跟他过了。这事你少掺和,
尽量躲着点,由我来应付。”
也只能这样,两个大老爷们总不能为这事又争又吵的呀!
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晚上刚撂下饭碗,大把头对我说:“兄弟,有几句话,
咱俩唠扯唠扯呀?”
我的心里咕咚一沉,马上撩起眼皮儿斜了收拾碗筷的云凤一眼。云凤向我使了
个眼色,是鼓励我和他谈,只好硬着头皮说:“行啊。”’
云凤躲出去了,带走了参花。
她,属于她自己
木刻楞房子里多点了一盏松明子灯,窜烟带火的唿喇喇响。我们俩一个坐在南
炕炕沿上,一个坐在北炕炕沿上,他抽他的报纸王,我叭哒我的短烟袋。南北炕中
间像条大河。
闷了差不多一袋烟功夫,还是他先张口:“明人不说暗话,发昏挡不了死,早
晚得亮底,早办完早利索。你也能猜到是啥事吧?”
我也不想兜圈子,就说:“是佟桂兰说那事儿吧?”
“是。”大把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是天底下打灯笼找不出的好人。这
十来年,叫你受苦受罪了。”
我说:“大哥用不着客气,关上门都是一家人。”
“是呀,关上门可不是一家人咋的!”他说,“可眼下,政府非叫咱把门敞开
不可,门再也关不上了。你别怪我,我可从来没想过卸磨就杀驴的缺德事儿,若是
没人管咱家的事儿,我寻思,就这么将就下去了,反正云凤对你也挺实心实意的,
我也没把你当外人。”
大把头一张口就把棋走死了,根本没有商量余地,他不想卸磨杀驴,他现在要
杀驴了,那是政府逼他杀的,他一手拿刀,还要送个人情。我琢磨,他是在心里掂
量了很久才这么说的,他怕不这么堵上门,怕我提出不走的理由,他这一手够有心
计的了。
我最好的办法是不吱声,不说同意也不说赖着不走。
大把头问我:“兄弟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我寻思,你是个仁义君子,让你干欺
侮人的事,你也不会干,是不是?”
他又把第二扇门封死了。
我说:“我还没倒出功夫琢磨这些事呢。”
大把头说:“咱都是木帮上下来的人,你也知道,木帮上的人都最讲义气,都
是宁可亏了自个不亏朋友的性子。”
又给我灌迷魂汤了。这意思谁不懂?我若是不滚出去,那就是干亏心事,就不
仁不义了。
大把头又说:“你这边,我一点都不耽心,我耽心的是云凤。”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你怕她不跟你一心一意地过日子?”
“那倒不是。”大把头说:“云凤到啥时候也不会甩了我,她这人心地好,心
软,你还不知道吗?”
我心里好笑,说:“那你还犯啥愁呢?”
大把头说:“话不能这么说。你呢,到底是在我们家住了这么多年,云凤能说
对你没一点感情吗?她现在是两手捧刺猬猬,捧着不是,扔了也不是,一个女人,
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依你看,这事怎么办才最好呢?”
大把头说:“还得委屈大兄弟一回。这事得你出头。你若是指定要走,指定不
要她了,把话封得死死的,她也就死心了,我看啥招没有,这招最灵。”
我真想说:你这招够阴损的了,可我给他留了面子。
见我没出声,他大概以为我听进去了,就进一步说:“这事儿快刀斩乱麻才好,
越拖越搅不清,也叫村里人看笑话。”
我有点忍不住了,我说:“当初你死活把我拉到你家来的时候,你怎么不怕村
里人笑话?这么多年,我给你挣吃的、挣喝的,给你家当牛当马,你怎么也没怕人
家笑话过?”
他见我动了气,马上笑着陪不是:“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不能怪你生气,你
就是打我一顿出出气,我都不能放个扁屁。”
我想起了傍黑时云凤在山上的嘱咐,她叫我别往里头掺和,她当然是一片好心,
她愿意把最重的担子一个人挑。
可我这会儿感到我不能那么孬种,把云凤一个人推出去挡风,我是个有血肉、
有主见的男人,藏着掖着的于啥?
我扣掉了烟袋锅里的灰,说:“大哥,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我是个大活人,
不是一双(革兀)(革拉),穿旧了、穿破了一扔就拉倒。”
他紧张了,问:“大兄弟的意思是--”
我说:“这事是咱们三个人之间的事,哪一个人都说了不算。我爱云凤,这不
能藏着掖着,我知道,你也爱云凤,那,就得看人家云凤的了。她若是不喜欢我,
只要她说一句话,我马上滚蛋,连头也不回。可是,这话不归你说,你说叫我走,
不顶用。”
大概我的话说得太冲了,噎得他半天缓不过气来,像哑巴了一样。
后来,他干咳了一阵,说:“这么说,你是要插一杠子,要跟我争老婆了?”
“还是那句话,这得由云凤做主。”我说。
“她做什么主!”显然大把头对云凤没有信心,他说,“我是她男人,我也做
得了主。我寻思这件事还是消消停停地关上门私了的好,万一弄僵了,我死活不同
意打八刀,你能咋的?你敢拐跑了她?你可不是名正言顺的丈夫。”
他被逼得到底甩出了王牌,开始威胁了。
这时,云凤闯了进来,显然她根本没走远,我和大把头的对话她都听到了,所
以一进屋,就来了个开门见山:“事到如今,咱们住当面鼓对面锣,今个来个一锤
子定音吧。啥也不用顾虑,我把孩子送到佟桂兰家去了,咱们吵得把房盖披上天也
没关系。”
她的这一手,大概我们这两个大男人都没想到,一时愣住,反倒都不吱声了。
“说呀,怎么都哑巴了?方才背着我,你们俩爷们不是一刀一枪打得挺来劲的
吗?”云凤把外屋的炭火盆挪进来,拿了几个松塔在火上烤,她说:“大长的夜,
我给你们烧松塔吃,后半夜我再给你们烫一壶烧酒,我寻思,今个让这事出头了吧,
别拖泥带水的。”
大把头一见这架势,有点放赖:“咋的,你们俩这是合着伙对付我呀?”
“瞅你说的,”云凤反倒笑了,“那人家黑塔备不住寻思咱俩系了个连环扣,
让他钻呢。”
“这事儿,哑巴吃扁食,个人心里有数。”大把头说,“也不用磨嘴皮子了,
你们俩肚子里的小九九我都明白了,今个当着仁人面,再亮一亮。”
云凤说:“扔下你单和黑塔过呢,你心里肯定不是个滋味,可不分开也一样。
一个女人身子能分给你们俩,可心分不了两半。反正我得对不起一个,我明挑了吧,
只好对不起你了,好在你身子骨比以前硬实了,我也放心了,你若是吐口呢,这房
子,这破东烂西的家什,都归你,我们俩带着孩子净身出户,中不中?”
我没想到云凤这么干脆利索,这一下,我倒真的啥也不用说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就是长出八十张嘴也不顶事了。”大把头说,“办
事,别尽往好处想,你咋没想想,我若是闹它个天翻地覆,楞是不吐口,不给你这
个手续呢?”
“想到了。”云凤不紧不慢地说,“你也干得出来。可你想想,那有用吗?我
是大活人,如今又是新社会了。话又说回来,人,总得留点念性,强扭的瓜儿不甜,
就是刀架到我脖子上,让我跟你过,我能真心实意跟你吗?”
“你这娘们忘恩负义,”大把头说,“想想当初,你‘妈达山’半死不活的,
若不是我救了你命,你有今天吗?人不能坏了良心。”
“你要说这话呢,我不得不跟你掰扯掰扯,这可是你逼的,我可不乐意倒腾这
驴年谷子马年糠的。你是救过我命,若不是为了报恩,为了我这良心,我一个二十
岁的黄花闺女,肯嫁给你四十岁的人吗?这些年,你瘫巴在炕上,我像侍奉老人一
样给你端屎倒尿,若说欠你的,我也还清了,连本带利都还清了。”
我听见云凤抽抽噎噎地哭了。
我打圆场说:“看看,翻小肠,说这些干什么!”
云凤擦了一把泪,又说:“你再拍拍心口窝想想,今天这个结果是咋弄成的?
当初,我说我能苦巴苦曳地支撑这个家,我不愿意找个人来,可你哭着喊着非要招
个人进屋不可,我依你了。是,我承认,自从和黑塔处上,我心里对他好,这有什
么错?如果说这错了,那这错也是你弄成的,今天,你有什么脸来再说这说那?”
她说得真够痛快淋漓的了。大把头哑了半夭,一根接一根地卷烟抽。沉默了好
一阵后,大把头说:“中,天阴要下雨,爹死娘嫁人,我再放个扁屁不是人。不过,
你们不后悔就行,你们现在想好了,是不是不后悔?”
这家伙要耍什么诡计?我可是明明白白听出了他话里的狠毒劲儿,别看他话说
得乎平淡淡,我可是出了一身冷汗。
云凤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办事从来是一个唾沫星一个钉,没后悔那一说。
你也别拿这吓唬人,咱和和气气地分开,将来走动起来也比旁人亲,你不也常说一
日夫妻百日恩吗?咱可是十多年的夫妻了,别往窄处想,你今晚再想想,想好了,
明天咱上村上、区上去立字据、盖红戳儿。”
大把头再没有说什么,往炕里一缩,这一会儿,我隐隐地看到他眼里有一股子
叫人胆寒的光。
结局不该是这样的
这一宿,三个人谁也没睡好。云凤没睡南炕,也没上北炕,在地当间搭了个临
时铺,铺上一张狍皮,对付了一宿。
一亮天,大把头就起来了,两眼都是血丝,我耽心他会破罐子破摔,脾气更坏。
没想到,他挺安静,一瘸一拐地走到外面,舀了一瓦盆冰水洗了脸,又帮云凤抱了
一捆柴禾到灶炕前。
这使云凤特别感动,她说:“你快歇着去吧,哪用你干这个呀!”
大把头说:“这往后,想干也没有机会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这话说得我的鼻子都直发酸。我心一软,刚想张口说“打
八刀的事儿先缓几天再说吧”,云凤大概猜到我要说什么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刚洗完脸的参花叫着:“咋才点火呀,人家上学不赶趟了!”
大把头说:“没事儿。若是真不赶趟儿,爹送你去,咱上供销点去买半斤槽子
糕吃。”
“那咱走吧。”参花摇晃着大把头的胳膊说,“指定不赶趟了,咱去买槽子糕
吧。”
我们几个都忍不住乐了,她妈说:“你个小馋嘴猫。”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票子
塞给大把头:“多买点吧,你们爷俩吃。”
大把头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钱。他领着小参花走到院外了,又站住,他扭头
问了一句:“今个上村公所打八刀还去不去?”
“去呀,都说好了的了。”云凤说,“你送完参花,在村公所等我。”
大把头张了张嘴,想说啥。却没有说,我看见他那一扭一晃的身影消失去毛毛
道上。
早饭是做了,可是盛上饭来两个人谁也咽不下一口去。我和云凤大眼瞪小眼地
呆了一阵子,我说:“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我觉着,他挺可怜的。”
云凤没好气地说:“亏你是个男子汉。好呀,你可怜他,你就把媳妇让给他呀,
我看你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乐了:“你骂得也是,是有点像猫哭耗子。”想了想,我又说:“他也不容
易,你说咱三口人净身出户我同意,我手里还有几个钱,也都留给他吧。”
云凤说:“把你自个都留下,我也不管。”话是这么说,我知道她高兴我这样
大度。
她也不忙着收拾饭桌子,倒从炕琴柜里翻出几块青花达呢布料,还有一块蓝斜
纹布,她在炕上比量着说:“这块蓝斜纹是想给你做件吊兜干部眼的,你先克服点,
我这两天打几个通宵,给他多缝几件小褂,我一走,谁还顾他呀。还不得穿露肉裤
子呀!”
这女人,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怕她误正事,就催她赶紧上村公所去,别让大把头在那等急了。按照我们原
来的打算,我也应当去的,他们俩一解除夫妻关系,我这边就登记结婚。今个早上
一想,这太叫大把头下不来台了,哪有红白事一起办的?
我想听个消息,也就没出去干活、我觉着今天过得特别慢,心里像有毛毛虫在
爬,坐不稳站不牢的。
东南晌时分,我趴窗户看见云凤一溜小跑顺毛毛小道过来了,没进院就喊个不
停。
我跑出门,问:“办利索了?”
她气喘吁吁地说:“利索个屁!他根本没上村公所,他回来没有?”
我摇摇头。
“这可怪了。”云凤急出一头热汗,“我上学校去了,他根本没送参花去上学,
我跑到供销店去问了,他倒是和参花去买过槽子糕、杂拌啥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下子让我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不敢在云凤面前把我的预感说出来,怕她受不了,就安慰她说:“没事,你
用不着着急。兴许,大把头心情不好,想带孩子出去散散心,他对参花那么亲,不
会出事的。”
“倒不一定出什么事,”云凤听我说得在理,就松了口气,坐下没有一分钟,
又蹦起来,说:“不行,我这眼皮跳得厉害。你不觉得他有点反常吗?答应得那么
痛快,是好事吗?”
这正是我方才不愿意点破的,既然她说到这上面来了,我就说:“会不会,他
把孩子拐走了,他知道孩子是你的心头肉,为了孩子。你啥都得答应他。”
“备不住。”云凤说,“他干得出来,你看我,我怎么没多长个心眼呢!今个
早上就不该让他把参花领走。”
“别吃后悔药了,兴许他没那么坏。”我说。
“走,跟我找孩子去。”我二话不说,跟她往外走,若是孩子丢了,她准得疯
了。
我俩先是在村子里转悠了一大圈,问谁谁说没看见。后来在村北头碰上了牛倌
小六子,小六子说,他看见大把头领着参花往火山湖方向去了。
我俩都松了一口气,一溜小跑向火山湖那里赶。
这已经是深秋时节了,下过好几场苦霜了,五花山不像前几天那么好看,霜打
过的叶子像叫开水烫过的一样,都打蔫了。上山的小道车辙沟里都冻上了冰。
天冷了,热闹一时的火山湖失去了吸引力,只剩下冻了一层薄冰的黑泥塘,还
有东一个、西一个废弃在山坡上的窝棚、马架子。
我们都知道,大把头在山坡上有个窝棚,他会不会跑到这儿来背风了?
他那个三角形窝棚里真好像有人,门口有拢着的火堆!
我俩互相看了一眼,加快脚步走过去。
一个人影在窝棚前一闪,在山后的柞树林子里没影了。
我说:“像是他。”
云凤说,“咋一个人呢?孩子呢?”
当我们走进小窝棚时,我的头嗡一声叫,眼前金星乱窜,云凤不是好动静地叫
了一声,昏倒在地了。
天呐!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干了什么呀!
小参花真的在窝棚里。她光着下身,衣服扯了个稀巴烂,嘴里堵着破衣裳片子,
胳膊腿都被绑在地铺的柞木杆子上,我简直比叫人剜了心还受不了,孩子的下半身
都是血,有几块沾了血的槽子糕扔在地上。
小参花也昏过去了,她竟遭到她口口声声叫爹的人的强奸!我原来想他拐走孩
子却把这畜生想得太好了。
我把孩子解下来,掏出堵在她嘴里的破布片,脱下我的上衣包起她来,孩子渐
渐缓过气来,一个劲哭,哭得全身都抽搐了。
云凤醒过来了,抱着参花哭得死去活来,左一个“禽兽”,右一个“牲口”地
骂个不住,她突然对我吼开了:“你是木头疙瘩呀?还在这干啥,回村去,去找那
个老王八犊子算账!”
我说:“去报告村政府吧。”
云凤想了想,说:“别惊动官家了。关上门,咱自个办。”
我在附近的林子里找了好几个钟头,也没找到大把头的影子。我真不懂了,他
是疯了,还是鬼魂附体了,怎么祸害起这么小的孩子?是为了报复我们俩吗?我想
起了昨晚上他说过的“你们不后悔就行”的话。
我越想越头皮发乍,他从前是个心地那么善良的人,怎么会变成一头野兽了?
半夜时,我看见云凤不见了,挂在墙上的老洋炮也不见了。
看看还睡在炕上的参花,我一时又走不开,就跑到村里去,找了佟桂兰,让她
来帮我照护一下孩子,我没有说出了什么事,只说大把头和云凤在外面谈话,我去
找找。
佟桂兰说:“这么晚了不回来,别出什么事啊!”
漆黑的夜,冷风刮着树上的败叶,哗喇喇地响,云凤在这月黑头天,上哪去找
大把头啊!南北山坡的山高林密,我又咋去遥山驾岭地找人呢?
正在山上不知往哪走时,我听见了一声沉闷的枪声,是老洋炮的动静。
我顺着山间的沟膛,向响枪的地方跑。
月亮从云堆里钻出来,露了一下脸。
我看见了头发零乱的云凤,她又一次举起了老洋炮。她对面几丈远的地(土仑)
子前,一个黑影向她伸了伸手,像是在求饶,我认出来了,那是大把头,他的脸上
中了铅砂,火药熏黑了他的脸,污血和黑灰混在一起。
我正想喊一句,轰地一声,又一炮打出去了,大把头向上弹了一下,又狠狠地
摔倒在枯草丛里。
云凤的枪还举着,老洋炮的炮管里还冒着一股股的蓝烟。我听见,云凤(疒参)
人地干嚎起来,像哭,又像笑,……。
1994年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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