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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应该感谢你经常抚慰我的烦躁。你知道我烦躁的是我所偶然坠落到那里的国家总是乱七八糟而又有许多乱七八糟的理由。如果不是你在旁边抚慰我我便会跳起来对着窗外大叫:“别小瞧我们!我们虽然不会改造世界但会改造人!”但你把那应该放在琴键上的手经常放在我的胸上,你看出来我只要一看到异国的长处我的神经病就会复发,纵令一次枪毙也没把它治好。我记得我们到亚特兰蒂斯城已是黄昏。“灰狗”悄无声息地停靠到车站上,然后长长地叹息一声打开车门。那时各大旅馆过早亮起的霓虹灯照着冷清的街道。你当然无意去赌,你要先去看海在暮色中怎样黯淡下去。

  我说海就是海,我以为它不会变出别的花样。人们写海写得太多以致海自己也不知应该摆出什么姿态让人欣赏。与其看海我不如去看沙漠。我说沙漠是文学的处女而海已经成了文学的荡妇,她让所有的作家诗人玩来玩去。你遂嗔骂我和沙漠一样干燥和乏味。我只好陪着你在木板人行道上散步。你橐橐的高跟鞋不知怎么竟然毫无声响,原来你我已经踏在起伏的波涛之上。

  你我凭栏远眺使我想起在西海岸的渔人码头我一人独自凭栏,于是我使劲地搂着你怕你飞去。这时我有一点感动而实际上不是为你感动却是为我自己曾经那般孤独而感动。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不问我过去的爱情,现在还有没有其他的女友。你不像大陆的女孩子那般喜欢盘根问底,也许是大陆的女孩子把多年受的政治教育也运用到爱情上来:要么全部,要么全不!独裁和排他得可怕。

  而你在爱情上的实用主义态度却使我感到从容。你爱情的可贵就在于它绝不会成为我的负担。天时在昼夜之间,眼前没有日光也没有月光,只见你苍白的脸犹如海涛拍起的碎浪。我觉得我搂着的只是一件貂皮大衣;我的手掌中只有毛皮的温暖而没有生命的温暖。我知道你又飞去却不知道你飞到了哪里,所以我才说你们生活在西方的人是“为赋新诗强说愁”,吃饱了撑得慌非要用什么伤感忧郁来消遣一下不可。而你马上反唇相讥,你说西方的艺术是想着如何把真实表达得更美更具有个性,我们大陆人还仅仅停留在争取把真实表现出来的阶段。后来我想你或许没有说错。三十年没有允许我们讲真话一旦稍微允许了我们就只顾往外倒而无暇顾及其他。

  你对我们大陆作家的评语就是这时候下的。后来我想想我也许真有点暴戾之气。

  27

  我们看了几家旅馆都不中你的意,不是嫌房间不好便是嫌价格太贵。你完全像我在美国西海岸想象她的那种做派一样!我在旧金山想象的她原来竟是你!我想这之中冥冥有天意在。而如今在法国纳塔丽又和你相同,为了找合适的旅馆她拉着我跑遍了卢昂。是全世界的女人都一样还是所有的女人都脱不出我的想象?不同的是你从每一家旅馆出来都要耸耸你的小鼻子。你耸鼻子的模样可爱得同那穿花布衣裳的小女孩。虽然她是去死而你是找个地方去做爱。因为你们相像所以我在街上情不自禁地要吻你。

  你说吻你可以但不要太野,不要把你的口红又弄乱。你同样喜欢快感却又害怕补妆的麻烦。你为了别人看,常常要牺牲掉个人的享受。这点你就不如那个小女孩了,她即使在枪口下也落落大方,毫不矫情地让所有爱看枪毙小孩的同胞们看个够。你对房间的要求达到挑剔的地步,所以我以为你的神经也有了毛病。你的这种爱挑剔的毛病直到我死也没治好。在我弥留之际你偷偷从美国跑来看我,你一进医院先不问我的伤势如何,我还能活多久,却一个劲儿地埋怨病房的灯光刺目。这令我发出了最后的微笑。

  当然那时我还没有死,我跟着你在亚特兰蒂斯街头的闲人中游荡。我看见一家豪华的大旅馆前聚了许多人,每个人胸前都挂着一面大牌子,然而他们又不是等着去枪毙。他们将手抄在口袋里忙于无所事事。我们中国人是由别人给我们挂牌子,这群美国佬却自己弄块牌子来戴上,这大概也属于“为赋新诗强说愁”之类。我指给你看他们的表情,我说那种表情不应是挂了牌子的人的而应是给别人挂牌子的人的表情。你拉着我急走了几步。你说他们在罢工示威。你说他们原是这家大旅馆的工人,被解雇了以后要求恢复工作。

  我一把将你拽住我说正好,如果你要少花钱还住上五星级的旅馆你就听我的话,你嘲笑了我好多次这次你别嘲笑我,你就去这家旅馆登记好了。果然我们花了四分之一的价钱住进了豪华的套间。你登记的时候问服务台的那个白姑娘为什么这么便宜。白姑娘说现在是旅游淡季所以全部房间都减价。我在一旁听了暗自发笑。房间好得出乎意料。拉开窗帘,你喜欢的海冲出夜色向我们扑来。你转过身紧紧地贴在我身上。

  可是我发觉你还是微微地耸了耸鼻窦。你说这套房间全部以灰色为基调不太适合你的胃口。那时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色调,你在布鲁克林的寓所相当于一个现代绘画馆,颜色喧闹得叫我头疼。现在我却以为灰色与你最般配:你是从雾里走出来的最后又化进了雾里。

  你梳洗后我们一起下楼走进餐厅。当侍者送来菜单时你说:“只有你这样的共产党人才懂得利用阶级斗争来讨便宜!”你对我所有的嘲笑只有这一句能引起我自嘲。从褐色的单面透视玻璃我看到街上,那些挂着标语牌的失业工人还在路灯下游荡,只有萧瑟的大西洋秋风不时掀起他们的标语牌看一看。他们挡住每一个要进这家旅馆的游客劝说一番,并且也曾劝说过我们不要住进来。

  是的,按说我本来应该亲切地把他们称为“同志”跟他们一起斗争,接过他们的标语牌一同站在凛冽的秋风里,但现在我却坐在这五光十色的餐厅里吃着牛排。

  可是,既然俄罗斯民歌已被枪声所击碎,在全世界林立的各种森严壁垒的阵营中间,你叫我到哪里去找自己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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