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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你立刻闻到了一股黄豆粉的气味,就是那每次做爱的床上弥散出来的腥辣。你明白了你本来应该明白的事情。为你所熟悉的她的姿势,是她做爱时的习惯,又有什么理由不让她和另一个男人一遍又一遍地重演?接完电话以后也许她正用充满恐惧的目光期待另一次高潮的来临,如今真正是一辆外国卡车辗过她的身上。和你做爱与和别的男人做爱,对于她来说有什么区别?你撇撇嘴恶毒地这样想。但你旋即又原谅了她,甚至想到你根本没有原谅她的资格,于是也就无所谓原谅不原谅。

  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模样。

  有一次,你们走在北京的大街上,被污染的阳光从她圆润的脖项泻进她两乳之间的峰谷。你突然领悟到所谓的象牙色不过是城市的苍白。而她却指着一座新建的公共厕所说,哪怕是领导给她分配一间这样的房子她也不会走。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拧得出水来的酸楚,以致你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你侧过头看着她的脸。这张美丽的脸是你在劳改队里就熟悉的。那幅挂在两根高大的柱子之间的银幕,暂时遮住了“改恶从善前途光明”的黑色标语。不一会儿,她的脸就会在“改恶从善前途光明”前面的银幕上显现出来,给佝偻着腰而又伸长脖子的劳改犯们提供足够酝酿一个梦的原料。(你曾向她表演过劳改犯们坐在砖头土坯上看电影的姿势,她哈哈大笑,说没有一个演员能把这种姿势再现出来。)如今那位英气勃勃的女游击队长或阶级阵线异常分明的女医生的眼角已经出现了鱼尾纹。梦也必须在时间中穿过。

  你轻吻过那布了鱼尾纹的眼睛。吻她的时候你只要闭着眼就可以找回她已经消失的晶莹;吻她的时候你只要闭着眼就会在两个梦中失去自己:究竟在十几个劳改犯同睡的号子里你独自在被窝里搂着女游击队长或女医生睡觉是真实的,还是就在这一张床上做爱是真实的?

  后来你在巴黎的一所大学的墙上看到了几行被覆盖的字迹,那字迹仍然在黄漆下顽强地显示自己:“要做爱不要战争!”“同意!在什么地方?”接下来的一行是,“沿着毛的革命路线前进!”可是你却分明又看到了“改恶从善前途光明”。而在“改恶从善前途光明”上更叠印出她的脸庞。你在银幕上盯着她脸庞看的时候你以为她高不可攀。你以为她一定不会像你一样十几个人挤住在一间发臭的房间,而是一个人住着几间溢漫着脂粉香的房间;你以为她真是那会把枪口对准你这个阶级敌人的女游击队长或是对你这样的人见死不救的女医生。你那时搂着她不仅仅是因为性的要求,不仅仅是她的形象给你提示了久已遗忘的女人的模样,(女人长得啥样子?就是电影里那些长头发的人!)你搂着她还因为有一种报复的阴森的快感。

  但后来在你看到她从银幕上飘然而下,并向你俯下身来,在你睁着眼睛感觉到她饱满的嘴唇柔软地贴在你的嘴角时,虽然那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你不是既想到命运毕竟待你不薄同时也感到自己变得善良了吗?

  你曾把那一吻当作真正的平反。

  你当时想过她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是有道理的。于是你明白了为什么当你在电话中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时是如此的镇静。她曾望着北京街头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宾馆、办公大楼喟然而叹,那里面竟然没有一间是她的栖息地,却又无时无刻不感到四面八方都是墙壁。

  于是她走了她走了。她始终没有回头使你想起“不要射击白天鹅”。

  10

  一群金发女郎在亢奋地跳着节奏强烈的现代舞,她们号召人人都去品尝新推出的炸薯条。外星人从飞碟里钻出来向凡人索取一种绝妙的软饮料……

  他把电视机开开又关上。幻想和梦想在这里都标上了价格,越大胆越新奇的价格越高。而他发现他的梦想和她的梦想中不可数的意境也被可数的金钱割得支离破碎,一如九级风撕裂了云霓。东西两半球都没有罗曼蒂克的立足之地;整个人类把罗曼蒂克还给了上帝,从它手中赎回了再一次堕落的权利。他打开一瓶飞机上出售的免税威士忌,希望整个世界都充溢着威士忌这种透明琥珀色。找点冰块容易,但哪里去找对饮的人?他看着手中的玻璃杯想起同样颜色的她的瞳仁。那对瞳仁曾对着他的眼睛说过这样的话:“我们有时间就相爱,有机会就相爱。”这正在一次完全成功的做爱之后,他们都从亲狎中恢复了理智。于是他惊异地注视着那对中间一瓣瓣如菊花似的瞳仁。然而,除了真诚和热情他的确没有找到别的。

  这么说来,没有时间没有机会也就没有了爱。原来终结并不是最后一次而是每一次的终结便是终结。

  但惊异过后他也便平静。他不得不叹服她深谙“偷情”的三昧,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是也。大家都急急忙忙灰头土脑地寻找失落了长达十几二十年的机会,即使在接吻的时候两手还东捞西摸地乱抓哩!

  这时她大概正是既无时间也无机会。

  是的,既然整个人类都早已从洞穴中走出来,你怎能责备她去争取几十个平方米面积的居室?

  记得上一次在美国,他随一位爱尔兰血统的美国教授去看棒球比赛。他怎么也不能被一个棒球手打出的“全垒打”所激动,疯狂如那位白发苍苍的美国教授。正像那位直想往乡下搬家的美国人始终弄不明白“城市户口”对一个中国大陆人的重要性。如果你还不能理解她的算盘打得精又有谁能理解?既然全人类都有再一次堕落的权利。

  他可以想象如今她在南加州的居室。那里无时无刻不洋溢着天蓝色的温暖。思乡的酸梦会慢慢溶化在宽敞的空间而变得极为稀薄,最后如一杯水似的泼在门前绿得可爱的草坪上。每天都有新鲜事出现,会一点一点蚕食掉孤独。何况,厌烦了许许多多人长久在一口锅里搅勺子每天每天有如一笼刺猬似的挤来挤去,孤独本身竟蕴涵着梦寐以求的意境。从憋闷的火柴盒里飞出来的灵魂仅仅嗅出自己身上有了天空的气味就是一种安慰。她既然爱起来就爱不爱起来就不爱,她就能在任何地方活得很好。月亮虽然不是美国的特别圆,但确实到处都有碧月的澄照。于是她终究会和中国大陆出口的纺织品一样,在美国制造成各式各样的时装,再打上美国商店的商标,尽管棉花有时也会眷恋自己的土地。这样的人他见得太多太多。这么想他也就平静了。

  房里的空气寂静得仿佛房间里一无所有,幸亏有威士忌渗入房中长久无人居住的气味。当他意识到这一夜他必定要过得十分正常时也发觉一丝自嘲的苦笑牵动了嘴角。这时他听见子夜的风簌簌地往山坡上爬。风进不来,但风的精灵使他感觉到凄凉。可是黄豆粉仍然如大雾久久不散。他听见心头又响起那阕《爱情故事》,于是趁着微醺他躺倒在床上。

  他奇怪自己竟然对一切发生的和没有发生的事都无所谓,但他更奇怪的是自己心中竟然还残留着对女人的爱。

  然而,如果他仍然对一切发生的和没有发生的事都件件挂心,那便辜负了他彻底破灭的初恋。爱情要以悲剧结束才显得美满,其实他早有过这样的体验。这时,黄豆粉的气味随子夜的风飘散,空气纯静而清凉,他拉开毯子,一下子掉进了B城,一九六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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