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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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舷窗上滴了几颗天外飞来的水珠,拉出七八条平行的水丝,在灰白色的树脂玻璃和灰白色的天空上微微地颤抖。机舱里被滤过的空气湿漉漉的,懒懒地在人们脸上徜徉。可以想象美国西海岸正在下着一场冷雨。这时,异国的凉意突然间从心底涌起。他盼望着她会来机场接他。只有她能把太平洋两岸连接起来。她就是那片熟悉的土地。 在他六十五岁那一年,他回顾他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凭靠一个个女人来连接的,没有女人的日子全在记忆之外。也许这就是“男人”这个词能成为一个整体概念的原因? 他曾经在北京的一间邮局中发出一封信。虽然把信交到“国际邮件”柜台后面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写错了日期和航班,但还是没有兴致去把它索取回来再检查一遍。如果她愿意并且有时间,她会向机场查询的。从北京到旧金山的航班并不频繁。这里面暗藏着一个测试。 她曾来信告诉他,最好不要挂越洋电话。倒不是怕时差打扰了睡眠,而是怕在她的旁边有另一个人,他是这样想的。原来的三角变成了怎么也不能协调的四重奏。也许这别扭的声音就是另一阕《爱情故事》? 4 旧金山仍然是那样。机场的国际化使人不明白究竟到了哪个国家。四处触目的是绿色的盆栽植物。桔黄色的墙面上有玻璃的闪光。玻璃后面是呆滞的灰色的天空。一架飞机去寻找阳光。我们也在互相寻找着,在人群里就像在绿色的丛林中一样。我看到了你的脸,正穿过印度橡皮树和金凤花向我飘来。我回报了你一个微笑,然后把脸贴到你冰凉的脸颊上。不怕!这里是另一片国土。我握住我记忆中的手,还是那样纤小而滚圆。你的一切都是圆的。奇怪的是人生的坎坷竟没能把你敲出棱角。 虽然你来信说你瘦了许多,但在我眼前的你仍然是过去的你。捧着你的信,你的字,也如同你的手你的脸你的腰肢一样细腻光滑,就像一个一个圆圆的保龄球似的向我眼中滚来。我曾战战兢兢地希望它能击倒我的疑虑。但我最终不知道它击倒了我什么。也许我根本就没有疑虑也没有希望没有任何可以被击倒的东西。于是我又吃惊于我的镇静和我的虚空。坚强不是坚不可摧的实体,而是一片毫无所有的空虚。 当然,我不是要急切地盯着你的眼睛细看。我能从那里找到一片故土,还是一张什么影片都可以在上面放映的银幕? 在北京分别时,那一刹那,你坚决地转过身去。失去地平线的迷惘的太阳,照着你丰腴而又显得伶仃的背影。我的耳朵里响着一团喧闹的金黄色,它使我的皮肤我的口舌异常干燥。我在后车窗中曾盼着你会转过脸来,表现一丝留连。但没有,我再没有能看到你的脸,没有能看到你的眼睛。 我就是这样在记忆中一个一个地收集女人的背影。 直到汽车在一处红灯前停下,看着拥挤在斑马线上的一张张烦躁的面孔,我才知道,你是把我,连同没有给你和你孩子一间住房的冷漠的城市,毅然决然地撇到了脑后。 怀着怅惘,我佩服你能不顾一切的勇气。 5 长长的自动通道载着不动的他向出口流去。不急,在被浏览的人丛中他浏览着别人。他仍在寻找着。蓝色的灰色的黑色的褐色的眼睛中唯独没有她的眼睛。斑斓夺目的广告仍是那些广告:板着面孔的时装模特儿仿佛一步就将跨出画面;所有的烟卷一律是“美国最好的”!名酒已经统一了全人类的嗜好;香水使不同肤色的人种散发出同样的气味。这边陌生的世界是这么熟悉,而那边熟悉的世界却又变得那么陌生。在东西两半球的重叠中他觉得被压挤了出来。 这时他才蓦然有一种飘零感。 当然没有她的面孔和眼睛,只有数不尽的长头发的男人和短头发的女人。走到出口尽头他方知预感从来没有欺骗过他;他一厢情愿设想的场景从来没有实现过。 他招手要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一个花白头发的黑人,殷勤地帮他把一只手提箱放到行李舱。在钻进车前他对机场恋恋不舍地瞥了最后一眼,仿佛她的影子被留在了那里。然而灰色的天空是那么遥远。近处点缀着两架悬在半空不动的飞机。空间隔断了所有人所有的缠绵的期望。这时,他才发现这座国际机场的门檐像一片片覆瓦。 而雨并没有下下来。空气里弥散着汽油和金属的味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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