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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具备伊斯兰学识基础的人会明白:这一方向,已经不再是竹内好激赏为"过去甚至以后都无人能超过"的《回教概论》的秀才学技了,恰恰是"概论"天下时代的大川周明尚未跳出对伊斯兰的帝国主义猜想——而他的晚年,却瞄准了E·萨依德揭露的"东方主义"的靶心。

  诚然,临盆于日本帝国的胎盘、又赌命于一种完美的理论,说到底是前定的徒劳。但人们也应如竹内好所说,不必因人废言、谈及大川周明便生"不洁之感"。我们该有勇气说:大川周明的摸索,不仅对和平降临后的日本,甚至对仰望富强的中国,都是一份难得的馈赠。

  鲁迅研究专家、亚细亚主义的阐释者、正在中国知识界流行的日本左翼思想家竹内好,居然是大川周明的知音和热烈鼓吹者。

  竹内好一再撰文演讲,称道这位日本右翼的思想魁首,指出他的种种局限,更指出他受限于时代的不得已。他提请人们注意大川在东亚经济调查局或满铁主持一面时,曾採用了许多左翼的知识分子,而且得到大川庇护的马克思主义者也有相当数目。

  但是,竹内好对大川周明的伊斯兰观点的分析,却坚持了一种对西方话语的固执。

  这位曾就职于回教圈研究所、在皇军占据的北京做过清真寺调查的鲁迅知音,在《大川周明的亚细亚研究》的结尾,毫不顾忌前辈如大久保幸次反复强调的——伊斯兰是爱的宗教、伊斯兰从不用强力迫人改宗、"一手握剑一手持经"的说法乃是无端诬蔑——仍然一边引用着大久保幸次深有学理意味的告诫,一边坚持这一说法乃是伊斯兰的精髓。于是,把向摸索思想出路的大川周明,朝着对伊斯兰负面的方向阐释。

  在这核心的一句之上,由于缺乏对伊斯兰学知的把握能力也缺乏痛切的宗教体验,竹内好制造了他思想的悖论。他率先热烈肯定的、一位堕入歧途的思想家可能有过的纯真和深沉,在转了一圈之后又遭受了他的否定。

  他对大川周明伊斯兰观点最深沉处的缺乏感觉,恰似这位鲁迅权威在整本的鲁迅阐释中的某些粗暴。如——"鲁迅的小说太差。虽然在近代文学传统浅薄的中国一般小说都差,但即便如此鲁迅的小说也差"、"《肥皂》是愚作、《药》是失败作、《伤逝》我以为是恶作"——的语言,或暴露了一种个性的武断,或显示了一种方法的弊病。(《大川周明のアジア研究》,竹内好セレクション2、P·364-365,2006年,《鲁迅》,日本评论社,1944年)

  逃脱了监狱、躲进了医院的大川周明,已经丧失了提议日本参照伊斯兰的余地。如他以行为和思想表明的一样,伊斯兰对晚年的大川周明,早已不是一项政治途径,而只是一种思考倾向。反之,倒是左翼阵营的竹内好,居然固执于西方坚持千年的"一手握剑一手持经"意识形态思路。评论鲁迅尚可听由个人的感性;而对大川周明——实际上是面对伊斯兰的历史文化体系——若欲解说,需要跳出西方赋予的学知桎梏,需要潜入研究对象奥深的火候。

  无论"一手握剑一手持经"也好,一代狷介文人的盖棺论定也好,世间的思想探求,并无禁忌。但是回头反顾,从大川周明到大川周明的辩护者,从旧式的亚细亚主义"者"到当今的亚细亚主义"家",曲折一条轨迹中,隐现的警示诱人遐思。

  今天喜欢亚细亚主义言说的人,比起宫崎滔天和大川周明,更呈示着一种暧昧。有一种习癖,姑且称之为"二次东方主义"吧,尤其在日本学人中传染,久治不癒。若检讨原因,只能说他们欠缺一种素质;一种与被关注的对象结合,以心比心、甚至献身的素质。

  4.

  更多的亚细亚主义者,乃是"行动型"。

  被启蒙的思想一旦付诸行动,又受到了地理的限制或鼓动。

  无数狂热的青年,在明治以来亚细亚主义的魅惑下,把中国认做了实现青春抱负的亚细亚。不消说,如此的亚细亚主义,即便确有对弱小各族的款款衷曲,更鼓噪着挑动边疆各族反叛、破坏中华帝国大一统的轰隆鼓声。

  他们行为中的"亚细亚主义"因素,在炮火与血污的遮蔽下,已经很难剔别。他们的人生,也都终结在帝国覆灭的业火与悲剧中。

  "满蒙派",是行动型亚细亚主义者的复杂核心。

  比如关东军核心参谋和建国大学的首倡者石原莞尔,他曾参与导演九一八事变、却又反对发动卢沟桥事变;

  如从柏林出发,实行了骑马横断欧亚大陆的壮举、费时一年零四个月经西伯利亚东端返回日本的军官福島安正;

  再如以四册影响甚大的回忆录留名的、明治时代的远东特务石光真清;

  还有在日俄战争中大逞谋略,重金煽动波兰和芬兰的革命风潮、在俄国发动暗杀、游行、甚至结交列宁支援布尔什维克革命、被誉为一人超过十个师团的间谍外交官明石元二郎;

  ——叩问其思想,都多少与亚细亚主义有缘。

  当时这些心头怀着亚细亚主义挺身于行动的日本人,军人民间大体有南北两派。南派的目标,大约是上海兼及广东以南;北派则对准了所谓满蒙。

  不消说满蒙派人数众多。上述石原、石光、明石、福岛都属于此类。因为鲜、满、蒙对日本乃是一个老问题,与完整的一部帝国兴衰史血肉相连的主战场。所以北派的亚细亚主义者,大都与军部配合。

  渐渐"解放亚细亚"沦为了一句谎言。

  明治以来,大国崛起的美梦,陶醉了朝野军民。"解放亚细亚"的主义,随着海外雄飞的狂妄,成了一支雄壮的进行曲。或者明说,或者暗示,不必赘言日本是主角、毫无余地日本是盟主。从文学到理论、更因不尚空谈的性格付诸实践,一切对于亚细亚和甚至远达印度阿拉伯各民族的兴趣与关心,都如茂密的柳枝,从这棵树根上抽芽。

  这样的言说,在东南亚尤其英属印度,煽动了一股同感。但这样的实践,在东北亚却撞上了两个试金石——对亚细亚之一的中国怎样"同情和保全",对朝鲜等弱小民族如何"无私并奉献"。

  特别对朝鲜与中国,日本不能逾越利益。于是"保全" 换成了分裂,"奉献" 变做了占有。他们只能一步步撕去亚细亚主义的衣裳,效忠自私的帝国利益。一切"对革命志士的支持",目标都是毁灭中国——先是腐朽的清朝,后是脆弱的民国。

  同样,比如蒙古,"对弱小民族的扶助"的言论,最终不过是为挺进的皇军,寻找傀儡和民兵。

  这是一切北方派亚细亚主义者的宿命。哪怕他们在早年,可能憧憬过四海兄弟的美景。

  由于与老人服部的关系,我该勾勒一下川岛浪速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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