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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第五章

  他一层一层地走上楼梯,拐弯,然后顺着宽宽的走廊向前走。他朝一个忙匆匆的中年人问清了A委员会党委第一书记办公室的位置,接着照直走到那扇磨砂玻璃门前,毫不犹豫地一把推开了门。他看见在一张巨大的写字台前正伏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他闪电般地联想了一下柳先生和母亲。那老人惊讶地戴上眼镜,望着他。

  “您是党委书记吗?”他问。

  “对。我姓曹。”

  他听出了这位书记语调中的不快。他掏出了毕业证书、从研究生办取回的申请书、秦老师寄来的介绍信、一份自填的人文地理研究生报名表,还有一份标明时间的备忘录,谨慎地一一摆在写字台上。最后,他退后一步,简洁而清晰地把自己的全部情况叙述了一遍。

  “现在距离考试一共只有十天。而且十天里包括今天。我和我的母校已经尽了我们能尽的一切力量,”他平静地望着曹书记,沉着而不容置疑地说,“但是没有用处。我只有直接找您谈。请您通知研究生办:让他们马上发给我准考证。”

  姓曹的书记放下了眼镜,慢慢地斟酌着字句。“小伙子,你不觉得,嗯,”书记先微笑了一下,“这儿是党委书记的办公室啊——门也不敲就闯进来?”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迎视着曹书记的目光:“不,我不觉得。这是人民交给您的工作。而且,”他继续冷冷地说,“我从您这座楼的传达室敲起,已经整整敲了一个月门了。您可以化个装,然后到您的传达室去试试找您自己,”他建议说。

  曹书记被他逗笑了。“哈,你认为你的考试这么重要么?来,坐下。小伙子。”书记点燃一根烟,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那么,你认为我的其它工作,喏,”他推了推案上高高的卷宗文件,“我们老头子天天忙的,就都不算你说的,人民交给的工作吗?”

  “您可以再忙一点。”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难道您不是共产党员吗?”他看见这书记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两人默默地坐着,陷入了难堪的寂静。最后,书记把那支烟按熄在烟灰缸里,抬起头来:

  “好吧,我马上研究你的材料,好么?只要你符合报名条件,我就通知他们发给你准考证。”

  “现在我想请您原谅我,曹书记。”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刚才的每一句话都没有礼貌,”他诚恳地盯着书记说,“因为,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您知道,只剩下十天了。”

  书记和蔼地站了起来,“不,你的话,每一句都很正确。”他一直被这年迈的书记送出玻璃门,又送到楼梯口。“不过,小伙子,”书记在告别时满有兴趣地问道,“万一我们认为不能给你准考证呢?我是说,在慎重研究之后?”

  “那我就去闯考场,”他阴沉地说。

  “噢。那么,如果你万一考不取呢?你不觉得今天这些话,太过分一点了么?”书记笑着问。

  “不可能。我一定要考上。”他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喉咙里咕噜噜地响。

  “真自信呀。”书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话锋一转,严肃地问他说,“你真的这样热爱这个专业吗?”

  “再见——”他嘶哑地说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奔下楼梯。

  他撞开大门,飞身跨上自行车,一下子冲进了川流不息的人流。他的心还在怦怦地狂跳着,他竭力使自己不去回想刚才同那位第一书记的谈话。再谈下去你会控制不住的,你或者会丢人地流出眼泪,或者会疯狂地破坏一切成果,把事情弄得不堪收拾。他责备地埋怨着自己,把车子骑得飞快。你完全没有那种大河风度,你只是被那些河惯坏的一个野孩子。你在年轻时代就被惯坏啦,被那条自由的、北国的额尔齐斯河。

  他使劲地蹬着车,风吹着发烫的脸颊。他想,我怎么能不被惯坏呢,在额尔齐斯和流域,路程起码是上百公里,山岭最少是海拔三千多米。我们曾经徒步走进阿勒泰山,异想天开地想把红卫兵的旗子插到阿勒泰的冰峰上去。我们在山里迷了路,一天同时挨了暴雨和暴雪的鞭打。后来我们遇上了一群赶马的牧人,又兴高采烈地跟着他们去浪游新疆。那时的我还不满二十岁,我是抱着一匹马的脖颈渡过额尔齐斯河的。河水冷得刺骨,汛期的雪水在河里掀着大浪。我只记得满河都响着马群的嘶声和哈萨克人粗犷的喊叫,马蹄溅起的水珠在天空飘成一片蒙蒙的雾。上岸时我已经冻僵了,那些牧人把整瓶的烈酒灌进我的肚子里。我说不出话来,我看见他们也把整瓶的酒喝得干干净净。我一句话也没说就醉了,我觉得他们那粗放的大笑在震撼着我的每一个细胞。我嘿嘿地笑着,后来就在篝火旁睡熟了。第二天清晨我爬了起来,我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粗哑,带着他们那样的声调。我走了第一步就发现自己也开始像他们那样威风地摇晃。我就这样变野啦,亲爱的、操劳的老书记!等我考完了试,我要买一瓶麦乳精去看您,再次向您道歉。我是因为走投无路才那么毫无礼貌,出言不逊。阿勒泰的牧人是讲究礼节的,我要在考试以后,华北不会在认为我是“烧香”以后去看您,请您喝点麦乳精,休息休息脑筋和补养一下身体。我还要请她——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我答应过请她吃一顿西餐,为着她承受过的痛苦。应当由大家承受的不该只落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华北也最好能同意这一点。

  他当晚把李希霍芬《中国》导言的译稿又读了一遍,然后整整齐齐地钉好,放在桌角。他又收起了那本边角翻烂的《简明基础日语》,这里面的习题他已经做了不知多少遍。他又整理了那一大叠《地理学报》、《地理学资料》、《国外人文地理研究动态》,准备全部还给颜林的父亲。最后,他搬过卡片盒来,随手翻阅着那些卡片。他感到一股满足和有把握的心情。他想,这些卡片就是那些讲义和书籍里的干货。无论是政治课的内容,还是自然地理、人类学和原始社会考古学的内容,有用的都已尽收其中。剩下的几天时间我只对付你们,伙计们,他抚摸着卡片想。我可以把你们放在口袋里,随时随地掏出来阅读。

  他整理了卡片,然后取出一张纸,在纸上画了九个格。每格代表一天,还有九天,他想。九天以后是个星期一,那天早晨,我带上两只钢笔,灌足墨水,然后去考场。不管准考证的事儿怎么了结,那天早晨我都要走向考场。

  他挪挪椅子,坐得端正些,然后开始工作。

  一天过去了,他在那张表上划掉了第一个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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