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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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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反驳道,“现实生活中也有。只怕你认不出来。女同胞,只怕你们见到了也认不出来。” 他们都沉默了。他发觉这最后一句话使他们两人的心绪都变坏了。列车正轰鸣着开过一架铁桥,车门上的把手、铁踏板和乌蒙蒙的玻璃窗都在震响着,他们的肩头也在随着晃动着。他这最后一句话使她听了心里难受,她想起了在北大荒时在一个农场里干活的一个康拜因手。那小伙子总是在快活地笑着,在秋天金黄一片的大田里,他总是喜欢穿一件油污的坦克兵夹克,整天都吹着一支口琴。有一次在麦子地里午休,曝烤着平原的太阳晒得满地升腾着麦杆的味道。她高傲地、鄙夷地回绝了他。她眯着眼睛眺望着一望无际的金黄麦海,心里满是不以为然,甚至是不能容忍的心情。那小伙子踩着地上的麦茬踱回他们那群康拜因手那里,她听见整个中午那儿都响着一支单调的口琴曲子。后来康拜因手去了大庆油田。“我们这儿有八十万产业工人!我们这儿正出现着一个伟大的奇迹!”她听见知识青年们在念他写来的信。“到大庆来吧!这里过的才是真正的生活。”他在信里热烈地向朋友们呼吁着。她听着,仿佛听见一阵热情快活的口琴曲,她怅然若失地坐了好久。后来她常常回忆起那个快乐的小伙子,特别是在她机械地和人们介绍来的对象问答的时候,她有时会感到听见了一丝口琴声。她疲乏地靠住了车厢的硬壁,闭上了眼睛。 他也想起了一个姑娘——海涛。他已经好久没有想起海涛了。在额尔齐斯河边的那片苜蓿地上,在那个肮脏荒僻、地窝子盖得东倒西歪的小村里,海涛和他度过了多少美好的日子呵。海涛不仅仅是他的初恋,海涛那时和额尔齐斯河的流水一样,已经成了他习惯了的生活的颜色。他至今对那个脉脉含情的姑娘记忆犹新。不知你今天怎样了,海涛。他想,也许你已经又离开了那个工厂。我们一块沿着额尔齐斯的陡岸奔跑、追赶着汛期流水冲下的大片漂浮的野花。我们曾一直跑到离布尔津城不远的那片沼泽。我到今天还记得那天的情景——额尔齐斯河在戈壁滩前舒缓地滑过,沼泽里芦苇长成一道道曲折的屏障。有牛群,也有野鸭子和别的水鸟停在沙洲上,那片从上游阿勒泰山南麓冲下来的野花,在钢蓝色的水面浮成斑斓的一层。那天有一种青色的暮霭弥漫着沼泽和四野,连翻滚的波浪也涂着青青的光。只有你的脸颊红润新鲜,海涛。他又轻轻擦亮了一根火柴,然后把烟咬在嘴角。我觉得你那红润新鲜的脸颊一直在滋润着我的心,鼓舞着我的热情。 他吸了口烟,略微活动了一下肩膀。右肩的肌肉还在隐隐作痛。恐怕就是在游到黄河东岸的时候,他暗暗想,我用一只手抓住了石头,那急流把肌肉拉伤啦。那时的我多年轻啊,我在额尔齐斯的冰水里也能又叫又嚷地拉网捉鱼,而且肌肉也没有拉伤。今天的我也许已经衰老了,他想。他又稍稍活动了一下肩膀,瞟了一眼旁边姑娘的影子。 这是个挺好看的姑娘,他想。可是海涛长得更漂亮。当海涛离开小村的时候,没有一个知识青年答理她。他们全都愤愤地谴责海涛,仅仅为了调回内地,仅仅为了当一个农场加工厂工人的前途,就背叛了爱情。但是他从人们的脸上看到了另一种表情,那是觉得被戏弄和被遗弃的表情。是呵,他想,海涛长得太漂亮了,干得又太不漂亮了。人们都觉得这矛盾的现实难以接受。其实人们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他们觉得海涛也抛弃了他们。他觉得只有他做得好。他从一户哈族老乡家里借来了一辆轻便的单马双轮车,拉开女知识青年住的地窝子房门,帮助已经无人理睬的美丽姑娘收拾了行李,然后为她把小马车一直赶上大道。在路上他跳进沼泽,用肩膀顶出了陷在泥里的车轮。后来他拉着马缰,车轮吱吱地辗过那片白色的流沙,最后驶过了额尔齐斯河上的大桥,到了布尔津城的长途汽车站。但是,在那个人影寥寥的长途车站门口,他冷冷地推开了她递过来的一张照片。 你干得不坏,伙计。他默默地想着,大方地给年轻时代的自己打了个五分。原来你可没打算那么干,原来你曾经打算撞进那间地窝子揍她一顿。你喝醉了酒,听见有谁悄悄说到海涛这个名字就跳了起来。你一声不吭地提着空酒瓶子往外冲,咽喉里烧得冒火。可是后来你害臊了,因为你忽然觉得应该有点男子汉气度。醉醺醺地跑去打一个女孩算什么好汉?你想着,一扭头改变方向跑到了河边,望着那条稳稳前进的大河。额尔齐斯,那也是一条河啊,他想,那是全国唯一的流向北冰洋的外流河。整个阿勒泰山脉南坡的流水都向它倾注,它串通着一串串沼泽和湖泊,胸有成竹地向着真正的北方流淌。那是一条被酷暑严寒的哈萨克草原养育得自由自在的大河啊,原来它把喝过它水乳的人都悄悄地改变了。他把烟头在车厢铁踏板上按熄,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拿着。今天看来,你和海涛分手时的一举一动都是由于额尔齐斯河的缘故,那条自由而宽阔的大河重新塑造了你。 外面灯光密集起来。快到北京了,他想,夜行的列车也象一条河。辨不出首尾,辨不清源头和前途,只觉得一股劲奔腾向前,把两岸的灯火远留背后。这样的河跟河流地貌、自然地理并没有关系啊,所以我要写一首诗。我要描写这样的,从大自然和人心里流过的河。 超员的车厢里一下子喧嚣起来,扛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挤到这块窄小的空间里吵嚷着。“收拾一下啦,就要到北京了,”他对她说道,随即站起身来。 人们继续朝这车门挤来。扁担、硬纸箱和装得满满的大旅行袋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们两人被挤得紧紧贴在那扇车门上,颜色发紫的雪亮站灯疾速地一闪一闪流过。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的脸庞,一句话也没有说。 前方出现了一个大水闸似的建筑,拦腰横跨在铁道上。他觉得列车像河水一样正对准这个水闸冲去。“哦,北京,”他小声地自语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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