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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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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听着:我不认识你。你不是已经找着招待所了吗?”他尽量有分寸地说。 她怔了一下,然后退了两步。他看见她脸上的神情先是凝固了,接着就渐渐褪尽。“好,随你吧,”她小声说道,双手扶住胸前的相机。他看见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责备的神情。 他吃惊地望着她。她这会儿显得真动人,简直像尊圣洁的雕像。你们真行,姑娘们。怪不得我一下子就吐出了心底的秘密,这秘密我从来没向任何一个人说过。他抱歉地搓搓手,“对不起,”他说,“我有个爱发火的坏毛病。” “你太凶了,”她伤感地说。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别人呢,我已经看透了:在最深的意识里,他们都一样。“真难得,刚才你还算诚恳些。我以为——” “刚才我是在瞎编,”他打断了她的话。我为告诉了你那个而羞耻呢,他想。“你别当真。” “不!人应该学得真诚些!”她激烈地反驳着,“而且——”而且你也用不着那么骄傲。讲人生滋味,也许我尝得比你多得多。她涨红了脸,突然颠声说:“我也没有父亲,我也好久好久没有喊过爸爸这个词儿,而且……我也一想到这个词就难受。” “哦?”他吃了一惊。 “他在一个中学传达室工作,当打钟的工友。他们说,他在解放前当过国民党的兵,是残渣余孽。一九六六年,他们把他打死了。就在那个传达室里。那一年我十二岁,小学六年级。”她平静地说着,眼睛一直凝视着他。 “我懂了。”他冷峻地迎着她的目光,“你骂吧!我在那时候也是一个红卫兵。” 她疲惫地摇摇头,叹了口气:“不,我不骂。而且,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和那些人根本不一样。那些人——” “狗东西!”他从牙缝里恶狠狠地咒骂着。 “你太粗野了,”她忧郁地说。他从她低柔的声音里感到一种距离很近的信赖。 “后来呢?”他阴沉地问。 “我母亲有病,青光眼。医生说她一急就会失明。所以,我……”她的头低下去了。他看见她的黑头发在风中颤抖着。“我就一个人跑到那个传达室,给爸爸洗身上的血。” “好了,别说了,”他轻声打断了她。 “我用一块毛巾给爸爸洗身上的血。那血,那血——” “别说了!”他转过身去。 她微张着嘴,安静地望着他的肩膀,接着就颓然坐在沙滩地上。被高原的烈日烤了一天的粗砂子舒服地烙着她。她感到心情非常宁静。是呵,别说啦。他全明白。像他对我一样,我也把一切都对他说啦。 他默默地面对着黄河站着,风拂着他裸着的前胸。我不能想象,小妹妹,他想。他的确不能想象,这个眼睛黑黑,身材柔细的姑娘,心里怎能盛着那么沉重的苦难。 这时,黄河,他看见黄河又燃烧起来了。赤铜色的浪头缓缓地扬起着,整个一条大川长峡此刻全部熔入了那片激动的火焰。山谷里蒸腾着朦胧的气流,他看见眼前充斥着,旋转着,跳跃着,怒吼着又轻唱着的一团团通红的浓彩。这是在呼唤我呢,瞧这些一圈圈旋转的颜色。这是我的黄河父亲在呼唤我。他迅速甩掉上衣,褪掉长裤,把衣服团成一团走向那姑娘。“不,太危险了,”她仰着头恳求着他。他又清楚地听见了这声音里的那种信赖。他感动得心里一阵难受。“拿着,等着我,”他低声说,“你看那渡船泊在对面呢,我回来时坐渡船。”他望着那姑娘的黑发在风中漂拂着,他使尽力气才忍住了想抚摸一下这黑发的念头。时间不早了,他想,他又看了一眼那姑娘的头发,就急匆匆地朝着那片疾速流动的火焰奔去。 她站了起来,紧抱着他脱下的乱糟糟的衣服。这衣服上带着一股强烈的男人的汗味儿和烟草味儿。糟糕,我好像爱上他啦,她惊慌地想。但她马上赶跑了这个怪念头。一丝冷静的神色慢慢地浮上了她的黑眼睛。她缓缓地端起了沉重的相机,那团衣服一下子落在沙滩上。她迅速地顾盼了一下视野左右,冰冷的目镜轻轻地、稳稳地抵住了她的眉梢。她不出声地拉动着照相机镜头上的变焦环,沉着地分析着目镜中的画面和她心中闪过的感受。 她看见了一幅动人的画面:一条落满红霞的喧嚣大河正汹涌着棱角鲜明的大浪。在构图的中央,一个半裸着的宽肩膀男人正张开双臂朝着莽莽的巨川奔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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