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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星期毕业典礼时,教语音学的秦老师最后地对他苦口婆心了一番。而他说,不,秦老师,我还是说实话吧,这一行不对我的心思。论文得个五分,并不能说明我就是搞汉语语音学的材料。我想挑个更对我口味的专业干它一辈子。我很感谢您,真的,老师。我觉得这四年汉语学得很值。将来谁能离得开语言呢?

  幸亏颜林他爹是搞自然地理的。没想到当年我和颜林拥着一床皮被在阿勒泰南坡露宿,居然成了今天为一生从事的专业作出选择的机缘。他回想着以前回北京去颜林家串门玩时的情景,那时老头经常坐在一个破沙发上对他畅谈地理知识。那干瘦老头居然能从青藏高原扯到海南岛,从太行山扯到黄果树瀑布。他挖空心思想打败老头,于是亮宝似的把自己串联去过的地方一个个说出来。而老头随着他不安分的思路,如数家珍地大讲那些地方的地质成因、地貌特点,以及有什么河,河拐什么弯,夏天有多大洪水,冬天结多厚的冰。这还不算,连山上有什么岩洞,树上长什么叶子,老百姓种什么庄稼,老头一清二楚。每次他离开颜林家时都暗暗称奇。哦,没想到,他想,原来那时听的故事已经在我心里扎根发芽啦。

  他极端尊重秦老师的语音学,特别是方言调查理论。他在写毕业论文的那段时间里,不仅真真切切的触到了科学的冰凉而坚实的质地,而且有些天他几乎被这种不苟一音的、规律强大的领域迷住了。可是,当他熬到半夜,最后把三千字的一节删得只剩下二百来字的干货,终于扔掉笔,卷了一根烟点燃,靠在下铺同学的被子上以后,他又觉得不对劲。他惊奇地感到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正慢慢苏醒过来,一层层重新滋润,一下下不安地敲打着他的胸肌。那颗心就好像小时候的二宝,热情地爬上他家窗台,邀他上哪儿去疯玩胡逛。这可不行!他害怕了,语音学要用三倍的安静、十倍的细致,循着铁轨一般的规律默默地干。这行当不太照顾他这颗小兔子般的心脏。那天晚上他失眠了,辗转地考虑了大半夜。后来他曾经拐弯抹角地找过起码一打教授和副教授,打探各种专业的底细。后来有一次颜林的老爹出差来新疆,到他们学校看他,他问道:“一个有四年制汉语专业本科生基础、一门半外语、六年插队新疆的历史,具有一定热情和干劲,身体条件良好的三十多岁老青年——究竟选择什么职业最好?”瘦老头斩钉截铁地回答:“地理。毫无疑问,只有地理。”

  他不禁苦笑了,眼睛还出神地盯着那个红脸后生。没想到这些话当了真:还有三个月,也许是两个月,他就要走上人文地理学研究生考试的考场。如果能参加人文地理学的考试,他就不用害怕自己的文科出身和高等数学的威胁。而据颜林他爹说,北京有位姓柳的老教授,几十年一直研究人文地理,目前正要大开山门,物色门徒。一切信号都是绿色,一切迹象都像这陕北高原的气息一样,显示着生机和美好。他在毕业前那阵乱哄哄的日子里啃完了一大堆地理系的讲义、小册子和一本《地表水》,并且刚刚把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Richthofen)的名著《中国》日文版第一卷借到了手。现在,天空晴朗湛蓝,风儿正吹满蓬帆,他朝着亲自选定的那个目标启碇开航了。

  促使他最后斩断了种种迟疑的是毕业分配。“计划生育办公室”!他气得火冒三丈。秦老师惋惜地说,这是照顾你家在北京,只有这么一个名额啦。他铁青着脸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秦老师也很不舒畅,因为这个结果对她谆谆开导他的那些方言调查理论也是一个大嘲笑。等秦老师端着饭盒走开以后,他突然狂怒地把两个饭碗砸在水泥地上。他踩着粉碎的白瓷片,撞开拥塞的人群,一直冲出了食堂。他当天就去图书馆借来了地理系的讲义。

  那个红脸膛的陕北小伙儿突然站了起来,朝他憨憨的一笑。满车赚足了钱的农民都拍打着身上的黄土——卡车正慢慢地停住。他吃惊地朝车外一望:

  青羊坪——三个白粉大字一下映入了他的眼睛

  他一下车就觉得眼花缭乱。眩目的阳光直射着这个河岸台地上的小镇。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啦,他惊奇地想。他完全回忆不起当年这里有些什么建筑和什么景物。那时我急得心火上蹿,因为我连自己被大卡车拉到了哪里全都不知道。他感慨地走在一条土巷子里,默默地想着。那天,为了避免暴露扒车者身份,他只是查对着一本薄薄的《革命串联地图》,猜测着卡车前进的方向。他只猜对了一点:这车从绥德东关一钻出来,就根本没有去什么军渡或宋家川,而是一头向东南扎下去,顺着无定河的大深沟,顺着“曲流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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