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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第二十一章

  就在左良玉为何腾蛟的投江而死深深叹息之时,何腾蛟正躺在一只小船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原来他投江以后,只在滚滚浊浪中漂流了十余里,便被一只打鱼的小船救了起来。渔夫把他抬进舱中,给他脱去一身湿衣服,又给他盖上棉被暖着。良久,在水中本已昏死过去的何腾蛟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茫然四顾,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守护在他身边的渔夫身上,用眼神向渔夫发出询问。

  渔夫见何腾蛟醒过来了,很高兴,抬手指点着远处岸上,告诉他那边有一座关帝庙,说是关帝爷救了他的性命。

  何腾蛟微微颔首,两颗泪珠随即滚落下来。渔夫还想同他说什么,他却闭上眼睛,很快又昏睡过去了。

  这一切,左良玉自然不会想到;而他更不会想到的是:何腾蛟投水不死,自谓是因忠诚而得神明佑护,于是改变以身殉国的初衷,乃从宁州转浏阳抵长沙,招集属下堵允锡等痛哭盟誓,矢志坚守湖广。至顺治二年五月,何腾蛟受封为南明重臣,向南明隆武皇帝献招抚义军联手抗清计策,得钦准后亲自派人进行招抚,将李自成昔日之部将郝摇旗、袁宗第等均招至他的麾下。当然,这是后话。

  原来,左良玉意欲胁迫湖广总督何腾蛟同他一起到南京,本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是为他的“清君侧”之举增加号召力量,使他的这一举动更加名正言顺;二是万一押在南京狱中的北来太子果然非真,他就要走第二步棋,即速将楚世子立为皇帝。而若走到这一步,则更需要借助湖广总督的一臂之力。不料何腾蛟不惟拒不合作,甚而至于以投水自尽相抗议。这实在出乎左良玉意料之外。懊悔之余,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希望在路过九江的时候,能将驻节九江的江西总督袁继成带往南京。袁继咸曾经做过郧阳巡抚,同他原是故人。就在最近,袁继咸还帮过他的忙——左良玉曾担心李自成的人马会从黄陂、孝感东进,去进攻蕲春一带,从而截断顺江而下之路,便向袁继成告急。袁继成果然派了一支人马从九江过江,进人黄梅、蕲春一带,面向黄冈布防,以抵御李自成可能东来的人马。想到这些,左良玉不觉微笑,心里说:故人就是故人,同袁继咸共商国是,谋求合作,恐怕要比劝说何腾蛟容易一些吧?

  他哪里料到,就在他正打着袁继咸的主意时,袁继咸却做着提防他的准备。比起何腾蛟来,袁继咸离南京要近一些,在南京朝廷里的熟人要多一些,关系也更密切一些,所以有些何腾蛟无法知道的朝中内幕,袁继咸却能知道。何腾蛟的手头没有兵,只能受制于人;而袁继咸的手中还有两三万可靠的人马在驻守九江,救左良玉之急派往黄梅、蕲春一带的人马,如今也都已经撤回。十天前,当袁继咸获悉李自成的人马从簰洲镇偷渡长江,武昌和岳阳吃紧时,他判断李自成一定会避重就轻,向南去夺取岳阳,占领长沙。于是他赶快准备离开九江,率全部人马去增援岳阳。正准备登舟的时候,忽然得到左良玉全军东下的消息,他只好改变主意,留在九江作守城打算,以防左良玉的人马占领九江,残害地方。

  这时候左良玉还没有来到,从安庆到九江的江面上已经很乱,到处有流氓无赖假借左良玉之名往来抢劫,杀人越货。九江士民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因惧怕遭遇屠城灾难,他们推举有名望的士绅前来谒见袁继咸,恳求他放弃守城打算。有人说:“众寡不敌,战则必败。倘若激怒了宁南侯,祸不可测。”有人说:“宁南侯救皇太子这题目也不谓不正,总督如果一味兵戎相向,将置先帝于何处?不如敛兵城中,相机行事。”有人说:“制台素与宁南侯相善,何不等其到来之时,当面劝戒其禁止将士骚扰九江?”凡此种种,袁继成一概拒不允诺,只按照自己的既定方针,将人马部署在城外,而将诸将士家属移人城中。部署方定,左良玉到了。

  这是四月初一日的下午,左良玉将船泊系于九江北岸,便立即派官员给袁继成送去一封书信,说明他往南京救太子的用心。他在信的结尾处写道:

  此系大事,亟须当面请教。仆意即为皇太子死,又何足报先帝隆恩于万一!

  九江士民恐慌万分,再三请求袁继成去船上同左良玉一见,免得一城尽遭洗劫。在士民们的坚请之下,袁继成只好放弃原来的打算。他对前来求情的士民代表们说:

  “好吧,就听你们的,我去走这一遭。然而没有用处的,日后你们不要说我不智就是了。”

  翌日,袁继成偕同一位幕僚到了左良玉的船上,听左良玉谈了他为何往南京“清君侧”救太子的大道理。袁继咸见左良玉虽精神不振,面露病容,却依然态度傲慢,且有黄渤等人不离左右,便不愿深谈,只说:

  “目前因侯爷大军到此,九江士民惊骇万状。恳请侯爷严禁士兵人城,保此一方生灵才是。”

  左良玉说:“各营将士临离武昌前已经对天盟誓,只有一颗忠心救皇太子,清除奸臣,奠安社稷,决不骚扰百姓。我同制台大人原是旧交,在郧襄同过患难,又同因襄阳事受过重责。今日重新携手共事,须要仰仗制台大人鼎力相助。请放心,我已经传谕各营官兵,有动九江一草一木者,从严治罪。”

  言毕,他向左右问道:“我的口谕,大小各营都传到了吗?”

  负责传宣命令的中军总兵官躬身答:“回禀大帅,昨晚已经传谕各营凛遵,不得有违。”

  平贼将军左梦庚也躬身补充一句:“今早儿又特别晓谕各营主将:军令如山,令出法随,大小将领务要认真听从爵帅严谕,任何人不得玩忽纪律,自取罪咎。”

  左良玉又对袁继成说:“大人可以放心了吧?明日一早,我亲自进城拜谒,再向大人请教。请令各镇参谒,我到时候好对他们讲几句话。”

  第二天,即四月初三日,早饭过后不久,果然看见左良玉开始启锚移舟。袁继咸考虑到宁南候进人城中将有许多不便,不得不赶紧迎到江边,就在船上与左良玉相见,他部下的各镇将也都单骑同往。请将都到船上向左良玉参谒以后,左良玉从袖中取出来由黄澍伪造的太子密谕,强迫诸将为救出皇太子对天盟誓。九江诸将不觉一怔,齐齐望向总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袁继成神色严峻地望着左良玉大声说道:

  “密谕从何而来?先帝旧德不可忘,今上新恩亦不可负!密谕从何而来?”

  左良玉脸色一变,恼怒地说:“害太子的是奸臣马、阮之辈,与今上何干?老先生为何竟如此说!”

  袁继威望着左良玉手下的一群将领说道:“师以义动。诸公应当爱惜百姓。”

  左良玉说:“我辈做大事,行不得小惠。”

  袁继威说:“继咸负罪深重,蒙先帝赦以不死,仍付以封疆重任,待罪浔阳。一城百姓生死,系于爵帅,我不能不为百姓请命。”

  左良玉脸色严峻,叫人望而生畏。

  袁继成趁着左良玉沉思无言的机会,向诸将领讲明了国家目前面临的危亡情势。他说,满洲兵正在南下,南京势必不得已抽调防北的兵力去防西。一旦满洲国兵临长江,则大事去矣。又说,兵谏不是正道,应改“檄”而为“疏”,以存君臣之体,听候圣旨处分……

  左良玉想了一阵,改用缓和的口气说道:“我可以同制台大人约定,决不破城。至于‘清君侧’之事,可以将‘檄’改为‘疏’,暂时驻军候旨。”

  袁继咸随即同左良玉成宾礼而别。虽然左良玉答应他不破九江城,不骚扰百姓,但是他深知左良玉部下自来就是军纪很坏,而目前左良玉又受群小包围,身边无一个是敢说直话的正人君子,别看他名为统帅,实际上已驾驭不了他的乱糟糟的十几万大军。所以袁继咸决定还是守城。他在城上召集请将训话,说:

  “宁南侯欲行兵谏,借‘清君侧’之名,难说不是举兵为乱,我辈岂能为乱国之举?‘晋阳之甲,春秋所恶’,我已经劝说他易檄为疏,屯扎候旨。我自己也已经将宁南之事写成一疏驰奏朝廷,朝廷必有处分。故诸将宜坚守城池,以待后命。”

  袁继咸有一部将名郝效忠者,已经暗中同左良玉勾结。恰巧因为两个士兵在城内抢劫被百姓杀死,郝效忠便借此起衅。袁继成的另外一员部将张世勋原来就与左良玉的部将张国柱相好,在夜间暗暗将张国柱的城外士兵缒人城中纵火。袁继成命人扑灭一处,别处又有火起。袁继成明白张世勋不除,则乱不能定,便赶快手写密令一封给可靠的将领邓林奇,要他立刻遵手令便宜行事。谁知刚刚作好部署,张世勋和郝效忠已经率领亲兵趁夜半劈开城门,出城与左营人马相合。左兵则趁机混入城中,大肆杀掠。守城的百姓不能辨识,完全无法自卫。袁继咸的其他将领害怕获罪,都陆续逃出城去,投到左良玉的麾下了。

  左良玉一直在船上,因为病体衰弱,岸上和九江城中发生的事情他一概不知,都被周围的人们瞒住了。九江城内到处奸掳烧杀,到处有哭声叫声,早已经天翻地覆,而他的大船上却静悄悄的,没人敢大声说话。周围也森严肃静,只有昏暗的江水拍打着船边。后来,江岸上的远处有一些什么动静终于被他听见了,他又依稀觉得似有人马在移动,心中便觉奇怪,便轻轻咳嗽一声。一位值班的中军将领立刻走进船舱听令。左良玉问道:

  “岸上为什么有人马移动?”

  中军回答:“回爵帅,并没有大的移动,只是有一部分九江的人马出城,同我军驻扎在一起了。”

  “啊?为什么他们要同我军驻扎在一起?”

  “听说是他们想通了,愿意随我军去南京搭救太子。”

  “啊?我已决定暂驻此地候旨……奇怪,此刻什么时候了?”

  “刚打五更。”

  “我们的人马有进城去的没有?”

  “也有进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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