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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在睡觉以前,香兰和德秀一起到二门外察看。张成仁这一家,素来小心谨慎,每天晚上,香兰都要出来各处看看,怕的是有坏人翻墙过来开了锁偷东西。今天因为在城门口受了惊,她不敢独自出二门,便特地把德秀叫来同她一起察看。她们在院中走了一圈,各处都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在霍婆子住的东屋的门上,如今只有一把铜锁锁着。想起霍婆子这么一个好人从此不能再回来,姑嫂俩都感到一阵悲切。这时忽然听到小花狗“汪,汪”的叫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条小狗钻进了东屋,现在出不来了。可是它隔门缝看见了香兰和德秀的影子,同时也闻到她们身上的气息,便在屋里哀叫起来,好像哭泣一般。香兰感到难过,知道这小狗也是饿得可怜,到处找食,钻进了东屋。她走过去,把霍婆子的门勉强推开一条缝儿,帮助小花狗钻了出来。

  第二天已时过后,王铁口确知自己无事,回到家来,一推开门,发现老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吊死了。他大叫一声,跑出去将成仁叫来,帮他把死尸解下,放在床上。他一头扑上去,伏尸痛哭。香兰、德秀听说王大嫂吊死了,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姑嫂两个一面哭,一面向二门外头走。母亲赶紧叫住德秀,自己也从床上挣扎着起来,由德秀搀扶着,一起来到二门外边。到了王铁口住的南屋前,德秀不敢往前走,但母亲一定要进去看一眼。看过之后,退出来,嚎陶大哭。香兰、德秀也都大哭起来,就像哭自己家中亲人亡故一样。

  天气炎热,尸首不能久放屋中。王铁口从左邻右舍请来几个人,帮他将老婆用席子卷了,抬往乱葬场中。张成仁也陪着王铁口送葬到乱葬场,挖坑掩埋,焚化了阡纸,然后一起回来。在路上,他们听到街巷哄传,今日正午要斩决孙铁匠,凌迟霍婆子。回家后,成仁对大家说了,母亲和香兰又哭起来,德秀也欷歔落泪,都在想着:霍婆子年轻起就守寡,虽然走东串西,靠卖零碎东西度日,可是立身端正,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闲话。她们一家从没有把她当外人待,也不知多少次得过她的帮助。真没想到,这么一个热心快肠的好人,竟落到这样可怜的下场!

  将近中午时候,在抚台衙门前,孙铁匠和霍婆子被押了出来。往日斩人都在西门外,现在西门关闭了,五门都关闭了,再也不许人出外采青。为了让霍婆子和孙铁匠被斩的事,在全开封引起震动,故意不把刑场设在别的地方,而设在抚台衙门前。从抚台衙门到行刑的地方,中间有一块较大的空地,已经满满地围着看的人。孙铁匠和霍婆子分别从男监和女监中提出来,押到刑场。

  霍婆子经过各种酷刑,脊背上已被打得皮破肉绽,腿骨被压杠压得差不多断了,最痛苦的是每个指头都被用竹签深深地插进指甲内,这是一种叫人撕心裂肺的毒刑;还有一种叫做“抄指”的酷刑,是用小木棒夹住十个指头,用绳拉紧,几乎要把骨头夹碎。这一切刑罚把霍婆子折磨得已经不像人样,但是她的神志还是清醒的。她对于死已经丝毫也不在意,但求速死,免得受罪。把她带到刑场,放在地上后,她没有倒下去,勉强坐着,心里想起了许多事。使她感到问心无愧的是,从昨天下午到夜晚,不管是多么痛苦的刑罚,都没有能使她乱说一句话,没有连累一个人;直到现在,官府都不知道鹁鸽市那家人家和张成仁一家跟她有什么关系。在审问的时候,她曾经同黄澍当面争辩,毫无惧色。当时黄澍拍着惊堂术问她:为什么她要答应给“流贼”拐出来周王府的宫女,一个宫女卖一千两银子?她听了以后,冷冷一笑说:

  “你血口喷人!周王府的宫女自来不能走出宫门,如何能够拐卖?再说如今开封城内,大闺女只花几两银子就可以买到,周王府的宫女怎么能值一千两银子?你不要以为一进了王府就都是天下绝色!”

  因为她公然顶撞,使黄澍十分恼怒,施以种种酷刑。后来,黄澍让她在一张纸上画押,她坚不肯画。一个衙役抓住她的手,把笔放在她手里,硬要她画。她照着那张纸唾了一口,但后来一想:反正画是死,不画也是死,不如画了,死得快一点,免得活受罪。这样,她就在纸上画个“十”字。

  现在,她把前后经过又想了一遍,觉得自己死也死得干净、硬朗,没有一丝愧意。转眼看见孙铁匠在她的旁边坐着,也已经受过重刑。她朝他微微点头,说:

  “孙师傅,没想到咱们同路。”

  黄澍出来了,坐在监斩官的位子上,前边还放了一张案桌,后边有人替他打着伞。左右站着许多衙役、兵丁,真是够威武的了。

  孙师傅先被拖到场当中。他猛然发现,刽子手是个熟人,名叫陈老大,几个月前还请他打过一把刀。陈老大站在他的左边,拔掉了他脖子后边的亡命旗。他望一眼陈老大,说:“老大,你用的刀是我打的,请你把活儿做好一点。”

  陈老大没有做声,一刀下去,那头与尸身同时倒地,喉咙已断,但在脖颈后留下来一点皮儿,使头与尸身没有脱离。观众一看暗暗惊叫起来,赞叹陈老大这个活儿做得出色。

  随即霍婆子被从地上拉了起来,绑到几丈外的一根事先竖好的木桩上。她的上衣早就被脱光了,两个刽子手拿着尖刀,从她的胸部两旁、两肋、乳房,一刀一刀地割去。血,流满了全身。她起初不想哀叫,死死咬住牙关;后来实在疼痛难忍,时而发出很低的叫声,时而咒骂官府。人们发出惊呼的声音:“咦!咦!……啧啧!啧啧!”有的人不忍看下去,从人堆中挤出去走了。但凌迟妇女的事是极其罕见的,所以看的人还是不断地拥进来。霍婆子慢慢地没有声音了,慢慢地血流得很少,最后血也不流了,显然已经死了。可是刽子手没有听到黄澍的喝令,还是一刀一刀地割,一刀一刀地割……

  下午,香兰听从婆婆的吩咐,在院中望着西方烧化一堆钱纸,磕了头,哭着祈祷说:

  “霍大婶儿,你到阴间享福去吧!在这人间纵然活下去也没有意思,好生去吧,阎王爷会明白你是一个好人!”

  又过了几天,孙师母和德耀被释放了。但孙师母没有回到家中。走到半路,遇到街旁有一眼苦水井①,趁着跟随的衙役没有留意,她突然跳进井中死了。德耀回到家中。跟来的两个衙役勒索“酒钱”。德耀虽然受了重刑,但毕竟是小伙子脾气,把眼一瞪,说:“哥,不要为我作难。他们要钱,没有;要人,我再回班房去!”说罢,开门就走。

  ①苦水井——开封土质硝碱严重,很多井水味苦,不能饮用,称为苦水井。

  一个衙役骂道:“好,拉他再去坐班房!”

  另一个街役把德耀拉回来,说:“老弟,你就不要二百五了。班房容易进,不容易出,出来以后,再进去也不是那么容易。”转过头来又问成仁,“你没钱也可以,有粮食么?”

  张成仁说:“我们一家人早就没有吃的了。你看,小孩,大人,都饿成这个样子,哪有粮食给你们?”

  但是不管成仁怎么苦苦哀求,衙役就是不走,说道:“从来衙门好进不好出。虽说官府让你兄弟回来,可是我们也操了一场心,不能白白地放你兄弟回家。你别想我们空手离去,什么时候有钱我们什么时候走。”

  正在这时,王铁口回来,见这种情况,他晓得衙役们最难对付,不给钱是没有办法的,可是他也知道张成仁现在一文不名。他回到自己屋里,将霍婆子带给他的二两银子中用剩的,取出几钱来,说好说歹,塞给衙役,把他们打发走了。

  张成仁叹了口气说:“你看这世道,还有一点天理没有?莫怪李闯王会得人心!”

  王铁口点点头,不让他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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