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姚雪垠 > 李自成·第二卷 >  上一页    下一页


  “你怎么不能得一官半职?只要这事成功,单凭宋寨主一力保荐,弄个官儿到手不难。你妈年轻轻就守寡,为你苦了一辈子。你媳妇儿嫁你这几年,穿没穿的,戴没戴的,吃这顿,没那顿,一年四季不展眉,天天怕饿死,一朵鲜花给穷日子糟蹋得黄皮刮瘦,不成人形。娃呀,你歪好弄个印把子到手里,一则洗刷了贼名儿,二则也叫她跟着你过几天火色日子,叫你妈享点老来福。”

  “享豆腐!”二拴笑着咕哝说。

  “你别笑,三婶儿说的都是老实话。自古道,将相无种。你是个飞精飞能的人,二十八九正当年,自幼儿又学过几套武艺,只要听三婶儿的话,好生干,还怕没出头之日?这事一办成,你就一步登天,你们一家人的日子也马上苦尽甜来。古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飞升。”

  二拴被她说得满心舒展,像熨斗烫的一般,把害怕冒风险的心思驱散到爪哇国了。他挤挤眼睛,笑嘻嘻地说:

  “三婶儿,你想得美,说得也美。咱们马家祖坟的风水不好,祖宗八代只会出拉鸡贼、强盗、小偷,还出你这样的神婆子,从来连一个芝麻子儿大的官儿没出过,难道到了我这辈儿会改变门风么?”

  “好侄儿,常言道:六十年气运轮流转。谁敢说咱马家不能够改变门风?咱马家祖宗八代没出过排场人,轮到你捞到印把子,这就叫粪堆上生棵灵芝草,老鸹窝里出凤凰。”

  “罢,罢。三婶儿,我说不过你。你真是女苏秦,凭这一张嘴就能挂六国相印。我只好甘拜下风,听你指使。下一步怎么走?”

  马三婆不急着回答,在心中盘算着,用破蒲扇赶走了腿边的一个蚊子。停了一阵,她的眼睛里流露着狡猾的微笑,说:“二拴,据我看,王吉元不是真恼。你说对么?”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恼?”

  “你要知道,人们笑有几种,恼也有几种。他这是皮恼骨不恼,装样子叫你看哩。要是他真恼,就不会给你五钱银子。这分明是骂了你再抚慰你,一擒一纵,又推又拉。你想,对么?”

  “不敢说。”

  “你说他踢你一脚,可踢得很重么?”

  “不重。”

  “这就是了。他拔出宝剑也好,骂你也好,踢你也好,据我看,都是做的样子。要是他真生气,还能轻饶你?不说他一脚踢死你,至少也要把你踢倒地上半天起不来。再说,他骂你是奸细,却不追根究底,也不送你去老营请功,轻轻把你放过。他厉颜厉色地骂过之后,又告你说他决不记在心上,也不对别人提一个字。这,这,难道不是故意把后门掩一半,开一半,不完全关严么?”

  二拴同意她的分析,却故意说:“三婶儿,你怎么光往好的方面想?”

  “不是我光往好的方面想,是因为他的心思瞒不住你三婶儿。”

  “你难道袖藏八卦?”

  “我虽不袖藏八卦,可是三婶儿在大江大海中漂过十几年,经得多,见得广,看事情人木三分。你想,若是他赤心耿耿保闯王,心中没有丁点儿别的打算,好比眼睛里容不下灰星儿,他听了你的话一定会暴跳如雷,恨不得一剑戳死你,岂肯反过来替你遮掩?还会准你假,又给你五钱银子?如今官兵大军压境,他要为自己谋条生路,所以对你先给杠子,后给麸子,要你老实点替他出力。娃呀,这是什么事?你乍然一说,他岂肯贸然交底?”

  二拴笑着点头,说:“三婶儿说的有道理。”

  “二拴,依我看,你已经有三分成功了。事不宜迟,你得趁火打铁,抓紧时机,再拿话挑他一挑。”

  “我还敢拿话挑他?”

  “当然敢。”

  “照你看,王吉元这事可以成功么?”

  “准成功。他现在之所以不肯掏出心里话,据我看,第一怕没有得力人替他作保,第二怕闯王的耳目多,万一露了风将死无葬身之地。”

  二拴想了想,点头说:“嗯,嗯,好三婶儿,你倒是把他的心肝五脏看透啦。”

  “二拴呀,明天他要是待你像平日一样,和和气气的,不故意疏远你,这件事就有对半以上成功啦。你记着,暂不要对他再提投诚一个字,故意把绳子松一松,看他下一步。该吞钩的鱼终会自己来吞钩,用不着钓鱼人把钩子往它嘴里塞。要是他还像昨日一样,单独带你一个人出去查哨,那就是有意同你谈私话,即令他自己不提起这事情,事情也有八分成功啦。要是他谈到目前局面时忽然锁起眉头,露出心思重重的模样儿,我的娃呀,这就是说,树上的桃子已经长熟,等着你伸手摘啦。”

  “倘若他自己不肯提这事,怎么办?”

  “你平日一肚子鬼,并不缺少心眼儿,怎么没办法啦?你平日偷偷摸摸的干坏事怎么那样在行?那样有办法?”

  “嘻嘻……”

  “你别嘻嘻。你在外边做的事,能瞒住你妈同你媳妇儿,别想瞒住我。我现在不同你谈这个,还是言归正传吧。你见他那样,也只可旁敲侧击,若有意若无意地拿话挑逗,不可直然点破题。”

  “三婶儿,你说得真好,以后呢?”

  “等一天以后,他自己会忍不住拿话探你的。到那时,我的好侄儿,你可不要再害怕,赶快把钓竿猛一提,这条大鱼就扑楞扑楞地到你手里啦。”

  “万一他不拿话试探我,怎么办?”

  “只要他不疏远你,就是他心里肯。你一步深一步,拿话挑他,不愁他不对你说出心腹话。”

  “好吧,我照着三婶儿的话去办。”

  “还有,他看你人微言轻,肩膀窄,挑不起重担,即令他松动口气,也不会爽利地答应反正。你这时就得说出来宋寨主,劝他同寨主私下会面。宋大爷当面说句话,不愁他不凭信。至于以后如何用计袭破闯王老营,为朝廷建立大功,由宋大爷同他当面谈,你甭管。”

  “对,宋寨主轻轻咳嗽一声,比我马二拴打个炸雷还响。”

  马三婆给侄儿几钱碎银子,说是宋寨主赏的酒钱;一旦事情有了眉目,宋寨主定有重赏。好像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她吓了一跳,赶快悄悄隔着门缝向外望望,听听,没有发现有人偷听,稍觉心安。她又嘱咐几句,叫二拴快走。当二拴走出茅屋时,她把他的袖子扯一下,使他退回门槛里边,凑近他的耳朵悄声说:

  “啊,我忘记一句重要话。虽说王吉元准会投诚,也要防备他三心二意或中途变卦。你一面要做他的活,一面也要背着他做他手下人的活。倘若他三心二意或中途变卦,就把他收拾了,免得他碍手碍脚,也免得他出卖了你。”

  马二挂点点头,影子一闪出了门,朝着树木的黑影中消失了。

  中元节这天下午,大约申末酉初时候,马三婆骑着大叫驴来到宋家寨,明的是替宋府的大少爷下神看病,暗的是与宋寨主商量机密大事。

  宋文富正坐在书房中,小声吩咐他的兄弟宋文贵带几个心腹家人和刀马精熟的家丁,借口巡查道路,乘马出寨,奔往商州路上,到二十里铺迎接巡抚行辕的赞画刘老爷。文贵问他事情在今夜是否能够定局。他猜想今晚还会同刘赞画讨价还价,但是他胸有成竹,不觉微微一笑。等文贵走后,他匆匆地走回内宅上房。马三婆正在同大奶奶谈论少爷的病,见他进来,赶快起立相迎。宋文富挥退站立在上房门里门外的丫鬟和仆妇,坐下说:

  “我今天差人将马三嫂接来,是因为官军大举进剿即在眼前,抚台大人急于要知道咱们这边如何效力。倘若王吉元投诚的事不能十分确定,我就不好对抚台大人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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