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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张献忠将眼珠转动一阵,说:“老潘,有几个字儿你得改一改。‘朝廷’这两个字从今往后咱们不要再用啦。啥他娘的朝廷,净是一群民贼!何况,咱既要对它革命,它就不配是咱的朝廷。要改,要改。”

  大家都觉得献忠的话有道理,可是一时不明白对大明中央政府不称朝廷,另外有什么恰当称呼。潘独鳌向张大经问:

  “用‘伪朝’二字如何?”

  张大经沉吟说:“恐怕不妥吧。我们敬轩将军尚未建号改元,怎么能称大明为伪朝呢?”

  王秉真也不赞成,摇摇脑袋。

  张献忠看见他们三个有学问的读书人都作了难,心中竟然转不了弯儿,有点可笑,便忍耐不住说:

  “他娘的,这还不好办?他们的朝廷不是全国百姓的朝廷,只是朱家一姓和狐群狗党们的朝廷,从今往后,咱们只称它朱朝得啦。嗨,亏你们三位都是满腹经纶的人!”

  大家的心中蓦然一亮,连声说好,互相看看,哈哈地大笑起来。他们都在心中佩服张献忠确实聪明过人,因而受到献忠的奚落也很高兴,献忠又说道:

  “伙计们,这檄文上的‘官兵’二字也改改吧,连前边的统统改成‘贼兵’。从今往后,咱们大西兵现称义兵,以后要称天兵①,要把朱朝的官兵称做贼兵,把朱朝的文武官员们称做贼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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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天兵——古人称王师为天兵。从崇桢十六年起,张献忠在正式文告中就称自己的军队为天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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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同时点头说:“是,是。很是。”

  献忠说:“老潘,你赶快骑马往石花街去吧。要赏给抄手们一点银子,不要亏待他们。”他等潘独鳌匆匆出去,站起来又说:“老王,你出去等着,我一会儿要请你帮忙。谷城士民都知道你王举人写一笔好字儿,常为乡绅大户写匾额,写屏对,写石碑。那些都是替官绅富人歌功颂德,不是真话。今日我请你写点东西,全写真情实话。”

  王秉真问:“要我写什么?”

  张献忠笑着说:“别急呀。待一会儿我会把活儿交代清楚哩。”他转望着张大经:“宗兄大人,你快回衙门去准备动身。你的随从兵丁都不会打仗,我已经派去了二十名弟兄给你,由一名小校率领,随时保护宗兄大驾。这些弟兄在缓急时很顶用,以后就算是你身边的亲兵啦。走,咱们都走吧。今天我可要忙坏了。”

  献忠要往城上察看,匆匆而去。张大经和王秉真互相望望,各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向外走去。

  阮之钿听说张献忠已经起事的消息,知道自己死期已至,赶快服毒自尽,但药性尚未发作,马元利已经来到,向他索印。他摇摇头,不说话,也不交出。马元利把嘴一扭,旁边两个兵一人砍一刀,登时结果了他的性命。他的仆人赶快把县印交了出来。

  张献忠忽然想起来应该审问阮之钿如何暗中向朝廷上本奏他要起义,所以没在城上停留就骑马赶来。看见阮之钿已死,他多少有点遗憾,心里说:“收拾的太快了。”他看看墙上题的绝命诗,忍不住笑起来,对马元利说:

  “妈的,咱老子说他是吹糖人儿出身的,果然不差!他连举也没中,竟说他‘读尽圣贤书’,临死还要吹!”

  大家都笑了起来。

  “大帅,这座衙门留下么?”马元利问。

  “衙门从来没做过一件好事,净会苦害老百姓,给我放把火烧它娘的吧。”

  马元利一挥手,立刻有几个弟兄欢天喜地点火去了。

  张献忠亲眼看着大堂起了火,才从县衙门退了出来。在衙门外遇见张文秀抱着令箭,带着一队骑兵巡逻,他问:

  “文秀,有人趁火打劫么?”

  “禀父帅,连百姓的针头线脑也没有人敢拿。”

  “好娃儿,你要小心点。有谁抢了老百姓一根屌毛,你不严办,老子可要砍你的脑袋瓜子。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懂么?”

  “孩儿懂的,请父帅放心。”

  “懂就好。这一年零五个月,谷城老百姓待咱们不赖,咱们也不能对不起人家。不管谁骚扰百姓,你娃儿手里有令箭,就地正法,先斩后奏!”

  “孩儿遵命。”

  张文秀走后,他回到自己的辕门外,下了马,站在大街上,派人把举人工秉真叫来,说:

  “性一,老兄的字写得呱呱叫,在谷城大大有名,快把咱张献忠为什么要反的话写在这照壁上,让谷城父老兄弟们瞧瞧吧。别写中间,写一边,空出来的地方还要写别的哩。”

  王秉真的心中十分踌躇,出了一身汗。近几天他知道献忠要起事,想逃走,却没机会,并且怕即令自己能逃走,好大一处宅子也搬不走,会被献忠一把火烧得精光。刚才张献忠叫他看潘独鳌写的檄文稿子,将他吓得浑身冒出热汗,庆幸自己没有动笔改一个字,现在叫他执笔在照壁上替献忠写告白,他很怕日后更不能脱离献忠,重回朝廷方面。但他又不敢不写,只得硬着头皮接受任务,吃吃地问道:

  “请示大帅,怎么写呢?”

  “怎么写?咱老张为什么要反你还不明白么?用不着我再说,你替咱老张编一编。我要想说的话你全知道。我急着要到城上看看。你们就写吧,我待会儿来看。”说毕,他带着一群亲兵往城上去了。

  这个大照壁是几天前用石灰搪好的,一片雪白。当时众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快要反出谷城了还叫泥瓦匠搪照壁,现在才恍然明白。王秉真在屋中想了一阵,拟了一个稿子,拿去请张大经看了看,共同推敲,改了改,然后回到照壁下边,用大笔在照壁的右端写起来。过了一阵,献忠从城上回来了,站在街心,拈着长须,把已经写出的看了一遍。因为按照习惯没有断句,献忠虽然字都认识,可是念起来不免吃力。他说:

  “嗨,伙计,怎么不点句呢?这是叫老百姓看的,可不是光叫几个举人、秀才看的。点点句,点点句。重要句子旁边打几个圈圈儿。”

  王秉真只得遵照献忠的吩咐点了句,加了一些圈圈。献忠高兴了,拍拍他的肩膀说:

  “举人,请大声念念,让大家听听!”

  “尚未写完哩。”举人说。

  “念出来让大家弟兄们先听听,再写。”

  王秉真拈着胡须,摇晃着脑袋,朗朗念道:

  为略陈衷曲,通告父老周知事:献忠出自草野,粗

  明大义,十载征战,不遑宁处,盖为吊民伐罪,诛除贪

  横,冀朱朝有悔祸之心,而苛政有所更张也。去岁春

  正,屯兵兹邦,悯父老苦干兵革,不惜委曲求全,归命朱

  朝,纵不能卖刀买牛,与父老共耕于汉水之上,亦期保

  境安民,使地方得免官兵之荼毒。不意耿耿此心,上不

  见信于朝廷,下不见谅于官绅。粮饷不发,关防不颁,

  坐视献忠十万之众,将成饿乡之鬼。而总理熊文灿及

  大小官吏,在野巨绅,以郑芝龙待献忠,日日索贿,永无

  餍足。献忠私囊告罄,不得不括及将并。彼辈之欲壑

  难填,而将卉之积蓄有尽。忍气吞声,终有止境。……

  “下边呢?”献忠问。

  “还有十几句,马上就写在照壁上。”王秉真回答,打量着献忠神气,心想他一定会十分满意。

  献忠向左右望望,笑着问:“你们都听了,怎么样,嗯?”

  许多声音:“好极!好极!”

  献忠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道理说得很对,就有一点儿不好。”

  王秉真赶快问:“大帅,哪点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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